智慧与哲学：关于哲学起源的争论

吴光行

(贵阳学院 阳明学与黔学研究院，贵州 贵阳 550005)

关于哲学起源的问题是哲学史家首先要讨论的一个问题，也是哲学学习者和研究者首先要思考的一个问题。因为，哲学起源的问题与人们对哲学独特的本质属性和价值追求的理解密切相关，只有首先搞清楚了哲学的起源问题，才能更好地进一步深入学习和探讨哲学的流派传承、学说主张、主题转向等其他问题。

一、人类的早期宗教活动及其解释世界的方式

现在一般都认为，古代希腊(Ἑλλάς，或直接音译为“贺尔拉什”)是欧洲文明的发源地，欧洲哲学史是从古希腊哲学开始的，而哲学最初是在希腊产生的[1]。关于哲学起源的问题，一直是存在着争论的。

不同地区、不同民族，对于哲学的起源有着各自的宣称主张和辩护理由。波斯人认为，哲学活动起源于其巫师(μάγος，或直接音译为“马高斯”)。巴比伦人或亚述人认为，哲学活动起源于其占星家。印度人认为，哲学活动起源于其苦行智师(γυμνοσοφιστής，或译作“苦行僧”)。凯尔特人和加拉太人则认为，哲学活动起源于其神巫(σεμνόϑεος)[2]。还有腓尼基人、色雷斯人、利比亚人和埃及人也声称，哲学活动最早起源于其民族的那种早期宗教式的解释世界的活动。虽然这些不同地域的各个民族相互争论，但是他们都普遍认为哲学的先驱者是祭司和预言者，因为这类人能够通过各种神秘“智慧”进行释梦和发表预言，通过魔法、巫术、秘仪等产生各种神奇的效果，以此来解释和指导人类现实生活中所遇到的各种重大事件。而且，他们还极力宣称其产生年代的久远，从而完全配得上“起源”这一说法。

不过，这些民族的早期宗教活动是否属于人类对哲学的发现是值得怀疑的。因为，他们宣称了各种关于诸神的糟糕之事，毫无节制地把属于人的遭遇归罪于诸神。而且，还“独断地”而不是“理性地”解释世界、教导人们，因为苦行智师和祭师是以大声谕示的方式谜语似地进行哲学说教的：要敬畏神们，要决不行恶，要修习锻炼英勇男子气等，宣称只有他们才能聆听神们的声音。

二、哲学的发现与“人”的开始

与上述各民族早期宗教性解释世界的方式不同，古希腊神话时期的人们开始运用人类理性的智慧来解释世界，这种类型的活动才是属于真正意义上的“爱求智慧”(φιλοσοφία)的哲学活动，而且“人”(ἄνϑρωπος)的种类也是从这些活动开始的，因为人的本质活动更多地表现为对智慧的友爱与追求，而不是大声宣称对智慧本身的拥有。

根据古希腊哲人传记作家、哲学史家第欧根尼(Διογένης，或严格音译为“狄奥哥涅斯”)的记载[3]，毕达哥拉斯(Πυϑαγόρας，或严格音译为“菩撒高剌斯”)第一个命名了“哲学(爱智学)”这个词，并且把他自己称作哲人、哲学家(爱智者)。因为他说，没有任何一个人是智慧的，除了神以外。在日常生活中，“智慧”(σοφία)由于其突出的卓越性(ἀρετή)往往更快被人们所称呼，而传播发布这种智慧的人则被称作“智者、贤哲”(σοφός)，贤哲往往是已经完满地达到了灵魂最高境界的人，是智慧的化身。而哲人、哲学家则是那种紧紧跟随智慧的人，所展现出来的是各种接近于智慧的言论和行动，所以作为哲学代言人的苏格拉底(Σωκράτης)总是声称“自知无知”。从词源上看，“哲学”是由“友爱”(φιλο-)和“智慧”(-σοφία)两个词根构成的，其字面意思是“对智慧的友爱”。关于“智慧”，古希腊早期晦涩哲人赫拉克利特在其著作中说到，“智慧就是成为为一者，即通达智性，因为可以看到，正是某种智性在周遍地掌舵操纵着万事万物。”[4]而关于“友爱”，可以引用我国唐代经学的集大成者孔颖达疏解《易经》时所说的一句话来理解，即“同门曰朋，同志曰友。”“同门曰朋”，即师从同一个老师的人称为“朋”；“同志曰友”，即志同道合之人称为“友”。在《柏拉图杂篇》的第一篇“定义集”中，有专门一个针对“友爱”的定义，其定义为：“友爱——在什么是美好的和正义的东西上持一致意见，选定相同的生活方式，对道德决断和道德行为拥有相同的意见，在生活方式上持一致意见，在善意的基础上分担共享，在提供和接受善行上的分担共享。”[5]因而，“友爱”一词的含义可以理解为“在美好志趣上的一致意见”。“哲学”一词的字面含义就是“投身于、致趣于追求智慧”，体现出一种与世俗价值观迥异的“形而上学”性，与其相对的词是“爱荣誉”“爱钱财”等志趣追求。在古希腊时期，贤哲和哲人都被称作是低于神却又高于女人、孩童、奴隶与普通公民的、作为城邦栋梁的“男人”(ἀνήρ)[6]。同时，由于那些杰出的智者、贤哲往往通过高超的智慧对城邦民众起着教导作用，所以也被称作智师(σοφιστής)。而且不仅仅他们，那些作家也被称作智师，因为有些哲学史家在称赞那些围绕荷马(Ὅμηρος，或严格音译为“荷眉洛斯”)和赫西俄德(Ἡσίοδος，或严格音译为“赫西奥哆斯”)的作品进行创作的人们时，也使用该词来称呼他们。于是，随着人类理性思考活动的向前发展，哲人与智师之间出现了区别和斗争，哲学与创作之间的斗争也成了柏拉图哲学对话中很重要的一个主题。

在古希腊神话时期，希腊人中开始出现了以理性思考的方式解释世界的著名智者：在雅典人那里产生了穆晒奥斯(Μουσαῖος)，在忒拜人那里则产生了利诺斯(Λίνος)。穆晒奥斯最先构建了神谱和制造了地球仪，而且还说，“万物产生于一，并且消亡复归于那个同一。”而利诺斯，根据神话传说记载，是神使赫耳墨斯(Ἑρμῆς，或严格音译为“贺耳眉斯”)和缪斯(Μοῦσα，或严格音译为“穆莎”)女神乌垃尼娅(Οὐρανία)的儿子，他通过创作描述了宇宙的创生、太阳和月亮的运行轨迹以及各种生物和果实的产生。在其创作开头写到：“无论这时间存在的任何时候，万物都已然在其中同时生长。”据说，著名的自然哲人阿那克萨高剌斯(Ἀναξαγόρας)正是从这里有所领悟后声称：“万物已然产生于同一个地方，理智到来后给它们安排了秩序。”

通过以上对“哲学”一词的产生、词源分析和使用情况的分析，可以得出结论：哲学是从古希腊人那里起源的，“哲学”这一名称本身也拒绝那些各种早期宗教独断式的粗蛮(βάρβαρος)称呼。

三、贤哲的出现与哲学的起源

由于“智慧”具有因其突出的卓越性(ἀρετή)而带来的迅捷传播性，所以无论从时间上还是从逻辑上看，作为“智慧”的化身的“贤哲”注定比紧紧跟随智慧的“哲学”“哲人”更先产生。贤哲通常是人类生活的导师，是“尽心、知性、知天”的“生知安行”者，而哲人则往往是“存心、养性、事天”的“学知利行”者，甚至也可能是“夭寿不贰，修身以俟”的“困知勉行”者[7]。可以说，哲学就是对贤哲智慧言行的追随活动，哲人就是贤哲的热切追随者。

在人类历史上，有确切文字记载的早期贤哲有以下这些人：泰勒斯(Θαλῆς，或严格音译为“撒勒斯”)、梭伦(Σόλων，或严格音译为“梭隆”)、佩里盎得洛斯(Περίανδρος)、克乐奥部罗斯(Κλεόβουλος)、契隆(Χίλων)、毕雅斯(Βίας)和皮特塔科斯(Πιττακός)等人，这就是一般流传的古希腊“七贤”的名单。而根据柏拉图的说法，古希腊七贤是指以上名单中除了佩里盎得洛斯的六人，外加奥夷忒或拉叩尼亚地区的村庄轲安的慕宋(Μύσων)。七贤中的泰勒斯在达马西雅斯任雅典执政官时被称呼为第一贤人，也正是由于泰勒斯，“七贤”之名才得以被称呼。除了七贤，被称作贤哲的人还可以加上什库昔亚的阿那咖耳西斯、绪洛什的匪瑞库德斯(Φερεκύδης)和克列忒的厄辟枚尼德斯。这些贤哲不同于早期的巫师、祭司、占星家，并不是少数排斥民众、为神所特别挑选的“通神者”，而是普通民众通过努力也可以成为的“达到最高灵魂境界者”，能够普遍教导城邦民众，所以被城邦公民称作智师。他们是哲人的导师，是哲学的真正源头。

对于“哲学的真正开创者是谁”这个问题，学界存在着不同的观点。一般哲学史教材通常认为，哲学之父、第一个哲学家就是作为七贤之首的泰勒斯[8]。但是，依据前面对“哲学”一词的产生和词源意思的分析，泰勒斯并不是一个严格概念意义上的哲人、哲学家，而是贤哲。哲学是发源于贤哲的，因为其教导、引导了后来的哲人，也就是其学生。有学者依据哲学的形而上学性主张，古希腊“爱智慧”一词经历的意义断裂标志着西方“哲学”的开始，柏拉图是其伟大的发端者，柏拉图使爱智慧成了哲学(形而上学)，进而奠定了西方思想的基本方向[9]。根据《名哲言行录》作者狄奥哥涅斯的观点，哲学的开端已然出现了两个：一个来自阿那克西曼德(Ἀναξίμανδρος)，一个来自毕达哥拉斯[10]。前者是泰勒斯的学生，毕达哥拉斯则听学于匪瑞库德斯。其所开创的哲学流派，一个被称作伊欧尼亚(Ἰωνία)派，因为作为密勒托什人，因而也是伊欧尼亚人的泰勒斯，引导了阿那克西曼德；另一个流派则由于毕达哥拉斯而被称作意大利(Ἰταλία，或严格音译为“伊塔利亚”)派，因为其一生中最大多数的事情就是在意大利从事哲学活动。单纯从时间先后上看，生卒年早于毕达哥拉斯(约公元前570年—约前490年)的阿那克西曼德(约公元前610年—约公元前546年)才是哲学之父、第一个哲学家，他继承并推进了其老师泰勒斯探讨“万物的本原是什么”的学说，所开创的自然哲学成为后来众多哲学家的探索领域，同时也为苏格拉底的哲学伦理学转向和柱廊派(Στωϊκή)把哲学理论划分为逻辑学、伦理学和自然学三个部分的系统研究奠定了最初的理论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