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罗洲”形象及其在中国大陆的建构
——以中国大陆公共收藏体系中的“婆罗洲”主题中文文献为依据

2021-01-16 14:09易淑琼
关键词:婆罗洲雨林华人

易淑琼

(暨南大学 图书馆世界华侨华人文献馆,广东 广州 510632)

一、引 言

婆罗洲,英译Borneo,是东南亚最大的岛屿,为马来西亚、文莱、印度尼西亚三国共有。本文所论婆罗洲,其地理范围主要是指属于马来西亚联合邦的砂拉越和沙巴二洲,即东马来西亚(简称“东马”)。

晚清民国时期,“婆罗洲”在中国大众话语体系中不是罕见词汇,如《申报》在1882 年前后集中刊登了一批记述北婆罗洲开发情况的新闻,可见出当时中国对这块新开发土地的认知。(1)宋燕鹏、陈爱梅:《1882年前后中国内地有关北婆罗洲的叙述——以〈申报〉为中心》,《南京政治学院学报》2016年第5期。“婆罗洲”对有移民东南亚传统的福建、广东民众而言尤其不陌生,福建古田等地至今仍流传着以手巾起兴,演唱先民漂洋过海南下婆罗国垦荒的民谣。(2)参见福建省民间文艺家协会、《故事林》杂志社:《海上丝绸之路的民间故事·“民谣篇”》,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 2016年。但此后,由于长期“冷战”及其连锁效应,“婆罗洲”从中国大陆语汇中淡出。直至1978年日本电影《望乡》在中国上演,当是中国大陆普通公众认知婆罗洲的开始。电影中,家境困窘的日本少女阿崎被迫卖身到山打根八号娼馆做妓女,即俗称的“南洋姐”,一生承受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屈辱。(3)从明治三十年(1897)开始,直到大正九年(1920),日本政府在发展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时期,曾把贩卖妓女到海外作为谋取外汇的一个手段。一些贫苦人家的女儿为了还债,被迫去南洋卖身。她们为国家赚取了外汇,命运留给她们的却是无法愈合的创伤。除了无数类于阿崎命运的日本女性的血泪史打动中国观众外,影片中多次出现山打根、南洋、婆罗洲等词汇,炎热溽湿的热带气候,有着裸胸习俗的原住民妇女,杂树丛生的热带雨林无不带给禁锢已久的观众强烈的感官冲击。“婆罗洲”形象自此也开始重新在中国大陆建构。

形象的建构与相关知识构成相关。笔者选取中国国家图书馆和暨南大学图书馆的“联机公共查询目录”(On-line Public Access Catalogue),以及中国高等教育文献保障系统(China Academic Library & Information System,简称CALIS)的联合目录,检索“婆罗洲”主题文献。中国国家图书馆作为一国文献之渊薮,各类馆藏文献之富毋庸置疑,实际上亦可作为公共图书馆的代表;暨南大学的东南亚华侨华人、华文文学研究是其传统优势学科,图书馆相关文献积淀相对深厚(4)笔者后面所做的检索结果显示,暨南大学图书馆“婆罗洲”主题图书136种,占大陆公共收藏总量的58%左右。;而截止2015年12月,CALIS成员馆有1203家高校图书馆(5)《CALIS联合目录成员馆详细清单》(2017年10月21日),http://project.calis.edu.cn/calis/lhml/lhml.asp?fid=FA04&class=4.,基本上涵盖了全国高校,包括在东南亚资料信息收集方面居于国内领先地位的厦门大学。故而,依此途径检索出的文献大体能反映中国大陆“婆罗洲”主题文献的公共收藏实况。

本文主要从地名和人名两个途径选择检索词,地名包括“婆罗洲”“沙巴”“砂拉越”(含Sarawak的不同译写词“砂朥越”“沙罗越”“沙劳越”“砂捞越”等)、“诗巫”(“新福州”)、“古晋”“山打根”等词,人名包括婆罗洲华人史学家刘子政、田农、蔡增聪及作家吴岸、田思、冰谷、潘雨桐、李永平、张贵兴等,并进行相关关联检索,经过主题辨析筛选及涤除重复等,共235种中文图书。(6)同一种书的再版或不同出版社出版者重复计算种类。如李永平《雨雪霏霏:婆罗洲童年记事》,分别有台北天下远见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2年版,台北麦田出版公司2013年版,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则计算3种。数据检索日期截止于2017年7月26日。应该说,这些进入公共收藏体系的“婆罗洲”主题图书大部分只进入到学术研究视域,或者说因为学术研究需要而进入公共收藏体系。不过,学术研究同样寄托一种公共性,精英意义上的学术认知与公众认知并不是相互隔绝的,况且也有相当一部分藏书同时会进入公众阅读视野。学术研究、公众阅读和公众认知间相互参照、相互渗透,共同构成了中国大陆关于“婆罗洲”的知识谱系,这个知识谱系同时也是中国大陆建构“婆罗洲”形象的基础。本文拟通过对进入公共收藏体系的“婆罗洲”主题图书数据进行多维度整理,从文化形象学的角度分析作为社会观念和集体想象的“婆罗洲”形象在中国大陆的建构。

二、中国大陆公共收藏体系中的“婆罗洲”知识谱系

从收藏数量上看,235种图书远远不是已出版“婆罗洲”中文主题文献的全部。实际上,仅2011年砂拉越星座诗社在古晋主办的一项文学展览与推广活动“婆罗洲华文文学巡礼”的书展中,展出婆罗洲本土出版的丛书、纪念特刊及个人单本著作即超过386种。(7)梦扬:《砂华文学现况:从“婆罗洲华文文学巡旅”书展谈起》,《台湾文学馆通讯》2011年第33期,第52页。又如,作为砂拉越历史进程重要构成部分的左翼文献的出版,虽然由于各种原因一直“犹抱琵琶半遮面”,但据统计亦洋洋大观不下二三十本书(8)陈剑:《序》,陈剑主编:《砂拉越共产主义运动历史对话:2008年11月6至7日新加坡国立大学亚洲研究所“砂拉越共产主义运动历史对话会”对话记录及文稿》,Malaysia:策略资讯研究中心,2012年。,而中国大陆相关藏本只有5种。故而,相对而言,中国大陆的“婆罗洲”主题文献的公共收藏是零散的,具有较大的随机性。不过,从235种图书中仍然能见出“婆罗洲”知识的多层面性或者丰富性。

从中国大陆馆藏的“婆罗洲”主题图书的出版地而言,145种为马来西亚,尤其是婆罗洲本土出版(其中西马出版28种)。在中国大陆出版者仅35种(以北京、上海两地出版社为主),中国台湾地区37种,中国香港地区8种,新加坡9种,美国纽约1种。与中国台湾地区相比,晚清民国年间除外,中国大陆出版的“婆罗洲”主题图书缺少大陆本土原创,且在20世纪90年代之后出版者占绝大多数,达26种,但其中11种为民国重印本、中译本或从中国台湾地区引进,另外有3种图书为砂拉越作者。由于冷战体系及中国台湾当局的经济南向政策,中国台湾地区和东南亚(包括婆罗洲)关系密切,其出版的“婆罗洲”主题图书以中国台湾地区的本土原创为主。在“婆罗洲”知识的中国大陆传播层面,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台湾地区起到了中介作用。从整体上来看,在中国大陆流通的“婆罗洲”知识以婆罗洲本土生产占绝对优势。

从中国大陆馆藏的“婆罗洲”主题图书的出版时间来看,1990年后出版者178种,其中2000年后出版的达118种。东马参组马来亚联邦后的1964—1989年出版的图书33种;英国殖民时期(1946—1963)出版18种,包括砂拉越本土出版10种,中国、新加坡等地共8种;而1946年以前的日据时期(1942—1945)和拉者布律克时期(1841—1941)出版的婆罗洲主题图书呈零星状态,仅5种。值得注意的是,整个晚清民国时期,“婆罗洲”主题图书在中国大陆馆藏亦只有7种,全为中国大陆出版,这即是说,从中文文献的出版来看,该时期尚未纳入民族国家进程的婆罗洲仅仅是中国视野关注下的婆罗洲,自身还未主动言说自我、建构主体。

“婆罗洲”主题图书在中国大陆馆藏分布的时间差异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改革开放后,中国大陆与马来西亚(包括婆罗洲)两地学术界、民间文化交流展开的现实进程。事实是:虽然1974年5月31日,中马两国建立外交关系,但至1990年9月,大马政府才废除了国民到中国大陆的旅游禁令;1994年以后,马来西亚逐步开放中国大陆人员访问马来西亚;1997年,马来西亚和中国签订教育交流协议,互换留学生是教育交流协议的主要内容;1999年,马来西亚对中国大陆开放旅游签证。因此,从20世纪90年代起,中马两国的民间交往发生实质性地突破,进入飞速发展的阶段,中国大陆和婆罗洲两地的图书流通(包括学术交往中的私人互赠、公共的图书采购)频率自然加速,“婆罗洲”知识在中国大陆也相应加速增长。

以中国大陆馆藏“婆罗洲”主题图书的内容来看,大致可分三类。

第一类是历史、社会、人文研究类著述,其量丰富,达156种。数量最大的是婆罗洲华人文献,包括各华人会馆会刊、华人社团及华校特刊类25种(含族谱),华人历史研究类图书80种,这些文献以专书的形式反映婆罗洲华人从华工——华侨——华族整个历史进程中华文教育、华人社团、宗教信仰、政治参与(包括抗日、左翼反殖抗争)、工商经济、社会人文等多层面史料,呈现婆罗洲华人从拓荒垦殖开埠到融入在地、建构族群身份的完整历程;其他以整个婆罗洲(东马)为对象的地方文献史料约50种,包括婆罗洲历史、与中国关系史,婆罗洲种族(包括伊班、本南人等原住民族群)、民俗、环保、艺术、政治、经济、多元化社会等方面。

第二类是文学类图书,共56种。包括以下几类作家作品:一是,砂拉越和沙巴本土作家群体,如吴岸、田思、梁放、蓝波、沈庆旺、杨艺雄、张依苹等人的作品;二是,旅台东马作家李永平和张贵兴作品;三是,西马作家描述东马生活经验的作品,如潘雨桐、冰谷等人的作品;四是,殖民时期西方人的作品,包括英国作家毛姆(W. Somerset Maugham)、美国作家艾格尼斯·凯斯(Agnes Keith)等人以婆罗洲为背景创作的小说或非虚构类创作的中译本。此外,中国大陆移民加拿大的华人作家陈河则以长篇小说《沙捞越战事》揭开了婆罗洲热带雨林一段不为人注意的域外华人抗战历史。

第三类是地理探险、猎奇游记、旅游宣传册类(包括摄影集及少量影音作品),达24种(该类图书在公众中的流通当更为广泛),其中,4种为砂拉越华族文化协会出版,2种为沙巴旅游局出版,其余为中国大陆和中国台港地区出版。1998年以后出版者达19种。值得注意的是,地理探险、游记、旅游宣传品类图书虽然在整个“婆罗洲”主题图书数量上不占优势,但随着中国大陆民众生活水平的大幅提升,出境游兴起,该类图书出版的商业利润见涨,因而呈上升趋势。

从“婆罗洲”主题图书在中国大陆的公共收藏体系来看,整个“婆罗洲”知识谱系以婆罗洲在地知识生产为主,西马、中国大陆、中国台湾为辅的出版三翼。

三、本土历史书写中的婆罗洲形象:“历史与乡土”情感框架下的华人

婆罗洲历史书写主体及内容随着婆罗洲文明与历史进程而变化。在白人拉者布律克统治时期,婆罗洲历史研究并没有积极的展开,仅散见于当时的一些英文著作内。(9)这也恰恰和大陆该时期的婆罗洲主题的藏书稀见相符。以马来西亚面积最大的州属砂拉越为例,当时有关砂拉越的历史论著,都以白人(殖民者)的优越感,把重点放在白色拉者如何占领与统治这个原先属于文莱的落后国土上(10)饶尚东:《砂朥越华族史研究的回顾与前瞻》,饶尚东、田英成编:《砂朥越华族研究论文集》,砂朥越华族文化协会,1992年,第4页。,内容亦多是有关白人拉者统治热带岛国千篇一律、充满浪漫情调的描写(11)周丹尼:《砂朥越乡镇华人先驱:1841—1941·序》,黄顺柳译,诗巫:砂拉越华族文化协会,1989年。,对伊班人以外的其他民族甚少涉及。

二战后,各殖民地民族主义意识兴起,特别是1963年9月,砂拉越、沙巴参组“马来西亚联邦”后,面临“国族国家”的现代性新历史情境,此后“一个婆罗洲”(1 Borneo)成为国族愿景,正像李永平小说所描绘的美好愿景:“这块土地上有支那、达雅也有巫来由。……你不再叫我支那,我不再叫你巫来由……大家生活在一起,那我们的土地该会多么的壮丽。”(12)李永平:《婆罗洲之子》,古晋:婆罗洲文化局,1968 年,第67页。大陆馆藏的两本中译版史书反映了当地加强民族融合以建构统一的“婆罗洲”主体的努力。一本是《砂朥越民族丛谈》,原为1957年下半年至1958年正月间砂朥越广播电台英语连播节目,播出后反映极佳,故在1958年末至1959年初再度全文播出,该书是据改编后的英文版翻译。节目主旨是:“一个民族和许多别的民族同住在一个国家里,那么他们对于那国家应尽的一个责任是:要认识同住在一起的其他民族。”因为“种族间的误解,十之八九不是由于真的纠纷或自身的利益,而是由于无知、冷漠与漠不关心的态度所引起的。”(13)汤·哈里逊原编:《砂朥越民族丛谈·绪言》,黄俊贤译,砂朥越:婆罗洲文化出版局, 1962年,第1页。另一本《砂朥越与其人民》作为乡土地理教材,意在通过读这本书“能够了解自己的国家和生活在这里的人民”(14)杨启明编译:《砂朥越与其人民》,古晋:婆罗洲文化局,1971年,第2页。。可以说,“认识其他的民族”是东马参组马来亚联邦政治新版图朝向统一的民族国家建设的前十年的主流叙事话语。

婆罗洲华人人口众多,在政治和经济上占有重要地位。陆续南移而到此谋生的华人移民,经过两三百年“落地生根”的时间,特别在二战之后,逐渐认同了作为婆罗洲人的身份,融入多元化社会,并开始重视在多元族群语境中重建自身族裔历史,包括华人的拓荒经历、华人与当地土著的关系、华人与殖民地统治者关系、华人的宗教信仰、华人在新的民族国家的经贸活动及至政治参与等史实得到梳理和阐释,砂拉越华族文化协会系列丛书的出版,各类华族主题学术研讨会的主办,各类会馆会刊、纪念刊的编纂,对华人先贤,如拓殖砂拉越诗巫的先驱人物黄乃裳(1849—1924)史料的发掘和整理(15)黄乃裳自1901年起,先后召募三批农民南下垦殖,开辟“新福州垦殖场”,有“新福州港主”之尊称。、华人口述史的开展等等,均表明了这一点。

从中国大陆馆藏“婆罗洲”主题图书的历史书写不难看出,从离散论述(南来、垦殖、侨教)到主体建构、种族社群话语、殖民主义等,华人对斯土的思与感,对族裔记忆的书写与学术诠释,均置诸“历史与乡土”的情感框架之下,即“出于对哺育我的这片乡土历史的追寻”(16)蔡增聪:《自序》,《历史与乡土》,砂拉越留台同学会诗巫省分会出版, 1998年。,并希望“跳脱种族藩篱,看到更苍翠的森林和更真实的文化色彩”(17)林青青:《砂拉越伊班族的民俗、说唱艺术及其华族文化色彩》,Sarawak :砂拉越华族文化协会,2005年,《序言》。。异乡的婆罗洲已成为南来移民及后裔生息不已的故乡,在这个新故乡,他们既传承祖籍地的文化传统,也与其他族裔共同开创属于“同一个婆罗洲”的未来。与此同时,重视发掘多元种族文化环境中的华人历史、华人精神和华人文化,亦别具意旨,即“在马来西亚的族群关系现实中,把族群、地方小历史呈现出来,无疑就是要开展另类历史版本,回应当前主流的单元历史论述”(18)吴诰赐:《初三流·十八水:成邦江文史论集》,诗巫:砂拉越华族历史文化协会,2004年,《前言》。,或者说这也意味着对马来官方长期以来以马来人为“土地之子 (Bhumiputra)”的大叙事史中单一历史观的反拨。

历史与乡土、传承与创新,可以作为婆罗洲华人形象的关键词。

四、马华文学书写中的婆罗洲形象:魔幻与现实交织的热带雨林

除了本土历史书写,婆罗洲的本土文学亦为中国大陆读者建构了深刻的“婆罗洲”形象,以婆罗洲旅台作家的心灵原乡书写及婆罗洲本土作家的在地书写为代表。

旅台作家以在台湾升学并入籍中国台湾地区的东马作家张贵兴(1956—)和李永平(1947—2017)为代表,二人均是正值青少年出走中国台湾,又以文学书写回归青春雨林。

张贵兴的小说属于自成一脉的雨林书写。从《赛莲之歌》(1992)开始书写张贵兴本人在婆罗洲的成长,视为雨林书写的第一步;此后,《顽皮家族》(1996)及“雨林三部曲”《群像》(1998)、《猴杯》(2000)、《我思念的长眠中的南国公主》(2001),均是以雨林为主要场域,集合象征、寓言和历史再现于一体,致力营造系列家族史话或神话。《顽皮家族》凸显华人移民史,呈现出浓厚的魔幻现实主义的写作精神,小说通过传奇内容和叙事策略解构权威历史论述:一方面,同本土华人的历史书写一样,小说呈现被马来官方政府所压制、消隐的华人移民历史;另一方面,也解构了存在于广大华人历史认知中、业已知识化了的移民异乡谋生的刻板悲情的“血泪史”。张贵兴以轻松戏谑的笔调书写南洋华人移民的欢乐传奇。婆罗洲雨林同时还作为族群接触的场域,“雨林三部曲”除了书写在地华人的复杂历史脉络,更将视野转到与华人关联的土著居民及其习俗,重新审视殖民思维加诸其上的偏见,建构雨林文明的主体性。张贵兴的文字华丽恣肆,想象瑰奇富丽,执着于感官经验的描绘及感觉化的叙事,极尽渲染之能事状写雨林的鸟兽草木、奇特的异族风情,及其间上演的情欲、屠戮、血腥、暴烈,为读者呈现一个丰饶、野艳、魔幻、神秘的雨林。总之,张贵兴的雨林故事一方面涉及华人移民史,一方面展现了少见的文字艺术上的高度美学(19)黄锦树:《从个人的体验到黑暗之心——论张贵兴雨林三部曲及大马华人的自我理解》,陈大为、钟怡雯、胡金伦主编:《马华文学读本II——赤道回声》,台北:万卷楼,2004年,第481页。,“让婆罗洲的雨林在文化版图上第一次显现出迷人色彩”(20)曾丽琴:《当然是雨林 ——张贵兴的在地书写》,《齐齐哈尔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 年第6期。。

李永平从20世纪60年代中期开始小说创作,1972年凭《拉子妇》赢得关注。1986年,他推出《吉陵春秋》,以精致的文字在纸上创造中国原乡,引起广泛回响。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全都是婆罗洲的人物和故事,全都跟我的童年记忆有关”(21)李永平:《简体版序:一本小说的因果》,李永平:《吉陵春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李永平在创作晚期完成的《雨雪霏霏》《大河尽头(上、下)》《朱鸰书》三书,气势磅礡又幽婉动人,其中河流犹如连结其中的一条脐带,又称“月河三部曲”(简称“三部曲”),是李永平在砂拉越古晋成长,即婆罗洲经验的总结,以瑰丽文字书写婆罗洲雨林的奇幻冒险故事,有半自传色彩,亦是失根的南洋浪子寻觅与回归的精神之旅。“三部曲”“书写了少年对种族不平、人情薄幸的观察和对民族创伤的回顾和愤懑”(22)第三届“中山杯”华侨华人文学奖大奖长篇小说《大河尽头》颁奖辞,《李永平:大河尽头,那是什么?》,《中山日报》2014年11月12日总第7240 期T2版。,对故土破灭、被掠夺的控诉。其间赤道大河与雨林的描述与想象,几乎创造了一个鬼魅癫狂的世界,揭开了一段华语世界里从未涉足过的婆罗洲热带雨林的奇诡之旅。追溯大河尽头,那是李永平,也是我们曾经失去的原乡。

与旅台作家的婆罗洲原乡记忆、原乡想象书写不同,婆罗洲本地作家的在地书写以现实、日常的婆罗洲为主,集中表现在“书写婆罗洲”理念及其写作实践。

“书写婆罗洲”强调婆罗洲的本土特质,以强烈的在地自觉性描绘婆罗洲的多元种族、多元文化、多元生态、多元景观,举凡山水猎钓、种族民俗、街巷写实、雨林草木、飞禽走兽、田园生活、自然环保、历史反思等都可纳入其中。西马的大将事业社随后策划“婆罗洲系列”选题,先后出版东马作者杨艺雄《猎钓婆罗洲》(2003)、沈庆旺《蜕变的山林》(2007)、蓝波《寻找不达大》(2008)和《雨林食谱》(2009)、田思《砂华文学的本土特质》(2014)等五种,该选题将中英文读者陌生、神秘的“婆罗洲”作为“马来西亚/东南亚内容”,定位于“本土和原汁原味”“专业与真实”,不同于中国台湾作家的“处理婆罗州题材,终究似花非花,隔靴搔痒,有时还掺杂色素”(23)傅承得:《婆罗州出版缘起:五年猎钓杨艺雄》,杨艺雄:《猎钓婆罗洲》,吉隆坡:大将事业社,2003年。。

“婆罗洲系列”实际上呼应了田思的关于“谁来书写婆罗州”设问的书写权的问题(24)田思:《书写婆罗州》,桑木、田风、雁程编辑:《书写婆罗洲(合集)》,诗巫:诗巫中华文艺社,2003年,第7页。,该系列同时是将婆罗洲华文文学当作一个区域文学、争取中文阅读世界市场的一种书写策略实践,也即是从“卖点”角度考虑的商业行销策略,“卖点”即市场潜力。该系列无论从内容书写、封面设计、书中插图其实都有意无意地表演式地呈现了婆罗洲的“神秘面纱”“蛮荒情境”,如沈庆旺《蜕变的山林》意在理性“探讨少数族群的生存和文化危机”(25)沈庆旺:《蜕变的山林》,吉隆坡:大将事业社,2007年,封面语。。不过,此书封面、插图中原住民的长耳、纹身和赤裸上身的女子等,实际上迎合了目标读者对于扑朔迷离的雨林部落的猎奇心并强化了成见。

“书写婆罗洲”理念固然源于田思在2002年由诗巫中华文艺社所主办的文学讲座会上发表的主题演讲《书写婆罗洲》,但不起于此,也不止于“婆罗洲系列”丛书。东马著名现实主义诗人吴岸实际上是该写作理念的先驱,其诗歌跨越族群限制,刻画原住民的风土人情和生活文化,“彰显出本土的和谐与混杂”,“汇聚了诗人对本土的深情关怀和浓烈的本土认同”(26)朱崇科:《如何本土:无意识/有意识的辩证——论吴岸诗歌中的本土植物》,《扬子江评论》2007年第3期。。东马的另一重要作家梁放的写作同样执着于本土,呈现“既非观光式也非批判式的马来风情”(27)郑明娳:《读梁放的散文》,梁放著:《远山梦回》,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2年,第328页。,也隐约道出婆罗洲子民随历史命运载浮载沉的伤痕。此外,两位有着长期沙巴园丘工作经验的西马作家潘雨桐、冰谷的写作亦可归类于此。潘雨桐“大河系列”小说(28)该系列小说结集成《河岸传说》,台北:麦田出版,2002年。,以林商伐木为背景,织入不无魔幻色彩的原住民信仰与传说,赋小说以环保主题;冰谷热销的《走进风下之乡》,“以热爱大自然的赤子之心及文人悲天悯人的胸怀来记载他于20世纪90年代在沙巴5年的山寨生活”(29)曾桂安:《序:〈走进风下之乡〉的惊喜》,冰谷:《走进风下之乡》,吉隆坡:有人出版社,2007年。。

“书写婆罗洲”属于自然写作,亦与西马文学在20世纪90年代兴起的地志书写同系一脉,兼具乡土文学的本质,但“书写婆罗洲”更“属于多层面的文化建构”,它具有以下几个潜在议题:一是,以多元文化的发扬来制衡单元文化政策的霸权;二是,以传统本质文化的维护来抵抗全球化的市俗侵蚀;三是,以“在地书写”来善用丰富多彩的本土资源并表达真实感受,以“场所精神”来表现雨林奥秘和乡镇风光;四是,以环保精神和中庸思想(包括爱护大自然)来节制盲目发展与功利主义;五是,以“慢活”和“自然纯朴来对比焦虑紧张,虚伪装作与过度透支的生活方式”(30)《“书写婆罗洲”理念》,2011年10月23日《星座副刊》130期(2017年8月30日),http://xingzuoshishe.blogspot.com/2011/10/blog-post_28.html.。显然,在地化的“书写婆罗洲”理念及写作实践,表达了婆罗洲中文写作人在全球化及马来西亚族裔政治背景下建构“婆罗洲”主体身份的努力,同时兼具中华民族传统哲学“天人合一”的生态智慧及山水田园文学特质。

无论是在旅台作家,还是在地作家的婆罗洲书写中,婆罗洲雨林不仅诗情画意、奇美诡谲,其自然生态、丛林故事与人文环境的书写也无可避免地挟带异国情调、陌生眼光,或者说东方主义思维(31)[法]法达尼埃尔·亨利·巴柔认为:“东方主义,这个被西方梦想的东方,它的文学、艺术表述,它的意识形态或想象物,有时又被称为异国情调。”参见[法]达尼埃尔·亨利·巴柔:《形象》,孟华主编:《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80页。德里克提出“东方人的自我东方化”概念,批判赛义德只注意到东方主义是西方人的创造,忽略了东方主义也是东方人自我构建的产物。,毫无疑问都共同出于对乡土的认同和热爱,都有对雨林后殖民创伤的书写,在魔幻与日常中,呈现各自“在地”的婆罗洲史观。这就使东马作家的婆罗洲书写不同于毛姆或吉普林笔下的异国情调,也不同于《风下之乡》的作者艾格尼斯,后者尽管从理解之同情出发,以细腻、敏感、纪实般的笔触还原20世纪30年代末的沙巴海滩、丛林探险和土著逸事(32)[美]艾格尼斯·凯斯:《风下之乡》,穆青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但仍然无法脱离殖民者居高临下的优越俯视。

五、文化形象学视域下“婆罗洲”形象在中国大陆的接受

综合婆罗洲本土历史类和文学类图书中的“婆罗洲”书写,再结合中国大陆流通的地理探险、猎奇游记、旅游推广图册(含部分影音资料)等媒介物中的“婆罗洲”内容呈现,为中国大陆公众所熟知的“婆罗洲”形象大约与以下意象群相关:风下之乡、犀鸟之乡、长屋、猎人头、殖民地、热带丛林、原住民/土著、华人等,而这些意象群所加诸的修饰语亦多为原始、传奇、神秘、神奇、奇观等。这些意象群及其衍生的修饰语就构成了公众关于婆罗洲认知的符号。如果说,“研究文学形象,必须研究一个民族对异国看法的总和”(33)孟华:《比较文学形象学论文翻译、研究札记(代序)》,孟华主编:《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比较文化的形象研究亦是如此。由于大多数人并不是通过自己的直接接触去感知异国,而是通过阅读具体的文本或其他传媒来接受和想象,由具体文本得来的婆罗洲认知符号再加上环绕其周边的想象,即构成了中国大陆公众关于婆罗洲的“看法的总和”,即异国形象。

首先,“婆罗洲”形象的建构及其在中国大陆的接受仍无法完全避免异国情调或“自我东方化”。形象本身亦“具有一种‘符号功能’”(34)[法]达尼埃尔·享利·巴柔:《从文化形象到集体想象物》,孟华主编:《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第125页。。由符号到形象及由形象逆溯至符号,婆罗洲意象群及符号呈现,尤其是文学书写中奇美谲诡的“婆罗洲”便类于西方集体想象中的东方:“是迷人的远方,是逝去的花园或重新发现的天堂”(35)[法]达尼埃尔·亨利·巴柔:《形象》,孟华主编:《比较文学形象学》,第181页。。实际上,“婆罗洲丛林生活和砂拉越猎人头族最常见于西方历险小说情节之中,尤其在拉惹时代和英国殖民时期的文学作品”(36)林青青:《砂拉越伊班族的民俗、说唱艺术及其华族文化色彩》,Sarawak:砂拉越华族文化协会,2005年,第2页。,其笔下洋溢着高贵的浪漫色彩,叙事的路径依赖和人们思维惯习影响所及,使得婆罗洲形象在中国当下的接受多少带有西方知识框架与价值立场规训的痕迹。

其次,商业利益的诉求也进一步强化了在大众接受中“婆罗洲”形象猎奇的一面。比如,自2000年起,沙巴政府重新修复原已损毁的殖民地时代的北婆罗洲铁道,重启以木炭提供动力的蒸汽火车观光项目,中国大陆的旅游册上则以“英式殖民风情”着力宣传(37)耐看工作室编著:《沙巴》,北京:中国旅游出版社,2015年,第8页。,这一怀旧之旅实际上颇具后殖民意味。马来西亚政府统一推动东马观光事业的政策导引及中国大陆民众出境消费能力的提升,从中嗅到商机的出版商因此亦刻意强调婆罗洲热带雨林的蛮荒风情。如中国台湾探险家徐仁修的《赤道无风》中文繁体字版于2000年由台湾远流出版,并纳入“蛮荒之旅”丛书中,2001年辽宁画报出版社获得远流授权出版中文简体字版,亦纳入“风情之旅”丛书。

“所有的形象都源自一种自我意识(不管这种意识是多么微不足道),它是对一个与他者相比的我,一个与彼处相比的此在的意识。”(38)[法]达尼埃尔·享利·巴柔:《从文化形象到集体想象物》,孟华主编:《比较文学形象学》,第121页。回到本文第一部分由“婆罗洲”主题图书的公共馆藏调研得来的婆罗洲知识谱系的梳理,20世纪90年代以后,尤其是2000年后,中国大陆关于“婆罗洲”的知识储备由于引进和出版的加强处于急速增长期,这除了与中马政治经贸关系的突破性发展相关外,其实也反映了随着中国深度参与全球化进程自我认知的需求。

首先,中国经济高速发展也面临着生态失衡、传统价值流失等问题,而魔幻与现实交织的婆罗洲的美丽与忧愁,实际上映照出人类正在流失的共同乡愁。婆罗洲作家张依苹《哭泣的雨林》,以纯净的语言在最亲近雨林的地方描绘海洋和丛林的声音,“为无法言说的人说话”(39)张依苹:《自序:杨柳依依》,张依苹:《哭泣的雨林》,吉隆坡:有人出版社,2008年,第11页。,书写“关于整片大地,关于哭泣、为生命而战的记忆,以及,对家园无尽的追寻”(40)麦立昂(Christian Meyer):《序》,张依苹:《哭泣的雨林》,吉隆坡:有人出版社,2008年,第14页。。德国汉学家顾彬在其《序》中写道,“《哭泣的雨林》是那么悲伤!”(41)顾彬:《序言:二〇〇八年三月一日,波恩》,张依苹:《哭泣的雨林》,吉隆坡:有人出版社,2008年,第10页。婆罗洲雨林的悲伤实际上也是我们对随着现代文明进程已逝的不再重现的一切的悲伤。

其次,中国大陆改革开放后与东南亚国家关系的改善,其实与中国搁置与周边国家的意识形态差异,从而解除周边国家对于当地华人的防备之心相关,并且周边国家的华人也完成了从华侨至华人身份的转变。与此同时,中国大陆公众包括知识阶层也需要重新认识这一移民历史语境中的华人群体,真正去除长期以来在传统“天下观”影响下所形成的以血统论身份的旧的华侨话语认知体系的影响,从而在自我与“他者”的互动中更好地理解自身。“婆罗洲”主题图书中的华人在地历史书写及作为历史互文的文学书写,正好满足了中国大陆公众这一认知需求。不过,在多元文明交汇之处的婆罗洲华人世界与中国,毕竟从历史到当下都有着柔软而又千丝万缕的文化血缘。因此,如果说,“狂热、憎恶、亲善这三种态度以清楚、固定不变和恒久的方式构成了诠释异国、阅读他者的各种最明确的表现”(42)[法]达尼埃尔·享利·巴柔:《从文化形象到集体想象物》,孟华主编:《比较文学形象学》,第144页。,那么,中国大陆公众阅读与诠释婆罗洲的态度无疑是亲善的。

六、结 语

从中国大陆“婆罗洲”主题文献的公共收藏来看,概况类较多,深层次学术研究类偏少;从内容而言,历史人文类偏多,现实经贸人文层面的探究偏少;就婆罗洲知识的生产者而言,以婆罗洲本地为主体,中国大陆主动探勘这片双边互动实际相当活跃的热土的出版物,无论数量还是内容深度均相对欠缺。基于“婆罗洲”主题文献收藏与流通而建构的“婆罗洲”形象,主要来源于华人的在地历史书写及作为历史互文的文学书写,分别呈现了“历史与乡土”情感框架下的华人形象及魔幻与现实交织的热带雨林形象,内涵相对单一、平面,且无可避免地带有东方主义式的异国情调。

随着包括马来西亚在内的越来越多国家加入到中国共建“一带一路”倡议,中马两国经济逐渐深度联结,相互依存。2016年,中国与沿线国家贸易额占比,马来西亚9.2%,仅次于越南的10.3%(43)国家信息中心“一带一路”大数据中心等:《“一带一路”贸易合作大数据报告2017》(2017年3月24日),中商情报网,https://www.yidaiyilu.gov.cn/wcm.files/upload/CMSydylgw/201703/201703241243039.pdf.。今后双方的资金和人员必然日益频繁流动,文明的相互吸引,命运共同体的形成,中国会有越来越多了解婆罗洲这片土地的需求产生,以物和知识的流动性为基础,在自我与“他者”的互动中建构一个立体、多元、去西方规训的丰富的“婆罗洲”形象还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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