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斌
(西南民族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历史学家E.H.卡尔曾再三强调“历史在相当的程度上是个数目的问题”,并要求我们在考察一切有效的历史运动时,切勿只知眼观知名领导人,而忽略掉大批无名追随者的重要意义。(1)[英]爱德华·霍列特·卡尔:《历史是什么?1961年1月至3月间在剑桥大学乔治·麦考利·特里维廉讲座中的讲演》,吴柱存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50-51页。如将此论运用于观察20世纪下半叶中国革命历史小说的经典化进程,且将新中国前30年亿万读者视为虽受意识形态影响而又具备一定审美趣味和能力的真实个体,那么《欧阳海之歌》这样一部发行量超过二千万册的小说不应该被我们深藏于历史隐秘的角落。
把目光投向四十多年前。1978年,海外出版的第一部中国当代文学史著《中国当代文学史稿》率先将《欧阳海之歌》定性为“为政治要求的制作”,“不能建筑在复杂丰富的生活基础上面,也就显得空洞乏味”。(2)林曼叔、海枫、程海:《中国当代文学史稿(1949—1965大陆部分)》,巴黎:巴黎第七大学东亚出版中心,1978年,第161-162页。这种判断显然在中国大陆20世纪80年代初的几部文学史中得到了呼应。在“拨乱反正”的时代氛围中,二十二院校编写的《中国当代文学史》(1981)、吉林省五院校编写的《中国当代文学史》(1984)、王庆生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1984)等对其未置一词。张钟等人的《当代文学概观》(1980)称其“一时很有影响”,却“受潮流左右”(3)张钟、洪子诚等:《当代文学概观》,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0年,第311页。;张炯等人的《中国当代文学讲稿》(1983)明指其“带有‘突出政治’那种‘左’的思想的印记”(4)张炯、邾瑢《中国当代文学讲稿》,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1983年,第272页。。相较而言,郭志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初稿》(1980)的态度比较犹豫,虽强调小说“存在错误路线干扰的明显痕迹”,但还是肯定了其对英雄战士成长过程的生动描写。(5)郭志刚:《中国当代文学史初稿》,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129页。
深受20世纪80年代新启蒙思潮和“纯文学”史观影响的文学史著继承了此种基本态度。如陈思和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以沉默的方式将之归入“从今天的立场来看不值得保留的作品”(6)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前言》,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9页。。董健等人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则因其“文革初期的小说领域具有样板的意味”而加以介绍,但绝非视其为能“得到审美的享受”的作品。(7)董健、丁帆、王彬彬:《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60页。可以说,在众多当代文学研究者心中,《欧阳海之歌》已被视为特殊历史阶段内,经激进文化机制扭曲运作而小概率出现的流行读物,一经认定其政治本质,即可弃之如履。
今人也许会说:纯文学解读山穷水尽之处,便是历史化研究的柳暗花明之时。可问题在于如何进行历史化解读?诚如海登·怀特所言:大凡人文和社会科学的研究者“之所以求助于历史,并不是为了获得有关具体研究对象的资料,而是为了获取研究其专门对象的具体‘历史’方法据说可以提供的那种知识”。(8)[美]海登·怀特:《评新历史主义》,张京媛主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07页。那么之于《欧阳海之歌》研究,我们能否在或固化、或翻转文学史的现成认知外,提出更新颖、更具说服力的叙述可能?我们能否在简单指认文学的政治性并予以褒贬之外,更深入地阐明小说究竟身处何种具体而微的情境中,并与何种政治结成了怎样的特殊关系?有海外研究者视此小说为“‘文化大革命’狂热的不祥前兆”(9)[美]R.麦克法夸尔、费正清:《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下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第781页。,此判断于文学欠奉敬意,有武断之弊。孟繁华、程光炜在《欧阳海之歌》的人物塑造与革命年代的英雄崇拜之间建立起了互文关系(10)孟繁华、程光炜:《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第二版),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31页。,吕东亮进而从军队文化时代权威性等方面显豁了小说的隐喻意味(11)吕东亮:《〈欧阳海之歌〉与“文革”文学的发生》,《文学评论》2012年第2期。,这些论述大大开阔了《欧阳海之歌》研究的社会文化视野,但对历史情境的营造有欠立体,对文学作为政治、意识形态斗争场域的复杂内涵尚待细化。洪子诚从共和国文学机制建构动力入手,提出“激进力量并不认可这部不是由自己培育的‘样板’”,却未能进一步说明作品何处以及为何“并不完全符合激进派确立的规范”(12)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修订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75页。。有鉴于此,笔者认为《欧阳海之歌》这部现象级的文学作品,应当被视作特殊历史时空和特殊政治文化格局中,不同政治文化力量竞逐角力的结果。而本文的任务即是:首先辨析究竟有哪些政治文化力量参与了《欧阳海之歌》的评判,它们之间以何种关系、方式造就了小说的畅销;其次探析因何种政治文化逻辑和文学机制导致小说遭遇危险的阐释并因之跌落神坛;最后将上述考察纳入特定时段文艺“再整合”机制的研究框架,进而将“革命中国”和“社会主义文学”内部的丰富性和矛盾性深描出来。
1965年,广州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组成员金敬迈创作了长篇小说《欧阳海之歌》。小说讲述了在毛泽东思想引领下的优秀士兵欧阳海为防止列车出轨而英勇牺牲的故事。同年6月1日,小说在《解放军文艺》上选载面世;7月,又在上海《收获》杂志第4期全文发表;经少量修改后,于12月由解放军文艺社出版。初版《欧阳海之歌》,由部队建制的2207工厂印制,印数5万册,待到次年4月该厂依此版重印10万册,两者相加的初版发行量共计15万册。(13)李传新:《金敬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欧阳海之歌〉》,《出版史料》2012年第4期。15万册的印数,在此后千万级印数面前实属小巫见大巫,即使相较于同期出版的《艳阳天》第一卷(农村版)40万册的首次印刷量,也显得过于保守。但如若就此认为“那时人心惶惶,人们已无暇顾及”(14)李杰俊:《浩然的尴尬文学史地位》,《文艺争鸣》2014年第3期。,却也并不准确,因为小说出版之后,很快便点燃了民众的阅读热情。全国各地出现了排队购书的长龙,连派驻西南三线建设委员会担任第三副总指挥的彭德怀,也细读了小说三遍,留下了1800多字的读书笔记。(15)董保存:《彭德怀批注小说〈欧阳海之歌〉》,《党史博览》2003年第2期。时任国家主席刘少奇得知《欧阳海之歌》只印了15万册,殊觉可惜,认为印1500万册也不多。(16)金敬迈:《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代前言》,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2年,第5页。其后,《欧阳海之歌》果真就在各地不断的重印中,一次次刷新了其他文学作品难望项背的发行数量。正如1966年2月一篇综述《欧阳海之歌》反响的文章所说:“《欧阳海之歌》出版以来,受到广大读者的热烈欢迎,他们纷纷向报刊编辑部写稿、写信,畅谈自己读后的感想。《人民日报》、《解放军报》选登了小说的某些章节,并加了按语。《人民日报》、《文艺报》、《文学评论》、《收获》、《光明日报》、《羊城晚报》等报刊都刊登了评论文章或座谈纪要,一致认为这是一部具有重要意义的好作品。”(17)《一部闪耀着毛泽东思想光辉的好书——关于〈欧阳海之歌〉的读者反映和评论综述》,《解放军文艺》1966年第3期。
此时山雨欲来,多次被高层批评且经历反复整顿的文艺部门变得异常谨小慎微,连深受民众欢迎的浩然都抱怨《艳阳天》缺少充分的报刊关注和权威评论。(18)梁秋川:《曾经的艳阳天——我的父亲浩然》,北京:团结出版社,2014年,第89页。有此参照,《欧阳海之歌》这样一部无名作家的处女作竟获追捧,的确有些出乎意料。不过文艺界虽然迅速参与了《欧阳海之歌》的评价,但参与者总是携带着自己的焦虑和考量。比如小说出版之初,上海、北京的批评家们虽然反馈及时,但整体上显得冷静节制。1965年10月,《收获》副主编以群指出:“长篇小说《欧阳海之歌》是在真人真事的基础上,进行艺术概括和艺术加工,而写成的一部优秀文学作品。”(19)以群:《共产主义英雄的颂歌——喜读〈欧阳海之歌〉》,《解放军文艺》1966年第1期。1966年1月18日,《人民日报》发表《文艺报》青年评论员阎纲的文章《当代英雄的典型形象》,文中称《欧阳海之歌》是在“学习王杰”的大潮下出现的“一部革命英雄主义的乐章”(20)阎纲:《当代英雄的典型形象——谈长篇小说〈欧阳海之歌〉的英雄人物》,《人民日报》1966年1月18日。。相较于其后社会各界对小说的赞美,此时的文学界对《欧阳海之歌》虽然好评不断加码,但又在树立典型的评价模式中,保持着某种誉而不过的分寸。
待《欧阳海之歌》掀起阅读热潮后,文艺主管部门负责人也一改之前的审慎。3月26日,刘白羽亲自撰写的评论文章发表在《人民日报》上,此文拔高了调门,称小说是“毛泽东思想在文艺战线上的巨大胜利”;“是一座新的里程碑,标志着我国社会主义文学进入一个新的历史阶段”。(21)刘白羽:《〈欧阳海之歌〉是共产主义的战歌》,《人民日报》1966年3月26日。与聚焦英雄特质和成长道路的时评不同的是,刘白羽从更专业的角度探讨了小说成功的重要原因:一是在思想上,“着力于追求所以能壮丽牺牲的巨大思想源泉”;二是在艺术上,“每一个真实的细节,又都统一在一种非常鼓舞人心的、豪迈的、理想的光辉之中。”被认为在作协的历次政治运动或写作实践中“革命色彩都很强”(22)杨匡满:《难忘的1966》,《报告文学》2006年第3期。的刘白羽,已于1965年5月升任文化部副部长、8月又担任作协党组书记,其亲自撰文盛赞一位文坛新秀,既有发现新的工农兵作家之意,也可视为中国作协新领导班子自证成绩的一次尝试。
以耳聋眼疾为由请辞一切职务的郭沫若,也读完了这部长篇小说。他为人民文学出版社1966年4月版的《欧阳海之歌》题写了书名,还以5000字篇幅的《毛泽东时代的英雄史诗》为“《欧阳海之歌》的成就和意义”背书,称它“是毛泽东时代的英雄史诗,是无产阶级革命的凯歌,是文艺界树立起来的一面大红旗,而且是延安文艺座谈会以来的一部最好的作品,是划时代的作品。”(23)郭沫若:《毛泽东时代的英雄史诗——就〈欧阳海之歌〉答〈文艺报〉编者问》,《文艺报》1966年第4期。是年4月14日,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三十次(扩大)会议上,郭沫若一边否定自己的旧作,一边向与会者热情推荐了《欧阳海之歌》,称其“把一直到一九六二年止,所有的党的方针、政策,把主席的思想,差不多都容纳在这一部长篇小说里面。”(24)郭沫若:《向工农兵学习,为工农兵群众服务》,《光明日报》1966年4月28日。5月,郭沫若余兴未了,再次挥就长诗一首《水调歌头·读〈欧阳海之歌〉》,发表在《解放军报》的头版。(25)郭沫若:《水调歌头·读〈欧阳海之歌〉》,《解放军报》1966年5月17日。与其从“策略性”或“真诚性”的角度对上述言论进行质疑和论辩,我们或许更应该从时代文学精神转型的角度给予解读:20世纪40年代,郭沫若曾经在赵树理的小说中,发现了实践毛泽东延安讲话精神的最佳示范;而此时又在金敬迈的小说中,看到了在个体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的理想样板。如果说赵树理等解放区作家实现了“写工农兵”的目标,那么《欧阳海之歌》则有可能完成“工农兵写”的宏愿。或者说,郭沫若在文学写作模式的断裂性变迁中看到,以赵树理为代表的延安文学传统,已经与20世纪60年代的写作新潮流之间产生了巨大的政治文化鸿沟。(26)赵树理在1966年所写的一份自我检讨中就表达了一种“跟不上”的困惑:“每天除了听一听学毛选的青年们的报告,便读了一本《欧阳海之歌》,这些新人物新书给我的启发是我已经了解不了新人,再没有从事写作的资格了。”参见赵树理:《回忆历史,认识自己》,《赵树理全集》第6卷,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482页。
不得不说,文艺界对小说的上述溢美之词,颇有“拾人牙慧”之嫌。因为在推崇《欧阳海之歌》的诸多力量中,部队政治文化力量可谓用力最劲、成效最著。傅钟曾在1949年第一次文代会上《关于部队的文艺工作》的报告中指出:“中国人民解放军从建军以来就重视文艺工作。”(27)傅钟:《关于部队的文艺工作》,《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史料选编(红军时期)》上册,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6年,第21页。也有研究者表示:“建国以后,最早发出创造新英雄人物的大声疾呼,来自部队文艺工作者。”(28)朱寨:《中国当代文学思潮》,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141页。部队文艺管理者们对“英雄”形象的期待已久。当《欧阳海之歌》横亘于前,部队政治文化力量便迅速就价值判定、地位赋予、原因追溯等方面给出了答案。
首先,是大幅提高了《欧阳海之歌》的意义和价值。
1966年1月9日,《人民日报》转载了小说部分章节时,还只是说:“它是近年来我国文学艺术工作者进一步革命化、贯彻执行毛泽东文艺路线所取得的新成果之一。”(29)金敬迈:《欧阳海之歌》(选载),《人民日报》1966年1月19日。而真正为《欧阳海之歌》带来至高荣耀的,是来自国家领导人和地方军政领导人的褒奖。1966年2月24日晚,时任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陈毅,南方局第一书记、解放军广州部队第一政委的陶铸一起接见了金敬迈。会上陈毅称《欧阳海之歌》“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在毛泽东思想教导下,提高了阶级觉悟,完全没有个人主义,见义勇为,什么都无所畏惧的英雄形象”。陈毅也最先指出小说“是我们文学创作史上的一块新的里程碑。”(30)《陈毅、陶铸同志在接见〈欧阳海之歌〉作者时谈社会主义文学创作的一些重要问题》,《人民日报》1966年2月27日。从此,“里程碑”就成为评价《欧阳海之歌》的常用语,并为刘白羽、郭沫若以及批评界所袭用。
除了会议上的褒奖,陶铸还希望借助小说在解放军广东部队掀起新的一轮思想政治教育热潮。20世纪60年代,宣传英雄、学习英雄蔚然成风,其中尤以部队为全社会提供了最多的英雄人物,如雷锋、“南京路上好八连”、谢臣、廖初江、黄祖示、丰福生、王杰、麦贤得、刘英俊和蔡永祥等。欧阳海牺牲后,也迅速成为广州部队重点推介的军人楷模。1964年初,欧阳海被地方部队授予一等功和“爱民模范”称号,其生前所在班也以其名字改为“欧阳海班”,朱德、董必武等军政高级领导分别题词,号召大众学习欧阳海的英雄行为。《南方日报》《人民日报》发表了金敬迈领衔署名的采访报道《共产主义战士欧阳海》(31)敬迈、艾蒲、永铭等:《共产主义战士欧阳海》,《人民日报》1964年2月7日。,《解放军文艺》发表了报告文学《欧阳海》(32)白岚、孙辑六、廖永铭等:《欧阳海》,《解放军文艺》1964年第3期。,湖南人民出版社还出版了报告文学和故事集《欧阳海》(33)湖南人民出版社:《欧阳海》,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64年。。时隔两年,欧阳海因为小说再度成为社会各界津津乐道的榜样——下立军功(欧阳海)、下获文名(金敬迈),上皆与有荣焉。更重要的是,在陶铸看来,欧阳海“不图名、不图利、不怕苦、不怕死,一心为革命,一心为人民”,更是“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非常需要的高贵品质。(34)《陈毅、陶铸同志在接见〈欧阳海之歌〉作者时谈社会主义文学创作的一些重要问题》,《人民日报》1966年2月27日。这次接见后,陶铸要求所属部队必须组织读小说、学英雄,并“与贯彻执行突出政治五项原则联系起来,与掀起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新高潮联系起来”。(35)《〈欧阳海之歌〉是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好作品》,《光明日报》1966年3月2日。
其次,还促成了文坛关注焦点从阐释英雄个人特质转变为对英雄思想源泉的追问。
起初,对英雄榜样作用的实用主义解读占据更多版面。比如以群在评论中称小说:“确实不愧为一部团结人民,教育人民,鼓舞革命人民的斗争,进行兴无灭资斗争的优秀的社会主义文学作品。”(36)以群:《共产主义英雄的颂歌——喜读〈欧阳海之歌〉》,《解放军文艺》1966年第1期。《人民日报》《解放军文艺》《文艺报》等反复刊载的,也多是民众和军人学习欧阳海先进事迹的心得体会。以《文艺报》为例,从1965年第11期的专栏《五好战士谈〈欧阳海之歌〉》,到1966年第1期的专栏“推荐长篇小说《欧阳海之歌》”,再到1966年第2期的“读者论坛”,强调的基本都是英雄榜样对现实革命斗争的重要示范作用。
但是如此轰动的文学作品,既为文化整合提供重要资源,也给文化整合提出难题。因为文学文本的复杂性,它在宣扬意识形态的同时也可能逸出意识形态。所以,对革命英雄的赞美,应尽量避免颂扬个人主义之嫌,并厕身于所处时代最伟大的思想引导之下。如果说在《林海雪原》这类革命传奇小说中,“曲波这样的‘农军’新作者都试图以自己的形象来‘代表人民’”(37)姚丹:《“革命中国”的通俗表征与主体建构——〈林海雪原〉及其衍生文本考察》,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8页。,那么在《红旗谱》《青春之歌》等革命史诗性作品中,小说主要人物则必须在革命政党及其优秀代表的思想熏陶和行动带动下,才能具备成长为“新人”的历史动力和政治资格。照此文化逻辑,如果将“塑造无产阶级英雄人物”视为社会主义革命文学的根本任务,那么揭示英雄人物何以成长如斯的唯一思想源泉不就成了社会主义革命文学的“根本之根本”吗?这是20世纪60年代小说家和报刊编辑深谙的政治文化伦理。果然,在《解放军报》《解放军文艺》等刊物的议题设置和评论体系中,《欧阳海之歌》成功的关键从“塑造英雄人物”,迅速转移到“突出政治”。比如1966年2月19日,《解放军报》特意选登了小说中关于欧阳海购买《毛泽东选集》的章节,并在编者按中指出:“这是一部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突出政治的好作品。”
我们还可以从金敬迈一周之内所写的两篇创作谈看到前述宣传重心的转移。2月26日《羊城晚报》登载《〈欧阳海之歌〉的酝酿和创作》,整个文章是按照“学习英雄,理解英雄,表现英雄”三个章节为框架予以展开的。(38)金敬迈:《〈欧阳海之歌〉的酝酿和创作》,《羊城晚报》1966年2月26日,转引自《人民文学》1966年第5期。形成对照的是,3月1日《解放军报》发表的《做毛泽东思想的宣传员》,虽内容和结构大体相仿,却被编者特意添加了体现革命领袖思想引领重要性的三个小标题:“一、社会主义时代的新人是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人”;“二、社会主义时代的英雄是在毛泽东思想哺育下成长起来的”;“写英雄人物是为了歌颂我们伟大的时代,伟大的党,歌颂毛泽东思想的无比威力”。(39)金敬迈:《做毛泽东思想的宣传员》,《解放军报》1966年3月1日。除此之外,《解放军文艺》还特意发表了一篇“本刊评论员”文章,它承接“里程碑”的说法,却提纲挈领地指出:“《欧阳海之歌》的成功之本是什么呢?是毛泽东思想,是突出政治”(40)《突出政治社会〈欧阳海之歌〉的成功之本》,《解放军文艺》1966年第4期。类似观点参见仲正文:《突出政治,大写英雄——评长篇小说〈欧阳海之歌〉》,《解放军报》1966 年5 月17 日。。
其实突出政治、学习毛著,既是时代新任务,也是历史旧命题。1960年9月至10月,中央军委扩大会议强调指出,“坚持在一切工作中用毛泽东思想挂帅,这是我军政治思想工作的最根本的任务。”(41)《中共中央对军委扩大会议〈关于加强军队政治思想工作的决议〉(1960年12月21日)》,《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3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第750页。1966年,“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等五条原则成为全军工作的方针。(42)毛泽东:《对林彪所提五项原则的批语(1965年11月20日)》,《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1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第480页。从1966年2月至4月,《解放军报》又先后发表7篇社论,一再重申“突出政治一通百通”等观点。而部队文艺工作者金敬迈创作的这部《欧阳海之歌》,其出版和评论恰恰就踩在几个重要的时间节点上。因此,将欧阳海和《欧阳海之歌》的产生、成就均挂靠在突出政治、学习毛著的大树下,虽然不符合金敬迈28天匆忙创作30万字的创作实际,但却能顺应时势地体现出解放军巨大的政治社会影响力。
《欧阳海之歌》带来的轰动效应,也让金敬迈进入了各种政治文化力量的考察和争夺中。基于要在小说与革命样板戏之间设置距离,又希望借机拉拢这位年轻的小说作者,江青通过中间人向金敬迈转达了三条“非改不可”的修改意见:一是不要将欧阳海写成职业乞丐;二是欧阳海的哥哥不能被拉去当壮丁;三是牺牲前“最后四秒钟”的回忆要改掉。(43)金敬迈:《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代前言》,第6页。这也侧面透露了激进文化力量对英雄人物的塑造规则——首先涉及个人职业、亲属命运和内心结构等方面的“纯净化”。
但上述修改意见却没有被金敬迈采纳。这首先是因为金敬迈有自己的个性和对文艺创作的坚持,但其依据不是基于文学虚构的自主权,而是为了更好地呈现革命历史演进的必然性。借用巴赫金的“成长小说”概念,20世纪50年代以来的《红旗谱》《青春之歌》《红岩》《创业史》小说之所以具有强烈的现代特征,是因为这些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与世界一同成长,他自身反映着世界本身的历史成长”,并“成为前所未有的新型的人”。(44)[俄]巴赫金:《教育小说及其在现实主义历史中的意义》,《巴赫金全集》第3卷,白夫仁、晓河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32-233页。《欧阳海之歌》亦属此类。小说借鉴了苏联电影《雁南飞》主人公死前记忆闪回的手法,将欧阳海一生中的重要时刻(包括这一时刻所受到的前辈指引和领袖教导),都凝练在牺牲前的“四秒钟”内的“想、看、听、说”中。杨义曾扼要指出:“文本的疏密度和时间速度所形成的叙事节奏感,是著作家在时间整体性下,探究天人之道和古今之变的一种叙事策略。”(45)杨义:《中国叙事学》,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42页。于金敬迈而言,其叙述策略的主旨乃是揭示革命领袖思想推动英雄生成的必然性。正如1966年底,金敬迈在广州部队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上所说的:“利用那短短一瞬间,详尽地揭示了英雄的内心活动。我们和英雄一起,回顾了他伟大的一生,回顾了他所走过的光辉的道路,这样来充分说明,英雄能够冲上前去推马救车,完全是伟大的毛泽东思想所哺育的结果。”(46)金敬迈:《破私立公,为革命而创作》,《人民日报》1966年12月5日。这一艺术匠心也得到了文艺界的高度肯定。如著名批评家李希凡就认为“四秒钟”的书写,“分明是对欧阳海所走过的英雄道路的得意概括,同时也是作者对自己创造这个光辉英雄形象的艺术方法的抒情的阐发,而对广大读者来说,这段话又可以说是理解欧阳海英雄形象的典型意义,理解《欧阳海之歌》的时代精神的一把钥匙。”(47)李希凡:《社会主义时代精神的最强音》,《文艺报》1966年第1期。此类褒奖显然大大增加了作家的自信。
其二,也是更重要的,金敬迈获得了某些政治人物的支持。据金敬迈回忆,陶铸曾拒绝修改《欧阳海之歌》的提议。与文艺界的主流意见一致,他认为小说关于“最后四秒钟”的描写很精彩。此外他还提出两条既合理又稍显“霸道”的理由:一是,文艺作品没有十全十美;二是,“你是我的兵,我说了算”。(48)金敬迈:《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代前言》,第6页。众所周知,20世纪60年代中期的文艺批评往往需要在给予政治肯定的大前提下,才能较为从容地谈论小说的主题深浅和艺术优劣,那么第二条理由看似远离文学场域的艺术评判原则,却更有力地说明了特定时期各种政治力量在文学场域中的话语权力和存在方式。《欧阳海之歌》因为陶铸的支持而逃避了修改,这也说明此时不同政治文化力量在文学场域中尚有旗鼓相当之势。
然而时至1967年初,当陶铸等特定人物的政治身份和地位被褫夺后,不同政治文化力量的暂时平衡也就被打破了。与此同时,江青再次表露出确立《欧阳海之歌》为小说样板的热情,并继续提出修改作品的要求。此时,因为在小说中引用了刘少奇《论共产党员的修养》若干字句,《欧阳海之歌》已经成为街头造反派冲击的对象。清华大学井冈山兵团刊物《井冈山》发文指出:“欧阳海正是看了这段《修养》以后……他敢于坚持真理、敢于斗争的锐气消失了”,产生了“放弃思想斗争的错误、糊涂思想”(49)《从小说〈欧阳海之歌〉看〈修养〉的流毒》,《井冈山》1967年第3期。。特殊时代中,小说主人公的错误往往可被阐释为小说本身乃至作者本人的错误。红卫兵小报虽然只是民间出版物,却可以代表激进力量容忍甚至纵容的声音。此时小报毕竟还承认“《欧阳海之歌》是建国十七年来最成功、最好的一部小说”(50)《从小说〈欧阳海之歌〉看〈修养〉的流毒》,《井冈山》1967年第3期。,但孰能肯定日新月异的革命情势不会有吞噬小说和作者的这一天呢?这一次,失去了部队政治文化力量庇护的金敬迈,开始对小说进行修改。正如金敬迈多年后自嘲:“不仅删去了《修养》中的两段引文,而且进行了批判。对‘最后四秒钟’的那点‘爱’,也毫不痛惜地割掉了。”(51)金敬迈:《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代前言》,第14页。
金敬迈的举动迅速获得回报:修改受肯定,章节再次发表。删去《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引文的第8章第40节《与人为善》,《欧阳海之歌》很快就在《人民日报》《解放军文艺》重新发表了。《解放军文艺》在《编者按》中回避了小说的引文问题,而将小说修改的原因归结为“根据读者的意见和个人新的认识”,饶有意味的是,《解放军文艺》并未停止小说的修改步伐,它宣称“作者还将在深入斗争生活的过程中,更广泛地征求读者的意见,对《欧阳海之歌》全书作进一步的修改和加工。”(52)《“与人为善”——长篇小说〈欧阳海之歌〉修改稿选载》,《解放军文艺》1967年第6期。可见,身处特殊时期,“修改”首先是文化权力圈对具体作家作品的一种政治肯定标记,也是对文学作品提出明确政治诉求和美学调整的处置方式,这也将导致文学作品因失去自我评价、文坛评价、学术评价的资格,从而呈现出空洞化的存在状态。于是,即使《欧阳海之歌》这样的“经典”作品,也始终只能停留在未完成阶段。
《欧阳海之歌》的评判进程,不能简单视为个案或特例,而应看作20世纪60年代中期重新评判和建构“十七年”文学的一系列尝试的某个症候性节点。一般认为“十七年”文学的史学建构,始于20世纪70年代末,是“新时期”拨乱反正的产物。这一学界共识确立了“十七年”文学与“文革”文学的性质差异,既为“十七年”文学提供了作为社会主义文学实践正面经验的合法性证明,也预示了“新时期”文学在性质和内容的后来居上。笔者认为,这一共识及其蕴含的知识生产逻辑,显然有意忽略了20世纪60至70年代对“十七年”文学的重新评价和历史重建。或许囿于各种历史政治原因掣肘以及特定知识生产路径依赖,学界尚不能将重要的历史影响因素明晰化、问题化。
笔者认为,必须意识到,“十七年”文学并非“十七年”期间的全部文学,它不是对一个特定时间段内全部文学景观所作的某种中性命名,而是最初由20世纪60至70年代激进政治文化力量对新中国文学进行“黑线专政”政治定性的直接产物。这一力量基于现实的政治考量和带有空想性质的“纯粹”文学标准,构造了一个兼具政治和文学意义的敌人——“十七年”文学,其作用在于,一方面用以负面判定“十七年”期间的主流文学状况;另一面则希望通过对这一主流文学状况展开持续、激烈批判,来获得“文革文学”的自我确证、体认。但是我们必须自知:所谓与古今中外文化遗产的“决裂”,与其视为事实,不如看作姿态。毕竟要建立社会政治文化新秩序,不仅需要“破字当头”,还要“立在其中”。而欲“立”就必须进行“征用”或“改编”,即对作为文学资源和文学传统的“十七年”文学进行整合。鉴于新中国文学本身即是左翼文学借助时代政治力量对文艺界进行整合的结果,并在此后的历史进程中受到政策、运动、论争等方式的不断型塑,本文有意将20世纪60年代中期针对新中国文艺展开的重新评判,称之为“再整合”。此所谓“再”,非谓“第二次”,乃是因重新评判的广度、烈度之甚,而判定其具有历史分期和意义跃升(转折)的标志性意味。
“再整合”的首要之举,就是对“十七年”文学进行“左中右”的分类,并给与差别对待。比如《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就承认“真正歌颂工农兵的英雄人物,为工农兵服务的好的或者基本上好的作品也有”(53)《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人民日报》1967年5月29日。;在1967年4月12日军委扩大会议上,江青再次肯定:“这十七年来,文艺方面,也有好的或者比较好的反映工农兵的作品。”(54)江青:《为人民立新功》,《江青同志讲话选编》,北京:人民出版社,1968年,第36页。这里所谓“好的作品”和“比较好的作品”便具备了被再整合进激进文化阵营的机会;而“文革”文艺凋敝难产的状况,无疑加剧了此一再整合的迫切性。比如,《纪要》一边为“新”文艺打气:“不要有自卑感,而应当有自豪感”,但同时又直陈“搞出好的样板决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55)《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人民日报》1967年5月29日。另,江青还曾指出:“短时间内,京剧要想直接创作出剧本来还很难”。参见江青:《谈京剧革命》,《红旗》1967年第6期。据此,激进政治文化力量虽矢志创造史无前例的“新”文化,但所展开的策略除了大力“培养新生力量”外,还必须遴选“十七年”文学进行“征用”。于是,除了在京剧领域进行大规模的移植和改编外,即使在更具“个人性”因而也更难确立“样板”的小说领域,金敬迈、浩然、胡万春等“十七年”作家也被重点推荐出来,借以丰富当时匮乏的文艺市场。因此,较之作品特质,上述历史情势才是《欧阳海之歌》成为“十七年”乃至共和国历史上最畅销小说之一的根本原因。(56)尽管学术界多把《欧阳海之歌》视作“文革”文学的开端,但是金敬迈本人认为,小说“是在1964 年写作,书在1965 出版,在‘文革’开始前出版的。时间范畴来说,是属于‘十七年’范畴”。本文亦持此论。参见金敬迈、申霞艳:《〈欧阳海之歌〉是被写成这样的》,《文艺争鸣》2019年第4期。
当然,“再整合”的过程必然波折,而“再整合”的结果也难能一蹴而就。有学者指出,所谓整合的目标乃是特定整合体“引入新的要素、理念、游戏规则等方式和手段,重组和再造其内在和外在的要素之间的排列和设置”,以便化解“对象之间或内部的诸要素和环节之间所存在的显性的或隐性的紧张和冲突”,“使整合对象又重新获得或在更高层次上获得有序、协调和和谐的过程。”(57)王志勇、周汝江:《“整合”一词探源与概说》,《齐齐哈尔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1期。然而20世纪60年代文学领域的紧张并未被此番“再整合”抚平,反而被推入到一个更为逼仄的空间。或者说,激进政治文化力量对重要文化资源进行“再整合”,虽表现出某种“建构性”的企图,但并未在推进社会主义文学实践和文化多元发展等方面取得实效。作为革命畅销书的《欧阳海之歌》及其作者金敬迈的历史际遇即为代表性案例。
在诡谲多变的时势中,小说作者见疑政治权威,历经大起大落后,被彻底逐出权力和文化圈层,小说自身也遭受冷遇,并迅速被同时期其他文艺作品所覆盖。这一方面是因为20世纪60年代中期,多重政治文化力量消长分合,不仅呈现出激烈的争夺之势,而且形成了宽严相异的文艺标准,使得作者与小说始终处于仓皇不定的状态当中;另一方面则因为“革命的连续与递进如高山滚石”(58)王奇生:《高山滚石:二十世纪中国革命的连续与递进》,《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5期。,此时的文艺“再整合”难以和风细雨。由此观之,在这样一个权力结构和文艺标准均剧变无定的时代中,那些起初被征用的作品,也可能在日新月异的斗争形势下沦为革命的对象。既然连倾国之力打造的革命样板戏都迟迟不能定稿,那么个人创作的《欧阳海之歌》似乎更难避免反复修改的命运乃至更悲剧性的结局。此时革命文艺生产领域“推陈出新”,《智取威虎山》《红灯记》等作品已获“革命样板戏”殊荣,被视为“伟大的毛泽东文艺思想击溃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黑线的第一批果实”。(59)文泽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文艺思想万岁——赞革命样板戏的划时代历史意义》,《红旗》1967年第9期。它们借着1967年纪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25周年而大受推广、深入人心。(60)康斌:《“样板戏”概念的生成、经典化及反思》,《宜宾学院学报》2020年第7期。而《欧阳海之歌》纵拥千万读者,却于事实、于名分皆不可能与“革命样板戏”一较长短。于是,放弃金敬迈和《欧阳海之歌》,便成了激进政治力量可以承受的文化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