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春燕
(贵州师范大学 历史与政治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1929年,资本主义经济大危机开始,并波及到法国,布洛赫和费弗尔为适应时代形势的发展,以经济和社会研究为中心取代政治领域研究,创立了刊物《经济和社会史年鉴》和年鉴学派。作为第一代年鉴学派代表人物,他们除了关注经济和社会领域外,还倡导跨学科研究,研究范围涉及人类活动一切领域即总体史研究,倡导问题导向史学。1956年布罗代尔接手年鉴学派,倡导总体史观,将总体史分为长、中、短三时段,强调长时段对人类发展起支配作用,重视宏观结构、注重分析,排斥叙述、排斥文化心态、轻视政治史。[1]
二战后,年鉴学派在西方史学界占据主导地位。布罗代尔的总体史认为,历史中最重要的最占支配地位的是长时段,进而注重宏观结构,忽视微观研究,忽视个人和事件。此时,年鉴学派走向鼎盛时期。但由于第二代年鉴学派过于关注结构,使史学研究成为数据列表的组合而陷入唯科学论,到20世纪70年代,总体史遭受严重质疑。[2]之后,勒华拉杜里、雅克勒高夫等接手年鉴,放弃了对经济和社会的研究,“扮演起了人种学家的角”,注重反复性事物和个人的曲折经历以及百姓日常生活的记忆,研究变得更为个体化和局部化,由此推动了微观史的兴起。[1]以勒华拉杜里为代表的第三代年鉴学派,运用人类学方法介入史学研究,放弃了布罗代尔长时段结构理论,从微观研究入手,视角转向底层普通民众,问题导向从经济、社会转向文化和心理。
这种转变在史学界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勒华拉杜里的鼎力之作《蒙塔尤:1294—1324年奥克西坦尼的一个山村》(简称《蒙塔尤》)成为西方史学转型的标志之作,也是历史人类学的经典之作。
《蒙塔尤》主要讲述了法国南部一个名叫蒙塔尤的小山村在1294—1324年间的历史。该书由勒华拉杜里根据一份14世纪富尼埃宗教裁判所审讯资料的拉丁文手稿写成。自1975年问世以来,深受欢迎,成为风靡多国的畅销书。下文中,笔者尝试对《蒙塔尤》的史学理论和方法进行剖析,希望能够给史学转向新文化史提供借鉴。
从史料处理上看,虽然《蒙塔尤》中的史料早已被他人用过,但勒华拉杜里“依照人类学家常常撰写的社区研究的方式,将嫌疑人向审问人提供的信息进行重新编排”,[3](P76)也正是因为他以跨学科人类学的眼光和方法来考察这份历史资料,因而看到了资料背后的东西。这一跨界的思维方法——将史料与人类学的紧密结合,使得《蒙塔尤》的研究方法耳目一新,推动了史学研究的发展,形成了新的学科领域——历史人类学。
“共时性”是指在同一时间内,对社会的整体性考察。人类学注重运用全面考察法进行研究,《蒙塔尤》亦如此。其研究包括:对环境的考察;对蒙塔尤村掌握权力的克莱格家族的权力及地位考察;对经济的关注,如牧民的转场生活和经济状态分析;对文化心态考察进行的细致描述。这些都体现了人类学的全面考察法,是历史学与人类学结合的最好体现。
“在人类学研究中,对调查地生态环境的考证是揭示社会结构、文化、人类生活状态的前提。”[4]《蒙塔尤》首先对蒙塔尤小山村的环境进行考察,然后揭示普通民众的精神生活和文化状态,明显运用了人类学的方法。尤其是第二部分的考古不是历史学上的考古,而是人类学上的考古,也就是心态的考古、文化的考古,作者通过一系列举止、规则、态度、仪式习俗等心态和感知方式的考察,揭示当时民众的价值观和意识形态。
解释人类学的研究方法“深描”,源于人类学家格尔茨借用赖尔对“眨眼睛”的分析。格尔茨没有给出“深描”明确的定义,而是用四种眨眼来说明“深描”的内涵。他认为“四种眨眼就构成不同的文化层面,包含了不同的文化意义,深描就是要区分这四种眨眼的意义”。[5]“必须以他们用来界说发生在他们身上的那些事的习惯语句来表达。”[6](P19)格尔茨的“深描”是建立在公共文化意义前提上的,其最终目的是对公共文化背后的特定文化意义的解释。可以说,“深描”重在对研究对象深层次的描述,如:集体心态特征、日常事务的看法、习俗仪式等的深层挖掘,凸现“深描”对象背后的文化意义,使读者读起来有血有肉、形象生动,便于扩大史学的影响力。由于“深描”要求站在研究者角度进行研究,促进了民族志田野调查的发展。但“深描”也存在一些问题,如:“深描”是描述性的,其客观性遭到一些学者的质疑。
勒华拉杜里曾经说过,他是马林诺夫斯基功能主义的专业实践者。[7](P5)这在《蒙塔尤》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在《蒙塔尤》第一章,勒华拉杜里分析了蒙塔尤地方权力的分配,以及权力外散到与它相关的“等级社会”和“领主制度”及“领主权问题”,充分地体现了其深受结构功能主义的影响。另外,《蒙塔尤》中对家庭的构成及变化,家中的各种关系以及家如何作用于家庭成员等的分析,也都体现了结构功能主义的影响。
1.研究范围微小。微观史学是“本质上以缩小观察规模、进行微观分析和细致研究文献资料为基础。”[8](P99)微观史学侧重于“微”,即入手处小、放眼处大,选小范围时空内独特历史作为切入点,可以是一个字、一个物、一个人那么微小,也可以是一个村庄、一个地区的规模,进行细微观察,通过这种以小见大的手法展现曾经的历史。[9]勒华拉杜里在审视14世纪宗教裁判所史料时,用微观史的理论发掘了不一样的历史,他通过蒙塔尤这个小村庄的一个个普通牧民折射了当时法国的历史。
2.研究方法主要采用提名法和证据范式。(1)按照微观史学的说法,提名法是“缩小历史考察的规模到可以确切地确认身份的个人”。[10]提名具体名字,寻找围绕名字展开的关系网,个人也在这个网中。[11](P2-10)由此可以看出,提名法就是锁定研究对象具体细微到有名有姓的个人身上,以提名个人为线索,发散到与这个提名人有关的周围的社会生活关系网络。由此对史料进行搜集和整理研究,进而还原当时时代的生活原貌、内心世界及生活轨迹等。《蒙塔尤》中,如对本堂神甫克莱格提名,再发散到他的兄弟、他的父母亲及家族、他的情妇、与他对立的阿泽马小集团,等等;再如,对牧羊人皮埃尔·莫里的提名,到他的家人、他转场的牧民生活朋友以及和他来往的种种异端人物,等等。《蒙塔尤》中这样的提名较多,不再一一列举。(2)证据范式又称“推测范式”,“通过分析、整理将散落在档案文献中的琐碎证据组织起来,复原和构建历史的研究方法。”[9]《蒙塔尤》中,勒华拉杜里先生通过对14世纪宗教裁判所的审判记录进行分析,将记录里每一个人物的证词口供等看似零散的证据组织起来,重新进行排列组合,复原了当时法国南部蒙塔尤小山村的历史面貌。这种方法使得用过的材料绽放出新的活力,展现了推测范式的魅力。但也正因为推测范式是基于迹象和零碎证据的推测,其受到质疑,特别是运用科学计量方法研究历史的史学家的严重质疑。
3.研究对象主要关注下层民众的微观文化生活。“微观史学更倾向于通过分析意识形态、集体心理、风俗仪式、信仰认识等文化因素来解释历史。”[12]《蒙塔尤》也是如此,主要表现有:(1)作者所侧重的内容不是政治军事等宏观史学所关注的,而是微小范围内的微小人物,即普通民众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蒙塔尤》里体现微观史学侧重的意识形态有很多,如对纯洁派采取中立态度,“皮埃尔·莫里甘愿以经常性的贫穷为伴。对他来说,贫穷甚至是一种理想和价值体系。当然,这种理想是新福音文化以各种方式传播的。那些自愿受穷者、善人们或方济各会修士在奥克西坦尼到处宣扬这种文化。但是,皮埃尔和蒙塔尤的许多纯洁派牧民都接受了这一理想。”[13](P168)还有对婚姻的看法,认为“在短期内,结婚无异于一种贫困化的威胁”。[13](P259)(2)《蒙塔尤》中有很多关于集体心理的描述,如对时间心态的描述:“无论精确与否,农民的时间观念总是游移不定的,这些不同的说法表明了这一点。”[13](P436)“蒙塔尤的村民似乎并不依靠教堂的钟声来准确地区分时间段,因为对于一种时间观念不甚强的文明来说,没有必要严格区分时间段。”[13](P430)再如对空间心态的描述:“用来表示空间概念——包括身边的、地理方面的社会和文化方面的空间——的基本观工具是身体,特别是手和臂。”[13](P442)(3)《蒙塔尤》中也有很多关于风俗仪式的描述,如“各家都有自己的‘星座’和‘运气’,‘死去的人也在其中’。为保持这种星座和运气,一家之主死后人们便把他的指甲和头发珍藏在家中:指甲和头发若能在人死后继续生长,它们就可以带来极强的活力。由于这种习俗的流行,‘人的神奇性渗透到’家庭中。接着家便可以把这种神奇性传给其他成员。”[13](P50)(4)《蒙塔尤》中关于信仰认识也很多,如“她的老母亲叫她不要相信善人,因为他们不能使灵魂得到拯救。”[13](P484)
可以说,《蒙塔尤》是勒华拉杜里对微观史学的一次伟大尝试。作为法国年鉴学派第三代领军人物,受第二代年鉴学派布罗代尔的“长时段”影响,“他的第一部名著《朗格多克的农民》明显反映出‘长时段’理论的影响;他也曾大声疾呼‘史学中的计量革命’;直至1973年11月,他在法兰西学院的发言还以《静止不动的历史》为题。”[14]因为史学过于看重长时段、计量法等,导致出现了“没有人和事件的历史”,20世纪70年代年鉴学派受到严重质疑。于是,如何对历史进行研究被重新思考和探讨。在史学家质疑、史学危机日益严重及国际趋势渐向微观史发展的背景下,法国第三代年鉴学派代表勒华拉杜里积极反思和探索,放弃计量式研究历史的方法而转向微观研究,写出了微观史学的代表作《蒙塔尤》。可以说,《蒙塔尤》是勒华拉杜里积极探索和反思的成果,他将眼光从长时段宏大叙事转向了有限历史时间段内的微小民众身上,关注普通民众的言行举止、集体心态、风俗习惯等,通过对民众入微的观察和描写,来折射那个时代的历史。
《蒙塔尤》转向微观史学研究的意义包括以下四个方面:第一,是对宏观史学的一个有益的补充。由于微观史学研究的对象是一个有限的历史范围,并且是对微小的个人或社区进行的细致入微的叙述,这就导致其研究的成果是否具有代表性和普遍性的问题。史学家在实践过程中,所研究的大多个人或地区往往不能代表所有的历史。因而笔者认为,微观史学只能是宏观历史的有益补充,同时拓展了史学的资料范围。因此,《蒙塔尤》很明显是对法国南部地区历史的一个重要的研究和补充。第二,《蒙塔尤》研究细致入微,叙事生动,扩大了读者对史学的兴趣。特别是对爱情婚姻、牧民行为举止、生活习俗仪式等内容的生动、详细的叙述,使这本书更为读者所喜爱,成为风靡多国的畅销书籍。第三,《蒙塔尤》打破了以往只关注精英阶层历史的格局,使史学家的眼光聚焦于普通民众身上,扩大了历史研究的范围。第四,《蒙塔尤》转向微观史学,关注一定范围内普通民众,对史学研究提供了可借鉴的方法,即由下而上的研究方法,丰富了史学理论研究方法。
尽管如此,《蒙塔尤》转向微观史学研究仍存在以下不足:第一,由于《蒙塔尤》关注特定历史区域的微小人物的研究,而这些微小人物在历史上很少被记载,所以在史料方面资料比较少,作者只能对有限的零散的史料进行蛛丝马迹式研究,找到相对比较可能的解释和结论,这就使得转向微观史的《蒙塔尤》在科学真实性上遭到质疑。第二,时间的连续性没那么强。《蒙塔尤》的微观史转向以及后来其他国家很多的微观史,虽然生动易读但过于零碎,再加上不是按时间顺序组织史料撰写的,所以读起来感觉时间的连续性没那么强。
法国年鉴学派比较关注心态史的研究,年鉴学派一代、二代人物费弗尔、布洛赫和布罗代尔都试图对民众的心态进行探讨,布洛赫曾多次提出历史事实的本质是心理的事实。到第三代年鉴学派勒华拉杜里更是将心态史和社会文化史联系在一起。
据勒戈夫考证,法语“心态”借自于17世纪英国哲学,指的是“‘人们,一个特定人们集团等等’所特有的思想和感知方式”。[15](P273)后来,受文化人类学影响,它是一种无意识的集体现象。[15](P274)《蒙塔尤》第二部分主要是心态史,书中详细分析了蒙塔尤人的集体心态,如对婚姻和爱情的描述、对自然和命运的态度、对死亡的看法以及人们的行为举止、习俗宗教仪式的描述,加上对心态工具时间和空间的叙述,都体现了心态史理论方法的运用,是勒华拉杜里运用心态史方法介入史学的研究。当然,他并不是首创者。费弗尔和其弟子芒德鲁以及杜比都曾关注和探索心态史领域,后来勒华拉杜里、勒高夫也加入其中。心态史在西方没有公认的权威概念界定,对心态史的看法也不完全相同。勒华拉杜里注重集体心态研究,注重群体无意识的研究。无意识是因为这些是大家习以为常的、司空见惯的,比如礼仪风俗、道德规范、惯例和禁条等,不能虚幻表达。[16](P195)所谓群体无意识就是大家对老生常谈的、司空见惯的礼仪风俗、日常生活、爱情、对儿童情感、宗教信仰等事物的态度。从《蒙塔尤》中可以看出,勒华拉杜里眼里的心态史也就是民众对一些最习以为常的事物观念的看法和态度,如对时间和空间的心态看法,对儿童情感的看法,对死亡的看法,对贫穷财富的看法,当然也包括一些价值观,以及行为举止背后所反映的心理意识,等等。
《蒙塔尤》中社会心态史研究的意义有两个方面:第一,运用心态史的方法使勒华拉杜里的《蒙塔尤》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开创了史学研究的跨学科领域,使史学能和其他学科(如心理学等)密切结合,为史学研究注入了新活力。第二,心态史为史学研究提供了更广阔的史料研究范围。勒戈夫认为:“心态史的特征表现在方法上,而不是在资料上,所以什么资料都可以使用。”[15](P276)“一切资料(包括以前被史学家弃之不用的材料)都可以为心态史所用。”[17]
《蒙塔尤》中社会心态史的运用仍有不足:心态史若不和整个大时代的历史紧密相联系的话,过于细微的研究容易导致史学更加碎片化;微观史学和心态史若运用不当的话,很容易为后现代主义思潮所利用,成为否定理性的枪手,或成为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帮手,这违背了微观史学补充宏观叙事的初衷。
《蒙塔尤》的成功不是偶然的,这部作品是在史学特别是布罗代尔长时段理论出现危机时,年鉴学派代表人物勒华拉杜里不断思考和探索的结果。勒华拉杜里想解决史学中出现的一些问题,他不持守旧理论停滞不前,吸收了年鉴学派前辈的长处又不拘于此,积极借鉴世界历史学科之外其他学科的方法和理论,不断地探索和思考推进史学问题解决的办法。他将人类学方法介入史学研究,关注宏大叙事之外的微观史,关注历史风云中一个个鲜活跳动的生命的内在精神世界和心态特征,从而窥看法国历史的时代状况。勒华拉杜里在《蒙塔尤》中展现给我们的是:一滴水是微小的,一个细胞是微不足道的,但一滴水折射的海洋是如此的鲜活美丽,一个细胞所构成的庞大社会生物体是如此的栩栩如生。《蒙塔尤》的小山村所折射出的13世纪末14世纪初法国南部的民众集体心态状况,成为众多法国史中的一部分。一滴水之美是因它是汇成海洋的重要因子,它没有脱离海洋而存在。《蒙塔尤》的美也正在于此,虽然它也有瑕疵,但作者给予《蒙塔尤》这部作品犹如它在扉页所写的那样“初衷是美的”。然而,史学界却出现了一股后现代主义的思潮,来势汹汹地解构整片海洋,使史学研究更加碎片化,更加碎得摸不着史学的中心,碎得不知道海洋为何物。在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冲击下,史学危机更加严重。笔者认为,无论是宏大历史的叙事还是微观历史的研究,都要把握好宏观历史和微观历史之间的关系,不能脱离这种关系而完全倒戈一边;要把握历史研究和书写的分寸,使宏观历史和微观历史结合起来,在宏观历史中加入微观民众的历史部分,在微观历史中强调微观和宏观之间的关系;不能脱离宏观而仅仅为微观而微观,要用“两条腿”走路,注意史学研究的平衡性和度的问题。或许这样,未来的史学发展既不会迷失中心方向,又不乏鲜活有趣。管窥经典之作《蒙塔尤》,一滴水的历史犹如一颗明珠一样珍藏在历史的宝匣中,它璀璨美丽、熠熠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