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子翔
(安徽师范大学 历史与社会学院中国史博士后流动站,安徽 芜湖241000;安徽工程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芜湖241000)
徽墨胡开文是享誉四海的老字号,它的经营理念向世人展示着独特的品牌魅力和价值追求。在发展过程中,胡开文和其他传统家族企业一样,家族内部各分支间争夺继承权的纠纷时有发生,而冲突的焦点很大程度上围绕继承权展开。①《申报》在1872年4月30日创刊时便开始承办广告业务,它的广告曾生动反映过胡开文内部的一次纠纷。广告是大众媒体创造收入、商家进行营销的重要手段,往往能够反映社会发展状态,进而呈现社会转型期的浮世景象。所以“作为消费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广告变得更为重要了。”[1]除营销广告外,《申报》还出现过一种功能特殊的维权广告,它反映的是胡开文家族内部——休宁系和屯溪系一场持续近五年的纠纷。
从《申报》广告看,胡开文内部的“休屯之争”指的是休宁系和屯溪系的“正统”之争。这个过程大致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1875—1878年,胡开文各支系纷纷刊发营销广告,形成“三足鼎立”局面;第二阶段是1879—1882年,营销广告变成维权广告,休宁系和屯溪系爆发广告战,走向全面对抗;第三阶段是1883年,休宁系逐渐占据主动,“休屯之争”结束。
1875—1878年是纠纷的酝酿阶段。这一阶段胡开文家族三个分支先后在《申报》刊登广告,他们分别是屯溪系、休宁系和老六房后代胡贞一经营的分号,“三足鼎立”的格局逐渐取代了传统的“一家独大”的局面。在这一过程中,最早利用《申报》广告进行营销的是屯溪系。1875年5月3日,屯溪系在《申报》刊发了胡开文家族史上第一则具有现代商业意义的广告,这则题为《胡开文墨庄》的广告在《申报》持续了两周时间。
本号向在徽州屯溪镇,开张百有余年。按易水法制造各种名墨。士商赐顾每因道路远隔,不甚便捷,故汉镇向有分寓,在小夹街两仪栈内。今上海亦有分寓,如蒙赐顾请移趾至大东门外大街震源染店,内寓便是。——徽州屯溪镇胡开文墨庄谨识[2]
这则广告刊出数日后,胡开文老六房后代胡贞一为自己的分号也在《申报》上发布了一则广告。这则题为《芜湖胡开文墨局》的广告刊登了一周时间。内容如下:
本号向在徽州开张自十余年,货真价实,天下闻名。老六房五世孙胡元皆按易水法制虔造进呈贡墨,士商赐顾者每因路道远隔不慎便捷。分店芜湖城内皖南总镇前,赐顾者请认本号招牌,庶不致误。——胡开文谨识[3]
有了这样的前情后,屯溪系便在《申报》刊登了自己的第二则广告。他们以《徽州胡开文老墨庄》为题,向公众发布了上海分号搬迁新址的消息,这则广告在《申报》刊登了两周时间。
本庄前寓大东门外大街震源染坊内,今移址新北门外永安街义和栈内,凡士商赐顾者须认明屯镇胡开文图记,庶不致误。[4]
从上述内容看,屯溪系已经开始特别强调“屯镇胡开文”标记,这无疑是在标榜自己的正统性。面对家族内部其他分号的营销压力,休宁系终于在1878年刊发了自己的第一则广告。这则题为《老胡开文墨庄》的广告,虽然是向公众发布自己在苏州开设分号的消息,但是广告内容充满回应挑战的意味,并且连续刊登了一个月,成为本阶段刊登时间最长的广告。
本庄向在徽州休邑,自制徽墨百有余年,远近驰名。前在扬州、安庆、汉口三处分设墨号。今又在苏州分设,并精制各种湖笔,如蒙诸公赐顾,请认明苏州察院场北仓硚口老胡开文墨庄为要。[5]
1879—1882年,“休屯之争”全面爆发,双方围绕谁能真正代表胡开文上演了一出“罗生门”。为占据主动,争取舆论制高点,休宁系和屯溪系开始在《申报》刊登维权广告。在这场广告战中,休宁系打响第一枪。他们刊登了题为《休城胡开文起首老墨庄告白》的广告,抨击屯溪系和老六房后代胡贞一的不义之举。
本号开设徽州休宁县城西门正街,历百数十年,虔造贡墨,货真价实,中外驰名。近有无耻本家假料伪造,到处冒挂开文招牌,沿门投售,仕宦未知,多受其欺。今特于京都、姑苏、扬州、汉口、武昌、安庆、徽郡设立分号,以便大雅得购其真,而渔利者无可蒙混。所有上海、芜湖、南京、屯溪均非本号分销。凡蒙光顾务请认明休城分号图记,庶不致误。——馥庭主人谨启。[6]
这则广告虽然仅刊登了三天,但是它主题鲜明,措辞强硬,矛头直指其他家族分号,直接标榜休宁系才是胡开文的合法继承者,才有权经营胡开文字号及开设分号。这则广告提到的上海、屯溪分号属于胡开文屯溪系所开,芜湖、南京分号属于胡开文老六房后代所开。“屯溪系是基于胡开文墨业营销所发展起来的一个支系,屯镇是早期胡开文墨业的主要营销基地,也是后期首开脱离休城胡开文墨店自制胡开文墨的一个支系。早年由胡天注的长子胡恒德主持,可惜长子19岁早逝,墨店转交颂德管理。”[7]从《上川明经胡氏宗谱》看,胡颂德为胡天注和续娶钟氏夫人所生第七子;而芜湖、南京分号的主人胡贞一,是胡天注和原配汪氏夫人所生第六子胡懋德的后人。由此可见,胡懋德与胡颂德是同父异母兄弟,他和休宁系胡余德是同父同母兄弟。或许是因为这种原因,面对休宁系的指责只有屯溪系采取了反抗措施,他们将一则题为《屯溪胡开文起首老墨庄告白》的广告在《申报》刊登了一周时间。
启者本号自先曾祖起首即在屯溪镇开设胡开文墨庄,监制贡墨,中外驰名。嗣二房伯祖顶替休城汪启茂墨店,遂为休城胡开文焉。迨曾祖见背遗命,以休城开文分授二房,屯溪开文分授七房。货期一例,价值相同,各树一帜,历百余年毫无异议。今年二房在苏扬等处开设分销,本号亦在沪鄂开张分号,业已有年。去腊馥庭来沪,见本号沪店货真价实,颇见称于大雅。不顾周亲,暗思垄断,妄列报端,谬称无耻本家,希图暗害,非特灭亲,抑亦欺祖也。兹本号亦不与伊妄诋,谨赘原尾,请质高明识者鉴之。[8]
“胡天注六房开设的胡开文没有卷入胡开文各房之间的‘老’字之争。”[9]此时,胡开文家族内部矛盾冲突的双方已经明朗,“三足鼎立”的局面演变成“休屯之争”的两强对抗格局。从《上川明经胡氏宗谱》看,“休屯之争”的实质就是胡天注原配汪氏夫人所生子孙与续娶钟氏夫人所生子孙之间的纷争。
1883年胡开文家族内部的“休屯之争”进入高潮。休宁系和屯溪系相互指责,维权广告你来我往,长达半年之久,起因是休宁系在上海开设分号,并在《申报》刊出了题为《老胡开文墨庄》的广告,并连续刊登了半个月。
休城老胡开文自造名墨四远驰名,已历百余年,安庆、汉口、长沙、苏、杭、扬等处俱设分铺,以便尊客就近赐顾。上海为中外通商大埠,兹特设分庄在英租界三茅阁桥直北大街,坐西朝东石库门内便是。凡蒙仕商惠顾,须认明休城老铺分庄,庶不致误,谨此佈闻。[10]
这则广告说明休宁系开始进入上海市场,并摆出一副向屯溪系宣战的架势。从广告内容看,休宁系分号直接开到了屯溪系分号附近。所以这则广告停发第二天,屯溪系便以一篇题为《徽州屯镇真老胡开文》的广告回击了休宁系的行为。
本庄分设上海三茅阁桥棋盘街中市,朝西门面,发兑名墨业已经有年,颇蒙四方大雅赏识,现在原处交易并无分店。近有射利之徒,专贩杂号低货,设于本庄左近,悬挂本庄招牌,另加休城二字以异。鱼目混珠,欺蒙客商。赐顾者请仍至原处,认明屯镇老胡开文招牌,庶不致误,特此告白。[11]
虽然休宁系涉足上海市场比屯溪系要晚,但是敢把分号开到屯溪系分号家门口,足见其底气十足,态度强硬。不久,休宁系继续穷追猛打,又刊出一则带有“檄文”色彩的《休邑老胡开文告白》。
本庄休邑老胡开文分设上海英界棋盘街北首,坐西朝东石库门内,价目悉照休邑老铺,并不伸抬分厘。乃有屯溪分庄,自以为真胡开文,反以休邑起首之老铺名为低货。试思屯溪原在屯溪,休邑原在休邑,上海皆不过运货分庄,乌可同行嫉妬,况说坏敝分庄即说坏休邑胡开文,亦即说坏屯溪胡开文。然则伊庄之货从何处而来,殊为可笑,识者知之。凡仕商赐顾者须认明休邑老胡开文招牌,包纸内有起首老店告白,庶不致误。[12]
除了这则广告,休宁系在《申报》又刊发了先前那则《老胡开文墨庄》的广告。就在这一天,屯溪系也不甘示弱地继续刊发了《徽州屯镇真老胡开文》广告。同一期报纸同时出现了三篇来自休宁系和屯溪系的维权广告,足见双方纠纷的激烈程度已经达到一个高度。从1883年3月6日起,上述三则广告反复出现在《申报》上,前后持续了近一个月时间。至1883年3月30日,屯溪系的《徽州屯镇真老胡开文》广告为纠纷的白热化阶段画上了一个句号。三个月后,休宁系刊登了一则题为《休城胡开文谨白》的广告。
本号开设徽州休宁县城内西门大街百数十年,货真价实,虔制贡墨,中外驰名。近有无耻之徒,减料假冒本号招牌,沿门投售希图渔利,仕宦未知误假为真,受欺不少。今本号分设于京都、上海、姑苏、扬州、浙省、安庆、汉口、长沙、武昌、徽州府等处以杜其伪。大雅光顾请认明休城分庄,庶不致误。上海大英老巡捕房南首双间门面便是。[13]
休宁系的这则广告在《申报》刊登了整整一个月。后来,这则广告断断续续在《申报》刊登到7月23日,期间再未见屯溪系刊发广告驳斥。从这则广告内容看,休宁系上海分号也从三茅阁棋盘街搬到了大英老巡捕房对面。据此判断,胡开文家族内部的这场“休屯之争”真正告一段落。
从“休屯之争”广告战的内容看,这场纠纷应该是胡开文家族内部的知识产权纠纷。知识产权的称谓来源于18世纪的德国,而将一切来自知识活动的权利概括为知识产权的是比利时著名法学家皮卡弟。[14]20世纪70年代,国内学者开始提出并关注知识产权问题的研究。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随着我国重启加入世贸组织谈判进程,知识产权逐渐成为国内理论界研究的热点问题。知识产权的内涵非常丰富,国内理论界从多个维度对其进行过概述。总体而言,国内学界基本认可并沿用了20世纪80年代末学者总结归纳的定义。知识产权包括两部分:工业产权,主要是对发明、商标和工业品外观设计的权利;版权,主要是对文学、音乐、艺术、摄影和电影作品的权利。[15]
从上述内容看,胡开文在生产经营过程中已经产生了有关发明、商标甚至产品外观设计的知识产权。它的墨品能够享誉中外,离不开几代人发明创新的心血。从现代知识产权角度看,这场发生在《申报》的广告战是一场典型的知识产权纠纷。知识产权纠纷是指因知识产权权利获取、行使、用益、处分等行为而引起的争议。[16]《申报》上的“休屯之争”并未涉及外观设计,双方的纠纷主要围绕胡开文字号归属、制墨方法以及经销方式展开。
首先,从现代知识产权的角度看,休屯双方对“真”和“老”的争夺,本质上是对胡开文字号继承权、使用权及处分权的争夺。胡开文为清代徽墨四大名家中集大成的巨商,同时又是将徽墨推向世界的第一大家。[17]它是徽州绩溪“明经胡氏”后人胡天注在乾隆年间创办的著名制墨商号,到19世纪80年代胡开文已有百余年制墨历史。所以,“休屯之争”先要争夺谁是正宗。1876年1月4日,屯溪系在《申报》最早以《徽州屯溪胡开文老墨庄》为题目做了广告。后来,休宁系和屯溪系又分别使用《休城胡开文起首老墨庄告白》和《屯溪胡开文起首老墨庄告白》的题目做广告,谁都没有离开“老”和“起首”;再后来,休宁系抛开地域名称,直接使用“老胡开文墨庄”做题目加以强调。对此,屯溪系自己广告题目中又加了一个“真”字,叫作《徽州屯镇真老胡开文》。此后,休屯双方的维权广告标题再未变化,“真”“老”“起首”以及“胡开文”成为他们维权广告题目中的高频词。谁能理所当然地占有并使用这些高频词,谁就占据了争夺胡开文字号的主动权。另外,各支系在维权广告中都强调自己的徽州地缘属性。用今天的观点看,胡开文属于典型的“地理标志保护产品”,突出“徽州”地缘属性成为各支系争夺胡开文字号的又一表现。如休宁系称自己为“徽州休城胡开文”,而屯溪系则称自己为“徽州屯镇胡开文”。这些关键词在广告中出现,集中反映了胡开文内部各支系对字号,即商标的争夺,是典型的知识产权纠纷。
其次,胡开文内部各支系在制作工艺上都强调自己沿袭古法,采用“易水法”制墨,这就涉及知识产权中对制作工艺的发明创新。所谓“易水法”是唐朝李超、李廷珪父子所创制墨之法,因李氏父子原是河北易水人,所以称为“易水法”。[18]后因战乱,易水人南迁到徽州,易水法也就在徽州落地生根,成为徽墨的滥觞。[19]胡天注在制墨时,将易水法发扬光大,在遵循古法的前提下,不断改进工艺。第二代传人胡余德坚持易水法绝不走样,第四代传人胡贞观,只要不外出,天天都要到生产作坊去视察,一道一道工序地看,发现问题及时处理。[20]后人一笔带过的描述不足以反映胡开文几代制墨传人创新改良制作工艺付出的艰辛。由于制作工艺涉及商业秘密,我们虽不能完全获悉胡开文对易水法的具体改良情况,但是可以肯定胡开文沿用的易水法较古法一定取得了巨大改进。否则,屯溪系和胡开文老六房后代胡贞一绝不会反复强调自己承袭易水法制墨。独特的生产工艺是知识产权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和字号、商标一样,都凝结了生产者长期坚守品质、矢志创新的心血。谁能够合法掌握易水法制墨工艺,谁就能名正言顺地在家族内部竞争中占据主动,进而被广大顾客认可和接受。因此,胡开文内部各支系在广告中对制作工艺的标榜,成为他们争夺知识产权的又一表现。
最后,胡开文内部各支系围绕经销方式相互指责,说明他们之间对墨品行使、用益以及处分的方式产生纠纷。从前文介绍的知识产权概念和制度看,这些行为都是利用知识产权获得收益的方式。无论从法理还是情理看,财富的拥有者可以理所当然地处置财富,更能证明知识产权的归属问题。因此,休宁系维权广告最早涉及经销权问题。他们在广告中说:“近有无耻本家假料伪造,到处冒挂开文招牌,沿门投售,仕宦未知,多受其欺。”[6]这说明休宁系认为屯溪系和老六房后人擅开分号的行为已经侵犯了自己的独家经营权。休宁系对“沿门投售”这种成本更低的经销方式十分不满。早在胡开文第二代“德”字辈时,就有内部支系采用这种流动的销售方式。首先是七房在屯溪起桌以“胡开文”款识做墨,后来六房和八房则在老家绩溪上庄也以“胡开文”款识起桌做墨,并以走街串户的方式在周边城镇出售。[7]107此时,休宁系专门登报指责这一由来已久的销售方式,也成为胡开文家族内部各支系间争夺知识产权的又一重要证据。
胡开文内部各支系间的纠纷已经不再是围绕谁能使用字号、谁能采用祖传工艺制墨这种一般继承权的争夺,而是发展到涉及知识产权如何处置、使用以及获益的知识产权争夺。
19世纪70年代末发生在《申报》中的这场广告战,是胡开文家族内部第三次纷争的尾声阶段,也是高潮阶段。从《上川明经胡氏宗谱》看,这次家族内部纷争发生在第四代“贞”字辈向第五代“祥”字辈过渡时期。这次纠纷首次将家族内部矛盾呈现在大众媒体上,原本属于家族私事的继承权问题一下成为公众关注的社会问题。事态发展到这种局面,主要有以下三方面原因。
第一,胡开文创始人胡天注不仅事业规模大,其后代更是多子多孙,家大业大的局面造成了内部关于继承权直至争夺知识产权的纠纷愈演愈烈。胡天注一生先后娶了两房夫人,原配汪氏为其生了六个儿子,续娶钟氏为其生了两个儿子。胡天注原配汪氏夫人乃屯溪汪启茂墨坊掌柜女儿。胡天注从汪启茂墨坊学徒成为掌柜女婿,学成后在休宁独立门户,创办胡开文墨坊。后来其岳父经营失败,胡天注从别人手中收购岳父的屯溪墨店,形成休宁、屯溪的经营格局。据学者对《思齐堂·天注公分拆阄书》研究的内容看,“休城墨店坐次房余德,屯溪墨店坐七房颂德,听起永远开张,派下不得争夺。”[21]胡开文由此形成休宁系和屯溪系两大分支,这就为后代之间产生继承纠纷埋下隐患,发生在19世纪70年代末《申报》中的这场广告战正是家族格局的延续。在这一过程中,胡开文芜湖分号起初也刊登广告,后来并未卷入其中。想必是因为胡开文芜湖分号创办人胡贞一祖上为六房胡懋德,他和二房胡余德为同父母兄弟,都属于休宁系,或许碍于血缘关系并未涉足这场广告战。而将墨业拓展到上海的胡祥钧是胡天注八子胡硕德后人,胡硕德为钟氏所生子。虽然屯溪墨店被其大哥,即胡天注七子胡颂德继承,两兄弟为此也有嫌隙,但是从血缘关系看,他们同属屯溪系。在面对来自休宁系的竞争时自然不甘示弱,据理力争。
第二,胡开文历经百年发展,家规几经流变日渐式微,到19世纪70年代家族内部颇有几分“礼崩乐坏”的景象,家规权威性开始淡化。胡开文最令人们津津乐道的家规就是“分家不分店,分店不起桌,起桌要更名”。“所谓‘分家不分店’,就是休宁县城中‘胡开文’老店和屯溪镇‘胡开文’分店分别由二房和七房执业,不再分产,家中其余产业和资本除留一部分用以‘养老’和‘酬劳’外,全部按八股均分。可见家虽分了,但墨店却未分,仍是单传执业。”[22]这种制度不会动摇胡开文墨业的根基,因为它只分家产,不分事业。屯溪胡开文分店依然沿用老规矩,“只销售不生产,墨品由休宁的胡开文墨店供应。”[9]从该制度本身看,它实际确定了继承关系中的主从地位。胡天注认为休宁店才是真正的胡开文,因此继承休宁店的二房胡余德为主,继承屯溪店的七房胡颂德为辅。学界不少观点对胡天注临终前订立的“家族继承”给予积极评价,认为它确保了胡开文墨业的发展。然而胡开文家族内部纠纷不断,甚至闹到大众媒体上,恰恰是由“分家不分店”的家族继承制度造成的。胡天注共两房夫人,八个儿子,设有休宁和屯溪两大店铺,实际造成了两大支系对立的局面。胡天注去世后,各房便很难坚守“分店不起桌,起桌要更名”的祖训。“不得用‘胡开文’字样,除二房外,其他各房都有异议,大家也没有认真遵守。”[9]因此,胡天注临终前的“分拆阄书”在岁月更替间经历了两次流变。一次是胡开文二代继承人胡余德的变通,“一是新九房(胡余德的九个儿子)均可在徽州本地或是外部设‘胡开文’分店,但休城老店使用‘苍珮室’墨品标记,其他分店不准使用。其二是老八房(胡天注的八个儿子)除长房恒德、二房余德、三方谅德、四方骖德、五方騋德的后人外,其余六房懋德、七房颂德、八房硕德的后人只能设‘胡开文’墨品门市部,并且得从休城老店批发墨品,如果起桌做墨,只能打‘胡开运’或‘胡开文某记’,而不准打‘休城胡开文’或‘休城老胡开文’的招牌,‘苍珮室’这一墨品标志不得冒用。”[23]到胡开文四世“贞”字辈后人时,分家规则经历第二次流变。“随着胡开文生意越做越大,胡氏家族的其他几房人也纷纷要求起桌造墨……为平息这些族人的不满,胡贞观想到一个两全的办法,其他房的人如果要用‘胡开文’招牌,一定要在‘胡开文’之后加上‘×记’二字,而‘苍珮室’商标只许休城老店使用。”[18]33胡开文分家继承制度在经过“德”字辈和“贞”字辈两次流变后,胡开文字号的使用权和制作经营权基本出让了,这成为“休屯”之间爆发知识产权纠纷的又一重要原因。
第三,自胡开文二世胡余德之后,家族内部各支系相继崛起,休宁系一枝独秀的局面逐渐被多点开花的局面替代,各支系间实力日趋接近,家族内部缺少德高望重的核心人物,也是导致爆发知识产权纠纷的重要原因。胡天注八个儿子里面,长子胡恒德英年早逝,二子胡余德便继承休宁老店成为执事房,他是整个家族的核心、肱骨和主干。胡余德先后娶了五房夫人,共生育了九个儿子,其中四个接连过继给其他兄弟。“以长子锡珍为恒德后,三子锡翰为谅德后,四子锡服为骖德后,五子锡麟为騋德后。”[24]在休宁系六兄弟中,除老六房胡懋德外,前五房子孙其实都是胡余德根脉,胡余德成为绝对的大家长。另外,胡余德还将胡开文墨业推向全新的发展阶段。他积极参与宗族事务,成为家族继往开来的关键一代。朝廷先后给他“议叙盐运司知事,覃恩累赠中宪大夫,晋赠资政大夫……庶娶翁世,钦赐五世同堂匾额。”[24]在胡余德垂老之际,他面临着比其父亲胡天注还要复杂的家庭关系,这对休宁系的影响很大。反观老六房、老七房和老八房,发展很快,不仅人丁兴旺,而且业绩斐然。以六房为例,虽然胡懋德只有胡锡庚一子,但是胡锡庚却生了五个儿子,其中胡贞一更是把业务开到芜湖、南京一带,他同样被朝廷“例授奉直大夫,赏戴蓝翎。”[24]40屯溪系的生意也发展到上海滩,子孙中亦有不少人通过各种途径获得朝廷功名。胡开文家族到“贞”字辈时,家族内部再未出现“胡天注或胡余德式”的绝对核心人物。其他各支系经过发展,已经具备了挑战“执事房”休宁系的实力。在这种情况下,各支系之间极易发生纠纷。
从胡开文内部各支系在《申报》刊登的广告看,这一时期他们在经营策略、店铺选址、业务范围、销售方式以及产品宣传等方面都呈现出很多新特点。概括起来就是:开店必进一线,择址要在闹市;经营力求多元,始终坚持创新。
第一,进入19世纪70年代,胡开文各支系更加坚定地执行“走出去”的战略,销售网络初步建立。休宁系分号包括北京、上海、苏州、扬州、杭州、安庆、汉口、长沙及武昌等地;屯溪系分号主要在汉口和上海;而老六房后代胡贞一分号主攻芜湖、南京业务。这些城市都是国内或是区域内首屈一指的中心城市。除了北京是政治中心外,其他城市无一例外的都是经贸中心,这些城市都汇聚了大量文人雅士和中外客商。这些城市功能强大,文化需求强劲,书写市场十分庞大。此时胡开文内部各支系在经营策略上高度统一,就是要占领一线城市市场,将生意开到经贸和文化最发达的地方。休宁系和屯溪系的知识产权纠纷,直接导火索正是对上海市场的争夺。为了能在上海立足,休宁系直接将上海分号开到屯溪系附近。两家同处一条街市,既遥相呼应,又针锋相对。而屯溪系甚至不顾家族颜面,直接攻击休宁系“不顾周亲,暗思垄断,妄列报端,谬称无耻本家,希图暗害,非特灭亲,抑亦欺祖也。”[8]由此足见他们对一线城市市场的高度重视。
第二,胡开文各支系在进入一线城市后,对店铺选址也颇费心思。比如老六房后代的芜湖分号设在芜湖城内、皖南总镇前;屯溪系汉口分号设在小夹街两仪栈,上海分号先是设在大东门外大街震源染店,又搬到新北门外永安街义和栈,后落脚三茅阁桥棋盘街中市;休宁系的苏州分号设在察院场北仓硚口,上海分号先是设在三茅阁棋盘街北首,后来搬到大英老巡捕房南首。这些地方无一例外都是当地商贾云集、市声鼎沸的商业区。从中也能看出,胡开文店铺选址的原则就是“依商傍官”。比如汉口小夹街,就是号栈云集的地方。“‘号栈’也称‘行栈’,是一种特殊的旅店,它主要接待的人群是来往客商,除了提供住处以外还提供仓库,方便客商们存放货物。此外,它也为客商提供业务上的信息,充当买卖双方的中间人,从中获得利润,有些类似于古代的‘邸店’。”[25]苏州察院场、上海大东门和新北门一带也都是当地重要的商业区,商贾往来多有票据凭证,自然少不了书写用墨。他们选择店址的另外一个原则就是靠近官府衙门,老六房后代胡贞一在芜湖开店就选择城内“皖南镇军”衙门附近,休宁系在上海的店铺最终也落脚大英巡捕房旁边。官府衙门公文往来较多,还有鸣冤告状、撰写状子的人,这些都是墨品消耗大户。由此可见,胡开文此时已经初步形成了“精准投送”的销售理念。
第三,胡开文除了经营传统的制墨生意外,已经在尝试不断扩大经营范围。休宁系曾在广告中宣称,除了销售胡开文墨以外,“并精制各种湖笔”[5]。“湖笔产于浙江西北部的湖州地区,尤以善琏镇最为有名,被人誉为‘笔都’。”[26]“湖笔与安徽素有渊源,只是“南宋建朝后,宋、元在江淮之间40多年征战,使宣城逐渐凋敝,笔工走避江南,部分笔工徙居湖州。”[27]休宁系苏州分号制售湖笔,他们对皖南宣城一带传统制笔工艺进行挖掘,扩大了自己经营范围。休宁系除了制售湖笔,还涉足医疗行业。胡天注在制墨生涯中曾经首创“八宝五胆墨”,曾为宫廷贡品,对皮肤癣疾颇见疗效。“胡开文药墨盛极一时,广为流传。”[28]由于胡开文与岐黄素有渊源,休宁系时常将新安名医延请至上海分号,为病患诊脉看病。沪上新安同乡曾专门在《申报》刊登广告感谢休宁系上海分号。这篇题为《新安同人公启》的感谢告白写道:“润生司马乃吾徽名医叶馨谷老先生仲嗣,素习岐黄世业,久徵器重。当涂日昨来申,寓四马路口休城老胡开文墨庄。征车小憩,求诊粉来。司马家学渊源,精殷桑梓,同乡索疗,着手成春。我等同感盛情,用特报申微悃。”[29]告白中提到的叶家是岐黄世家,叶馨谷是新安名医。“民间有‘看了叶馨谷,死了不用哭’之谓。”[30]把名医之后请到店里,无疑扩大了休宁系在上海的影响,从而在“休屯之争”中抢占主动。休宁系还与万春堂药铺合作,代售该堂芙蓉散、痔疮药、缠脚药、保安散和金莲散等畅销药品,并开办邮寄业务。休宁系在跨界带货的同时,也曾让当时上海利济堂药铺代销胡开文墨品。这些证据表明,胡开文尤其是休宁系已经具备了多元化经营的现代商业理念。
第四,胡开文乐于接受并尝试新的营销方式,他是最早一批试水大众媒体广告的民族企业,甚至把家族内部纠纷呈现在大众媒体上,这在当时是极为罕见的。《申报》在创刊之初便开设了广告专版,承办各类广告业务。起初《申报》上刊登的多是洋行广告、轮船信息、拍卖活动以及失物招领等告白,很少有民族企业刊登广告。胡开文在《申报》上不仅刊登营销广告,而且还刊登了维权广告。甚至不惜代价,打了一场广告战。《申报》曾在创刊号上刊登过广告业务收费标准:“一如有招贴告白货物船支、经济行情等款,愿刊入本馆新报者,以五十字为式,买一天者取刊资二百五十文,倘字数多者每加十字照加钱五十文。买二天者取钱一百五十文,字数多者每加十字加钱三十文起算。如有愿买三四天者,该价与第二天同。一苏杭等处地方欲刻告白者,即向该卖报店司事人说明某街坊某生理,并须作速寄来,该价令加一半为卖报人饭资。”[31]照此标准粗略计算,休宁系在广告战中共花费近5万文广告费,屯溪系花费近3万文广告费,老六房后代胡贞一广告费支出最少,不超过3千文。虽然胡开文各支系广告花费总计不到一百两银子,但是能够将“萧墙纷争”这样的家丑呈现在大众面前确实罕见,这也在侧面体现出胡开文敢于尝试新事物、重视知识产权的先进理念。
19世纪70年代末,作为徽商代表的胡开文发展到一个崭新阶段。内部各支系纷纷走出徽州,一边建立覆盖长江流域的销售网络,一边占领中心城市市场。胡开文业务不断壮大,内部各支系纠纷随之激化,进而爆发了一场争夺知识产权的广告战。从这场知识产权纠纷中,能够看出胡开文经久不衰的原因,它的经营理念和价值追求确有过人之处。但是这件事也提醒后人,家族企业在发展过程中尤其要重视并处理好知识产权问题,避免家族内部争夺知识产权给企业发展带来灭顶之灾,如胡开文内部各支系围绕知识产权争得不可开交。本以为此事会以“你死我活”的结果收场,但这场纠纷却在白热化阶段戛然而止。最终以休宁系上海分号从三茅阁棋盘街搬到上海大英老巡捕房附近,放弃了和屯溪系直接对峙而结束。在探究过程中,虽未发现这场激烈纷争到底因何而平息,但它应该成为反思家族企业管理制度的契机。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制度化、规则性往往难以在中国家族企业内部发挥作用。在这种文化氛围下,家族企业内部其实存在着某种矛盾或风险化解机制。就像胡开文“休屯之争”,无论多么激烈,双方最终能够达成一种默契,使纠纷归于平静。这其中或许存在血缘关系的纽带作用,或许存在对家族事业的共同维护,抑或是对家族信仰的共同追求,这些非制度性因素是中国传统家族企业管理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这本身彰显了中国文化自信,同时为今天中国家族企业发展提供了可资借鉴的经验支持。
注释:
①从《上川明经胡氏宗谱》和徐子超发表于《江淮论坛》的《胡开文墨业系年要录》看,胡天注创办的“胡开文”墨庄在19世纪70年代前,大致经历了两次比较典型的继承权之争。第一次是在“1808年,嘉庆十三年戊辰——胡天注去世。去世前立有分家阄书,旨在缓和‘老八房’中的矛盾”。据一些研究成果反映,胡天注的“分家阄书”并未应用,其二子胡余德实际承袭了家族产业,继续经营“胡开文”墨庄。至1834年底至1835年初,胡余德在弥留之际,“为缓和‘老八房’和‘新九房’内部的矛盾,也立下分家阄书”,这是“胡开文”家族内部第二次继承权纠纷。第三次是从“胡开文”家族第四代“贞”字辈子孙开始产生的继承权纠纷,这一次冲突的高潮部分恰在《申报》的广告中反映出来,也就是本文的研究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