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其泰
(北京师范大学 史学研究所, 北京 100875)
《说林》篇是《文史通义》的重点篇章之一。古代学者著作中以“说林”二字作为篇名始于《韩非子》,书中有《说林》上下篇。《史记·韩非列传》司马贞《集解》解释说:“说林者,广引诸事,其多如林,故曰说林也。”这一解释与本篇特点基本符合。但相比之下,《韩非子·说林》中所引各则文字基本上都是记述事件,涉及的议论很少。而此篇的特点是汇集作者以精粹的语言发表的评论,堪称治学警句的集萃、哲理思维的闪光。
为何《文史通义·说林》篇有令人叹服的治学警句的集萃、哲理思维的闪光呢?这就不能就《说林》论《说林》,而亟须放宽视野,做到一要理清其学术渊源,二要考察所处环境对他的刺激以及他如何勇于“持世救偏”。章学诚学术积累至为厚重,史学思想远绍孔子、司马迁,出色地发扬了中华文化优良传统。孔子修《春秋》,开创了私人著史的传统,同时也最早树立了“史学经世”的范例。《春秋》不是一部普通的历史书,而是寄托了孔子的政治主张和政治理想,即通过褒贬手法,维护周天子“天下共主”的地位和“大一统”局面,对于僭越行为严加挞伐,因此具有拨乱反正的意义。儒家亚圣孟子对孔子以《春秋》纲纪天下的政治意义有精当的阐发,称“孔子修《春秋》而乱臣贼子惧”[1]。同时总结出孔子以“史义”去统帅“史事”“史文”这一重要命题,说:“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1]从此,重视“史义”、主张史书要有益世用,便成为孔子留给后世学者的宝贵训诫。古代有识史家对此竞相效法。如,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讲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述往事,思来者”[2];班固肯定司马迁的“实录”精神,并申明《汉书》记史必须做到“通古今”[3];范晔著《后汉书》彰显“自得”之学(1)范晔《狱中与诸甥侄书》云:“至于所通解处,皆自得之于胸怀耳。”见《后汉书》第12册附录,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页。,书中大力贯彻激浊扬清、表扬节义、声讨邪恶的义旨;唐杜佑在《通典·序》中提出“实采群言,征诸人事,将施有政”[4];刘知几在《史通·史官建置》篇中提出“史之为用,其利甚博,乃生人之急务,为国家之要道”[5];北宋司马光在《进通鉴表》中,总结其著史目的是“专取关国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6];而明清之际顾炎武,则申明其治学目标是“欲明学术,正人心,拨乱世,以兴太平之事”[7]27。以上所举,乃尤为荦荦大端者,但已确切表明,历经西汉至清初,有识史家无不前后相继,自觉发扬孔子所开创的传统,突出“史义”的重要作用,视之为史著的统帅和灵魂。
可是到了清朝乾嘉时期,章学诚所面对的却是完全不同的局面。当时学术风尚的特点是考证学风靡天下,学者们群相奔赴,几乎无人顾及遵循学术“经世”和“史义”指导的方向。这使他深受刺激,所以他要大力救挽,重新唤醒士林对“史义”的重视,这正是《文史通义》撰著的目的。
本来,清初顾炎武是清代学术的开山人物,其治学方向包括两个层面。一为经世致用,他与黄宗羲、王夫之一样,处于明清鼎革的时代大变动中,痛感明人学术空疏导致亡国,因此倡导学术应当结合现实的需要。顾炎武所言尤为沉痛,云:“感四国之多虞,耻经生之寡术。”[7]131他贬斥理学家抛弃了儒家六经之原义,拿空谈性理之理学代替有益世用的孔孟之学,因此他又主张必须借一字一句的训诂、考证手段,求得对经书的准确理解,而提出“读九经自考文始”[7]73。所著《日知录》中即有大量考证条目,由此成为清儒重视考证的源头。然则此后风尚的演变则为顾氏所始料不及。至乾隆年间,考证的风气弥漫大江南北,正如梁启超所描述的:“家家许、郑,人人贾、马,东汉学烂然如日中天。”[8]清朝统治者以“右文兴学”为标榜,对此起了提倡作用,而其屡兴文字狱、残酷迫害汉族士人的手段,尤使士人视关心现实为畏途。在此情况下,学者们奔竞于考证之一途,终日疲精劳神于训诂、音韵、排比史料、考订校勘、辨伪辑佚一类工作,以此互相夸耀,甚至当成学问之全部和治学的终极目标。考证学末流更沉溺于琐屑问题的寻绎,以襞绩补苴为能事。学术应当向何处去?章学诚对此有清醒的认识。他承认考证学有其价值,也对考证家所下的功夫和所施用的方法予以肯定。他尤为尊敬钱大昕,对戴震、阮元的考证成果也予以称扬。但是,他以孔子、司马迁所开创的史学优良传统相对照,确信学术的正途是有得于“道”,即认识客观事物本质和社会演进趋势。以此来衡量,他深刻地认识到学风流弊的严重性。因此,决心挺身而出,担当起道义的责任,痛陈沉溺于烦琐考证是违反了治学的正轨,指出盲目跟着风气跑的危害。他明知这样做将面对巨大的压力,势必饱受讥笑歧视,但无所畏惧。在致钱大昕的信中,他以痛切的语言表达了自己坚定的决心:
学诚从事于文史校雠,盖将有所发明。然辩论之间,颇乖时人好恶,故不欲多为人知。所上敝帚,乞勿为外人道也。……惟世俗风尚,必有所偏。达人显贵之所主持,聪明才隽之所奔赴,其中流弊必不在小。载笔之士不思救挽,无为贵著述矣。苟欲有所救挽,则必逆于时趋。时趋可畏,甚于刑曹之法令也。[9]
逆于时趋,在烦琐考证大肆泛滥之时挺身而出,勇于持世救偏,重申“史义”的统帅地位,力陈卓识,让学术回到正确轨道,此《文史通义》一书所为作也。我们对其在中国学术史上的重要意义应予以高度评价。这部名著是章学诚对于中国史学重视“史义”优良传统的大力弘扬,是当此学术风尚出现严重流弊之时发出的理性呼喊,表现出非凡识见和使命担当精神。而《说林》在书中篇幅远较他篇为长,举证涉及范围广泛而又内容确当,议论非凡,因而在全书中占据着重要地位。
《章氏遗书》本在文章编排上将《说林》紧接《言公》上中下三篇之后,再接《知难》《释通》《申郑》《答客问》上中下三篇,由此体现出这些重要篇目互相有紧密联系,诚然胜于大梁本的编排(2)大梁本的编排,此篇前面与《言公》相脱节,后面与《申郑》《答客问》相隔越。。全篇共汇集45则短论,表面观之似乎内容分散,实则是形散而神不散。仔细研索全篇,章氏寄意的重点,也即本篇最具启发性的地方有以下三项。抓住这三项,才能更好地体会其深刻的思想价值。
一是,本篇与《文史通义》中一些重要的篇目互相发明,对于一些重要观点、命题再作阐释,加以强调、补充和发挥。本篇开宗明义提出的“道公学私”的命题,就是对《原道》《原学》两篇的呼应和发挥。《原道上》讲,“道有自然”,又说:“道者,万事万物之所以然。”[10]44故本篇进一步强调:“道,公也。……君子学以致其道,将尽人以达于天也。”“天者何?中正平直,本于自然之公者也。”[10]146这是对“道”的客观性作了进一步阐发。又,《原道上》讲“道”有发生、发展的过程,是因事势自然,逐步发展,“渐形渐著”[10]44。最初为“三人居室”,日常生活需要有分工,以后聚集而居,需要加以部别班分,再其后,才出现礼乐刑狱制度。本篇第六则以形象的比喻,言山泉流注,“因微渐著”[10]147,汇集了众流,才有以后江河浩瀚、川楫之利,恰当地阐发“道”如何逐步发展。《原学下》中指出当时学者因离开古人学问真谛而产生的沉溺考据、夸为文辞和耽于性理空谈三种不良倾向,强调必须坚持正确方向,“所贵君子之学术,为能持世而救偏”[10]62。在《博约中》中提出必须区分功力与学问的重要命题,有力地针砭考证学末流“逐于时趋,而误以襞绩补苴谓足尽天下之能事也”[10]66的错误取向。本篇对此作了有力回应和补充,如言沉溺于考证者将“学古”等同于“古学”,“居然唾弃一切,若隐有所恃”,“诩然自矜其途辙,以为吾得寸木,实胜彼之岑楼焉,其亦可谓不达而已矣”(第三十一则)[10]152;“学问文章,聪明才辨,不足以持世,所持世者,存乎识也”(第四十五则)[10]155-156。章氏又言“正以今不殊古,而于因革异同,求其折衷也。古之糟魄,可以为今之精华”(第二十五则)[10]150,乃是对《书教下》中论述“神奇化臭腐,臭腐复化神奇”,主张“师《尚书》之意,而以迁史义例通左氏之裁制焉,所以救纪传之极弊”[10]19,前后呼应。总之,《说林》篇内容丰富,此类与《文史通义》各篇互相阐发之处甚多,需要我们充分关注、体味,由此加深对章氏提出的重要命题的理解,进一步认识其“别识心裁”即理论独创性的意义,认识《文史通义》全书各篇之间的有机联系。
二是,本篇中的大量议论都是针对当时士林存在的学风偏向而发,表现出章氏的深刻思考和强烈的使命意识。当时学者群趋于考据,忘记了治学的正确方向,因此造成了严重积弊。章学诚对此有清楚的认识。他以巨大的勇气,“逆于时趋”,希望端正士习,回归治学的正确方向。这是当时学风严重积弊的焦点,因此他大力呼吁立言之士当思救挽,并深入剖析烦琐考证风气的危害。他强调学术的根本目的在于经世致用:“人生不饥,则五谷可以不艺也;天下无疾,则药石可以不聚也。学问所以经世,而文章期于明道,非为人士树名地也。”(第三十三则)[10]153他说:“以学问文章,徇世之所尚,是犹既饱而进粱肉,既暖而增狐貉也。非其所长,而强以徇焉,是犹方饱粱肉,而进以糠秕,方拥狐貉,而进以裋褐也。其有暑资裘而寒资葛者,吾见亦罕矣。”(第四十一则)[10]155又精心地撰写了一组警句,精辟地论述志识与文辞(即材料)二者的关系。
研读本篇还须注意一点:由章学诚次子华绂整理刊刻的“大梁本”,比起《章氏遗书》本少了五则文字,这是什么原因呢?乃是因为这五则中包含言辞犀利的内容。如第三十三则言:“学问所以经世,而文章期于明道。”[10]153鲜明揭示出学术经世的旗帜,与考证家终日疲精劳神于琐屑问题考证、忘记治学的根本方向,大相径庭。第三十四则批评当时士林存在务求赅遍而不切实用的通病,主张“得一言而致用,愈于通万言而无用者矣”[10]153,同样击中了考证家只醉心于搜求、排比纷繁的材料,而不究明其所以然的道理。另外三则,是论述学术批评应当弄清发言的针对性和应当出以公心的原则问题。如,第三十六则评论孔子回答樊迟问仁何以先后有不同的答案,是因为言论都是有为而发,因此不应当刻板地对待。第三十九则批评理学家们为了抬高理学宗师周敦颐的地位,采取了不诚实的手法。本来阐释儒学“德有五义”(仁、义、礼、智、信),乃是韩愈在先,周氏在后,结果理学家们竟“以其出于韩子,则删去《原性》”[10]154,而指摘博爱之为偏;出于周子,则割截句读而以德爱为至论 ,都是对于原文明显的歪曲。我们经过对照《章氏遗书》本与大梁本的不同,再联系大梁本对《原道》等篇关键语句的删改,更能体会章氏著作批评当日不良学术风气所具有的鲜明针对性和论辩力量。
三是,章氏在辩证思维方面有极高的智慧,在总结学术史演变和本人治学的体会时,他对于客观物质世界、社会风尚、学术流别、治学得失,他都运用了辩证观点进行评析,这是其学术思想能自立为一家、《文史通义》能够成为文化经典的深刻内涵和保证。我们称本篇的每一则,都是饱含着辩证法哲理的思想珍品,也不为过。仅举开篇和结束两则为例。其首则,将全部认识过程和学术探索活动,高度概括为公共性、公正性与独特性、创造性,即“道”与“学”、“公”与“私”两组对立概念,实在是成功地运用辩证法的显例。因为道是客观存在、自然形成的,所以“中正平和”本质是至公,这就要求每个探索“道”的人都出于公心,立言为公,让探索的收获都能有助于社会的公平和进步,决不能将研求道的议论作为争名争胜的工具。而另一方面,人的聪明才力、体能禀赋有差别,这就规定了“学”的特点为“私”,要求学者在探求道的过程中发挥其独特性和创造性,务求获得真知灼见,不能人云亦云,且应各自发挥专长和通力合作,克服互不服气、忌妒别人的坏气习。这些都是我们从“道公而学私”这一辩证法命题中所能得到的启示。
再如,在本篇最后总结性一则中,章氏更根据本人的治学经验和促进学术发展的需要加以总结,论述必须处理好以下各项辩证关系。首句,言在学(学问文章)、才(聪明才辨)与识三者之中,以提高识见为最重要,只有见识高超,才能把握当世学术的正确方向。继而用两句论述:在坚持正确方向、纠正偏向时,要懂得“偏差”之中还有值得肯定的东西,如琐屑考证之风是偏差,但其中认真考证的能力和方法,却是不能废的;还须懂得,在本人应当发挥的长处之中,还有自己不懂、不能兼顾的东西,应戒除盲目自信,时时弥补短处。接着,“不得而废者”以下一句,论述在纠正偏向的过程中,要注意那种伪托、伪造、弄虚作假的行为最要不得。在同属“偏差”之列的人中,有的是真有所得,则应当善意保护,只矫治其过度沉溺于细小问题考证的毛病,而对其真有所得则予以肯定。再下第五句,又讲应当区别对待的两种情况:“不足以该者,阙所不知”;“无有其人,则悬以待之”。而本则最后三句,更严肃地指出,对于那些视“道”为随任自己解释、辩护的私有物之“不仁”者,和那些坚持自己陋识、不愿顺从正确趋势的“不智”者,则应当看清其阻碍学术进步、“不足言学”的实质予以嘲讽。此则仅短短百余字,竟做到如此有理有据、层层剖析,论述在矫治学风积弊这一艰巨努力中,“识”与“才”“学”何者更为重要;对于应当批评的“偏”的一方,如何辩证地对待;对于应当发挥出特长的一方,又如何做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如此看来,章氏所论,难道不是对中华文化中辩证法精华的大力发扬,并且能对后人提供极佳的思想营养吗?
确实,章氏本人正是将《说林》篇视为重要的著作,对于救挽学风流弊,矫治士林中严重存在的不究心于正大的学术,而争名好胜、猜忌阴险种种病态现象,具有对症下药的意义。此见于章氏致朱少白(朱筠之子)的信中所云:“《通义》书中《言公》、《说林》诸篇,十余年前旧稿,今急取订正付刊,非市文也,盖以颓风日甚,学者相与离跂攘臂于桎梏之间,纷争门户,势将不可已也。得吾说而通之,或有以开其枳棘,靖其噬毒,而由坦易以进窥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也,或于风俗人心不无小补欤!”[10]645唯其对症下药,故有辟开荆棘、清除痈毒的效力!因此他特意从外地印成《言公》《说林》等篇寄往京师,以求获得志同道合者的共鸣,而对不良学术风尚予以有力的抨击!
为了做到文章说理充分、使人信服,并且具有文采、生动形象,章学诚极其重视修辞的技巧,称他是乾嘉时期文章高手,绝非过誉。他在本篇第二十六则,即引用《论语·泰伯》篇所言:“出辞气,斯远鄙悖矣。”并加以发挥:“鄙则何以必远也?不文则不辞,辞不足以存,而将并所以辞者亦亡也。”[10]151虽然议论可取但是文辞鄙陋,这样的文章决然不会受到读者欢迎,也就无法传播出去,那么它所要表达的道理也就丧失了存在的价值。章学诚深谙此中道理,故其论著中做到精思妙论与生动畅达的文辞相得益彰,因而具有很强的说服力。上文已有涉及,这里再略举几例,以见章氏如何善于以对比手法和恰当比喻,使抽象的道理变得生动易懂。如第六则,在讲“道”从简单到复杂、渐形渐著,如同从涓涓细流到汇成江河,又用婴儿不会讲话,他的内心感受和要求只能用哭声和表情来表达:“观于孩提呕哑,有声无言,形揣意求,而知文章著述之最初也。”[10]147又第六则,讲有的人文辞艰涩,不能表达高明的见解,有的人词汇丰富却缺乏实际内容,这两种人对自己都应有更高的追求,有自知之明,努力补上短板,云:“意卓而辞踬者,润丹青于妙笔;辞丰而学疏者,资卷轴于腹笥;要有不朽之实,取资无足讳也。”[10]147-148第十一则,又以鷃雀不自量力假借大鹏之翼为比喻,说明缺乏高远的立意和厚实的内容而追求堆砌辞藻的害处:“譬彼禽鸟,志识其身,文辞其羽翼也。有大鹏千里之身,而后可以运垂天之翼;鷃雀假雕鹗之翼,势未举而先踬矣,况鹏翼乎?故修辞不忌夫暂假,而贵有载辞之志识,与己力之能胜而已矣。”[10]148像这样的表述,都堪称生动、恰当、鲜明,发人深思。
章氏又善于连续运用排比句式,彰显事物之间的互相关联、形成对照,而使其特点更加突出。运用排比修辞方法的好处是,句式递进而析理更加深刻,而且语言经过反复锤炼,极具节奏美和感染力。如第四十三则云:“鸩之毒也,犀可解之;瘴之厉也,槟榔苏之。有鸩之地,必有犀焉。瘴厉之乡,必有槟榔。天地生物之仁,亦消息制化之理有固然也。汉儒传经贵专门,专门则渊源不紊也,其弊专己守残而失之陋。刘歆《七略》,论次诸家流别而推官礼之遗焉,所以解专陋之瘴厉也。唐世修书置馆局,馆局则各效所长也。其弊则漫无统纪而失之乱。刘知几《史通》,扬搉古今利病而立法度之准焉,所以治散乱之瘴厉也。学问文章,随其风尚所趋而瘴厉时作者,不可不知槟榔犀角之用也。”[10]155所言一为汉代之事,一为唐初之事,但作者巧妙地运用了排比句式,因而产生了互相对照的效果,读者从中能更感到事物向对立面转化的情形相似,而用以祛治积弊的逻辑道理相通。正由于句式对偶工整,用词精致,因此大大增强了表达效果,值得反复吟咏。
学者的“志识”,即思想、观点在学术研究中处于什么地位?究竟是应该沉溺于材料堆中,还是应当以观点为指导?这是观察乾嘉学术风气和扭转其偏向的关键所在。章氏经过长期艰辛探索,提出一系列卓识,他论述“六经皆史”,倡导重视“史义”和“学术经世”,从事“道”的探索,提出改革历史编纂的方向。然而在当日学术环境下,这些具有卓识的主张和努力非但不被周围的人所理解,反而被视为“怪物”,诧为“异类”。但他毫不气馁,更加鼓起奋斗的勇气。他深知,这种盲目追逐风尚、终日在旧纸堆里讨生活的局面,自从康熙末年以来,已经持续了近百年,早已积重难返。开辟新境,非付出坚韧的努力不可。他相信透彻的说理和持续的努力,终将逐步引起士林的重视,以求最终改变旧观。试看他精心撰写的这一组透彻地分析志识与文辞二者关系的精警语句:
文辞,犹三军也;志识,其将帅也。李广入程不识之军,而旌旗壁垒一新焉,固未尝物物而变,事事而更之也。知此意者,可以袭用成文而不必己出者矣!
文辞,犹舟车也;志识,其乘者也。轮欲其固,帆欲其捷,凡用舟车,莫不然也。东西南北,存乎其乘者矣。知此义者,可以以我用文而不致以文役我者矣。
文辞,犹品物也;志识,其工师也。橙橘樝梅,庖人得之,选甘脆以供笾实也;医师取之,备药毒以疗疾疢也。知此义者,可以同文异取,同取异用而不滞其迹者矣。(古书断章取义,各有所用;拘儒不达,介介而争。)
文辞,犹金石也;志识,其炉锤也。神奇可化臭腐,臭腐可化神奇。知此义者,可以不执一成之说矣。(有所得者即神奇,无所得者即臭腐。)
文辞,犹财货也;志识,其良贾也。人弃我取,人取我与,则贾术通于神明。知此义者,可以斟酌风尚而立言矣。(风尚偏趋,贵有识者持之。)
文辞,犹药毒也;志识,其医工也。疗寒以热,热过而厉甚于寒;疗热以寒,寒过而厉甚于热;良医当实甚而已有反虚之忧,故治偏不激而后无余患也。知此义者,可以拯弊而处中矣。[10]149-150
这六则文字极其深刻而形象地强调志识对于文辞的指导意义。首言志识有如三军之统帅;次言志识有如舟车掌握行驶方向的乘者;又如能够烹调丰盛宴席的厨师;又如能将矿石原料熔铸锻造成为农具兵器的炉锤;又将志识譬作善于经营货物增殖财富的良贾;最后言志识又如能够对症下药、治病救人的良医。所用的譬喻都是从日常生活中提炼而得,所言的道理简洁有力、鞭辟入里,排比句式形成互相照应,逐层递进,大大增强了议论的气势。这一组排比句从各个不同方面,阐明只有树立正确的志识,治学才找到方向,搜集到的丰富史料和华美的辞藻才有统帅和灵魂。兼具鲜明的针对性、深邃的智慧和隽永的意境,文章笔法的运用达到了极致,因而至今仍然脍炙人口,经常被人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