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柳永词的都市书写

2021-01-16 07:51彭永瑜
红河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柳永词作都市

彭永瑜

(三台外国语学校,四川绵阳 621100)

文人与都市是一个双向交流的过程:有过都市经历的文人,其文学作品必然会受到都市的物质景观、风俗文化、政治氛围的影响;同时,作者所创造的文化产品也会丰富都市的文化内涵。

柳永《乐章集》共有30多首描写都市物质景观、政治文化以及市民活动的词作。通过对这些作品的分析,既能看到都市已有的多重文化空间对柳永都市题材创作的影响,又能管窥柳永是以怎样的视角去丰富都市的文化内涵,创建文学上的都市形象。

一 柳永词作中的都市物质空间

都市首先作为一个物质空间而存在,它的历史沿袭、地理环境、人文建筑都影响着词人的都市书写。柳永《乐章集》既有对都市进行全景描摹的词作,如《望海潮·东南形胜》、《破阵乐·露花倒影》等;又有以聚焦的方式写都城内的标志性建筑作品,如《破阵乐·露花倒影》、《如鱼水·轻霭浮空》之类。

(一)都市的全景书写

对于都市的书写古已有之,以汉赋为最,如张衡《二京赋》、傅毅《洛都赋》等。而第一个多角度、全方位展示都市物质空间风采的宋代词作,当推柳永的《望海潮》。该词的都市物质描摹,是以杭州现实的物质空间结构为依托,加以作者的“主观之象”而生成。《望海潮》全文如下: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杭州城地理位置与历史渊源通过“东南”“三吴”“钱塘”点出:杭州既靠钱塘江天堑,又北依京杭运河,地理条件优越,为历代的重邑,然后以“繁华”作结,从空间与时间上点染出杭州的富丽景象与宏伟气度。

接着笔触由粗摹到细描——柳、桥、帘、幕、人家。“柳”是都市的标志性绿植,在宋代的多首都市词中皆有出现过;而“桥”则将杭州城内多水的特征点出。作者从近到远俯视,将都市内的景观建筑、整体环境和人口规模等娓娓道来。“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开始将视角转向杭州城的标志性景观——钱塘江潮,郁郁葱葱如云朵般的树木环绕着钱塘江沙堤,汹涌的潮头向岸堤冲来,雪白的浪花像霜雪一样滚动着,宽广的江面一望无涯。词人将杭州城内的自然景观与人文建筑交融在一起,呈现出一个有着宏阔意境的古代都城。湿润的亚热带季风造就了杭州城内丰茂的植被,极其适宜桂花与荷花的生长,所以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语。柳永对于杭州西湖的物质景观书写也为西湖的“天堂”美称添一份史实出处,所以张端义《贵耳集》言“词当学柳词。杜诗、柳词皆无表德,只是实说”[1]。《望海潮》借用赋的形式,铺陈杭州城内的各项空间景观,其对于都市的书写是在杭州真实的地理状况与历史景观相联系的基础上,运用慢词铺张扬厉的手法,构造出一个词人眼中的古代城池:生态环境优良、人口繁茂、经济发达、人文丰富,市民们不但有充足的物质保障,还有饱满的精神世界,以至于吸引了无数人的向往。罗大经《鹤林玉露》“此词流露,金主亮闻歌,欣然有慕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2],当然这可能只是金主南下的托词,但亦可见柳永词所塑造的杭州城物质景观空间之生动。柳永以自己真切见闻为基础构建的都城形象,已经远远超过了其地理意义,成为一个诗学上的都市空间,亦是令无数士人想往的艺术存在。除此之外,还有《早梅芳》,亦是以欣赏的眼光与审美的趣味勾勒杭州城的山水人文,其词所呈现的富庶景观,乃是词人对于杭州声色的向往与流连。这种物中存我之“意”的形式,既在词作中保留了都市的空间事实,又夯实了杭州城作为“人间天堂”美誉的基础。

(二)都城的聚焦书写

凯文·林奇将都市物质空间分为“边界”“道路”“节点”“区域”“地标”五个要素,每个要素相互联系的同时又具有对于市民来说的唯一性[3]。其中地标往往便是都城的代指,比如西湖之于杭州、樊楼之于东京、金明池之于汴京等等。这样,都市的地标建筑就等同于都市存在,出现在柳永词的都市书写中,并逐步沉淀为一种都市符号。

北宋帝都的标志性建筑金明池,为北宋四大皇家园林之一。叶梦得在《石林燕语》卷一中记载金明池开池时间为二月,上巳日帝王临驾之后便关闭,同时也特意提到“士庶纵观”[4]四字。周城《宋东京考》引《岁时记》也有“每岁三月一日开金明池,御史出榜晓示,许人游赏”[5]186等语句。可见,皇家园林开放的时间虽或有差异,但都为仲春佳日露花、金柳待览之时开放,满足了人们春日踏青、游赏的需求,且对开放的人群并没有特定限制,皇家贵族乃至于平民都可游赏此地。柳永《破阵乐·露花倒影》便是以金明池为聚焦点展现北宋帝都的具体空间盛景,其词:“金柳摇风树树,系彩舫龙舟遥岸。千步虹桥,参差雁齿,直趋水殿……”写的便是仲春时节人们踏青、观赏皇家园林时的热闹场景。此外,作品中所言的水殿,与孟元老记载:“仙桥,南北约数百步,桥面三虹,朱漆阑楯,下排雁柱,中央隆起,谓之‘骆駞虹’”[7]182一一对应;皇家赐宴场景、龙舟夺标比赛也与文献“元符中,上巳日赐燕群臣”[8]186,“红裙争看绿衣郎”[8]186相符。可见,都市中的物质景观布局影响着柳永都市词创作内容,而柳永以参与者的视角所进行的金明池书写,也为文献上呆板的建筑叙述增添了几分细节与趣味。

颍州的标志性的建筑是西湖,“轻霭浮空,乱峰倒影,潋滟十里银塘……修禊饮、且乐仙乡”(《如鱼水·轻霭浮空》),柳永笔下的颍州西湖不仅有自然之美:云霭、杨柳、兰芷、鸂鶒鸳鸯;亦有人文之观:红粉、画舫、清商、宴饮。自然与人文相和,词人将其称之为“仙乡”。词在书写都市物质空间时,必然不会像地理学家一样按照都市的某种规划条分细理地分析城中之物,而是根据内心对于都城空间结构的认知和“情之所及”进行都市空间加工。柳永词所创造的杭州、颍州、汴京内富庶繁荣的景象,乃是作者出于对都市自然、人文的欣悦体认而创造出的艺术世界中的都市形象。这种以我观“都市”,而“都市”又着我之色彩的艺术形式,即丰富了都市物质空间的文化蕴涵,同时又为宋词开阔了都市形象的书写。

二 柳永词作中的都市政治空间

王国维说:“都邑者,政治与文化之标征也”[6],不管是小的城镇还是大至帝都,政治永远是其主要色彩基调。“古代文人常常怀帝乡之梦,将帝辇之下的京都作为实现自己政治理想与实现自我价值的最佳场所,而将离开京都当作遭受贬谪的人生挫折”[7]46。当怀揣着入仕理想与热情的知识分子们进入宋代政治中心的时候,就不可避免在这里遭遇政治的风波并由此引发种种政事感叹。词人在都市的种种政治遭遇与都市所特有的政治文化一起,构筑出了柳永词中都市书写的政治文化空间,这种书写同时成为作者政治命运流变的见证者。

为了在政治上寻求出路,文人不得不通过干谒的形式以获得上峰赏识。所以宋真宗赵恒时期的“天书事件”便成为了柳永的一种晋升途径。其《御街行·燔柴烟断星河》、《巫山一段云》五首、《玉楼春·昭华夜醮连清曙》等,据吴熊和考证,当为谀圣词[8],是“神道设教”期间奉和真宗之篇词。同是写都市美好的物质空间,柳永此类的干谒、投献之词则不再是“东南形胜”般的都市繁华欣叹,反而更偏重于以一个政治投机者的角色阿谀统治官员治域下的承平之世。再比如《斗百花》以杭州盛景颂太守孙沔;《一寸金》夸饰都市风貌干谒成都太守蒋堂;《送征衣·过韶阳》《永遇乐·熏风解愠》颂承平汴京、贺宋仁宗寿以求仕进等等。欧阳修曾上言:“方今上自朝廷,下至州县,保举之法多矣……凡要切差遣,无大小尽用保举之法。”[9],投献是当时求取政治捷径的通用之法。柳永试图通过赞美当权者统治区域下的安平之世,以期获得政治上的通达。这一部分词由于柳永为取悦当权者集团,因而写的雅致富丽,与柳永巷井之间的哥儿舞女之词差异较大,也正是这部分“雅”词的创作,使柳永在士大夫群体中获得了“仁宗四十二年太平,镇在翰苑十余载,不能出一语歌咏,乃于耆卿词见之”[10]的称赞。南宋陈振孙也夸赞柳永“承平气象,形容曲尽”[11],这些对柳永都市书写与创作的评价,可以管窥北宋前期文人求仕进道路的曲折。

值得注意的是,《乐章集》都市书写中还有近十余首以汴京为原型的词作。汴京是全国最大的都城和政治中心,此间发生的意识形态斗争对词人影响最大,主要表现为儒学思想与世俗化思想之间的冲突与摩擦。作为统治者,为维护其统治地位,必然施行正统的儒家雅正思想;而长期淹留在汴京的词人所接受的民间俗文化,自然与统治者的“留心儒雅,务本向道,深斥浮艳虚华之文”[12]的观念相悖,所以柳永因“好为淫冶讴歌之曲”[13]被仁宗所厌弃也就不足为奇。被统治者罢黜也就意味着柳永入仕之梦的逐渐破碎,面对着都市的繁华与仕宦之志,远离权利中心的柳永只能将都城作为遥不可及但又心怀眷念的的政治表征融进心中,表露词中。“遣离人、对嘉景,触目伤怀,尽成感旧”(《笛家弄·花发西园》),清明时节,柳永远离帝都,滞留南方任职,回忆当年在城中宴游景象,与朋友“呼卢”游戏、醉酒畅饮之事已成为了过去,如今只能只能在玉箫声处、秦楼酒中望帝城,泪满襟。虽与《破阵乐·露花倒影》同写京都的繁华富庶,但在落魄的政治环境与心态影响下,此时的都市书写更多的是成为柳永心灵的慰藉,和政治心理状态的载体。除此之外,还有《透碧宵·月华边》同用京都的繁华表现出仕途失意。

都市作为一种权力符号,在柳永的都市词作中发挥着巨大的影响,它对于柳永来说既是仕宦他乡只能“可望”的存在,又是能够获得政治青睐的捷径,它似乎是一个虚无的幻影,一个抽象的符号,但又真真切切的存在着[14]并主宰柳永的政治之梦。《乐章集》中的都市政治空间书写源于真实,附以真情,最后成于艺术。其对于当时都市政治的反映,既饱含了柳永的政治之梦,也再现了同时期宋代都城的政治面貌。更为重要的是,其都市的政治空间书写为都市原有的政治文化空间增添了文人的感伤与颓废、忧思之内涵。

三 柳永词中的都市市民活动空间

“中国文化真正的都市化不在于都市的数目,而是从这时起都市和都市居民在社会中起主导作用”[15]市民在都市中活动参与的程度构成了都市化衡量的基本指标。

以民俗活动为例。《东京梦梁录》载:“正月十五日元宵……万姓皆在露台下观看,乐人时引万姓山呼。”[16]151元宵是宋代都城最为重要的节日之一,期间灯火络绎,人声鼎沸,市民彻夜宴游。柳永《倾杯乐·禁漏花深》对元宵夜晚的市民活动有生动而全面的描述:“元宵三五,银蟾光满……龙凤烛、交光星汉。对咫尺鳌山、开羽扇。会乐府、两籍神仙,梨园四部弦管。向晓色、都人未散。盈万井、山呼鳌抃。”该词是柳永围绕宋仁宗在元宵佳节之夜与民同乐一事所作。上片重在渲染上元节的节日气氛,下片则是描写皇帝驾临庆典后,市民参与元夕灯会的各种热闹场面。《大宋宣和遗事亨集》所载元宵夜“禁城内万盏花灯罗列。无限坐佳人穿绣径,几多妖艳奇绝。凤烛交光,银灯相射,奏箫韶初歇。鸣稍响处,万民瞻仰宫阙”[17]则与此词相映。“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18]从世情上看,词作显然是歌赞都市统治者治域范围下的歌舞升平,承平盛世之象;但从时序上考虑,元宵繁盛则展现了市民对于民俗活动的热情参与和美好追求,再现了宋代都城宵禁制度破除后,都市夜景的繁华场面的现实情境与市民精神状态昂扬的社会一隅。

这样的民俗活动不独在元宵,《东京梦华录》对清明节也有相关的描述:其时郊野如同市区一般热闹,在“四野如市”的繁华景象下,市民往往休憩于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互相劝酬”[16]178。清明时节市民出城踏青、春游的情景在柳永《木兰花慢》中也有体现:“雕鞍绀幰出郊坰。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新声。盈盈,斗草踏青。人艳冶,递逢迎”。描摹都城内的歌儿舞女们在园亭中呼朋唤友,彻日游玩。在这样的公共场域与活动气氛中,距离感消失了,人们暂时从现实的社会关系中脱离出来,秩序与等级的消解让市民们彼此之间拥有了更多的接触机会[19]。所以这样的节日常常又为城中男女恋情创造机遇与可能性,就如同柳永《二郎神》中所描绘的七夕时节穿针女子,抬粉面,修云鬟,在钿合金钗私语之间,偷看那回廊下的少年身影,这就是“更阑烛影花阴下,少年人、往往奇遇”(《迎新春·嶰管变青律》)。在这漫天华灯之下,商业与艳情享乐交融,“娇波艳冶,巧笑依然,有意相迎”(《长相思·京妓》)与“笑筵歌席连昏昼”(《看花回(二之二·大石调》)的唱和成为了柳永都市市民活动空间书写中随处可见的表达范式。柳永将创作的视角投射在都市男女恋情上,看到了男女之间在都城中互动的事实,突破了前代耻于表达都市男女欲望的限制,同时也贴近了日常大众的审美情调,将世俗化中真实、大胆的男女爱恋作为创作题材。其文本上所构建的都市市民活动空间不仅真实地再现都市男女的声色情爱,也将具有“商业与享乐”特征的北宋都市呈现于文学作品。这样的市民活动空间与文学创作,若以都市政治文化对词人的影响来看,是坊市制度的转型、宵禁制度的废弛与统治阶级宣扬“共乐”思想的体现;但是从市民参与活动角度体察,元宵、清明、七夕等日复一日的庆典,便是一种都市市民的风俗行为,作为系列时令活动,构成了市民的循年生活轨迹。通过对《乐章集》中市民元宵灯宴、清明赏春、七夕织线等活动的都市书写分析,后世既可以透视北宋市民由各时序活动所构成的一年生活轨迹,又能够从中一览具有“世俗”符号的都市市民活动空间的文化蕴含。

如果说市民具有时令性的民俗节日活动呈现的是其一年的生活长度,那么日常闲暇中的娱情活动则显示出都市市民的生活密度。“斗草”“饮酒”“呼卢”等多样化的活动丰富着市民生活日常,“红妆”“华灯”“烟火”等不一样的场景色彩点染着市民的精神生活。柳永以其都市人的身份与感受,在篇幅短小的词作里将随处可见的市井生活场所,通过一年的时令民俗闲暇活动描述,构建起了一个饱含词人情感又具有真实细节市民活动空域。在这个场所中,都市不再是五代词中“弱而靡”,自我欲望抒发的情感天地,而是成为了一个君臣相容、市民精神富足的表征。柳永的书写赋予了都市市民活动场所多彩而积极昂扬的文化内涵,也为宋词的都市市民活动书写展现了多样化的道路,并为周邦彦、苏轼等人所取法。

总之,柳永是宋代第一个大量以都市为写作对象的词人。由于其文化精英与都市底层游走的双重经历,使之能够更广阔的接触都市各个文化空间领域。这种相互碰撞而形成的诗学书写既丰富了都市原有的多种空间内涵,又开阔了宋代都市词作创作的题材,同时柳永词中所创造的生态环境宜人、人文氛围浓郁、市民文化消费方式丰富的古代都城的具体细节画面,对于当前古代都市文化研究具有史料的意义与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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