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兄弟怡怡”幻灭的原因
——兼论张沛君形象

2021-01-15 18:11:01查媛媛
湖北文理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大家庭伦理道德家庭

查媛媛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0)

鲁迅的《弟兄》出自《彷徨》小说集,自发表到如今,相对于《彷徨》集的其他篇目来看,研究成果相对较少,属于冷门篇目。历来的研究成果中或从社会学角度认为文本目的在于讽刺人性,或从心理学角度分析文本内含有的作者文本的创作无意识,或从传记角度考证鲁迅与周作人兄弟失和的事件。本文旨在通过分析张氏兄弟俩“鹡鸰在原”理想幻灭的原因来证实在封建大家庭制度中真正的“兄弟怡怡”几乎不可能实现,继而从幻灭的必然性中为张沛君形象作出反拨。

一、现实经济平衡基础

中国社会自古以来就维持着聚族而居的大家庭制度,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家族是社会最稳定的基层单位。大家庭制度依靠的是一个长期平衡稳定的经济基础,一旦经济基础倒塌或出现任何一方的不平等,就会面临崩塌。或如《红楼梦》中贾府从内里开始衰败,或如巴金《家》系列中高家一样各房为争财产而支离破碎。

《弟兄》写到了两对聚族而居的家庭,一是文本一开始就提及的秦益堂家的老三老五,一是主要人物张沛君兄弟俩。二者看似正反对比,实则一体两面。秦家兄弟是“兄弟怡怡”破灭后的张家兄弟。文本开篇借秦益堂之口交待,老三和老五从堂屋一直打到门口的原因在于折在公债票上的钱被一方开了公账,这一矛盾所牵扯出的就是某一方的不公正,经济平衡基础已经被打破,大打出手在所难免。此时的张沛君尚对自家“兄弟怡怡”引以为傲,然而,“猩红热”时症的威胁让沛君如临大敌。如果说靖甫病前,张家经济稳定并没有受到威胁,“兄弟怡怡”尚可维持,一旦病痛将死亡的威胁带到这个家庭,张沛君立马想到的是从此后家计怎么维持呢?想到自己的三个孩子和靖甫的两个孩子怎么养活呢?想到一旦给自己的孩子读书,必会遭到众人的谴责。“兄弟怡怡”自然具有幻灭的危险。

张沛君由猩红热想到靖甫的死而产生一系列凌乱的思绪、可怖的梦以及残梦。梦境虽不等同于现实,但影射现实。这个家庭稳定的经济基础面临倒塌,一系列家计问题如泉涌而来,孩子的养育问题、日常用度问题、孩子的教育问题,原本由沛君和靖甫两个人一起扛的生活压力,现在全数压在了沛君的肩头上。此时此刻的沛君内心难道不会产生私念吗?他会考虑如果只需要承担自己的家庭就好了,他也会想是不是可以只给自己的孩子更好的教育而去稍微亏待一下靖甫的孩子,这些行为在梦里出现恰恰是合理的,这是沛君内心产生的真实的私人欲望。很显然张沛君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自知自家“兄弟怡怡”的不可靠,因而他在面对日常习以为常且引以为傲的称赞面前罕见的沉默了。

张沛君兄弟与秦益堂兄弟并无二致,所谓“兄弟怡怡”本就是个幻梦,这个幻梦的存在是建立在稳定而平衡的经济基础之上的,它的破灭也是从经济稳定与平衡受到威胁开始。正如鲁迅所说,“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1]

二、病态的封建家族制度与虚伪的伦理道德

为什么张沛君会在靖甫疑似得猩红热时产生如临大敌的巨大反应?当我们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自然会得出,因为这个组合家庭的一个重要的经济来源与支柱倒塌后要承载巨大生活压力。表面看似是经济问题,然而真正的病根在于整个病态的封建家庭制度与虚伪的封建伦理道德。

第一是中国社会自古以来就维持着聚族而居的大家庭制度,大家庭又由各个有血缘关系的支系共同组成,家庭负担沉重。第二是男权专制主义文化剥夺女性读书、从事社会工作的权利,在家庭与社会中形成一个男人独大的社会文化,家庭所有的负担以及毫无生存能力的女性都依靠整个家庭中的男性来养活的尴尬局面。“大家庭制度是建立在一代乃至数代“弟兄”的血缘关系基础之上的“大锅饭”,它一方面固然给家族中的每一个个体都带来了一定的福利与保障,更多的却造成了严重的专制、束缚、牵连及拖累,成员之间也往往由于苦乐不均、责任不明、劳逸悬殊而形成的种种致命的纠葛与冲突。”[2]文本中的秦益堂兄弟就因为私人动用公账而撕破脸皮大打出手。我们也可以由此来解释张沛君为何产生如临大敌的状态,这并不过激,他的反应是真实且现实的,在张沛君与靖甫组成的这个家庭中,靖甫总是忙、而沛君相对来说清闲且进款不多,张沛君孩子又比靖甫多,靖甫的收入是这个家庭的主要支撑,因而,靖甫的生病与死亡的威胁指向给沛君的是未来生活里的不堪重负。

中国古代文化宣扬“鹡鸰在原”而谴责“兄弟阋墙”的固化秩序背后站着的是一群封建伦理道德的维护者。对于大众舆论来说,对于遵守此道德伦理的人,他们会大加赞扬,而违背者会不由自主接受谴责与谩骂。但是“兄弟怡怡”的封建伦理道德只是一个理想化的存在。一如张沛君,他是一个自以为知的不自知者,他自以为自家兄弟两个是真正的怡怡的存在且对外人的夸赞引以为傲。事实上,当“猩红热”作为一个巨大的威胁危及到自己的利益时,他开始察觉到自己对于金钱利益的看重心理。文本整个事件过程中描述了张沛君一系列的心理变化,从不安、愁苦到如坐针毡,表现的不仅仅是他对靖甫病况的关注,更深层次的是他对自己未来生活重担的担忧。文本中还多次提到外人的眼光,文本开头的秦益堂汪月生的赞扬开始,“像你们的弟兄,那里有呢。”“你们简直是谁也没有一点自私自利的心思。”[3]241出现在张沛君凌乱思绪里的担忧,他想着让自己的孩子去读书,大家定要指责批评说自己薄待了兄弟的孩子。还有张沛君梦里出现的对自己交口赞颂的熟识的人们、跟在荷生后面一群相识和不相识的人。不管是秦益堂、汪月生还是文本中出现的大家、熟识的人们、相识与不相识的人都站在了封建伦理道德的制高点成为了张沛君的监督者,关于失去靖甫这个强有力的经济支柱之后,思考家计问题甚至更加偏袒自己的孩子具有一定的合理性,更何况现实中张沛君未必会真的做出梦中所出现的行为。在这样一条准则的监督下张沛君感受到的还有来自精神上的折磨,哪怕他之后仍会善待靖甫的孩子,这种关爱也不再纯粹,他所遵守的封建伦理道德来自于外界的压力,是病态的虚假的“兄弟怡怡”,内里一碰就碎。

可见,封建大家族制度给人以难以独自承受的经济压力,遵守封建伦理道德也只是为了维护自身的名誉与自家的怡怡假象,“兄弟怡怡”只能是一个幻梦,它的破灭具有必然性。

三、为张沛君一辩

正如鲁迅小说老生长谈的问题:“涓生是渣男吗?”笔者在这里也想提出一个问题,“张沛君是伪君子吗?”以往有研究者根据小说《弟兄》里所塑造的张沛君在靖甫生病后立即联想到弟弟死亡以后的生计问题,在梦里虐待弟弟的孩子这些信息来判断作品的目的是提供一个“伪善者”形象;[4]又有研究者进而做出这是一个用以讽刺人性弱点的结论;[5]也有研究者认为这是取材于鲁迅与周作人之间真实发生的故事,目的是影射现实中兄弟失和的种种;[6]或是以上的交叉研究。[7]笔者试图驳一驳这些观点:张沛君是伪君子?笔者反而认为这是一个复杂而真实的人。

在阅读《弟兄》一则内容时,笔者最为直观的感受不是张沛君的虚伪,而是他的恐惧。从文本初始写靖甫疑似得猩红热病说起,沛君表现的格外紧张,飞奔去阅报室、此后又写他说话口吃、声音发抖、脸色铁青,他在得知猩红热这个可能性存在的时候已经感受到恐惧了,这恐惧关系靖甫的病魔。而之后张沛君在请过中医白问山确症后,他仍旧抱有一丝希望,但凌乱的思绪此起彼伏,家计如何支撑的焦虑环绕着他,外人指责自己薄待靖甫的孩子的担扰也无法挥去。此时的恐惧是苦于兄弟共同支撑的家庭一旦失去一个主要支柱的不可控局面。一旦靖甫死去,那整个家庭的重担会全都落到沛君的身上,这是沛君无法承担的重压。

文本从凌乱的思绪写到张沛君的梦,梦里满脸是血的靖甫的孩子,梦里他掌掴靖甫的孩子、梦见自己背负着靖甫的棺材,梦醒时多次写他胸前背上出一身冷汗冷冰冰的。他从自己的潜意识里发现了自己的私欲和残忍,发现了他引以为傲的“兄弟怡怡”的病症出现在自己身上,他感到恐惧。

除此之外,不管是凌乱的思绪还是梦境中,都出现了大家、熟识的人们、相识与不相识的人们,这些都是封建伦理道德的维护者,都是每个大家庭隐形的监督者甚至是评断者,张沛君在意这些人的评价,因而梦中他才会急着向大家解释,“我决不至于昧了良心。你们不要受孩子的诳话的骗……”[3]249本质上张沛君也是封建伦理道德的信徒,也曾做过他们家庭的评断者,他原本是非常相信自家兄弟怡怡的真实性的,也认为自己和靖甫之间是全然没有私心的,但矛盾的是他自己发现了自己身上存在的利己主义私欲,并且他以为自己是有罪的。他本身就深受封建伦理道德的束缚,他无法阻止自己潜意识中的自私自利,他也无法否认封建伦理道德的合理性,他深陷在矛盾中,羞愧于自己潜意识中的残忍又害怕被人指责只要掩饰,但是他的确没办法再自信的说出他们兄弟俩是不计较的了,因为他深知他计较了。文本始终关注张沛君的行动与内心,之所以笔者否认张沛君是伪君子的说法,一是因为他本身也是一个不自知的封建大家庭结构和封建伦理道德的受害者,他在自觉利己主义与残忍的潜意识后感受到的更多是恐惧,梦不等于现实,但梦里感受到的恐惧与害怕的由来有经济的压力、自身的羞愧。二是我们无法仅仅通过梦境来判断他前后为靖甫看病奔波的行为是作秀,在他意识到自身的自私之前,他是真切的在为弟弟奔走的。张沛君向来只信西医,但是为了给弟弟看病连平日攻击过的中医白问山也请了来,进款不多,但仍然给弟弟请了最好的西医,在等待西医的过程中描述沛君对声音的极度敏感来表现他内心的焦急,这一描写手法在《伤逝》中涓生等待子君时也出现过。沛君在得知靖甫得的并非猩红热而是疹子时表现出来的惊喜饱含兄长的慈爱。从张沛君的外观形态可见他对于弟弟靖甫的关心是无可指摘的。关于家计的担忧实属无奈,这是窘迫的经济现实给人造成的精神紧张,哪怕出于家庭生活的担忧,沛君也是希望靖甫能够痊愈的。第三点,倘若张沛君真伪善,那么他在文本结尾再次面对“鹡鸰在原”的称赞时,大可以装作无事发生,仍旧像文本开始一样自我肯定一番,但是他没有,他沉默了,觉得一切都陌生了起来。

作者写张沛君的道德破产与自私自利的潜意识的目的是批判封建伦理道德本身的虚假性,又写张沛君在此过程中的羞愧与恐惧心理揭露的是违背人性的封建大家庭制度。张沛君形象不够理想,但也不至于伪善。人有私欲,但是封建伦理道德往往抑制人的正常欲望,且用道德条款来监督人们,在这种非人性化的监管下,人们以一点私欲的萌生为耻,又极其恐惧面对真实的欲望,于是深陷矛盾与痛苦之中难以自拔。张沛君即是如此,我们看穿他也与他共情。

基于“本体论批评”理论,文学批评就是对作品本身的描述和评价。因而本文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分析了“兄弟怡怡”破灭的原因:一是封建大家庭特殊的粘合性,要求一个稳定且平衡的经济基础,一旦经济基础发生变故,家庭的稳固也遭到威胁;二是封建大家庭造成的男性主导局面造成的巨大经济压力与负担,势必耗尽承担者的精力与时间;三是虚伪的封建伦理道德对人性的压抑。以上表明“兄弟怡怡”的破灭具备必然性。除此之外,本文试图在反驳张沛君是个绝对的伪善者的基础上重新认识这个人物的意义即同样作为受害者的形象出现,深化批判封建社会不合理的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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