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与王朝云的知己情结

王琳祥

（东坡赤壁管理处，湖北 黄冈 438000）

王朝云字子霞，钱塘（今杭州）人。嘉祐八年（1063年）五月五日端阳节出生于一个贫寒的家庭。因其父母早亡，未曾读书识字。熙宁七年（1074年），三十九岁的苏东坡在杭州通判任上，为了给继室王闰之减少家务负担，收养了年方十二岁的王朝云为王的贴身丫鬟。穷人家的孩子，懂事早。王朝云来到苏家，为缓解王闰之的劳动强度，脏活累活总是抢着干，故深得王闰之喜欢。

自从进入苏门，王朝云就感觉到主人虽然是官员且学富五车，但和蔼可亲，因此，对苏东坡的照料特别细心。随着年岁的增加，王朝云逐渐长成了大姑娘，身材匀称，皮肤细嫩，红彤彤的脸庞不施脂粉也光彩照人。两只水灵灵的大眼晴，仿佛也会说话唱歌。善解人意的王朝云在一颦一笑间，自然洋溢着青春少女的朝气与活力，给男多女少的苏家带来了许多的欢乐。

一

元丰二年（1079年）七月二十八日，一场灾难突然降临苏家，身为湖州太守的苏东坡以“谤讪朝廷，无人臣之节”的罪名被朝廷派来的钦差皇甫遵逮捕，苏家也被抄得狼籍一片。王朝云眼见主人被逮捕的景象，心如刀绞。此时的王朝云已经十七岁了。

元丰三年（1080年）五月下旬，王朝云及苏家老小在苏辙的护送下来到黄州。十个月不见，王朝云眼见苏东坡憔悴的模样，内心疼痛极了。

就在苏东坡人生旅途最为艰难的时期，由于王闰之的多次建议，四十五岁的苏东坡将十八岁的王朝云正式接纳为侍妾。虽然两个人的年龄相差二十七岁，但两人琴瑟和鸣。一个学富五车，一个敏而好义；一个心怀坦荡，一个柔情似水。仍然可以两情相悦。当年七月初七之夜，苏东坡携王朝云同游黄州朝天门楼。眼见上弦月弯弯的高挂天边，苏东坡诗兴大发。他笑问王朝云，如此乞巧良夜，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王朝云深情地回答道：“天下女子在此夕皆向织女乞求才智技艺，但妾身却只想祈求与先生永不分离，再也不受那提心吊胆的别离之苦。”

苏东坡被王朝云的真情感动了。回想一年前，自己在湖州被捕，确实给一家人带来了许多的痛楚。就在楼头上，他即兴吟出两首《菩萨蛮》词，记下了王朝云那发自内心的纯朴表白。

菩萨蛮

七夕，黄州朝天门上作二首

画檐初挂弯弯月，孤光未满先忧缺。遥认玉帘钩，天孙梳洗楼。 佳人言语好，不愿乞新巧。此恨固应知，愿人无别离。

风回仙驭云开扇，更阑月堕星河转。枕上梦魂惊，晓檐疏雨零。 相逢虽草草。长共天难老。终不羡人间，人间日似年。

元丰六年（1083年）九月二十七日，王朝云在黄州临皋亭为苏东坡生下一子，四十八岁的苏东坡在欢喜中将其取名为苏遯（遁），乳名干儿。

元丰七年（1084年）四月，苏东坡在黄州又接到量移“汝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的诰命。七月二十八日，不到一岁的干儿由于旅途奔波致病，不幸夭折于金陵。王朝云经不住这残酷的打击，哭得死去活来，僵卧在床上，水米不沾。老泪横溢的苏东坡眼见王朝云这般模样，心中不安。在痛苦中，他拿起笔来，写诗二首，以慰朝云失去爱子那无法愈合的悲哀情怀。

苏东坡的哭儿诗，给悲痛欲绝的王朝云不少安慰。只是朝云因悲伤过度，干儿夭折之后，从此不再生育。

二

元祐年间，因哲宗的祖母、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苏东坡回到京城，其政治生涯逐渐抵达他一生的巅峰。在此期间，由于宰相司马光全盘否定王安石变法，而苏东坡认为王安石的新法也有一些是利民之举，如果“专欲变熙宁之法，不复较量利害，参用所长”，将会给国家带来后患。遗憾的是，苏东坡的意见未能引起司马光的重视。在一次论争过后，情急之下的苏东坡竟将司马光称之为“司马牛”。

一日，心中不快的苏东坡吃完饭后在家扪腹徐行，顾谓众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东坡摇摇头，不以为然。又一婢道：“满腹都是机械。”东坡亦未以为恰当。东坡回过头来问王朝云，朝云对曰：“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东坡闻之捧腹大笑，以为知己。

绍圣元年（1094）四月，苏东坡被御史虞策、殿中侍御史来之邵弹劾，被诏落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罢定州任，以左承议郎责知英州军州事。六月，来之邵等又言苏东坡诋斥先朝，责授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行至当涂，又得“落左承议郎，责授建昌军司马，惠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的诰命。

连续三次谪降，苏东坡深知大势不妙。在万般无奈中，他将家中侍儿及差人遣散，令次子苏迨携家，从长子苏迈就食于宜兴。由于王朝云执意侍奉苏东坡白头到老，苏东坡将其与幼子苏过并二老婢带在一起赶赴贬所。

三

早在元丰七年（1084年）十二月，因干儿夭折，悲伤至极的王朝云从泗上比丘尼义冲学佛。

王朝云本来识字不多，自从学佛之后，为了诵经就勤奋自修，几年下来，不但文理清通，且亦粗识佛学的大意了。自来惠州，她又学习写字。念经和临池，是王朝云在惠州陪伴苏东坡的两件大事。

绍圣二年（1095年）十月，因惠州疫情弥漫，王朝云的身体出现不适，为了调节其心情，苏东坡为王朝云写了《三部乐·情景》一词：

美人如月，乍见掩暮云，更增妍绝。算应无恨，安用阴晴圆缺。娇甚空只成愁，待下床又懒，未语先咽。数日不来，落尽一庭红叶。 今朝置酒强起，问为谁减动，一分香雪。何事散花却病，维摩无疾。却低眉，惨然不答。唱《金缕》、一声怨切。堪折便折。且惜取、少年花发。

“美人如月，乍见掩暮云，更增妍绝”此三句赞美王朝云美丽动人的容颜。

“算应无恨，安用阴晴圆缺”，北宋人石曼卿曾以“月如无恨月长圆”对李长吉“天若有情天亦老”句，时人以为勍敌。

“散花却病，维摩无疾”，《维摩经》载，维摩诘室中有一天女，闻诸天上说法，即现其身，以天花散诸菩萨大弟子上。维摩诘尝以方便现身有疾，以其疾故，无数千人皆往问疾。此处以天女比王朝云，以维摩诘自喻。

“却低眉，惨然不答，唱《金缕》，一声怨切”，写王朝云心中充满哀伤，原因是替苏东坡难过。《金缕》，曲名，杜秋娘《金缕曲》云：“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杜牧《杜秋娘》诗序云：“杜秋，金陵女也。年十五，为李錡妾。后錡叛灭，籍之入宫，有宠于景陵。”景陵，指唐宪宗李纯。这首词显然是写苏东坡向王朝云问疾的情景以及王朝云当时的情态。

绍圣三年（1096年）五月四日，深情的东坡赋《殢人娇》《浣溪纱》二词赠给王朝云：

殢人娇

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碍。朱唇筋点，更髻寰生彩。这些个、千生万生只在。 好事心肠，著人情态。闲窗下、敛云凝黛。明朝端午，待学纫兰为佩。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

“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言自己年老容衰，与维摩诘晚年清净无欲无垢的状态极为相似。当年东坡与张耒书，有“某清净独居”之语，此盖写实。“空方丈，散花何碍”，天女在维摩诘室中散花，虽然房子狭小，但无任何妨碍。“朱唇筋点，更髻寰生彩”，朝云那红色的口唇就象筷子点画，将年少的发髻形状稍加改变，显得更加美艳。“纫兰为佩”，语出《离骚》“纫秋兰以为佩”，赞美王朝云的品行高洁。“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我要创作出一首好诗，书写在你的裙带之上。

浣溪沙·端午

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 采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

词中所说的浴芳兰、缠彩线、挂小符，皆为过端午节的习俗。“佳人”句是祝王朝云身体健康，有祈盼天长地久、白头偕老之意。

五月初五，王朝云生日，苏东坡特地邀请几个朋友来为她作会庆贺，并作《王氏生日致语口号》。这种文体本多用于宫廷大宴，至少也须官方筵宴时才用。苏东坡谪居惠州，按理不可能有这样的大场面，其所以如此，他是想以此来表达自己对朝云的一份爱意：

人中五日，知织女之暂来。海上三年，喜花枝之未老。事协紫衔之梦，欢倾白发之儿。好人相逢，一杯径醉。伏以某人女郎，苍梧仙裔，南海贡余。怜谢端之早孤，潜炊相助；叹张镐之没兴，遇酒辄欢。采杨梅而朝飞，擘青莲而暮返。长新玉女之年貌，未厌金膏之扫除。万里乘桴，已慕仲尼而航海；五丝绣凤，将从老子以俱仙。东坡居士，樽俎千峰，笙簧万籁。聊设三山之汤饼，共倾九酝之仙醪。寻香而来，苒天风之引步；此兴不浅，炯江月之升楼。罗浮山下已三春。松笋穿阶昼掩门。太白犹逃水仙洞，紫箫来问玉华君。天容水色聊同夜，发泽肤光自鉴人。万户春风为子寿，坐看沧海起扬尘。

“太白犹逃水仙洞”，清康熙年间人查慎行注引《续仙传》说：“孙思邈隐于太白山，学道。偶出，见牧羊童子杀小蛇，已伤出血，思邈脱身救之，以药封裹，放于草内。后月余出行，见一白衣少年，以马载之，偕行如飞，到一城郭，俨若王者之居。少年延思邈入，见一端正美貌，袷帽绛衣，侍从甚众。俄顷，延入宫闱，内见中年女子领一青衣小儿出拜，曰：‘此儿痴騃，为人伤损，赖救免害。’思邈省记尝救青蛇，即讶此何所也？潜问左右，曰：‘此泾阳水府也。’留连三日，命其子取龙宫药方三十首与先生。此真道者，也可济世救人。俄复命仆马送归山，深自为异。”

“紫箫来问玉华君”，《云笈七签》：“天皇上尊者，是上清真人之典禁主玉华仙女之母，故号玉华三元君也。”

“发泽肤光自鉴人”，《左传·昭公三十八年》载：“昔有仍氏生女，黰黑而甚美，光可以鉴。”《注》云：“发肤光色，可以照人。”

“万户春风为子寿”，王文诰案：“岭南有万家春酒。口号作于春日，故又云‘万户春风’也。据此句，信为生日之作。”

四

两个月后的七月五日之夜，王朝云在惠州合江楼中病逝，年仅三十四岁。苏东坡的幼子苏过当日因事不在家中，孤独的老人在凄惨中不胜悲哀。

王朝云撒手人寰，苏东坡的精神近似崩溃，在万般无奈的孤寂之中，只有借诗词来抒发自己的情感。《西江月·梅花》一词即为朝云而作：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 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玉骨那愁瘴雾”二句，言高洁的梅花怎么会担心似玉的枝干被瘴雾污染，她那淡雅的冰姿天生而自然。“海仙时遣探芳丛”二句，是说海上的仙人经常被派遣来欣赏梅花的阵阵芳香，梅的枝头上栖集着许多小小的绿毛凤。“素面翻嫌粉涴”二句，言白梅最厌恶脂粉的污染，红梅虽然被雨水冲洗，其本色却依然保存，未曾脱落半分。“高情已逐晓云空”二句，是说高逸超然的情致已替代那天空中的晨云，身为梅花，即令是在梦中也不会与梨花同语。宋人龚颐正在《芥隐笔记》中说：“东坡梅词‘不与梨花同梦’，盖用王建《梦中梨花云》诗。时侍儿朝云新亡，其寓意为朝云作。”

此词上片，写梅花的“玉骨”“冰姿”具有诱人的魅力。下片，字面上写“素面”“唇红”与“高情”，看似句句写梅，其实是句句在歌颂朝云。

重九日，东坡老人登上白鹤峰，时菊花未开，邻里老翁以蛙蛇之肴相待。苏东坡在醉中作诗，哀悼朝云病逝，以《丙子重九》为题。该诗下半部文字如下：

今年吁恶岁，僵仆如乱麻。此会我虽健，狂风卷朝霞。 使我如霜月，孤光挂天涯。西湖不欲往，暮树号寒鸦。

“今年吁恶岁”四句，写惠州今年遭遇瘟疫，死者不可计数，如同乱麻。虽然我的身体无恙，但瘟疫却夺走了我的朝云。“使我如霜月”四句，言朝云一去，我心灰意冷，生活毫无情趣。过去与朝云常游的西湖虽然美丽如故，只因朝云安葬在那里，寒鸦在暮树之中凄惨的鸣叫着，它已成为我伤心落泪的地方。

在《和陶（渊明）和胡西曹示顾贼曹》一诗里，老人悲哀地写道：

长春如稚女，飘摇倚轻飔。卯酒晕玉颊，红绡卷生衣。低颜香自敛，含睇意颇微。宁当绨黄菊，未肯姒戎葵。谁言此弱质，阅岁观盛衰。 頩然疑薄怒，沃盥未可挥。瘴雨吹蛮风，凋零岂容迟。老人不解饮，短句余清悲。

“谁言此弱质”，哀叹王朝云身体虚弱，英年早逝。“短句余清悲”，状写自己的哀伤。朝云轻朗的笑声忽然寂灭了，暖在心上的朝云的温情突然冰冷了。屋前屋后，在恍恍惚惚中，处处摇曳着朝云的动人情态，但定晴细看，却什么也没有。东坡老人独自欣赏着房子前的长春花（金盏草），觉得她应是朝云的化身。

此诗看似咏花，实则是哀悼朝云。稍后，多情的老人又填《雨中花慢》词寄怀：

嫩脸羞娥，因甚化作行云，却返巫阳。但有寒灯孤枕，皓月空床。长记当初，乍谐云雨，便学鸾凰。又岂料、正好三春桃李，一夜风霜。 丹青如画，无言无笑，看了漫结愁肠。襟袖上，犹存残黛，渐减余香。一自醉中忘了，奈何酒后思量。算应负你，枕前珠泪，万点千行。

“嫩脸羞娥”，写王朝云的美丽动人。宋玉《高唐赋》云：“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因甚化作行云，却返巫阳”二句化用此典，哭王朝云为何突然病逝，离我而去”。

这是一首思念王朝云的动情之作。“但有寒灯孤枕，皓月空床”， 写王朝云去后的凄惨景象。其言辞凄切，让人伤心落泪。“又岂料，正好三春桃李，一夜风霜”，本应是幸福的甜蜜日子，谁知一夜间的变故，就像那三春桃李，横遭一夜风霜。面对着王朝云的画像，愁肠漫结。自己的襟袖上至今还留有王朝云的体香。想以酒醉将过去忘怀，那知道酒后的思量更让人痛苦难堪。“算应负你，枕前珠泪，万点千行”，愧疚万分的苏东坡自觉有负于王朝云，阴阳相隔，欲见无方——活在的人展转难寐，惟有在枕上泪流满面，“万点千行”。

五

当苏东坡命唱《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之际，“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的伤春之词使其泪洒衣襟，而苏东坡为其感染，终身不复听此小曲。王朝云在苏东坡的心目中是完美无瑕的。

朝云生前，苏东坡为她写诗填词，有“佳人言语好，不愿乞新巧”的赞美；有“云蓝小袖者，近辄生一子，想闻之，一拊掌也”的喜悦；有“我泪犹可拭，日远当日忘。母哭不可闻，欲与汝俱亡。故衣尚悬架，涨乳已流床。感此欲忘生，一卧终日僵。……仍将恩爱刃，割此衰老肠”的体贴；有“却低眉，惨然不答。唱《金缕》，一声怨切”的关怀；有“天容水色聊同夜，发泽肤光自鉴人。万户春风为子寿，坐看沧海起扬尘”的期盼。

朝云身后，苏东坡给予的评价是 “一生辛勤，万里随从”“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王朝云一去，苏东坡自觉“使我如霜月，孤光挂天涯”“但有寒灯孤枕，皓月空床”， 且自恨“驻景恨无千岁药，……弹指三生断后缘”。看到王朝云那无言无笑的画像，苏东坡愁肠漫结；闻到襟袖上仍残留的王朝云的体香，苏东坡发出了“算应负你，枕前珠泪，万点千行”的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