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 方
(金陵科技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211169)
2007 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多丽丝·莱辛(Doris Lessing,1919—2013) 是当代英国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被誉为“英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一个伟大而独特的作家”[1]。莱辛关注当代人类社会的重大问题,她的文学作品题材广泛、主题深刻、内涵丰富。1950 年,莱辛的处女作《野草在歌唱》(The Grass is Singing) 讲述了殖民地贫苦大众种族关系的故事。1962 年发表的《金色笔记》(The Golden Notebook)探讨了女性在现代社会中所面临的个人、婚姻、政治和社会等方面的问题,被誉为“女性主义案例讲义和《圣经》”[2]。莱辛还发表了许多有关猫的作品。创作于1967 年的短篇小说《老妇与猫》(An Old Woman and Her Cat) 描述了英国社会底层边缘人的生活状态,揭示了穷人生活困窘、社会问题凸显、自由意志崩塌的现实画卷。2002 年出版的《特别的猫》(Particularly Cats)由三部非虚幻故事构成,小说以“猫”为纽带,通过对形态各异的猫的刻画,阐释了人类的生存状态,生命中爱和怜悯的价值、万物平等和谐的相处之道。各式各样的猫成为了莱辛生命中重要的伙伴,“猫一直是莱辛生活的一部分”[3]。猫在莱辛的其他小说中也频繁出现,这些猫形态各异、性格鲜明,传递并阐释了当代文明视角下的人类命运主题:对女性身份的追问、对生态伦理的思考和对异化的生命状态的反思。
国内外学者对莱辛的关注与研究由来已久,长盛不衰,研究视角和主题呈现多元化的特点。然而,有关莱辛作品中宗教问题的研究尚显不足。在宗教主题研究中,多数学者关注了其作品中的苏非主义哲学,苏忱在《多丽丝·莱辛与当代伊德里斯·沙赫的苏非主义哲学》一文中探讨了莱辛作品中蕴含的苏非主义哲学思想,并分析了苏非主义哲学在现实生活中的积极作用和消极影响[4]。胡勤在《多丽丝·莱辛与伊德里斯·沙赫的苏非主义哲学——与苏忱商榷》一文中进一步阐释了苏非主义哲学的内涵,并指出莱辛在作品中“用苏非思想看待世事,用苏非智慧提高个人”[5]。夏琼阐述了莱辛对苏非主义哲学的跨文化接受,在多元文化背景下考察了莱辛作品中东方思想和西方理性的融合[6]。这些研究大多数仅关注莱辛作品中的苏非主义哲学元素,是在伊斯兰文明的精神关照下探究宗教与文学的关系。然而,作为经历丰富的划时代作家,莱辛的作品涉及欧亚非大陆的风土人情,其作品中基督文明的意义和价值的探讨有待增强。
在西方文化中,猫是图腾中重要的一员,有着丰富的寓意。在古埃及神话中,猫身狮面的斯芬克斯有着神奇的法力,能够治疗疾病、驱散邪恶;在中世纪的欧洲,黑猫曾被视为半猫半人的魔鬼撒旦的化身;在《圣经》“巴路克”一章中,猫被视为异教的象征;在日常生活中,人们也经常会拿猫和忠诚的狗进行对比,讽刺那些轻易改换门庭的人。这些不同时期、不同文化、不同民族中对猫的解读是某种宗教信仰或传统文化的历史印记,通过世代传承,具有特定的文化内涵,成为了一种文化符号。[7]
莱辛小说中的猫不仅聪慧,而且具有丰富的情感。本文试图以莱辛作品中经常出现的“猫”意象为基点,探讨其在基督文明下的寓意:对生命神圣性的重视是基督文明对于个体的深刻感知;对性道德的关注是基督文明的文化传统;对爱和怜悯的传播与弘扬是基督文明所传递的生活价值。莱辛通过猫切实地反映了基督教文化中个人的、伦理的和终极的追求,致力于通往完善的生存境界。
早期的罗马社会盛行许多诸如弃婴、杀婴、角斗等贬损生命的陋习。“为了纪念战士的战斗传统,公开杀戮甚至成为了罗马的一种仪式”[8]。当时,基督徒带着对生命的讴歌与赞颂来到罗马传播福音,这一切使他们触目惊心。基督教重视生命的神圣性,无论生命的形态与质量如何,都奉行尊重生命、保护生命的伦理观。基督教认为人是上帝的杰作,圣灵存在于每个人心中。由于受到基督文明的长期影响和谴责,罗马逐渐废除了这些陋习。人类生命的神圣性不断受到珍视,是基督文明留下的一份“最杰出的遗产”[9]。
莱辛在1999 年接受采访时说,是三大影响塑造了自己:一是中部非洲,二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三是文学。[10]莱辛复杂的出身背景和多国文化经历使她受到不同文化的浸润,特别是在20 世纪中期,她在欧洲各国目睹了战争的残酷和人性的泯灭,其作品也涵盖共产主义、苏非主义和基督文明等重要思想。在《刻骨铭心:莱辛自传:1919—1949》(Under My Skin:Volume One of My Autobiog⁃raphy:1919—1949)中,莱辛描述了自己所见的“基督受难”经历:“前段时间乘车穿过慕尼黑近郊的时候,我在路上目睹了一个又一个骇人的基督受难雕像:它们分散在路旁,在涓涓细流中,也在林子里、旷野上、花园中。这些雕像让我想起了儿时修道院里用来教化我们的画像,它们每一个都呈现了流血和磨难的景象。修女们几乎都来自德国南部,而德国是希特勒所在的国家。……我看到一条条街道上,成群的年轻男子或奔跑,或身形摇晃。他们在用沉重的链条或鞭子抽打自己,眼神因疼痛而变得茫然或震惊。最终,他们倒在了地上,被沿街早有准备的救护车救了进去。我的想法或许陈腐,但我觉得,人类这个种族的确是出了大问题。”[11]莱辛借“基督受难雕像”这一隐喻表达了法西斯盛行下的西方社会中信仰的缺失和生命受到的极端轻视,而这种悲惨的境遇在《特别的猫》中通过野猫们的生存图景得以生动展现。
人的生命是神圣的。当代社会,由于受到战争的影响和破坏,人们对生命神圣性的珍视也在持续减弱。小说《特别的猫》描绘了野猫们的凄惨命运。莱辛早年在非洲长大,她笔下的非洲农场象征原始大自然中动物的生存图景:飞行的鸟儿陡然下降冲向它所选定的小动物,鹰隼冲向地面将打瞌睡的胖母鸡抓走,野猫则是在夜晚偷偷溜进养鸡场获得猎物……大自然充分展示其运行的生存法则。然而,由于讨厌野猫引诱“爱好和平的家猫”[12]9离家出走,人类自以为是地充当了大自然的裁判,大量射杀自认为“破坏自然运行规则”的黑猫。“我们只要一发现野猫栖息在附近的山丘上,就会毫不犹豫开枪格杀。”[12]8对于父亲屠杀繁殖过快的猫群,“我”感到非常愤怒,因为它“原本是可以避免的”[12]21。屠猫行为是莱辛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反抗、对残杀生命的控诉。人与自然的关系应是一种平衡关系,人与动物应和谐相处,生命的不同形式也应得到尊重。后来,“我”的黑猫由于患肠炎而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奄奄一息,“她”放弃了求生的希望,拒绝进食,等待死亡。而“我”将黑猫带到医院为其治疗,像照顾病人一样悉心地照料“她”。“‘我’绝不允许‘她’这样死去,因为‘她’并不只是一只猫而已”[12]103,更是“我”的挚友、伙伴。在“我”无微不至的关怀下,“她”终于战胜病魔,活了下来。通过“我”对猫的尊重和热爱,莱辛表达了自己与猫惺惺相惜之情、对生命的讴歌和赞颂,更体现了她的基督视角下万物平等、生命至上的人文情怀。
同时期的非洲正处于大英帝国的统治之下,战争、混乱下的非洲黑人饱受欺凌,黑人领袖也因政治失败而陷入危机。解放事业并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充满辉煌的英雄色彩;相反,造成了包括白人在内的大量死亡。在《非洲的笑声》(African Laughter)中,以象征非洲独立的津巴布韦为代表,莱辛描绘了殖民地非洲生灵涂炭的景象。“哈里回忆起年少时用气枪在丛林里猎捕动物的情景:我们看见豪猪也射,看见野猫也射,看见什么就射什么。”[13]38这种行为是受到当时社会环境的影响:“英国在印度的统治刚结束的时候,上层社会在丛林中看见什么就射什么,中产阶级也效仿他们。”[13]39屠杀成为以哈里为代表的白人殖民者从小到大司空见惯的场景。野猫则象征在种族歧视和宗教迫害下遭受生命威胁的千千万万劳苦大众。莱辛早年在英属殖民地罗德西亚(今津巴布韦)的生活经历使她对殖民主义有了较为深刻的观察和思考。小说名为《非洲的笑声》,表明莱辛希望独立后的津巴布韦充满欢笑。然而,对生命神圣性的蔑视和践踏充斥着充满殖民暴力的非洲,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对殖民地的人们产生了毁灭性的影响:在“我”第一次到访津巴布韦时,哈里描述了他在丛林里与恐怖分子的残酷斗争:“我们四个人趴在草堆里,自己也不知道有个同伴要死了。”[13]55恐惧和死亡带来的不仅仅是肉体上的毁灭,还有精神上的荒芜。“哈里明白多年来自己一直麻木得很,在生命中最好的岁月,却什么感觉都没有。”[13]59“在战争中,他看见最好的朋友被炸成碎片,却当什么都没发生过。”[13]60对战争残酷性的麻木和对生命价值的蔑视渲染了小说的主题:爱的缺失使得生命的价值受到贬低;人性的沦丧使社会成为人与人之间互相决斗的竞技场。但是,在拉哈雷解放后,“我”和全家踏上由拉哈雷到穆塔雷的旅途,对生命神圣性的重视得以回归。在途中,“我们”不幸遇到了车祸,被送进了当地的医院。在乡村医院发生的场景正浓缩了当时津巴布韦的各种趋向。在医院里,业务精湛的黑人女护士悉心为“我”治疗后,“我们立刻建立起一种女人之间的和睦关系”[13]116。在黑人女护士、黑人医生的悉心治疗和照料下,“我”的伤势得到了缓解,也逐渐认可并赞扬了黑人从医者高超的业务水平和人格魅力。伤势好转以后,“我”和丈夫来到了罗德西亚的农庄。此刻,猫在邻居家的农场出现,它与庄园凶猛的看门犬安妮、农场黑人烈狗赛特犬的关系由紧张、害怕到熟悉、和谐,直到“最后在房椽上找到了个安全的位置观察一切”[13]124。由于这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以“我”为代表的白人游客群体和黑人医护工作者群体在医院相遇,“我们”之间却没有种族隔阂的阴影和种族迫害的恐惧,甚至建立起一种和谐的关系;就像小说中那只与猎犬和谐相处的猫一样,充满了活力与希望,仿佛“它们和我们同类”[13]124。最后,在“我”第三次访问津巴布韦的途中,猫甚至成为了永恒生命的象征:“多萝西和乔治相信阿尔顿母亲的鬼魂附在那只老猫身上。”[13]349象征基督生命伟大意义的猫拓宽了生命的维度、传递了基督声音;在不同种族、不同性别背景下跨越了种族隔离的鸿沟,致力于谱写人类生命的伟大意义。
从《特别的猫》中个体对猫的人文关怀,到《非洲的笑声》中猫在集体中的身份转变,都是莱辛利用猫的不同境遇和猫眼中所见证的人类关系的赋格化叙事来表述同一个主题:殖民统治下的爱的缺失使得人性沦丧,社会成为了人类之间互相决斗的竞技场;但是在基督文明生命神圣性的关照下,猫在以“我”为中心的个人叙事中和以“我们白人”为中心的集体叙事中传递了对生命的救赎与珍视,表达了基督文明与个人的连结:人类要达到一种热爱生命、珍视生命的生存状态。
在基督教出现之前,早期罗马男女之间的性行为极其混乱,败坏的性关系充斥社会。[9]79自布匿战争结束到公元1-2 世纪,性道德进一步崩溃,纯洁的性事基本消失,对婚姻忠贞不渝的信念也逐渐被人们抛弃。普遍放荡的性行为威胁着婚姻结构,导致婚姻寿命非常短暂。基督徒带着全然不同的性道德观与生活方式走进了罗马这个堕落淫荡的世界。基督教将性道德称之为“贞洁的德性”,这种德性认为性行为只能发生在夫妻之间;夫妻间的性事是相互爱慕与尊重的表达,而不是自私欲望的满足。在摩西十诫中,上帝也为他的子民列出了不可奸淫的诫命。莱辛的小说不乏涉及男女之间性的表述。在不同的场合,莱辛借助猫这一隐喻,表达出她希望将“性”由生物学角度的“天性”——欲望和生育转向伦理学角度的“人性”——圣洁与爱情。
在《特别的猫》中,无论是美丽精致的、高傲地展现母性美的灰咪咪,还是温顺乖巧的黑猫都表现出顽强的生命特征。她们大胆求爱、繁衍,使得“在短短的一年之内,我们家和房子四周的库房、以及农场周围的灌木丛,就猫满为患了。”[12]18“他们”之间的交配完全是出于性本能,导致长满皮癣、眼睛溃烂、残疾跛腿的畸形猫到处都是。最后,“我们”不得不用氯仿将这些“残猫大军”安乐死或者直接枪杀。由于无节制的生育,母猫们痛苦地生下小猫后残忍地将其杀害;人类无情地用氯仿屠杀“残猫大军”;这些行为都隐喻着贬损生命的杀婴、弃婴等恶俗陋习。
在猫的世界中,它们无法驾驭自己的性欲和本能,性行为的混乱在不断上演。在一个炎热的周末,公猫为争夺交配权在持续战斗,当最后丑猫“摩菲斯特”胜出时,灰咪咪“忘形地在后院打滚”,以至于好友S 将其描述成“最不堪的情欲表演”[12]62。当目睹“老国王”摩菲斯特趴在灰咪咪身上,努力不懈地进行“冲击”时,H 和S夫妻二人的对话更具有讽刺意味:“我看我还是把你带回家吧。要是再待下去的话……你会干脆自己上去跟那只老猫做爱。”[12]64“喔,我真希望可以这么做。多么精致优雅的野兽,多么美丽迷人的生物啊。”[12]64家猫和野猫们的交配完全是基于性本能,“我”的朋友H 和S也受到影响,认为“公主必须和国王交配,就算他又老又丑”[12]61。然而,这种公开、毫无节制的性行为带来的后果则是病猫的泛滥,最后迫使“我”带灰咪咪去做“绝育手术”。莱辛用“猫”隐喻人类错误的性道德观和不良的性文化导致性行为的泛滥和两性关系中爱的缺失;而“我”带灰咪咪去做“绝育手术”是莱辛反对杀婴、弃婴等陋习的具体行为,渴望实现种族的“优生”,从而避免滥杀无辜。但是,要从根本上重视起生命的价值,正如罗素所说“我们这个时代极为迫切的需要就是改变性道德”[14]。
基督教纯洁的性道德观在《天黑前的夏天》(The Summer before the Dark)中得到进一步阐述。小说讲述的是中产阶级家庭主妇凯特·布朗在结婚后的二十五年一直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操持家里的一切,为家庭牺牲自我。然而,她却发现自己是丈夫和孩子心目中“多余的人”。在国际食品组织工作结束后,凯特在酒店遇到了比自己小十几岁的美国青年杰弗里,并与他开始了一场暧昧的西班牙之旅。在旅行中,为了追求个体的解放和情欲的宣泄,她也释放了多年来被压抑的情感。凯特不顾其他人异样的眼光,努力享受这场轰轰烈烈的“情爱之旅”。但是,在和杰弗里相处的过程中,凯特发现自己的思想深受丈夫迈克尔和五个孩子的影响,与年轻的杰弗里格格不入。她回忆起十年前和迈克尔痛苦且相爱的日子,与此情此景“毫无可比之处”[15]45。此时,凯特对性有了更清醒的认识:“结婚时间长了,愉悦的性生活过久了,性爱和身体渐渐变成一种普通而简单的情感表达方式,成为一种情感语言。”[15]45但是,这种“表达方式”是无法和刚刚相识没多久的杰弗里巧妙达成的,她所得到的只是她曾经“自以为是的浪漫”。凯特逐渐认识到性和爱是不可分离的。她对夫妻之间的爱情与忠诚也有了更清醒的认识:“如果一个女人与哪个男子琴瑟相投,意真情切,那么新人想要插足并非易事”[15]56。在家庭关系中,凯特对两性之间和亲子之间的相处模式产生了新的思考:夫妻双方通过协商和交流可以获得新的自由;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自己已经培养起自律、耐心、坚贞、适应等优秀的品质。此时,曾经被凯特收养的流浪猫出现,凯特亲切地将它称呼为自己多年“爱的话语”的产物,因为多年来她一直无法对自己坦言:“这只小猫代表的就是我,我本人,我照顾这只可怜的猫,但是谁来照顾我呢?”[15]55此时,小说已经给出了明确的答案:她的家人。凯特向莫林回忆起自己和迈克尔以及几个孩子的生活经历。在旅途中,当凯特和迈克尔从睡梦中醒来后,猫的再现是她对性爱观和家庭观反思的见证:夫妻双方应尊重、信赖彼此,身心上也要忠诚于彼此;在家庭关系中,爱的矛盾也可以通过坦诚地交流和信任得以解决。凯特在妻子和母亲的传统角色中无法实现真实的自我,也无法作为“自由”或职业女性获得成功。其失败的原因是双重的:她没有认识到在婚姻中承担责任、履行义务的重要性,“对浪漫的爱情也基于过高的希望”[16]。在这次旅行中,凯特试图摆脱原有的女性角色和价值观所带来的内心成长羁绊,并终于“重新定义自我”,接受了“自由的局限”[17]。她发现仅仅因为婚姻中“不全是美好的经历”就谴责婚姻是错误的。“海豹之梦”以凯特成功护送海豹入海而告终,凯特也完成了心路之旅,在婚姻和家庭关系中找到了自我。在探讨两性关系中,通过恋爱、婚姻、家庭和性关系的思考,莱辛把对责任和自由的理解通过富有宗教寓意的“猫”意象由个人层面提升到家庭层面。
青年时代的莱辛和他父亲一样,非常擅长跳舞。[3]95莱辛和那些跟她跳舞的男人一样,对自己的身体赞赏有加。在战争年间,人们愈加渴望及时行乐,纸醉金迷。在《刻骨铭心:莱辛自传:1919—1949》中,青年的莱辛阐述了自己对性的观点:“在我的一生中,‘性’以及‘和谐的性爱’一直都是一项权利——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如此。”[11]184莱辛曾以为性爱是人的“一项权利”,而忽视了超越两性本能的婚姻和家庭责任。所以,在和弗兰克结婚并怀孕后,莱辛觉得自己应该堕胎,而弗兰克也没有什么异议。[3]99然而,莱辛最后放弃了做流产手术,认为“怀孕是因为上帝想让年轻女人生孩子,逼着她‘顺其自然’。”[3]100令人惊奇的是,莱辛在回顾她的生活历程时,把自己当时的这种行为归结于“母亲的本能”“看不见的力量和不可逆转的时代潮流”[3]100。这“看不见的力量”是重视生命的神圣力量;而“母亲的本能”则是摒弃把肉体作为纯粹快乐的对象、手段和工具这一理念,进而放弃堕胎的慈爱本能。由“性爱的权利”到“母亲的本能”和“时代的潮流”,莱辛的思想正在逐步契合基督文明下尊重生命、回归家庭的美好愿望。
莱辛在《特别的猫》中用猫的行为隐喻当代社会中性道德的沦丧、两性关系中爱的缺失,从而呼唤性道德的改变,重塑人类社会中爱情和性的价值。“当文明道德的全部力量被动员起来时,人类成为了一种高级存在物,并遵循高级的价值标准,性欲因爱获得了尊严。”[18]在《天黑前的夏天》中,猫的两次出现见证了主人公凯特的性爱观和家庭观的转变:女性在婚姻中应负有责任、夫妻双方也应忠于彼此、仅凭家庭关系中的矛盾并不能证明婚姻的错误。尽管莱辛在理智上并不完全相信那些永恒爱情婚姻的完整性,但她笔下所塑造的女主人公们却逐渐认同了永恒的情感忠诚,实现了性欲的自我升华,使爱欲在一种持久的秩序中长存不衰,这是基督文明所推崇的性道德标准,也是基督文明与家庭的连结。
基督教倡导“博爱”,这种博爱是指通过不求任何回报的施舍来缓解他人经济或身体的压力。圣·保罗认为世人在神面前一律平等。他广传福音,关心穷困潦倒的人;号召信徒们用爱和怜悯消除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消弭民族的界限;他传扬耶稣代人受罪、受钉十字架、牺牲自我而实现了普世拯救的理念;耶稣通过圣爱成就了上帝与其选民的盟约。基督教通过上帝的圣爱,不图回报、不计得失,来展现爱的本性,即绝对之爱和至高之爱:对整个人类的博爱与怜悯。莱辛的小说中,个人良知是她经常关注的话题。她认为:“在日常的社会生活中,良心并不是高调或神秘的。”[19]这种个人良心是指:从人一出生开始,社会环境和宗教文化就以各种方式引导人的内心、规范人的行为。莱辛作品中所要唤醒的是一种可以帮助人们完善自我,从而推动人类社会进步的“善的推动力”。基督教中的爱与怜悯是莱辛提供的救赎路径,并通过作品中猫生动形象地得以体现,在“上帝救赎的受造者”中得以弘扬、传承。
《第五个孩子》(The Fifth Child)以寓言式结构讲述了海蕊一家因班的出生而遭遇一系列不幸的故事。从海蕊孕育班开始,他的一生即具有异质化的特征。当班尚未出生时,他的异常状况就搅得母亲心神不宁。海蕊不停地运动或以大量的药物来控制班的躁动,试图中止怀孕。班出生后被整个家庭认为是“不合时宜的怪胎”[20]。班是整个家的“野兽”,他丑陋的外貌和野蛮言行使原本幸福和谐的家庭分崩离析。在亲友的建议和安排下,幼年的班被强行送入医疗所。医疗所内令人恐惧的虐待成了规范班行为的力量。在从“野蛮人”到“文明人”的改造历程中,小说中的猫见证了班的成长历程和悲惨命运,传递出后现代社会中爱与怜悯的缺席。老灰猫“麦奎格先生”第一次出现是在复活节家庭聚会中。刚刚一岁的班被人们认为患有唐氏症候群,他的种种粗鲁行为使人们怀疑是他杀死了随客人来访的小猎犬和家里的老灰猫“麦奎格先生”,因而人们推测班也会伤害小女孩艾咪。小说虽没有明确提及是谁杀害了麦奎格,但是种种迹象指向班就是凶手。一向温顺、可爱的老灰猫是人类社会意识形态的符号,它和人类友好的关系被残暴的班破坏了。班代表未开化的人,由于缺少爱与怜悯使他成为家庭和社会中的边缘个体,以一种原始的生活方式生存。这种野蛮的非文明行为源于爱和宗教信仰的缺失,并通过麦奎格的死表现出来。莱辛通过这种寓言式叙事表明:在后现代社会中,宗教信仰已经成为一种装饰品,爱和怜悯的缺席使班变得狂躁、残忍,如同未开化的野人。
《第五个孩子》的姊妹篇《本,在人间》(Ben,In the World:The Sequel to the Fifth Child)延续了班的故事,叙述焦点从班与家庭的关系转向了他在社会的遭遇。猫的意象也有了承续性的变化。班离家出走后过着悲惨的生活,后来被毕格斯太太收养。在老人家中,大虎斑猫的出现见证了班文明的回归。离开家的班像孤儿一样,在外受尽朋友的欺骗和利用。当他回到毕格斯太太的家中,大虎斑猫看到班恐怖的外貌特征,“它的全身寒毛直竖”[21]6。在他人眼中,异化的班成为了一个“像动物的人”,一条乞求简单生存权的狗,凄惨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但是,毕格斯太太不断安抚大虎斑猫:“好啦,好啦,咪咪,别紧张”[21]6。在她的安抚中,它的恐惧逐渐缓和,又成为“一只柔顺的猫咪”[21]6。大虎斑猫和班在善良的毕格斯太太的安抚下,逐渐建立起信任和友谊。“对孤儿的关爱和照顾是圣经中许多段落的主旨,也是基督徒的创新。”[22]在毕格斯太太的关心和照顾下,曾经被视为“家庭灾难”的班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爱与怜悯的美好品质也在其身上逐渐得以体现,因而值得人们去爱、去关心。在老妇人生病住院期间,班和那只大虎斑猫在屋内和平共处、相依为命,甚至出去抓鸟和鸽子回来和猫共同分享,与猫也建立了互相平等、信任的关系。直到傍晚毕格斯太太回来时,看到“这两个生物已经彼此依偎着睡在她的大床上”[21]31。在和老妇人的相处过程中,怜悯的情愫在班的心中也逐渐开始萌发,“班知道老妇人生活拮据,也不想吃光老妇人的食物。”[21]31在毕格斯太太卧床期间,班帮猫买罐头,与它相依为命,也赢得了老妇人的称赞:“班,你是个好孩子。”[21]33班也深受感动,泪水涌上他的眼眶,家庭的幸福和温暖使班拥有了基督文明下的美好品质:爱。“个人积极地、习惯地、体贴入微地行善,是整个基督教社会的一个显著特征。”[23]此后,班一直悉心照料毕格斯太太和她的猫。由于食物全靠邻居救济和老人的养老金,班尽量少吃食物,为了延续生存,他选择离开,出去找工作,这似乎已经超越了邻居们的想象:这个“雪人”像儿子一样照顾毕格斯太太。在爱和怜悯的人性温暖中,班与毕格斯太太相处的岁月成为了“一段快乐的时光”,他认为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光阴”[21]35。最后,当毕格斯太太病逝后,班将那只猫想象为他失去的伙伴。猫见证了班在爱的滋养下,经历了由野蛮到文明、由无情到充满爱与怜悯的个性成长历程。
从莱辛的文化、家庭和社会背景可以看出,殖民地社会的残暴、不平等是莱辛最早最深刻的记忆,也是伴随她长大、并挥之不去的阴影。在《第五个孩子》和《本,在人间》这两部作品中,莱辛通过描绘主人公班在家庭和社会中经历的各种野蛮和不公,表达她对于社会底层边缘群体的生存状态和人类社会发展的关注。亚理斯多德认为悲剧能够引起怜悯与恐惧,更具有净化人心灵的作用。[24]莱辛在后现代的寓言式书写中,通过班的悲惨命运表达了对现实的恐惧和未来世界的担忧,而象征基督文明的猫颠覆性地消解了后现代社会中的困境,为人类重构了充满爱与怜悯的新世界,实现了基督文明与社会的连结。
莱辛以基督理念为基石,用总体性的眼光考察整个人类社会,用独特的作品呈现了自己的宗教思想和人文情怀。在文学创作中,莱辛选择了富有宗教寓意的图腾“猫”,并证明了它非凡的道德力量;莱辛对猫的书写“模糊了人与动物的区别,并表现在将悲剧和快乐结合起来的幻想中。”[25]在她的作品中,形态各异的猫得到人类的关爱与照顾,同时也象征不同种族关系的和解。从这一维度上,生命的神圣性得以尊重和保护。猫也见证了两性关系中性道德的重构,使人们接受了“自由的局限”。因此,性道德的标准得以提高。猫参与并颠覆性地消解了后现代社会中道德沦丧的困境,让爱和怜悯给生活在社会底层人民以希望,并闪耀着人性的光辉。“宗教以神圣的方式使社会规范大大强化,并深入每个社会成员的内心,监督每一个个体的行为,成为社会秩序的保护者。”[26]在莱辛的小说中,猫见证并参与了快乐与自由、本能与道德的和解;基督文明的理想也渗透、融入个人、家庭和社会的理想之中,帮助人们形成善良、忠诚、博爱和怜悯等高尚的品德。经由这些方式,莱辛希冀在信仰缺失、道德沦丧、人性冷漠的当代社会中构建更有意义的道德正义共同体,从而走向全人类健康前进的文明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