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健
(陕西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陕西 西安710119)
安东尼·克罗斯兰(Anthony Crosland)是二战后英国工党重要的理论家和著名的政治活动家,也是当代欧洲民主社会主义理论的开创者之一。他根据二战后资本主义在经济体制、政治结构、内外部环境等方面呈现出新变化的历史现实,认为传统的社会主义理论已经无法解释现有的资本主义状况,应该修正传统教条,构造和阐释新的社会主义理论,以适应战后社会发展的新形势。因此,克罗斯兰被公认为工党内修正主义理论的“教父”。英国前首相戈登·布朗对他的评价是,“战后,没有哪一个工党理论家能像A.克罗斯兰一样,对工党的思想产生如此大的影响。”[1]1法国学者雅克·德罗兹指出:欧洲社会党人在经济方面经常引证的是“凯恩斯和熊彼特,特别是C.A.R.克罗斯兰的新费边社宣言——《社会主义的未来》(1956)。”[2]因此,研究克罗斯兰的社会主义思想对于了解英国工党意识形态的变迁,以及民主社会主义思潮的发展有着重要的意义。
国内学术界对于克罗斯兰有着一定的研究。杨光斌在20 世纪80 年代就曾介绍和评析过克罗斯兰和他的《社会主义的未来》(以下简称《未来》)一书,是国内较早对该主题进行研究的学者。[3]随着2011 年中文版《未来》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国内学者对克罗斯兰的研究显著增多。国内学者研究克罗斯兰最显著特点是,研究主要聚焦在《未来》一书,据此对克罗斯兰的民主社会主义思想进行介绍和评析,研究的内容有一定重复,并且缺少对克罗斯兰民主社会主义思想生成、发展的系统性梳理。固然,《未来》是克罗斯兰最著名也是最重要的代表作。但是作为一位多产的理论家,克罗斯兰的其它著作也有着重要的研究价值。例如1952 年他为论文集《新费边论丛》写的《从资本主义过渡》一文就初步阐述了后来在《未来》中深入论证的资本主义转型的问题。克罗斯兰的主要代表作还有《保守的敌人》(1962)、《当代社会主义和其它问题》(1974)等,他的后期著作尤其反映出有了议员身份和内阁经历的克罗斯兰,如何将行政技能与理论创新结合在一起,解决工党执政或竞选所面临的实际问题。因此,研究克罗斯兰早期和晚期的思想,有助于从整体上把握其民主社会主义思想生成和发展的脉络。本文的目的即是考察《未来》之前,克罗斯兰的民主社会主义思想是如何生成的。
克罗斯兰民主社会主义思想的基础是20世纪30年代后期他在牛津大学求学以及二战期间在英国军队服役期间打下的,他的家庭背景对他民主社会主义思想的培育也有着重要的作用。
克罗斯兰1918 年出生在一个条件优越的家庭。他的父亲毕业于牛津大学三一学院,并在战争办公室担任过高级职务。他的外公曾任皇家海军学院院长,母亲当过伦敦玛丽女王大学韦斯特菲尔德学院讲师。出身于中产家庭的克罗斯兰能够成为一个社会主义者,他的普利茅斯教友会家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普利茅斯教友会是起源于19 世纪20 年代都柏林的一个狂热的非国教教派。它的一个显著特征是所有教友对于宗教仪式的简化。该教派没有正式的组织和规定的礼仪。普利茅斯教友会重视极端的个人主义,鼓励畅所欲言,遵守清教徒般的职业道德,对礼节和仪式有着强烈的反感,并认为在上帝眼中一切人都是平等的。这些特点在后来的克罗斯兰身上都充分体现了出来。克罗斯兰父母双方的家庭加入了普利茅斯教友会已经有好几代人的历史。克罗斯兰的父亲曾经拒绝了骑士爵位,担心这样会将他与其他教友疏远。在这种平等思想的影响下,少年的克罗斯兰在20 世纪30 年代经济萧条时期,就对工人阶级悲惨的境遇表示了同情。克罗斯兰将他对政治产生兴趣的时间,追溯到十几岁时在南威尔士的衰败地区与失业矿工共同度过的那个时期。
从家庭继承下来的这种根深蒂固的平等主义思想一直伴随着克罗斯兰,并逐渐发展成为其民主社会主义思想最重要的特征。克罗斯兰在他的最后一部著作当中指出,“社会主义,在我们看来,基本上就是关于平等的。”[4]戈登·布朗评价克罗斯兰的平等观时认为,“无论你是否认同A.克罗斯兰讨论平等的方式,你都不得不承认自1956年以来,任何关于社会平等政治学的认真讨论都必须基于《社会主义的未来》这一起点。”[1]2
1937 年秋天,克罗斯兰进入牛津大学学习。牛津大学与英国工党的密切关系为他日后在党内的发展编织了一张极其有利的关系网。另一方面,牛津大学浓厚的社会主义氛围更丰富了他的社会主义知识。
牛津大学为英国工党培育了大量的精英。牛津大学一贯的传统就是在政治上的“左派”面目超过所有其它的大学。[5]2171924 年工党政府的内阁成员有15%来自牛津大学,1945—1951 年这一数据是28%,到了1964—1970年工党执政期间,内阁成员来自牛津大学的比例占到了41%。[6]6二战后工党的三位领袖艾德礼、盖茨克尔、威尔逊也均来自该校。在这样的环境下,克罗斯兰结识了一些工党的重要人物,如罗伊·詹金斯、艾伦·威尔金森、菲利普·威廉姆斯等。通过罗伊,克罗斯兰结识了他的父亲阿瑟·詹金斯,老詹金斯是后来的首相艾德礼的议会私人秘书。由于克罗斯兰的父亲过早去世,老詹金斯在克罗斯兰的生活中在一定程度上承担了父亲的角色,对他的政治生涯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克罗斯兰在牛津大学期间参加了G.D.H.柯尔领导的劳工俱乐部(Labour Club),这是一个关注现实政治和社会问题的社会主义性质的组织,也被称为“柯尔小组”[7]。这个组织年复一年地从在校生中纳新,使得牛津的社会主义传统不断地延续下去。G.D.H.柯尔是英国著名思想家和社会活动家,他的一生著作等身。他对英国工人运动有着深入的研究和重要的影响,被誉为“两次大战期间牛津社会主义的教父”。克罗斯兰一方面积极参加劳工俱乐部的活动,一方面阅读大量社会主义方面的理论著作,除了G.D.H.柯尔、道格拉斯·杰伊等人的书以外,他首次深入阅读了一些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并找到了许多他所认同的观点。[6]7
20 世纪30 年代云谲波诡的国际形势,加深了克罗斯兰对社会主义的认识。这突出地表现在他对共产主义态度的转变上。随着法西斯主义的兴起,以及苏联在社会主义建设方面取得的巨大成就,共产主义在英国赢得了越来越多人的支持与同情。柯尔指出,“到了三十年代,天平大大地偏向苏联一边,原因是法西斯分子猛烈谴责苏联,而且大多数社会主义者,至少是左派,对苏联的经济成就感到衷心钦佩。”[8]在这种环境下,20 世纪30年代初,牛津大学学生会通过了一项提议,认为俄国的社会主义试验是成功的,应该对此进行支持。1935 年,英国共产党也被劳工俱乐部正式承认。1937 年,西班牙内战中共和军对佛朗哥军队的抵抗,更加深了劳工俱乐部对共产主义的同情。据好友丹尼斯·希利回忆,此时的克罗斯兰“认为自己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但是还没有勇气直接加入共产党。”[6]7克罗斯兰在牛津的头两年虽然不是一个正式的共产主义者,但他却赞同共产党的许多政策。在苏德签订互不侵犯条约以及分别出兵占领波兰后,克罗斯兰还为苏联的做法进行辩护,认为这是一种自卫行为。甚至在苏联出兵芬兰后,1940 年的1 月芬兰大使前往牛津为芬兰寻求支援时,克罗斯兰还组织了抗议活动。
1940 年春天,克罗斯兰发现越来越无法相信苏联红军进入芬兰是为了将芬兰人民从反动政府下解放出来。再加上当年纳粹德国占领法国,使得英国面临被侵略的危险。他开始质疑劳工俱乐部的路线。四月底,克罗斯兰、罗伊·詹金斯和伊恩·杜伦实施了一个大胆的举动,他们分裂了亲共的劳工俱乐部,另行成立了民主社会主义俱乐部,由克罗斯兰任主席,G.D.H.柯尔任会长,并使该俱乐部重新附属于工党。这一行为也赢得了时任工党领袖艾德礼的支持。在这些事件的共同作用下,克罗斯兰又转向了正统的工党路线。
1940年夏天,克罗斯兰应征入伍,在军中服役至1945 年底。这五年的军旅生涯,也是他政治思想发展的重要阶段。他一方面通过阅读来增进政治和经济方面的知识;另一方面通过与士兵接触了解英国工人阶级的实际状况。无论是理论上的发展以及实际中的感受,都使得克罗斯兰的修正主义立场越来越明确。
克罗斯兰驻扎在伦敦时发现,士兵几乎都来自于工人阶级,他们对政治漠不关心。伦敦的工人阶级士兵是被模糊的爱国主义所激起参战的,并非为了反对法西斯主义。这些加强了克罗斯兰的修正主义倾向。“我正致力于对马克思主义做更大的修正,我必定会成为当代的伯恩施坦。”[6]16无需赘述,克罗斯兰对于马克思主义只是一知半解,始终未掌握真谛,而且他对马克思的评价也有前后矛盾之处。例如,他在《未来》中提到,“马克思主义在知识界的影响仍然居于主导地位,并对我们这一代在二战前成长起来的社会主义者产生深远影响。”“在才智上,马克思仍然是社会主义思想家中一位高高在上的巨人,一位在其他领域也具有与弗洛伊德和凯恩斯同样声望的人,总之,在过去的一百年中几乎无出其右者。”[1]4-5但是,在书中同一个地方,他又说到,“在我看来,不管是在实际政策方面,还是对于我们社会的正确分析,甚至是适当的概念工具或框架,马克思很少或者说根本没有为当代社会主义者提供什么现成的东西。”[1]5英国著名学者唐纳德·萨松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克罗斯兰在马克思主义理论方面的不足,“试图评判克罗斯兰的马克思主义学识,是没有意义的,它似乎是建立在未能很好融会贯通的二手资料基础之上。批判的对象不是马克思的马克思主义,而是关于马克思主义的两种类似的解释。”[9]277萨松所说的两种解释是,考茨基在《爱尔福特纲领》中对马克思主义的解释,以及将马克思主义解读为以国家权力的高度集中为特点的中央计划经济。确实,克罗斯兰对于马克思主义有着一定的理解,但是他主要不是通过阅读原著来掌握马克思的主要理论,而是通过别人对马克思主义的介绍和评价来了解的。简言之,克罗斯兰对马克思主义的批判是站不住脚的。
总之,经过家庭、学校、军队的培养、熏陶和磨练,克罗斯兰的民主社会主义思想此时已经显露雏形,他在《未来》中阐述的主要思想这时都已具备,那就是以自由和平等为最大特点,将修正主义视为其目标,支持工党的政治立场。克罗斯兰后来理论上的发展就是将这一雏形进一步充实和完善。
克罗斯兰民主社会主义思想的理论渊源很多,包括伯恩施坦的修正主义、凯恩斯的经济学说、卢锡安·劳拉特对马克思主义的分析等,但是对其影响最直接和最显著的当属费边社的社会主义思想。
费边社是英国著名的社会主义团体,英国工党的创始者之一。费边社会主义在1918年成为工党的主导思想,1945 年工党执政后的施政方针就是将费边社会主义多年的主张付诸实践。因此,费边社在工党上台后的声望很高,也为克罗斯兰提供了一个潜在的政治上的发展机遇。他一方面受到费边社第二代代表人物G.D.H.柯尔的影响,认识到了区分社会主义目标和手段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克罗斯兰也对韦伯夫妇“苦行僧”式的研究方式有所不满,对此进行批判,从而得出社会主义也应该注重私人生活中的自由和快乐以及文化价值的社会责任等观点。这两方面后来都成为克罗斯兰民主社会主义思想的鲜明特征。
克罗斯兰对英国工党传统理论最大的修正,就是明确指出了社会主义的目标是改善社会福利和实现社会平等,国有化只是实现社会主义目标的手段之一,区分了社会主义的目标与手段。“事实已经证明,国有化和计划化,这样的手段可以适用于多种目标。这无疑说明,将手段等同于目标是多么的不明智。”[1]65就此引发了工党内部如何对待公有制条款的激烈争论。这一观点在《未来》一书当中进行了充分的论证,也是克罗斯兰对民主社会主义理论重要的创新之一。尽管工党内部的修正主义之争在20 世纪50 年代达到高潮,但是,修正主义的一些主张早在30年代就有学者进行了初步的阐释。张志洲认为直接影响到20 世纪50年代修正主义形成的、有别于“正统”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民主社会主义”论述,确实都出自新费边研究局的一些成员,如G.D.H.柯尔、道尔顿、莫里森和德宾等人。[10]135上文已经提到柯尔对于英国社会主义思想和运动的重要性,以及克罗斯兰与他的交往。柯尔对于克罗斯兰更大的影响体现在社会主义思想方面。
柯尔在1941 年写了《费边社会主义》一书,这是对他的社会主义思想的集中表述。他将社会主义理解总结为:在我的心目中,社会主义主要就是这样三种——或者,假如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说这样四种——思想,使人人有同等机会,保证人人享有基本的生活水平,还有民主自由。公有制本身并不是目的,而是实现以上所说的目的的手段。整个社会应当拥有生产资料这一命题,没有绝对的效力。[11]柯尔的主张是对当时主导工党意识形态的费边社会主义的挑战。他明确地指出了自己的社会主义思想与当时流行的以费边社会主义和苏联的社会主义为代表的集体主义的社会主义观念的一个根本的区别,即“公有制”这一社会主义原则,不是社会主义的主要目的。克罗斯兰忠实地继承了柯尔的这一主张,并将它发扬光大。不同的是,柯尔是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形成的这种观点,当时真正实现社会主义公有制的只有苏联一个国家。克罗斯兰的修正主义思想是在20世纪50年代英国工党执政时,大规模实施国有化,暴露出公有制的缺陷后才充分阐述并发挥影响的。“就工党修正主义理论家的代表性而言,最能代表修正主义的反‘正统’意识形态的,当属G.D.H.柯尔、盖茨克尔和克罗斯兰。”[10]136由此可以看出,克罗斯兰与柯尔的社会主义思想是一脉相承的,受到了他的显著影响。
韦伯夫妇是典型的工作狂,甚至他们的蜜月都用来研究都柏林的贸易协会。韦伯夫人更是将工作本身当成了乐趣,“在古老的教区教堂的圣坛上,在古迹投下的阴影中,在律师的简朴的小办公室内,在地方行政委员会丑陋、毫无装饰的休息室里,甚至在没有通风设备、终日不见阳光(这也曾是我们的遭遇)的地下室里,一小时一小时地查看手稿、翻阅书籍,以便在限定的时间内完成工作,都会在我心中激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激情。”[12]83克罗斯兰承认韦伯夫妇这种可贵的性格,但他进一步指出,“他们毫不关心各种形式的艺术与文化,他们对各种情感或身体上的快乐缺乏欲望,他们不能够为自己而放松下来,这一切在我看来都是非常没有意思的,并且会让社会主义国家变成让人恐惧的梦魇。”[13]
韦伯夫人在回忆录中写道,“由于我们集中精力在调查研究、市政管理和费边宣传上,我们没有时间、精力和条件,去欣赏音乐和戏剧、品味古代和现代的经典文学、参观画廊、细细品鉴建筑奇迹。”[12]14克罗斯兰针锋相对地指出,“最重要的是要有充足的文化和享受上的多样性,要与闲暇时间当中的无趣和千篇一律作斗争——也就是废除离婚法、拥有更多通宵的露天咖啡馆、舞蹈、娱乐演出、文化、不要谈论经济和政治,以及需要一个新的费边主义。”[6]29克罗斯兰认为韦伯夫妇将社会主义指向了两个方向,长期的方向是效率和行政的实用性,短期的方向是国家采取集体行动来纠正经济上的不公正。他们的这种做法在过去是行之有效的,在未来则行不通。劳工运动需要一点更激进的个人主义,尤其是在社会的习俗方面。
他的这部分思想在《未来》的结语部分得到了进一步的阐述,“如果真的转变了文明态度,那么就可以在很多方面使英国变成一个更加多彩、更加文明的国度。我们不仅需要更高的出口和养老金,也需要更多的露天咖啡厅、夜晚更加欢快明亮的街道、营业时间更长的酒吧、更多的地方剧院、更为友好周到的酒店老板、更加宽敞整洁的餐厅、更多的河边茶座、更多的游乐园、公共场所更多的壁饰和壁画,以及设计更为精美的家具、陶器和女装、新建住宅区的中央石雕、街灯、电话亭,等等不一而足。”[1]339很多人认为这一部分才是克罗斯兰书中的核心要义,前面的长篇大论只是为了论证如何才能实现这样的生活。“我们现在知道,克罗斯兰著作中最重要、最有意义的部分,不是前面的517 页,而是最后大约12 页的内容。”[9]284从中我们也能够看出克罗斯兰的远见,随着传统的社会主义目标的不断实现,社会主义者应该去追求那些以前没有归为社会主义的目标。具体来说,克罗斯兰的意图就是让工人阶级过上中产阶级的生活,让美好生活不仅仅是少数精英的特权。
克罗斯兰通过对G.D.H.柯尔社会主义思想的继承与发展,在20 世纪50 年代提出了区分社会主义目标与手段的鲜明的主张。另一方面通过对韦伯夫妇的批判,他提出了社会主义要更加强调私人生活,强调自由与不同政见,强调文化、美、休闲和娱乐的独具特色的观点。这反映了作为英国工党早期主导思想的以集体主义为特征的费边社会主义思想逐渐不能适应时代发展的需要,克罗斯兰正是推动其理论变迁的重要理论家。
在牛津任教的克罗斯兰在学术上是非常有前途的。但对克罗斯兰来说,从事政治是他从小的理想,他认为制定和影响政策要比在牛津的座椅上写书更加地让他满足。他的志向以及与工党高层的联系,都促使他考虑离开牛津步入政界。此时,对克罗斯兰政治生涯影响最大的是休·多尔顿,他取代了1946 年突然离世的阿瑟·詹金斯,承担了克罗斯兰父亲和政治导师的角色。在多尔顿的建议和帮助下,克罗斯兰在1950 年的大选中当选南格罗斯特郡的议员,在31 岁时离开牛津开始了议会生涯。
1950 年的工党政府面临的执政形势比1945年更加严峻。它的优势从1945年领先其他政党总和146 席到1950 年领先6 席。并且与1945 年相比,此时的艾德礼政府没有能够提出有魄力的政策。造成这种情况的部分原因在于工党内部的分裂,更重要的原因在于1945 年的执政纲领得以成功实施——充分就业得以保持、关键部门和服务业的国有化、新福利国家的建成特别是国家医疗服务体系的实施等,使得工党在理论上裹足不前。盖茨克尔后来说,“曾经在1945—1950年议会里呆过的人都清楚,五年来,我们已经不遗余力,竭尽所能。”新政府向议会提不出更多的立法议案。[14]以费边社为代表的工党理论家在1949年就酝酿出版新的费边论文集来为工党出谋划策,指明方向。经过三年多的努力这本书在1952年出版,即《新费边论丛》①注:1889年出版的《费边论丛》是费边社会主义诞生的标志。由于它的畅销,一版再版,使得第二本《费边论丛》的出版迟迟不能实现。最终在G.D.H.柯尔的强烈要求下,1949年7月,费边社成立一个专门小组开始实质性地讨论此事,最终该书在1952年出版。。该书认为过去的两代社会主义者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如何实现第一本费边论丛所阐述的纲领上,而忽略了正在发生的社会结构性变革,当下迫切需要对政治、经济和社会重新分析来重构社会主义原则。克罗斯兰作为八位作者之一,撰写了《从资本主义过渡》(The Transition From Capi⁃talism)一文。这篇文章包含了《未来》中的一些主要观点,后来也被克罗斯兰整理成该书的第一章——《资本主义的转型》(The Transformation of Capitalism)。克罗斯兰开篇就对资本主义下了一个定义,他说我们可以称资本主义为一个先进的、工业化的社会,它的大部分经济活动由私人企业开展、不受政府干扰、并由私人利润所激励。换言之,在这个工业体系中,资本的所有权和控制被授予私人资本家,他们根据市场的自由运行来做出经济决策。[15]33以这个经典资本主义的定义为起点,克罗斯兰开始对二战后的英国社会进行分析,得出了英国已经不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独到结论。
文章首先通过对经济数据的分析指出资本主义崩溃的理论是不正确的。英国的国民收入自1870年以来呈上升趋势。尽管还存在着明显的社会不公正,但是按照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所预言的资本主义崩溃的现象是不会出现的。然而在社会主义运动的强大压力下,英国的资本主义确实已经发生了不可避免的转变,这种转变甚至从二战前就开始了,二战后工党政府进一步加快了这种转变。从1951年起英国不再是一个资本主义国家。[15]42这个后资本主义的社会有以下八个方面的特征:1)个人财产权不再构成经济和社会权力的必要基础;2)过去财产所有者行使的权力现在已经很大程度上转移到了经理阶级的手里;3)政府的权力显著增长,开始主导国家的经济生活;4)社会服务的水平非常高,被称为福利国家;5)就业趋势不断向好,大规模失业的重现是不可能的;6)生产以及生活水平不断提升;7)社会的阶级结构变得更加多样;8)强调的重点不再是财产权、私人动机、竞争以及利润激励等,而是政府的职责、社会和经济安全、合作行动的优点等。
这种社会混合了多种传统社会的分类标准。从工业的私人所有、为市场而生产、原有阶级区分仍然存在等方面看是资本主义社会。但它又失去了许多资本主义社会的传统特征,如在一些重要部门中市场的影响屈从于中央计划,政府的权力比任何单一的阶层权力都大,国民收入的分配不再自动受市场影响而由政治决定。工业的控制很大程度上转移到了经理阶级手中,他们取代了旧的资本家阶级。同时这个社会也具有社会主义性质,因为收入分配已经非常平均,部分工业和相当部分的经济权力已经社会化了,国家最低收入和福利保障已经存在,计划已经很大程度上用来实现传统的社会主义目标。克罗斯兰将这个取代了资本主义的多元的社会称为国家主义(Statism),特指资本主义已经消失,社会主义还未完全实现的一个过渡的阶段。
克罗斯兰接下来进一步论证了如何才能超越国家主义,进而实现社会主义。他仍然认为社会主义是一种不同的社会,不仅与资本主义不同,也与1951 年的国家主义不同。[15]61克罗斯兰首先排除了社会主义的两种定义——马克思主义的生产方式、分配、交换的国有化和费边社的集体主义,选择了G.D.H.柯尔在1935 年下的一个定义:“社会主义在我看来是一种社会形态,在那里男男女女没有被分裂为对立的经济阶级,而是生活在相近的社会和经济平等之中,使用共同的工具来促进社会福利。”[15]61克罗斯兰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强调,社会主义不是简单的美国模式的机会平等,而是最广泛意义上的平等——客观的与主观的。
在这里,克罗斯兰一方面提出了社会主义可以不包括国有化、公有制的思想。这一观点在《未来》中得到了更加全面的阐述,也成为他作为工党内修正主义代表人物的主要观点。另一方面,他通过重点强调平等在社会主义中的重要地位,指出了从国家主义到社会主义需要进一步完善的地方。
克罗斯兰指出,1951 年的英国已经在平等方面取得了巨大的进步。当前的收入差距显著缩小,机会更加平等。但是英国还没有变成一个理想的无阶级的或者平等主义的社会。社会主义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消除阶级感,同时创造一种共同利益和平等地位的感觉。这不仅需要经济层面的措施,来创造生活标准和机会方面更大的平等,同样也需要社会心理方面的措施。这才是国家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实质区别。至于怎么才能实现社会主义,克罗斯兰指出了三个需要改进的方向。第一,财富的所有权。仍然存在的财富分配的严重不均,使得上层阶级过着一种仅凭他们税后收入无法实现的奢华生活。事实上社会不平等的程度要比收入不平等的程度大得多。第二,教育系统。英国学校存在的社会等级让人吃惊。这是在传播阶级感受方面最有影响的单一因素。第三,工业的范围,它的适当组织形式构成了当前的主要问题。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劳资关系的心理学和工业的氛围。国家主义已经提供了充分就业、高收入和安全,并加强了工人与雇主谈判的地位。但是没有给予工人新的社会地位,使得工人仍然对企业没有归属感、参与感和决策权。社会主义需要让工人拥有合作意识和责任感。总的来说,国家主义治愈了前一个社会的恶,社会主义者需要继续创造一个没有阶级感的新社会。
《从资本主义过渡》为克罗斯兰赢得了全英国乃至国际的知名度,使他作为社会主义理论家的地位更加巩固,也为《未来》一书的诞生奠定了重要的基础。
克罗斯兰的家庭背景、军队经历以及牛津与议会的历练使他形成了修正主义思想。通过对费边社第一代代表人物韦伯夫妇的批判和第二代代表人物G.D.H.柯尔社会主义思想的继承与发展,克罗斯兰的民主社会主义思想特点日益鲜明,并推动了当时英国工党指导思想即费边社会主义的理论发展。这些都为1956年《社会主义的未来》一书的问世奠定了基础。克罗斯兰作为民主社会主义的重要理论家之一,对西方的社会主义思潮有着重要的影响。但是他的民主社会主义思想与科学社会主义有着本质的区别。在他看来,资本主义已经克服了马克思描绘的阶级关系紧张、阶级矛盾尖锐的固有矛盾,工人阶级的生活水平有了显著的提升。尽管20世纪的资本主义发展确实出现了新变化和新特征,需要与时俱进地来研究它,但是实际上资本主义的制度性弊病没有得到彻底根除,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矛盾也不可能得到彻底解决。特别是克罗斯兰忽视所有制的重要性这一主张,更是与马克思主义背道而驰。因此,一方面要借鉴克罗斯兰敢于创新的理论勇气,同时也要认识到他的民主社会主义思想的局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