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正月十三的正日子,南北往来的曲艺人,就自发地汇聚到马街村应水河北岸的麦地上,随便找一块空地,把桌椅、乐器和简易音响一摆就开演。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闻声而来,在此起彼伏、韵味十足的说唱声中寻找着书会中的新老面孔。如果是书会的“老主顾”,还会彼此询问:“‘余仙儿’在哪?”
“仙儿”是对德高望重者的尊称,大家口中的“余仙儿”名叫余书习(又名:余成义),一位堪称马街书会“活化石”的平调三弦老艺人。如果以虚岁来算,今年他的岁数已整整一百!他的经历,就是三弦艺人一个世纪命运的缩影。
余书习在河南乡土电影《挂帅》中出镜
藕从莲生,树由根起,寻朋访友,先问祖籍。宝丰城东周庄乡耿庄村,近看有水,远望有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原村落,1921 年农历十一月,余书习就出生在这里。都知道庄稼人在土里刨食,以种田为生,但老余家没有地,父亲还双目失明,日子的艰辛可想而知。好在家中的长子、年长余书习19 岁的余书成会唱三弦书,勉强能支撑起这个家。余书成弹唱天赋颇佳,又深得宝丰三弦艺人尹怀勤的真传,在当地小有名气。余书成走街串巷说书挣钱,换来一家人的吃穿用度,虽说一年到头没有结余,但生活总算还过得去。
打记事起,余书习就很崇拜大哥,虽不知道他弹的是啥家什、唱的是啥腔调,但就是很中听,还能赚来钱,怪有本事哩!大哥在家练习时,他就瞪大眼睛看着,左手摁的地儿、右手拨的弦儿、何处要起调儿、哪里要变音儿,都暗暗记在心里。大哥放下三弦出去,他瞅着机会,就照葫芦画瓢试摸起来。起初余书成没有在意这个兄弟的“淘气”举动,后来见他模仿得颇有章法,才打算领他“上道”,那年余书习7 岁。说是教他,但余书成天天都在外面忙活,真正在家教授的时间并不多。余书成只是点拨诀窍,剩下的就靠余书习自己用功了,可谓“大哥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都说余书习天生就能吃说书这碗饭,弹三弦一点就通,小段子一听就会。但天赋是种子,要有后天努力的汗水浇灌,才能长成丰硕的果实。那年月没有录音录像,民间艺人又不懂乐谱,唱词曲调全凭脑子记忆,然后再一番番反复练习,慢慢摸索。从小苦苦记词、学唱、练弹三弦、敲八角鼓和铰子所付出的辛劳,只有余书习自己知道。慢慢地,余书习掌握了弹三弦的指法,能够弹出一些曲调来,有时候他还会去大哥的演出团队帮忙,看的练的多了,会的自然就多了。可余书习不光想学会,还想琢磨出自己的东西。成年后,他在唱《何文秀私访》时,就加入了一段前辈艺人们都没有使过的“算卦”桥段,“您都来算卦、都来讲命,我是远方来的先生,一不留情、二不奉承,有卦早算、有磨早锻。有卦不算,家里神鬼乱窜;有磨不锻,只下麸子不下面。锅里煮豆不烂,老鼠偷喝您的生鸡蛋……”,听听这惟妙惟肖的江湖口儿,没下功夫琢磨,他在台上还真演不出那个范儿呢。
台上琢磨出了好把式,余书习还想琢磨出把好把式传下去的方法,口传心授总比不过纸笔记录来得扎实,所以他在演出之余,就用心钻研写字的本事。久而久之,没上过1天学堂的余书习能编会写,还会打算盘算账,众人都说能者百艺皆能,但要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想要活出个模样,这是必经之路。
有宝不献等于无宝。有点小能耐了,余书习开始央求大哥让他上台。经不起他的软磨硬泡,余书成终于同意了。1935 年正月十三,14 岁的余书习登上了马街书会的书台。那一次演出的情形余书习至今记忆犹新:“紧张得不得了,一边唱着,一边想着啥腔啥调,生怕忘词出差错。”看热闹的观众直叫好,但余书习不敢松气,还得看能不能过得了大哥那道关。下台后,余书成没有说什么,只微微点下头,余书习这口气才算喘匀。也就是从1935 年开始,余书习成了马街书会、三月三上巳年会等活动的常客。
18 岁那年,余书习成亲了,如他大哥一样,凭着说书的技艺端上了饭碗。除了给十里八乡的乡亲们表演,回到家他还要弹上一曲、唱上几句。一来二去,妻子也被“熏”出来了,也能像模像样地唱些段子。“但那个时候人都封建,女人家不兴在大庭广众抛头露面。要搁到现在,我出去演出一定会带着她。”余书习不无遗憾地说。
遗憾归遗憾,不想妻子跟着在外吃苦也是他的考虑,余书习坦言:“旧社会作艺很难,唱三弦书是被生活所迫,要想让人买账,就得有真玩意儿,你得凭本事吃饭。”“除了红白喜事、请神还愿等有主家请去管吃管住给钱的活计,艺人还得自己找台口。每到一个村子或集市,就得先敲鼓弹弦聚集人气,等人多了赶紧开唱说书,唱罢一回向乡亲们讨几个钱,积少成多,能勉强顾住一家人的温饱,日子过得很清苦。一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穷人翻了身,艺人的生活才算稳定下来。”
1957 年,宝丰县集资兴建曲艺厅,余书习踊跃参与,积极出力。1959 年宝丰县成立专业曲艺队,余书成任队长,余书习当会计。在和队友们搭伴外出表演的同时,他还尝试着为演唱加上了琵琶、扬琴和二胡等伴奏乐器,让伴奏音乐更丰富饱满。作为专业曲艺队演员,余书习唱一场有5 元钱的收入。“那时5 元钱可不少,国家干部每月才30 多元钱。”余书习回忆道,“那些年年轻,曲艺队到处演出。比如要到企业去演了,根据曲艺队分工,介绍信一写,你去哪、他去哪,分成几个小分队各自去演。到哪都管吃管住,但吃人家一顿饭,得给人家4两粮票、1角钱。”
余书习常说的传统书目有《何文秀私访》《五女兴唐传》《金钱记》《武松赶会》《柴王贩伞》《孙二娘开店》《月下盘貂》《吕蒙正飘彩》《古城会》《劝闺女》等,现代书目有《一只鸡》《赵一曼》《桂香探亲》等。1964 年,在许昌地区组织的文艺汇演上,余书习创演的三弦书《俩会计》受到领导专家和观众的一致好评。但因为时间较久,该作的唱词已经遗失,但余书习的弟子李春营还记得内容框架——两个会计工作态度截然不同,一个兢兢业业、严谨认真,一个马马虎虎、敷衍了事。他俩同时喜欢上了一个姑娘,经过一番周折,姑娘选择了前者。这是一个颇具现实教育意义的段子,即使放在现在也不过时,由此可以看出,余书习在紧跟时代,说新唱新方面做出的努力。
在多年的打磨历练中,余书习逐步打造出了唱腔浑厚圆润、拖音韵味悠长、吐字清晰准确、台风稳健干练的表演特点。《宝丰文艺》曾这样描述余书习的表演:“看,一段表演开始了:只见他,脚蹬木梆,手拨三弦,进入前奏,不一会儿,便渐入佳境,神态自若,面颊微红,十指灵活,双唇启动。手起指落处,三弦音响如珠落玉盘,清似泉响山涧。吐纳呼吸间,唱腔圆润韵味悠长,音调随起承转合而高低,表情依喜怒哀乐而变换,文腔舒缓悠扬,婉转悦耳,武腔急促有力,摄人心魄。当情节紧张时,连唱带舞,尤其是那铰子上的红绫,鼓子上的丝绦鼓穗,能随着他的挽、拉、甩、抛,左盘右旋,上下飞跃,配合书情不断变化,大大增添舞动感和形式美。”
因为众所周知的历史原因,宝丰县曲艺队曾一度解散,但余书习没有停歇,回到了“自己的三弦自己当家”的自由状态。那段时间,他带着弱冠之年的大儿子余泮宏四处演出,一来路上有个伴,二来让这个小伙子在实地表演中打磨技艺。就这样,爷儿俩相伴而行,把一阕定场的“西江月”唱遍了宝丰县的十里八村。
“三皇人根之祖,置下乾坤之土,身披槲叶渔耕读,与人造下幸福。留下琴棋书画,才然有了说书,怀抱三弦道今古,解劝老少民妇……”
从14 岁登台到如今,余书习走遍了河南省,还在湖北、山西、陕西、河北等地留下了自己的印记。每到一地,除了演出,他还注意观察当地的风土人情,虚心与同行切磋交流,学习姊妹曲种的表演技巧,以求进一步精进自己的技艺。“我们这些民间艺人就是要走到哪学到哪。”某一次河南省组织艺人集中学习,长葛县、许昌县等地曲艺队都慕名请他去讲课。但余书习很谦逊地说,“其实也谈不上去教他们,就是一起交流交流。”
岁数越大越明白,越清楚在已知外未知空间的广大。“虽然都是说唱三弦书的,但是各地唱法还是有区别的,和其他的艺人在一起表演时,我自己也会学习别人的唱法,艺人一辈子都得这股劲,取长补短,活到多大,学到多大,演到多大。”
2008 年,在电影《挂帅》筹拍期间,编导找到了余书习,想请他客串个角色。“余仙儿”很实在:“隔行如隔山,捏(拍摄)电影咱不会呀。”编导说您老本色出演,还演您的老本行。余书习想了想:“那可中。”
就这样,在这部讲述了一个古老村落在推举挂帅能人时新思想与旧观念冲突的电影中,有个镜头停在了碧绿幽静的河边小林间、聒噪喧嚣的临沣寨墙上,“余仙儿”操着三弦,唱出了辈辈相传的老俗话——
北斗七星共南辰,
日月穿梭熬老人。
地球绕着太阳转,
转完一圈是一春。
一年共有(那)十二个月,
二十四节月月分。
盘古初分从头论,
世代相传自古今。
东海岸年年添新水,
西山层层生浮云,
马瘦毛长缺草料,
人不欢乐怨家贫……
同年,三弦书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而早在2001 年平顶山学院音乐系开办曲艺表演专业时,余书习就全力推荐徒弟李春营成为特聘教授,为喜欢曲艺的大学生普及传授三弦书知识和演唱伴奏等的技法。2013 年,余书习被评为平顶山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三弦书)传承人。在当地政府的帮助下,余书习在耿庄村家里创办了平调三弦书传习所,无偿向曲艺爱好者传授技艺。
余书习的家是典型的豫西农家院落。走进院子,迎面是一面泥粉隐壁墙,与紧贴墙后的石楠藤盘根错节地合为一体,显得古朴而别致。绕过隐壁墙,上手边的厢房是预制板搭建的平房,另一侧是没有粉刷的红砖矮墙,迎面是白墙灰瓦木窗的正堂屋。岁月的沧桑在之间留下点点斑驳的痕迹,结实的木梁、檩条、椽子与被岁月留下斑驳痕迹的墙壁砖瓦构成了一个和谐的整体,院子四周的空地上,随意摆放着一些小缸,里面栽种着常绿的花木,给老院子平添着鲜活的气息。那块金底红字的“平调三弦传习所”牌匾挂在门口,格外醒目。整个院子就像它的主人一样,透出一股老骥伏枥的勃勃生机。
每天一大早,“余仙儿”就起床了。只要不是刮风下雨的天气,他都会出门,在离家不远的庄稼地垄边、村头小巷中“悠”(散步)上一圈,跟街坊邻居乐呵呵地打个招呼,见到上了年纪的小老弟、大侄子们还要站住喷(聊)一会儿。大约个把钟头回家来,年过七旬的大儿子余泮宏已经把早饭准备好了,鸡蛋茶里冲上一小包奶粉,趁热喝下去,暖心暖胃。少顷,便是他的“上午茶”时间。伴着氤氲的茶香,余书习惬意地拨弄起与自己形影不离一个多甲子的三弦,与时间对话,并邀请生活聆听这与他共生共存的血脉共鸣。
余泮宏说,表演三弦书的念头已经融入了父亲的灵魂。“他年事已高,腿脚也不如前些年灵便,耳音也不太好。但只要抱起三弦,他立马跟换了个人一样,精神抖擞、神采奕奕!”
2005 年6 月,余书习参加河南省文化厅在河南人民会堂举办的“魅力宝丰”民间艺术展演专场晚会,受到时任河南省委副书记王全书的接见。
2014 年9 月,余书习参加了在北京民族文化宫举办的“向人民报告”——庆祝新中国成立65周年暨“说唱中国梦”优秀曲艺节目展演中的河南曲艺专场演出活动。
2019 年的马街书会上,余书习带着余泮宏为受众表演新编三弦书《马街书会诵唱廉政》,并为平顶山学院的大学生讲授三弦书的渊源和表演技巧。
2020 年10 月,河南省非遗曲艺展演周期间,宝丰县国家级说唱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专场汇演在河南艺术中心文化广场举行。余书习携弟子李春营、杨翠萍和青年演员陆文娟登台,联袂演唱《劝闺女》,主办方原只想请他唱个三五句“意思”一下,可没想到“余仙儿”兴致特高,气码也足,一口气唱了20多句,现场欢声雷动。
“以前穷,演出是为了挣钱,现在就是图个乐子。只要有人,尤其是年轻人想了解三弦,只要还有人愿意听,我就很高兴了。”余书习如是说。
余书习为人厚道,脾气也好,落了个好人缘。逢年过节,总有不少人拜望,有送鲜花的,有送书画的,有带吃喝的。但余书习最在意的不是这些,而是大家能热热闹闹聚在一起唱上几段,你看他搬凳子、倒茶水、端水果、捧花生……一样一样都亲力亲为,拦都拦不住,老屋门口那道不高不低的门槛一点都没有碍住他的事。到了饭点趁着热闹劲,斟上小酒还能喝上几杯。
“你看我父亲身体这么好,其实主要有两个原因。首先是他本身心态好,什么事都看得开,给他一把三弦他就特别开心,什么烦恼都没了。另外也跟三弦书这门艺术有关,你看他表演时,手、脚、大脑都得动,这么多年锻炼下来,身体素质自然不错。所以,他现在除了听力有点下降之外,基本没有其他大毛病。”余泮宏顿了顿,“说书唱戏就是良药。他经常说说唱唱,很少生气,也从来不和别人攀比什么,啥事都看得很淡,没有啥事搁心里过不去的。我觉得这就是父亲的长寿秘诀。”
其实,余书习真有一个放不下的心结,那就是他最牵挂的三弦书的传承。“我带徒弟,徒弟再带徒孙,这就一茬接一茬地续上了。”他说自己家已经四世同堂了,打算培养自己的重孙子呢:“等过几年孩子大一点了,能拿得住三弦,让他也学着点,把这门艺术传承下去。”
余书习不糊涂,他知道在三弦书传承发展的道路上,自己还有一大群为此而奋斗的同行者。中央电视台社会与法频道《夕阳红》栏目专程为余书习制作专题节目;平顶山市文联、群艺馆,宝丰县文联、非遗保护等部门为他录制了《劝闺女》《反劝闺女》《王督堂训子》《小大姐偷杏》《嫌贫敬富》《消气歌》《二十四节气歌》《十二月花名》等一批三弦书代表节目,做数字化永久记录;平调三弦书唱词文本《何文秀私访(罗鞋记)》《韩湘子讨封》《月下盘貂》等被收入“宝丰文化现象”丛书《马街书会》;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了《余书习三弦书辑录》一书,数十万字系统介绍余书习艺术人生的书稿正在整理编撰……
天天被幸福包围着的余书习越活越滋润,百岁的“余仙儿”正寻思着给百岁中国共产党准备个三弦书段儿当贺礼呢。好啊,让我们一起期待“余仙儿”新的精彩表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