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在渊

2021-01-14 00:42宋长征
大理文化 2021年12期
关键词:陶渊明

宋长征,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乡村理发师。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散文》《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清明》《黄河文学》《山东文学》《滇池》《文学港》《天涯》《湖南文学》《文学报》《2016中国文学年鉴》等文学报刊及年度散文选本。出版散文集《住进一粒粮食》《一群羊走在村庄的上空》《乡间食味》《乡间游戏》等多部。获山东省第三届泰山文艺(文学创作)奖、林语堂散文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陶渊明,字元亮。或云潜,字渊明。浔阳柴桑人也。曾祖侃,晋大司马。渊明少有高趣,博学,善属文;颖脱不群,任真自得。

——萧统《陶渊明传》

在昔余多师

北风吹来的时候,落叶在台阶上回旋,一开始是一片、两片,接着是更多的枯叶被风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小小的旋风。那旋风由无形的力量驱使着、旋转着,将落叶和枯草旋至天空,能看见风扭曲的形状。太阳偏西,此时的温度尚好,有丝丝的暖意透过褴褛的衣衫。但遮掩不住的是一张虽枯瘦却清癯的面孔。他坐在庭院之中,他坐在萧瑟的北风之中,他坐在历史的深处,直到坐化成一尊属于乡野田园的雕像,褪去铅华,显露出本真的容颜。

宋元嘉三年(426)的陶渊明,已逾花甲,果真是篡也看惯了乱也看惯了,一任外面的世界卷起波澜,而内心越来越清澈。就像一泓冷静的冬日之水,泥沙沉淀于下,游鱼冰封了热情,只有青山的淡影倒映于水中,只有几只越冬的飞鸟掠过,匆匆向南,去追赶那明媚的光阴。“凄厉岁云暮,拥褐曝前轩。南圃无遗秀,枯条盈北园。倾壶绝馀沥,窥灶不见烟。诗书塞座外,日昃不遑研。闲居非陈厄,窃有愠见言。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咏贫士》其七)这是陶渊明花甲之年的自画像,在飘零的秋叶中,在荒芜的枯草之间,裹着粗布衣衫,倨坐在已经改朝换代的历史断片之间。煞费心机坐上皇帝位的刘裕,原计划征伐北魏的夙愿尚未完成,在代晋自立两年后因病逝世。

有说《拟古》(其九)是有明显寓意的,“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根据是前两句中的桑树意象。桑为晋国祥瑞之树,郑文焯批、日本桥川时雄校补《陶集郑批录》:“傅咸《桑树赋·序》、潘尼《桑树赋》,但咏皇晋兴起之瑞。陶公作此,寓意典籍,自然分明,盖溯想皇晋建国之初兆,而俯仰古今,而发桑田碧海之叹耳。”“三年望当采”句,黄文焕《陶诗析义》卷四:“刘裕以戊午年十二月弑晋主于东堂,立琅琊王德文,是为恭帝。己未为恭帝元熙元年,庚申二年而裕逼禪矣。”“望当采者,既经三年,或可以自修内治奏成绩也。”山河忽改,繁茂的枝枝叶叶被摧残折毁,根浮于沧海之上,从此失去了依靠,而动荡的时局所造成的民有饥寒该如何面对?

这是诗人最后的呼喊,以一种苍凉的声调吟出胸中的失望与悲愤。陶渊明不可能顾及太多,因为他自己的生存境遇一时也成了问题。凄厉的北风在吹,坐在廊檐下的那个身影似醒似寐。南园的菊花和草木残败,北园的枯枝在风中摇荡,酒壶里不见一滴余酒,灶房中不见一缕炊烟。这时的诗书还有何用呢,掉落在座椅之外,随风翻卷。“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自四十一岁躬耕以来,陶渊明和他的家人便不断地经受着贫困饥乏的折磨。“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结发念善事,僶俛六九年。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鸟迁。在己何怨天,离忧凄目前。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慷慨独悲歌,钟期信为贤。”(《怨诗楚调庞主簿邓治中》)不同于少年时的“少时壮且厉”,陶渊明的归隐所带来的除了精神上的愉悦,还有肉体上的困厄,五十余年的经历就像一场长长的梦魇,让人难以释怀:青年时就遇到时事变乱,家庭又遭变故;归隐到园田居偏逢一场火灾失去了家中大部分财产,而田野又遭蝗灾,加之连绵的暴雨,几乎颗粒无收。夏日长饥,冬无被眠,怨天乎?怨人乎?像我这样把身后之名看作过眼云烟的人,也只能暂且唱出心中的悲歌。

这悲歌,或许只有极少的人才能听懂。《咏贫士》七首即是在这种境遇下的一组生命咏叹,陶渊明用组诗的形式层层递进,层层剖解,将自己一生的坎坷和际遇融入其中,也将自己的清节和情怀吟唱出来。“慷慨独悲歌,钟期信为贤。”而那和钟期一样的知己到底在哪里?

“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暧暧空中灭,何时见馀晖。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咏贫士》其一)陶渊明的归隐有着其个体生命的需要,他不满于为行役所羁,更不贪恋做官所带来的浮华,他要放逐自己,要让自己的身体与精神都要得到更多的自由和更为广阔的空间:“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归园田居》其三)哪怕是乡间的小路泥泞,哪怕是南山下的野草茂盛豆苗稀少,他也心甘情愿。沾湿衣服不重要,身体的疲劳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愿望能不违背。由此可见,他在寻找一种道,一种适合自己“渐近自然”的生命方式。万物有托,孤云无依,陶渊明并非不知道这样的归隐或归耕会带来什么,但他仍然选择了坚守自己的信念。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这样的方式是否符合“忧道不忧贫”的先师遗训。这对陶渊明是一种考验,对于他来说,自小“游好在六经”,且有着寒素士人的身份,选择躬耕归田确实需要一种更大的勇气。“先师”所说:“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之忧道不忧贫。”孔子认为躬耕只是为了谋食,有碍于道德修养,即便是他的弟子“樊迟请学稼”,也被他骂作“小人哉,范须也”。而陶渊明不光自己辞归彭泽令,“秉耒欢时务”,他还“解颜劝农人”,这样的举止岂不更远君子而近小人了么?相反,和陶渊明同时代的谢灵运就乖巧了许多,他在《斋中读书》中写到:“既笑沮溺苦,又哂子云阁。执戟亦以疲,耕稼岂云乐。”一边嘲笑躬耕之苦,一边拿杨雄投阁自杀一事作为笑柄。时杨雄西汉称帝时为官,王莽篡汉另立新朝,杨雄作《剧秦美新》吹捧,并受任大夫之职,后因事株连,欲投阁自杀。相较于谢灵运之流的“识时务”,陶渊明确乎“拙”了一些,而这恰恰是他所需要的,“守拙归园田”,这是他的目的,也是他自我选择的生存方式。“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他仅有的哀叹就在这里,他对知音的寻觅与渴望也比他者更为明确,即便当下难寻,他也会在故纸堆中寻找那一个个固守穷节的身影,并与之相望,彻谈。

《咏贫士》(七首)概括来说是陶渊明一生的总结,也是他在进入暮年的最后一次回望。其一是说他归隐的原由,其二是此时陷入饥寒的状况实录。其他几首大体上可以一分为二:既有自己的身影,也有对古代高士的渴慕;既描述了他对知音的渴望,也有因为自己归耕所带给家人的生活窘境。

风继续吹,陶渊明“诗书塞座外”的那本书仍在不停翻卷,一个个模糊而又清晰的身影不停闪现。或许那本书就是皇普谧的《高士传》,因为其中一些人物大都出自于里面的记载。他闭上眼似乎就能听见远处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消失在庭院的某处。他仿佛看见两个清晰的身影跨过院门,与之对望。来者是谁?走在前面的那位用粗麻绳系作腰带,走到他落满灰尘的那架无弦琴前;而后面的那位,脚上的布鞋露出了脚后跟,却也安然自若地在一旁落座。一人抚琴,一人和歌。“商歌”是指悲凉的歌,他们的悲从何来,以至于让人听见那无弦的琴音也禁不住落下泪来。“荣叟老带索,欣然方弹琴。原生纳决履,清歌畅商音。重华去我久,贫士世相寻。弊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岂忘袭轻裘,苟得非所钦。赐也徒能辨,乃不见吾心。”(《咏贫士》其三)荣启期,《孔子家语》载:“孔子游于泰山,见荣声期行乎郕之野,鹿裘带索,鼓琴而歌。”孔子问,先生有什么高兴的在这里弹琴唱歌?荣启期说:“吾乐甚多,而至者三。天生万物,唯人为贵,吾既得为人,是一乐也……人生有不见日月,不免襁褓者,吾既已行年九十五矣,是三乐也。贫者士之常,死者人之终,处常得终,当何忧哉。”原生,指原宪,《韩诗外传》:“原宪楮冠黎杖而应门,正冠则缨绝,振襟则肘见,纳履则踵决。”原宪和子贡都是孔门弟子,子贡做了卫国的宰相,顺路去探望原宪,原宪穿着露肘的破衣开门迎接,而被子贡耻笑,“夫子岂病乎?”原宪说,“吾闻之,无财者谓之贫,学道而不能行者谓之病,若宪,贫也,非病也。”无财为贫,不能坚守自己的道才是病啊,子贡听了惭愧而去。

这是清贫者的满足与自得,也是陶渊明冥冥之中的守候,“聊为垄亩民”一句清楚地说明了他并没有把自己彻底等同于田父野老,他对自己士人的身份在骨子里有着清醒的自觉。无疑,在原宪与子贡的对话中,陶渊明是偏向于原宪的,即便“弊襟不掩肘”,也不羡慕苟且所带来的肥马轻裘。有着同样际遇的还有袁安与阮公,“袁安困积雪,邈然不可干。阮公见钱入,即日弃其官。刍槁有常温,采莒足朝餐。岂不实辛苦,所惧非饥寒。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至德冠邦闾,清节映西关。”(《咏贫士》其五)袁安为东汉名臣,素以贤德称世,宁可困于积雪之中也不打扰他人,是为“袁安困雪”。而另一位阮公则不详,但从诗句可知也非爱财之人,有人行贿送钱来,当天就弃官不做。这与陶渊明“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辞归彭泽令多么相似。但由此所带来的贫困也显而易见:铺上些干草就当做眠床,采一些野生稻谷聊为充饥。辛苦的日子来临并不可怕,他所谨守的不过是“道胜无戚颜”之道,像袁安那样的德行堪为乡里表率,像阮公那样的节操为众人所称赞。

有些话是要说出的,即便无人来听;有些事是需要切身躬行的,如此才能懂得物力维艰。陶渊明在诗中多次书写过他“固穷”的节操:“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饮酒二十首》其二);“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癸卯岁十二月作与从弟敬远》);“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饮酒二十首》其十六)。“固穷”是儒家所推崇的道德节操,也是陶渊明“游好在六经”所学到的人生至理,“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孔子的这句话间接道出想要达到“守拙”“任真”的人生目的,就必须坚守“固穷”之节。

他和自己的契约业已达成,陶渊明在乡间躬耕的岁月,除了亲自参加农务劳动,当然没有放弃对知音的寻觅。所谓知音,就是彼此凝望驻足,哪怕默默无声也会传递心与心的交流,即使别离也会在某个寂静的瞬间想起对方——那是一种生命的共性,在某个短暂的时刻相遇、相知,而彼此关怀,体恤,是超越时间、空间的,就连彼此的生活方式也如此相近。“仲蔚爱穷居,绕宅生蒿蓬。翳然绝交游,赋诗颇能工。举世无知者,止有一刘龚。此士胡独然?实由罕所同。介然安其业,所乐非穷通。人事固以拙,聊得长相从。”(《咏贫士》其六)一样的陋巷穷居,一样的院里院外长满丛生的蓬蒿,一样的隐居于乡野,乃至于对诗文的爱好也如此相同。仲蔚,即张仲蔚,东汉平陵(今咸阳西北)人。《高士传》:“张仲蔚者,平陵人也,与同郡魏景卿俱修道德,隐身不仕。明天官博物,善属文,好赋诗,常居穷素,所处蓬蒿没人,闭门养性,不治荣名,时人莫识,惟刘龚知之。”举世无知,只有一个叫刘龚的人能识其禀性与德行。而现在的陶渊明就是刘龚的变身,穿越时光的阻隔,与张仲蔚彼此遥望。

所谓固穷,就是固守其穷,在贫贱困厄中矢志不渝,不失其心性。“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陶渊明的固守穷节有其委愿的成分,不管处境是穷困还是显达,贫贱抑或富贵,都不會改变自己的操守,固守本性。这是一种独立人格的完成,并非随着生命的放逐而失去灵魂的准则。但在另一方面,他的这种舍弃官场和远离人群当然也给家人带来了生活处境上的困厄。

“安贫守贱者,自古有黔娄。好爵吾不荣,厚馈吾不酬。一旦寿命尽,弊服仍不周。岂不知其极,非道故无忧。从来将千载,未复见斯俦。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咏贫士》其四)陶渊明在自己的诗文中曾两次提及黔娄,皇普谧《高士传》中说黔娄是齐国人,修身清节,安贫乐道。但重点还不在这里,黔娄其人“隐士,不肯出仕,家贫,死时衾不蔽体”。不同于黔娄出身贫寒的身份,他的妻子则是贵族出身,知书达理。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的赞词中,也曾借黔娄妻之口说:“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分明透露出某种生活上的不如意,加之《晋书·陶潜传》:“公田悉令种秫谷,曰:‘令吾常醉于酒足矣。’妻子固请种粳……”陶渊明的家庭生活和理想之间一定存在着一些不可调和的矛盾,由此才会陷入“贫富长交战”(《咏贫士》其五)和“黾勉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与子俨等疏》)的愧疚之中。他是渴望的,眼前出现了一幅让人心酸的场景,黔娄死,曾子去吊唁,上堂,看见先生的尸体躺在窗口下方,枕的是土块,衣服也不周正。遂以一块粗布盖上,但粗布的尺寸实在太短,盖上头露出脚,盖上脚又露出头来。曾子曰:“邪引其被,则敛矣。”黔娄妻曰:“邪而有余,不如正而不足也。先生以不邪之,故能至于此。”邪通斜,一语双关,由一张不能蔽体的粗布被单道出黔娄家境之穷困,其妻之通达智慧。

另一位贫士之妻出现在《咏贫士》(其七)中,“昔在黄子廉,弹冠佐名州。一朝辞吏归,清贫略难俦。年饥感仁妻,泣涕向我流。丈夫虽有志,固为儿女忧。惠孙一晤叹,腆赠竟莫酬。谁云固穷难,邈哉此前修。”贤士黄子廉辞吏职归,两袖清风,遇荒年,妻子哭诉道,大丈夫固然志向高尚,却难免为儿女担忧。即便有人送来丰厚的馈赠也没有接受,谁说的“固穷”难以做到,像这样的前贤实在是太多了。后两句是陶渊明的陈述,也许是为了自我安慰,也许是因为家庭陷入困境而心有所憾,但无论怎样,这条艰难的苦修之路既然已经选定,就要决然地走下去。

无疑,陶渊明身在暮年还是被饥饿与穷困紧紧包围,他从一次精神上的突围陷入身体的困厄之中。“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菽麦实所羡,孰敢慕甘肥。惄如亚九饭,当暑厌寒衣。歲月将欲暮,如何辛苦悲。常善粥者心,深念蒙袂非。嗟来何足吝,徒没空自遗。斯滥岂攸志,固穷夙所归。馁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师。”(《有会而作》)这时陶渊明已是六十二岁的老翁,上天所给予他的时间已经无多,即便贫穷,即便缺衣少食他也不会“穷斯滥矣”,而固守其抱定的志向。

风停息,时间的最后一片树叶落下,那些古往贤士的身影一个个从眼前走过,深情而决绝。如果一个人没有被时间所打败,那么他便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完整世界。

抚剑独行游

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自己的英雄,陶渊明也概莫能外,或许仅仅是一场梦境,他回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边塞风寒,狂风卷起的飞沙漫天飞舞,冷硬、粗粝的赭色岩石随处可见,马蹄哒哒,在敲响时光的同时,敲响了一个暗藏于胸的英雄梦。剑的锋芒,在剑鞘中跳跃、抖动,似要破鞘而出,指向这无边的暗黑与苍凉。他的一生中极无可能行至过如此苍凉的地方,那些隐约的远疆边土在他心中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可以为了家国征战疆场,可以为了脚下的土地洒下热血,甚至可以像风萧萧兮易水寒的那位侠客荆轲,图穷匕见,不为贪恋浮华,只为节义,便毫无犹豫地慷慨赴死。

“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此士难再得,吾行欲何求!”(《拟古九首》其八)陶渊明的拟古组诗有着强烈的浪漫英雄主义情怀,这不同于他此前很多诗歌的风格,尤其这一首“少时壮且厉”,平白而果断,一个坚毅的身影风尘仆仆行游在西北边塞。所为何事?有着远游出仕谋取功名的含义,一则为志立边功,为国申威;一则为陶渊明本人有幽州田子泰之行的心愿。张掖至幽州,在遥远的意象中期遇渴慕的节士,哪怕饥饿时食首阳山之薇。薇是一种野草,首阳山是西北故国的一座山峰,商末周初孤竹国君二子伯夷、叔齐隐居于此,他们食不果腹,只能采野菜聊做充饥,遂饿死在首阳山。渴了饮易水河的流水,这流水中有荆轲壮行的行色。

陶渊明像是在做一个永不餍足的游戏,他在字行间隐藏自己的身影,他在诗句中记下自己灵魂的踪迹,而后沉入漫长的寂静之中,用一种更为长久的静穆面对这个纷繁的人间。无疑,陶渊明是静穆的,“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与子俨等疏》)这是他的性格基础,只有在这所谓的闲静之中,他才能感受到自己“渐近自然”的本色性情,树木的阴凉,飞鸟的叫声,让他兀自欢喜;淡淡的琴音,开卷有得的自足,让他的少年时光快乐而充实。只是,人一定会成长的,在这成长中会有种种个体的经验与感受和生命叠加,让原本的静穆增添更多鲜活生动的色彩。

首先提出陶渊明“静穆”的是朱光潜,他在《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青峰”》中说:“这里所谓的‘静穆’(Serenity)自然是一种最高理想,不是在一般诗里所能找得到的。古希腊——尤其是古希腊的造型艺术——长使我们觉得这种‘静穆’的风味。‘静穆’是一种豁然大悟,得到皈依的心情。它好比低眉默想的观音大士,超一切忧喜,同时你也可以说它泯化一切忧喜。这种境界在中国诗里并不多见。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刚怒目,愤愤不平的样子。陶潜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这是今人的回应,以一种更为遥远的方式,对话一颗静穆的灵魂。而现在的陶渊明只是一个介于朝代更替之间的寒素士人,他所感受到的只能是一股扑面而来的悲怆与落寞。根据既有的考据,《拟古》(九首)可能作于南朝·宋永初元年(420),这一年陶渊明五十六岁,六月,宋王刘裕即皇帝位,遂改国号永初。其中尤为重要的一个细节,就是下诏晋氏封爵,当随运改,其中就有陶渊明在《赠长沙公》中提及的同族陶延寿,被降长沙公为醴陵县侯,以奉陶侃之祀。

这是一种复杂的情感,也就难免沈约会在《宋书·隐逸传》中说:“(陶)潜弱年薄官,不洁去就之迹。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自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义熙以前,则书晋氏年号;自永初以来,唯云甲子而已。”当然,此后的很多人进行了诸多考证,年号甲子的争论一直持续到近代,朱自清在《陶渊明年谱中之问题》对此事进行过专门论证,他认为无论如何争辩,有一点是大家公认的,就是陶集中确实没有书宋年号的诗文。接着又说:“然此不书者,有意耶?无意耶?以《述酒》诗征之,或不为偶然。”这是偶然与偶然之间的巧遇,“偶爱闲静”的陶渊明一定有着静穆之外的其他性格特质,既然是以拟古为题,既然发生在晋宋易代之间,那么诗中多次出现的激荡情绪,和对“忽值山河改”的感触便成为了必然。

“拟古”并非“泥古”,古诗十九首以及魏晋诗中,游子之叹是一个重要的主题,陶渊明的九首拟古诗,大部分写的都是游子之事,所以取名为拟古,可能这是最基本的原因。这些诗不像陆机等人的古诗那样,多为模拟篇章字词;陶渊明取其有法,加之对汉魏诗歌的体制脉络比较了解,所以即使以拟古的形式出现,他也能做到弃形貌而得神韵,融合变化,从而演变为自己的风格。方东树有说:“渊明《拟古》是用古人格作自家诗。”(《昭昧詹言》卷一)

独是孤独,更是一种独立的人格或勇气,陶渊明似有倾诉不尽的想法,似乎也有太多未能实现的愿望。“东方有一士,被服常不完;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辛勤无此比,常有好容颜。我欲观其人,晨去越河关。青松夹路生,白云宿檐端。知我故来意,取琴为我弹。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愿留就君住,从今至岁寒。”(《咏贫士》其五)他似梦似醒,恍惚中想起东方有一位叫子思的贤士,也即那位在《命子》中为长子俨起名时所提及的孔伋,他曾经在长子身上寄予了太大期望,“名汝曰俨,字汝求思。温恭朝夕,念兹在兹。尚想孔伋,庶其企而!”希望俨能成为像孔伋那样温和恭敬的饱学之士,但如今看来,这一切都已落空。他不得不为自己描述了一幅现实主义的画面:一位衣衫不周的贫士,常常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一顶破帽子戴了十年还不舍得丢弃,辛苦是辛苦,但看上去开朗而又坦然。青松夹路,白云绕檐,知道有客来访便取出琴来,《别鹤操》《双凤离鸾》,弹的是孤独,也是孤高自洁的隐居生涯。如果能长久留下来就好了,如果能和这位孤独而寂寞的贤士生活在一起,也便不惧什么地冻天寒,万木凋零。

陶渊明的神思在游弋,更多时候他把自己当成了一株空谷之树。“苍苍谷中树,冬夏常如兹;年年见霜雪,谁谓不知时。厌闻世上语,结友到临淄。稷下多谈士,指彼决吾疑。装束既有日,已与家人辞。行行停出门,还坐更自思。不怨道里长,但畏人我欺。万一不合意,永为世笑嗤。伊怀难具道,为君作此诗。”(《拟古》其六)这是一次思想的远行,也是一次精神的远征,他把青松比喻为自己,他把“指彼决吾疑”作为此行的目的,但话锋一转,在与家人辞行后却又停下脚步。宋人汤汉对此做出解释,指认这首诗表明了陶渊明与庐山慧远白莲社中人貌合神离的关系。逯钦立按:“汤注‘前四句兴而比,以为吾有定见而不为谈者所眩,似为白莲社中人。’”又说:“释慧远在庐山结白莲社,以佛教义讨论人生问题,参与者多贵族名士,犹如齐之稷下。《莲社高贤传》云:‘时远法师与诸贤结白莲社,以书招渊明。’渊明曰:‘若许饮,则往。许之,遂造焉。忽攒眉而去。’”也许他们各有自己的道理,但此时的陶渊明并不想说出谜底,写下即是写下,就像花开叶落那般自然,回转孤独的身影,答案在风中飘荡。

陶渊明是孤独的,但这种孤独里分明透着几许浪漫,那种由古人延续而来的浪漫。“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一些诗句在他的思绪中往复萦绕,就像某种化不开的思绪,他要找到出口,要以物为起兴,将自己的心中所想,以及那些纠缠很多时日的情绪抒发出来。“荣荣窗下兰,密密堂前柳。初与君别时,不谓行当久。”(《拟古九首》其一)“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拟古九首》其三)“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佳人美清夜,达曙酣且歌。”(《拟古》其七)时间在他的思绪中失去了意义,很多个季节一如镜像般在他的脑海中交替更迭,时而是兰与柳的风姿,时而又滚滚的雷声从头顶滚过,时而暮风温和,佳人清夜,而在这些交替往复的时间镜像中,藏着他太多委屈、孤独的心事。

他怀念曾经美好的年少时光,离开家门,行旅中遇到所谓的嘉友,舒畅交谈,快活饮酒,但到最后还是誓言付诸东流,只剩下枯萎的兰花和衰败的垂柳。“出门万里客,中道逢嘉友。未言心相醉,不在接杯酒。兰枯柳亦衰,遂令此言负。多谢诸少年,相知不忠厚。意气倾人命,离隔复何有?”(《拟古》其一)他在眷恋,甚至在看到新来的燕子时发出感慨:“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先巢故尚在,相将还旧居。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拟古》其三)新来燕,旧时巢,时过境迁,剩下的只是一片荒芜,只是那揣摩不透的心意。“歌竟长叹息,持此感人多。皎皎云间月,灼灼叶中华。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他的叹息中有云中皎洁的月亮,也有枝叶中鲜艳的花朵,只是这美好的时光太过短暂,让人在一瞬间感觉到了生命的苍老。

与朱光潜持相反意见的是鲁迅,针对上文“静穆”论一说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历来的伟大的作者,是没有一个“浑身是‘静穆’的”。陶潜正因为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现在之所以往往被尊为“静穆”,是因为他被选文家和摘句家所缩小,凌迟了。鲁迅又说: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外,陶渊明也还有着“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

当然,更多时候陶渊明并没有活在飘飘然的情绪之中,无论是青年时的行役还是归隐田园之后,他无时不在用一己之力面对生活,面对自己的精神与肉体。“辞家夙严驾,当往至无终。问君今何行?非商复非戎。闻有田子泰,节义为士雄。斯人久已死,乡里习其风。生有高世名,既没传无穷。不学狂驰子,直在百年中。”(《拟古九首》其二)与行役诗不同的是,陶渊明这首诗也是在写一次虚拟的行游,他要去的已经不是“东方有一士”的温良恭敬之所,也非“行行停出门,还坐更自思”的齐之稷下,他要抛开那些虽浪漫而虚幻的想法,远去节义之士的家乡。田子泰,名畴,东汉末右北平无终人。汉献帝被董卓逼迁长安,幽州牧刘虞为表达自己效忠朝廷的节操,推举田子泰担任从事的职务,准备好出使的马车。田子泰则选择了以私人的身份暗自上路。完成使命后朝廷下诏任命其为骑都尉,他认为天子正在流亡,坚决不肯接受,只希望回去能为刘虞做事。在回去的途中,刘虞已被公孙瓒杀害。田子泰回到幽州后,就去刘虞墓祭拜,并在墓前念了朝廷的章表,遂大哭而去。“入徐无山,百姓归之,率耕食,至五千余家。后袁绍授将军印,不受。乌丸常扰北边,曹操征伐,助之而胜。数次爵封,均辞。”

他在寻找,借用古人之眼寻找与自己相似的灵魂;他在吟咏,就像声声啼血的杜鹃在寻找自己渴慕的灵魂。让时间的车轮停驻一下,再停驻一下,让身体里热血回流,似乎能听见流宕的回声。他似乎看见那个悲壮的身影,在告别太子丹之后踏上一条不归之路。此时的冷风凛冽,此时的流水生出寒波,此时的时间果然停滞在历史深处的某个章节。“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嬴。招集百夫良,岁暮得荆卿。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素骥鸣广陌,慷慨送我行。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饮饯易水上,四座列群英。渐离击悲筑,宋意唱高声。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商音更流涕,羽奏壮士惊。心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登车何时顾,飞盖入秦庭。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图穷事自至,豪主正怔营。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咏荆轲》)你无法想象一个看似孱弱的体内可以迸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量,你甚至不能想象原本平淡冲和的陶渊明为何会发出这样铿锵的声音,虽则古人对荆轲刺秦多有非议,但在陶渊明笔下,此时的荆轲单纯作为一个刺客的形象出现,他所面对的是如一面高墙的强赢。士为知己者死,剑在剑鞘中发出冷硬的光芒,白衣白马,在旷远的大地上飞奔,雄发冲冠,气指长缨。没有归返,所有的悲剧一旦开启帷幕,留下的只能是流水般亘久的呜咽之声,没有绝对的胜者,假设那缕图穷匕见的锋芒直刺暴君咽喉历史为此改变,也只能是另一段历史的悄然开启。

陶渊明的笔调中似有无限的惋惜,“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雖已没,千载有余情。”但笔锋所指却多为荆轲之行的慷慨与悲壮。后人也因此对陶渊明有了不一样的评价。龚自珍《杂诗》(其一):“陶潜诗喜说荆轲,想见停云发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透露出其侠义与快意恩仇的一面。

无疑这一切都是徒劳的,陶渊明即便如何渴慕,如何寻觅,却再也难以遇见这样侠骨铮铮的节士和勇士。义熙十年(414)刘裕剪除异己之后的朝野一片噤声,日渐扩大的东晋版图并未带来灵魂上的安宁,反而,在寂静的水面之下涌动着更大的阴谋与漩涡。关于《拟古》(其九),黄文焕《陶诗析疑》与陈沆《诗比兴笺》都认为是写晋室之亡的。“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但两人所指不同,黄文焕认为“三年望当采”一句暗寓刘裕先是弑晋主于东堂,继立琅琊王司马德文,三年而又逼禅。陈沆则说,全诗命意在“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指东晋始终偏安,故终被篡夺。但无论怎样陶渊明是当时之人,一定了解当时之事,其时司马休之在江陵仍颇得人心,所以引起刘裕的戒备,任江州刺史孟怀玉监督六郡军事,以备不时之需。

与其说陶渊明写下的是借用古人之眼精神的游思,不如说陶渊明是为这个即将倾覆的王朝写下一曲悲伤的挽歌。他的脚步已踉跄,在义熙十一年(415)痁疾发作,受困于床榻。但他依旧在踟蹰前行,“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此士难再得,吾行欲何求!”田子泰也好,孔伋也好,怒发冲缨的荆轲也好,抑或路边高坟里的伯牙与庄周,都已化为荒野上的青冢,风过处,荒草萋萋,只留他一人独行于无边的荒野。

谢良价于朝市

不用说,陶渊明也清楚记得那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永初二年(421)九月,一个叫张祎的人奉命去鸩杀被降为零陵王居住在秣陵的司马德文,琅琊侍中张祎怀揣一瓶毒酒却始终没能狠下心来,最终决定以死告别故主。但这并未能阻挡死亡来临的脚步,同年十一月十日,刘裕派褚淡之假装去探望褚皇后,褚淡之原为褚皇后胞兄,早已背主求荣,甘为刘裕卖命。褚皇后听见兄长到来,褚淡之所带的亲兵伺机越墙进入司马德文室内,将毒酒放在他面前,逼其就范。司马德文拒绝,并以佛教教义说,人凡自杀,转世不能再投人胎。兵士便将他挟制上床,用被子蒙住脸,用力扼杀致死。事后葬于冲平陵,刘裕带领百官,为晋朝的最后一位皇帝亲临送葬。

他每想至此,就禁不住地感到心中悲凉,所谓历史皆是以人的鲜血与生命写就,而那些躲藏在死亡背后的人们,却永远无法感知自己的命运。时光就像一面镜子,照映出每一张真实的面孔,或阴险、狡诈,或纯良、正义,或看似忠厚的表象之下隐藏着更为凶险的表情。“夫履信思顺,生人之善行;抱朴守静,君子之笃素。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闾阎懈廉退之节,市朝驱易进之心。怀正志道之士,或潜玉于当年;洁己清操之人,或没世以徒勤。故夷皓有安归之叹,三闾发已矣之哀。悲夫!寓形百年,而瞬息已尽;立行之难,而一城莫赏。此古人所以染翰慷慨,屡伸而不能已者也。夫导达意气,其惟文乎?抚卷踌躇,遂感而赋之。”他在《感士不遇赋》的序言中如此写到,崇尚淳朴风气的时代已经过去,人们都在带着各种面具行事,上至庙堂,无人不在驱动利益之心;下至民间,都在忽略廉洁退让的操行。

他的感慨不是没有道理,人活百年,须臾间便化为青冢枯骨,却为何总有人看不透这世间真相,在名利面前毫无吃相。或许是有的吧,但那已经是从前的事情了。当他顺手翻开面前的那本书时,心中顿时感到稍许安慰。《读史述九章》是他在南朝宋·永初元年写下的一组四言韵文,“史”是《史记》,“述”是述怀,在《史记》众多的历史人物中,陶渊明选取了颇有代表性的一批人进行了简明的描述。

首先陶渊明绝对不是一个完全的政治素人,以宋汤汉、明黄文焕为代表,认为他的诗作中多有“忠愤”,是忠于晋室的奴仆家臣。而另一派则认为陶渊明超然于当时的派系政争,辛弃疾有句:“都无晋宋之间事,自是羲皇以上人。”而梁启超说:“若说所争在什么姓司马的姓刘的,未免把他小看了。”但事实上,陶渊明从未离开过政治的阴影和因此而带来的情感苦闷。“余读《史记》,有所感而述之。”(《读史述九章》)陶渊明如是说。“二子让国,相将海隅。天人革命,绝景穷居。采薇高歌,慨想黄虞。贞风凌俗,爰感懦夫。”(《夷齐》)他的重点或许不在伯夷叔齐相互搀扶着走向了遥远的北海之滨,一边采薇一边高歌,慨叹追忆黄虞太平时代。他的叙述重心在于“让国”,殷之诸侯孤竹国,国君欲立叔齐,孤竹君死,叔齐让位伯夷,而伯夷不受。在他们眼里,是不愿打乱社会规则,顺应周武革商之命。而陶渊明所经历的呢?他亲自经历过桓玄幕僚,彼时的桓玄已经都督七州军事,加任荆州及江州刺史。只过了三年,元兴二年(430)桓玄就自号为楚王,加九锡。十二月便登上了皇帝位,改元永始。

“去乡之感,犹有迟迟。矧伊代谢,触物皆非。哀哀箕子,云胡能夷?狡童之歌,凄矣其悲。”(《箕子》)他咏箕子,心中的悲凉久久未能散去,一个与微子、比干史称“殷末三仁”的人,见纣王暴虐无道,劝谏不听,眼见六百年江山基业即将断送,心痛如割,遂割发装疯,隐没在夜色中,弹唱《箕子吟》,以泄心中悲愤。箕子虽为商纣伯叔,却被纣王囚禁,贬为奴隶。狡童之歌,即箕子所作《麦秀歌》:“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在若干年后,这个曾经以命劝谏的人在过故殷墟朝周的路上,看到宫室倾圮,到处生满了野生的禾秫,伤心的他恨不能像一个妇人那样大放悲声。这时的狡童似有所指,无论是桓玄时期的晋孝武帝和皇权在手的司马道子,还是执政二十余年痴傻无能的晋安帝和主持政局的司马元显都难逃其咎。一次次的朝代更迭,一次次的失望与灰心,让陶渊明对这些所谓的皇朝贵族渐渐失去了信心,他在心中已经把自己当做是离开故乡远行的箕子,走走停停,满目所见,皆为故国的荒凉废墟,悲伤的歌谣,一旦唱出就哽咽了喉咙。

他势必要寻找那些远逝的高操与美德,他势必要喊出积压在心头像一块巨石般沉重的呼唤。述史九章中的人物按照历史先后顺序排列,却又在书写内容上形成有机组合。“进德修业,将以及时。如彼稷契,孰不愿之?嗟乎二贤,逢世多疑。候詹写志,感鵩献辞。”(《屈贾》)屈是屈原,楚怀王时任左徒职务,参议国事,以应对诸侯,得到很高的赏识,后因听信谗言而被疏远,出使齐国。楚败于秦,怀王死。楚襄王立,召回后任三闾大夫。又招谗言,再次被流放到南方荒僻之地,后投汨罗殉国。西汉贾谊,文帝时召为博士,一年超迁至太中大夫,因奏议革定制度、削列侯,遭大臣嫉害,贬为长沙王太傅,后迁梁怀王太傅,死年三十三岁。《史记·屈原贾谊列传》:“贾谊为长沙王太傅三年,有鵩鸟飞入贾舍,止于坐隅。长沙低湿,贾自以为寿不得长,伤悼之,乃作《鵩鸟赋》以排遣。”鵩,一种不祥之鸟,类似猫头鹰形貌,巨大的翅膀张开,像一张逃不脱的命运之网,笼罩在屈原、贾谊头上,他们或许早就知道,在时代的更迭变迁中,一定会有人付出生命,一定要祭以鲜红的热血才能完成时间的程式。或者,每个人都是一只扑向火焰的飞蛾,在距离光芒更近的地方看见自己燃烧的灵魂。“丰狐隐穴,以文自残。君子失时,白首抱关。巧行居灾,忮辩召患。哀矣韩生,竟死《说难》。”(《韩非》)丰狐,有着漂亮皮毛的大狐狸,《庄子·山木》:“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这是徒劳的蛰隐,因为有著显性的外观而更容易受到戕害,不能为世所用的君子,即便看门守关到白发苍苍,仍然难以摆脱死亡的厄运。这厄运从口而来,数次以书谏韩王的韩非,并没有得到重用,后秦王嬴政见其所著篇什,逼韩国派遣韩非作为使节去秦。韩非的到来,无非是离死亡更近了一步,在遭到李斯陷害后入狱,给其毒药,被逼自杀。

伴君如虎,陶渊明似乎从这些泛黄的册页里读出了透骨的凉意,那些鲜活的生命,即便舍生忘死也没能得以善终。不是怀疑,是他在一次次确认,并确信,所谓的历史就是用一些慷慨节义者的生命铺就,所谓的丰功伟业之下无不奠基着那些书生们坚硬的骨头。他还能怎样?“世流浪而遂徂,物群分以相形。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山嶷嶷而怀影,川汪汪而藏声。望轩唐而永叹,甘贫贱以辞荣。”(《感士不遇赋》)从一定意义上来说,陶渊明是他自己的“叛徒”,在动荡的时代,高低贵贱似乎成了人们难以摆脱的桎梏和牢笼,凶险细密的渔网让游鱼恐惧,恢宏的大网张开让飞鸟心惊,有嗅觉灵敏的通达者,不得不逃避做官,回到家乡,宁愿从事繁重的劳作,也不想再次回到那凶险的官场。山峦重叠,环抱着那孤独的身影,江声浩荡,掩盖了隐匿者的回声。有些时代是一去不复返的,在陶渊明心里,皇帝唐尧时代是最好的时代,就像数年之后,他挥笔写下那篇传诵千古的《桃花源记》。

义熙八年(412)四月,荆州刺史刘道规因病回建康,刘毅成为荆州刺史,刘毅自恃平定桓玄有功,与刘裕争权,在荆州广结党羽,与刘裕抗衡。元兴三年(404),在平定桓玄的战场上,刘裕和刘毅曾经以北府兵旧将为主力,起兵于京口(今江苏镇江),一起进击建康,一路所向披靡,将桓玄击溃,摧毁了其只做了八十几天的皇帝梦。但也是从此时开始,刘裕开始执掌东晋朝权,后又经历了卢循之乱,可谓共同经生历死。刘毅窃以为瓜分胜利成果的时机已到,九月召其弟兖州刺史刘藩入荆州作为自己的副手,不想在路过建康时被刘裕诛杀。刘裕随后出师讨伐刘毅,留诸葛长民留守建康,以王镇恶为先锋,王镇恶为了迷惑刘毅说刘藩已经南下。十月,王镇恶到达豫章口,率军袭击江陵,荆州刺史刘毅才开始发觉,想要防守,但未来得及关门,王镇恶便进入外城,对内城形成合围之势,刘毅奋力拒守,仍未逃脱惨败的命运,自缢而死。十一月,刘裕到达江陵。留守建康的诸葛长民见刘毅被杀,自己不免也有了兔死狐悲之慨,也在暗中密谋作乱,刘裕则派去亲信刘穆之进行安抚。义熙九年(413)二月,刘裕东下返京,入夜,在诸葛長民并不知情的情况下轻舟先至。第二天一早得到消息的诸葛长民急往晋见,刘裕命大力士丁旿埋伏下来,然后佯装接待,致使诸葛长民以为自己安全。而丁旿却从帷帐中跃出,一把抓住诸葛长民,击断其肋骨,在嚎叫中惨死。后又诛杀其亲族诸葛黎民、诸葛秀之等。

一个朝代的帷幕落下,一个时代的大幕拉开,在这看似无限的兜兜转转之中,陶渊明不可能不产生一种怅然的易代之感。在消除内患的同时,刘裕并未停止北征后秦的步伐,义熙十三年(417)秋,刘裕大军攻入长安,俘虏后秦主姚泓,左将军、江州刺史檀韶遣羊长史为代表,前去关中庆贺,陶渊明写下《赠羊长史·并序》,“清谣结心曲,人乖运见疏。拥怀累代下,言尽意不舒。”代表隐者情怀的《四浩歌》,世运与个人的疏离,让陶渊明欲语还休,不肯吐露此时的心曲。这时是有九州统一的希望的,无论朝代姓司马还是姓刘,都会对天下百姓有好处,不再身处征战杀伐之中,而或对自己,“我实幽居士,无复东西缘”“岂无他好,乐是幽居”,也能有一个较好的桑榆晚景。

但有些人不是,有些人总能抓住每一个稍纵即逝的时机,翻身上马,甚至来不及告别,就踏上了另一段未知的旅程。那个与陶渊明并称为“寻阳三隐”之一的周续之,“马队非讲肆,校书亦已勤。老夫有所爱,思与尔为邻。愿言诲诸子,从我颍水滨。”(《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在刘裕世子义符的延请下在马肆旁讲《礼》,陶渊明友善的态度之下多少藏着些许讥讽。那个“信宿酬清话,益复知为亲。去岁家南里,薄作少时邻”的殷景仁,先是任晋安南府长史掾,后来做了太尉参军,移家东下。还有他在南村的友人羊松龄、庞参军等人,后来大多依附了新势力。或许,陶渊明心中并未有太多的不解,人各有志,富贵在天,每个人都有自己活着的方式。但他却不能完全放下,为何同样为人,每个个体之间为何有着如此大的差异。他在怀念商山四皓的同时,却宁愿“江湖多贫贱”,在颖水之畔做一个与世无争的“幽居士”。“易代随时,迷变则愚。介介若人,特为贞夫。德不百年,污我诗书。逝然不顾,被褐幽居。”(《鲁二儒》)鲁二儒有明确的的记载,《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汉五年,已并天下。群臣争功,醉或妄呼,高祖(刘邦)患之。于是命叔孙通与诸儒定朝仪。叔孙征召鲁诸儒三十余人,有两儒人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礼乐所由起,百年积德而后可兴也。吾不忍为公所为。公所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毋污我!”叔孙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时变。”是啊,不识时务的人只配放逐于山野,不识时务的人只能过着“寒馁常糟糠”的日子,不识时务的人只能像他这样穷居陋巷,“缊褐瓢箪”,到最后陷入生活的困境。

“远哉长公,萧然何事?世路多端,皆为我异。敛辔朅来,独养其志。寝迹穷年,谁知斯意!”(《张长公》)或许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陶渊明的归隐有何现实意义上的价值,譬如那个时任江州刺史的檀道济,曾经带着礼物前去探望,见陶渊明家“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而劝解曰:“贤者在世,天下无道则忍,有道则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陶渊明固执地回答:“潜也何敢望贤,志不及也。”并坚定地拒绝了檀道济送来的“粱肉”。他是一个爱惜羽毛的人啊,就像“性公直,不能曲屈见容于当世的”这位张挚张长公,默默隐居,收起缰绳回到故乡,以隐迹的方式与这人世歧路告别,直至离开人间。“谁知斯意”?一句深深的诘问中有对人世的怀疑,也有着对自己能够安于清贫斩钉截铁般的肯定。至于《管鲍》和《程杵》篇,无非是在说义士之交的高模,《七十二弟子》无非是在说那些身怀六艺的士人先贤,陶渊明用简笔勾勒出一个个生动而具有代表性的古人面孔,以此为镜,映照自己,也映照出当今世人多变的面孔。

而《感士不遇赋》更像是一组对世事浮沉的咏叹调,陶渊明开明宗义就在序言中提出写下这篇文赋的用意。“昔董仲舒作《士不遇赋》,司马子长又为之。余尝以三馀之日,讲习之暇,读其文,慨然惆怅。”董《士不遇赋》有其作为士的两难处境之描述,但其毕竟在五十四岁元朔四年(前125)成功辞职返乡,著书写作,一生历经四个朝代,度过了西汉王朝的极盛时期,算是功德圆满。而司马迁为《悲士不遇赋》却沾染着斑斑血泪与屈辱,李陵率步卒五千,深入匈奴,被俘。司马迁向汉武帝陈述李之难情,遂获罪下狱,并处以宫刑,仍含悲完成巨著《史记》。这是陶渊明一个人的致敬,穿越五百年的时空,遥向历史,遥向那些含辱负重的人,发出悲愤压抑的呼喊。“虽怀琼而握兰,徒芳洁而谁亮。哀哉!士之不遇,已不在炎帝帝魁之世。”虽怀握琼玉和香兰却也只能徒自芳洁,无人欣赏。悲哀啊,士人的不被知遇,已到了“仰不睹炎帝帝魁之美”(张衡《东京赋》)的地步。

陶渊明当然理解这种“寓形百年,而瞬息已尽;立行之难,而一城莫赏”的心情,并在归园田之后发出“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的感慨。人生百年,生命易逝,立行实难,何不“宁固穷以寄意,不委屈而累己”,几乎和司马迁《悲士不遇赋》中的“无造福先,无触祸始。委之自然,终归一矣!”不期而遇,大抵世间所有怀才不遇者的心境都相通吧,徒握芳蘭,不得不向森森的山林深处慢慢隐去。而那些所谓“识时务”者到底会是怎样的下场呢,刘裕死,少帝立后的第二年,景平二年(424),刘裕次子庐陵王刘义真和谢灵运、颜延之交好,承诺“得志”后要以此二人为宰相,却深遭徐羡之等人的嫉恨,因徐等人是要立刘裕三子刘义隆为太子的。于是,刘义真被贬为庶人,谢灵运出任永嘉太守(在刘义隆立为文帝后被杀)。也是在这一年,少帝被废为营阳王,五月被打死;同月刘义真也被杀害,景平二年此时改为元嘉元年。但是“鸟尽废良弓”的表演远未结束,元嘉三年,时为宋文帝的刘义隆公布了徐羡之、傅亮、谢晦等杀害营阳王、庐陵王的罪状,徐羡之自杀,傅亮被诛,谢晦想据江陵抵抗,后为檀道济所败,也被杀掉——而宋文帝亦是景平政变的主谋之一。暂时得到保全,继王弘为江州刺史的檀道济,在陶渊明死后的第九年因功高被诛。曾经“于半道栗里之间邀之”的王弘五年后死,只有“留二万钱与渊明”并为他写下诔文的颜延之算是高寿,在陶渊明死后又活了二十九年。

“拥孤襟以毕岁,谢良价于朝市。”陶渊明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良价”与“朝市”之间仿佛有一架天平,陶渊明抱定了孤独与固守穷节,即使在名来利往的人间集市,也绝无贩卖情怀与任真之意。只是这一次的拂袖离开,再无归来,天地间只剩下一个隐隐远去青苍的背影。

编辑手记:

作家宋长征的随笔《潜龙在渊》,写的是古代诗人陶渊明,作家用心灵的焦灼与感伤咀嚼着诗人陶渊明的一生。我们看到了一个清贫者的自得与失望,一个归隐者的孤独与清醒,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希望与颓丧。陶渊明是孤独的,孤独的是缺少知音,他是哀伤的,哀伤的是崇尚淳朴风气的时代已然没落。在陶渊明贫穷困厄的一生中,不只是自己身处于困境,同样也连带自己的亲人深陷于绝境,但即便在重负之下喘不过气,诗人依然固守其独立的品格,依然在无奈与悲愤之下,不放弃对于远逝的美德与操守的呼唤。陶渊明在诗文中“借用古人之眼寻找与自己相似的灵魂”,而作家宋长征在面对着陶渊明之时,同样亦是如此,同样也是在借陶渊明之眼,来看待当下,看待当下之人面对生命与名利的态度。在与一个古人的灵魂对话的过程中,让作家本人在当下现实中获取了心理上的慰藉,同时也让一个当下作家对于古代诗人的反思有了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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