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外

2021-01-14 00:42田蓓蓓
大理文化 2021年12期
关键词:病房病人手术

田蓓蓓

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

——(美)特鲁多

病痛,谁也不想,但却逃不过,躲不了。

A

进入病房之前,我不知道我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我既害怕但又急切,害怕是因为不想进,急切是因为早进早救治。怀着这样矛盾的心情,我在病房的走廊上为丈夫争得一张病床。

这一次,住院的不是我,但我是陪护。看着骨折的丈夫,看着医生护士忙忙碌碌的身影,我其实比较迷茫,对于第一次做陪护的我来说,当时还沉浸在巨大的惊吓中。之前接到丈夫的电话说他脚骨折了,听着他淡然平静的语调,我还以为不严重,但接到他,看到他的样子才发现情况好像不乐观。在傍晚时分,我们终于见到了医生,医生看了一眼X光片,立马开了住院单。我问医生严重吗,医生说严重的,然后让我去办住院手续。交完费,我们等待着医生的召唤。我的心一直砰砰直跳,可是医生和护士们似乎是看得多了,他们仍然按部就班,该记录的记录,该让你一边等的一边等,全然没有理会我那急切、紧张、焦躁的心情。

病房外的走廊虽然算不上熙熙攘攘,但是骨科病房总是会有很多凄惨的叫声,那时的我似乎对这些声音很敏感,总觉得内心是被叫声揪着。就在我惶惶不安的等待中,丈夫的第一期治疗开始。

“牵引”,在骨科,牵引术指的是通过一系列的机械装置来拉直骨折断端保持对位对线,以及释放脊柱或者其他骨骼系统的压力的一种治疗操作。这是我后面“百度”来的知识,当时的我看到的是丈夫的脚被打上了长长的钢钉,用很重的沙袋吊在床尾。此后,他的左脚被挂在床尾,身体移动受到极大限制,再不能下地了。他比我想象的坚强,他没有哭,甚至都极少哼叫。我在旁也是爱莫能助,当时的我期盼着能快点手术,快点离开医院。但是,这才是第一步,此后的十多天,丈夫被吊在病床上输液消肿,因为不消肿做不了手术,我开始了我第一次漫长的病房生活。

第一晚,丈夫的病床在走廊上,我没有地方可以休息,因为我们是傍晚才入院,陪护床之类的都没有,能有张病床已经很庆幸了。我守在走廊上,望着输液的点滴,望着走廊那刺眼的灯光,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挨到第二天早上的。当时的那些感受那时候觉得刻骨铭心,然而现在反观之,很多都模糊了。

第二天终于换到了真正的病房里,这是一间大病房,有九张病床。我们的病床靠窗,这让我很惊喜,靠窗意味着空间稍大和有一点隐私。我本来不想告诉父母丈夫骨折的事,但是到了第二天发现根本瞒不住他们,我只能告诉他们。在他们的帮忙下,我们很快移进了病房,一些生活用品也到位了,我的第一次病房生活正式开启。

一系列的检查单到手,要先去医技楼预约。到了医技楼我才明白为何要预约,人真的是太多了,排队预约的地方那真是人山人海。我来得晚,所以只能排在最尾部,漫长的等待开始了。后来我才知道这并不是最漫长的等待,因为检查的环节才是最漫长的等待,很多检查项目要等三天或者四天。

对于不能下地的病人来说,去做检查是一件极为麻烦和痛苦的事。记得进医院时,我去急诊室租借了轮椅,推轮椅到住院大楼的那段路让我永生难忘。我第一次推轮椅,掌握不好方向和力度,在路上颠颠簸簸,遇到沟坎我还推不动,得靠骨折的丈夫在前面掌握方向并且用手转轮子助力。轮椅跌跌撞撞地被推到住院大楼,我已经汗如雨下。那段路是漫长的、艰难的,在我步履维艰的时候,我内心有着强烈的无助感,就像乌云压顶一般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对行动不便的人去做检查还可以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请人带推车来接,一种是自己租借推车或轮椅推着去,两种方式收费不同。那时,还没有新冠肺炎的袭扰,所以陪护的家属很多,有很多都是租借推车,一家好几个人陪着去检查。当时的我固执地以为我也可以,推车什么的不觉得有什么难,所以第一次去检查时,我租了推车,让丈夫睡在上面,我推着、拉着他去医技楼做检查。可惜,我错误地估计了自己。医院人太多,我们当时在六楼,不高不矮的楼层,而且推车不可能走楼梯,等电梯吧人多,推车又大,我等了很久的电梯才将推车从六楼运到一楼。而住院部的一楼到医技楼的那段路也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推车很长,我一路推着车掌握不好方向,换成拉吧,又不太拉得动,其间的艰难现在真不想去回想。因为第一次推车的失败,所以后面我只能花钱雇人和车来帮我拉丈夫去做检查,一个小时二十五元,有时等待检查的时间过长,一趟来回几十元就没有了。当时还是挺心疼钱的,毕竟在医院花销是真的很大,这些无形的支出让人烦扰。可是仔细想想,如果没有这些人,我一个人怎么办呢?可能在医院,你才会发現钱真的很重要,不仅能保命,还能让你轻松些。

每天早上期待着医生来查房,又害怕医生来查房,期待是因为他们来了说些好的会心安,害怕是因为他们来了说不好的会不安,总之很矛盾。早上八九点总会有一群医生来查房,带头的是科室主任。丈夫的主管医生很年轻,他的白大褂上还绣着个卡通路飞,他高高大大的,却寡言少语,你不问,他一定不会说什么。当时我挺不安的,觉得他过于年轻和不稳重,总是对那些年老的医生充满着渴望。不过,医生查房也不说什么,他们总是匆匆来匆匆去,很多安排都是过后通知。

在病房的日子漫长而无聊,丈夫每天就是输液,人不能下地,我只能守候在病床旁。每天我的放风时刻就是出去打饭。医院有三个对外食堂,我独爱二食堂,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觉得我去二食堂的时候可以直接进入不用拐弯。在医院里进入某些场所是不容易的,不是哪里想进就能进的,似乎只有食堂是可以的,而且这里有着人间的烟火,在医院除了疾病痛苦之外这里是最慰藉人心的所在。可惜,我每次都是匆匆去匆匆回,在医院似乎吃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吃饭的这个过程。吃饭时才觉得自己是个正常的人,虽然很多病人可能也吃不了多少,但是作为陪护的我,却觉得吃饭是在病房里最轻松愉快的事,虽然食物并不美味,但是一日三餐正常进食让我觉得生命仍显得生机勃勃。

很多时候,我在手机上匆匆刷着各样的网页,与疾病相关的,还进入很多贴吧,去了解相关疾病过来人的感受,结果就是越看越怕,怕手术后的各种后遗症。丈夫似乎比我淡定得多,他也玩着手机,但是从来不看与自己骨折相关的事情,我当时觉得他简直心大到让人无语。后来我才明白,其实很多事情不知道,或者说知道得少一点才是最好的,这样心理负担不会太大。

更多的时间,我在观察着周围的病友。我们搬进来的第二天,隔壁床住进一位奶奶。她大约七十岁左右,可能是车祸或者其他原因,全身多处受伤,但比较麻烦的是头部也受了伤。当时骨科的医生请了脑科医生来会诊,后来他们对老人进行了头部牵引。头部牵引的可怕画面至今仍震撼着我:一根长钢钉穿过头部,然后用重物挂在床头,老人的头部不能活动,连左右转动都不行。受惊吓的我听着老人那痛苦而悲戚的叫声,这叫声在病房里久久不能停。特别是夜晚,她总是喊太疼了、太疼了,不想活了、不想活了。我在窄得都不能轻易转动身子的陪护床上本来就难眠,加上老人凄厉的叫喊,我只能清醒着熬到天亮。她有两个女儿,两个女儿白天都在,晚上只留了一个,因为母亲一直在喊,不让女儿走。可是女儿在又有什么办法,因为谁也不能替老人疼,只能任由那凄厉的叫声,声声不断。第二天,老人的断腿也被牵引在床尾。老人的头被固定在床头,脚被固定在床尾,老人彻底不能动了。我不知道老人的痛苦有多么惨烈,有多么深重。两个女儿开始商量怎么陪护,毕竟都是家中有老有小的年纪,母亲这样吃饭喝水都得有人喂,拉撒也得有人伺候,人得在旁寸步不离。他们最后选择了请护工——大概是因为交通事故能得到一笔赔款,所以他们就放心地请了护工。护工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我看不出她有多少照顾人的经验,但是却能看出她的无奈。因为这并不是一位容易照顾的老人,她天天在哼叫,时时刻刻在咒骂,喂水难,喂饭更难。特别是夜里,她的叫声骂声更甚。护工很无奈,真的是无奈,她不能睡觉,得时时刻刻守着,这一天一百六十元的钱真的不好挣。有几次,我听见护工甚至有些急了,好像也说了些难听的话,但是我没有听清。老人似乎被吓到了,短暂停止了叫喊,但是后面却又更变本加厉地叫起来。这位老人是在病房里让我记忆最深刻的,因为她的悲惨,让我都能感受到她的痛,那是一种完全无法解脱的痛,不知道何时才能缓解的痛。

病房正中间床位的男人好像也伤得很重,甚至伤到了脊椎,所以只能躺着。他全身都缠着绷带,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成这样的,只是看着他的样子感觉触目惊心。不过,他似乎很坚强,至少我很少听到他有什么凄惨的叫声,他就是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他的家属也很安静,安静得让我有时都忽略了他们。

家属和病友之间会惺惺相惜,有人会问我,我也会问问别人的情况,能帮忙的时候也尽心尽力,这是病房里最温暖的吧。离我们最远一床的是从永胜来的,他是采石场的工人,工作时石头断裂压断了他的腿。他已经做完了手术,所以他在等待着出院。我有时会和他聊聊,因为他和丈夫的情况有些像,所以问问他能得到些有益的信息,比如几天能做手术,手术后多久能出院之类的。他总是会透过玻璃窗往走廊上张望,也许是渴望着能下地走路的未来吧。

一天,凄厉的叫声响起,在骨科病房,凄厉的叫声是经常的,因为这里从来不缺乏苦痛,但是今天这叫声过于悲戚了。我也循声看去,隔壁病房来了个断腿的汉子,听说是在家做农活的时候被农机绞断了腿。因为他伤得特别严重,得截肢。我看到一个中年汉子痛苦地大哭,一个家里的当家人,一个家里的顶梁柱,失去一条腿对他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但是此时此刻,与能活着相比,一条腿似乎又没有那么重要了。生命里的有些选择无奈至极,甚至是无法选择。我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去了,只能默默退出去,在走廊里透风。

站在走廊的尽头,这里是病区的洗漱空间,也是病人和家属吃饭餐具的洗涤地,但是这里也晾晒着很多衣物,这些衣物的出現意味着它们的主人已经在医院住了很久,或许是病人或许是陪护,他们从远方而来,来到这里为了治病,他们只能以医院为家。看到这些衣物我是伤感的,我希望没有病痛,希望所有人都平平安安,但是生活总是那么不如愿。通过这个洗漱区的玻璃窗,能看到外面正常世界里的人在忙忙碌碌,他们在过着正常的生活,这个巨大的玻璃窗将世界隔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归属,外面世界的人们快乐自由,而我所在世界的人们大多悲伤忧愁。过了几天,我又去看了那个隔壁截肢的汉子,他一只脚空空的,包裹着厚厚的绷带,但是他已经停止了悲泣,他的神情落寞而幽怨,但他只能接受命运。

十多天的点滴终于让丈夫的脚消肿到可以手术,对于手术我是期待的,毕竟这是我一直盼望着的。但是,手术前的谈话着实让人崩溃,因为所有会出现的意外医生都会说,而且你必须签字确认,有了这些意外必须自己承担。从没做过生死决定的我忽然有了一种掌握别人生死大权的恐慌感。我机械木然地听着,之前在网络上学习到的一切相关知识在那时统统归为零,我发现自己好像失语了,很多之前准备要问的已经问不出口,只能机械地签下自己的名字。签完字医生离去,我独自坐着,大脑一片空白。对于未来,我开始茫然,手术的创伤和后遗症都是明确的,是否会遭遇只能祈求命运。

我本来以为手术前的签字已经够可怕了,其实那才是皮毛,真正可怕的是在手术室门外等待的时光。我能明显感到自己心跳加速,特别是还有家属谈话这种东西,一直听见手术室的喇叭喊着某某的家属到谈话室,每听见一次心都要跳一下。但真的喊到自己的时候,我头脑空白,待明白过来却发现自己已经自发地开始跑。到了谈话室,医生会说些手术相关的事,其实更多的也就是让签字,无论是什么情况,家属是必选签字的。在医院,我发现签字成了一件必选的项目,你还不能说什么,只能签签签,能说什么呢,似乎迟疑一点都影响救治一样。我明白医院和医生的难,但作为一个机械的签字者,有时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毕竟似乎一个签字就决定了一个人的生与死。

漫长的手术时间里,我长时间保持着一种心慌和心跳加速的感受,不知道如何排遣。我甚至会去网络上搜索一些相关信息,但是其实我真的什么也没看进去,因为我的心在那里高悬着,它落不下来,导致我想的和身体完全跟不上,我很茫然。终于,听到手术结束后喊叫的声音,一颗心才真正从高空落下,虽然不知道结果怎么样,但是能安全地走出手术室也是一种胜利。

手术完后的六小时很关键,各种监护仪器都挂在丈夫身上,而且还不能睡,要时刻观察着。可能这个时候,心才能平静一些,毕竟能安全地安静地躺着,说明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好不容易熬过了六小时,丈夫可以稍微进食点稀饭,终于又熬过了一关。

第二天早上,我心急地等待着医生来查房,医生一句“手术是成功的”终于让我的心落了地,忽然发现窗外透了明媚的阳光。医生的话真是掷地有声,抚慰人心。

B

时隔两年,换成了我住进病房,陪护床换给了丈夫,我终于“名正言顺”地躺在病房的病床上,我需要做一个手术。相比于查出疾病在家里彻夜难眠、以泪洗面的日子,进入病房的我好像忽然平静了。一切都有了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我要积极去治疗。相比于我的忧愁,我发现我病房的病友们都很乐观。他们亲切地询问我,听完后还安慰和鼓励我,相比他们,我的病情好像还算好的,但是他们却以一种极为乐观的态度安慰我。我忽然被治愈了,因为我们真的以病相怜,这是一种真正的安慰和鼓励。与那些不能感同身受的人说的话相比,他们的话让我获得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在病房是很难入睡的,比起之前在极为狭窄的陪护床上的夜不能寐,在稍微宽敞的病床上睡不着并不是因为翻不了身或者皮肤被膈应导致身体上的难受,而是一种心理上的忐忑不安,内心的感受让大脑更加清晰,越想睡越清醒。病房里还会有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呼吸声,听到这些声音一下子就刺激到我,为何在这里还能如此酣睡?为了让自己也能在这样的状态下入睡,我尝试了很多办法:数羊、听音乐……可惜都没有用。其实,我身上并没有病痛,一点感觉都没有,就是在体检后发现了问题。现在躺在病房的病床上等待着各种检查和难以想象的手术,我的内心极为崩溃,心态总是时好时坏,一边重建信心一边又濒临崩溃。我不知道和我相似的病友是不是这样的心情,我总是去关注别人住院手术后的感受分享。那些过来人总是在最后会以为自己打气和为别人打气结束。我在那些分享中获得了很多力量。有一位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女子,才刚结婚,做完手术在家休息的时候就分享她每天的心路历程:身体在重建中一天天向好,祈祷着暗夜中至暗时刻过后的黎明和曙光。但那时我对一切未知都是惧怕和恐慌的,在病房的日子我虽然貌似平静,但是每当夜晚来临,在黑暗中,我还是思想杂乱,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终于熬过那些繁琐和复杂的术前检查,明天就要手术了。丈夫已经被叫去术前谈话和签字。想起原来他手术时的术前谈话和签字,我忽然很害怕,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手术会有多少手术并发症和后遗症,虽然之前也了解了很多,我大致对自己的手术还是清晰的,但是术后的后遗症人和人是不同的,只能听天由命。庆幸的是我不用去听,我也不想去,在那时我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为好,这样才可以大无畏地走进手术室。丈夫签字回来后并没有对我说什么,也许是不想加重我的思想负担,虽然我问了,但是他模糊地描述着就像什么也没有说。

这次入院,相较于丈夫住院时那位每日查房时话语不多的主管医生,我发现我遇到一位更为冷漠的主管医生,问他什么都感觉不耐烦。好在还有其他热情的医生,在通知我明天手术时,一位医生主动和我说了些话,当时没有听太清楚,但是有一句我听进去了,他说,晚上睡不着的话可以找他开颗安眠药。在我辗转反侧很久之后,我还是让丈夫去找他开了安眠药。安眠药我是第一次吃,我原以为它的效力会很强,会让我立马能酣然入睡,但现实就是我想错了,我还是睡不着,在病床上仍清醒得很,越想睡越睡不着。我本想着好好睡一觉以良好的状态去迎接我的第一次手术,但是真的很难啊。在清晨我好像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一会儿,然后就听见护士来了,我立马惊醒。原来,安眠药还是有作用的,那就是让我迷糊了一会儿。眼睛睁开,就意味着我的手术日到來了。我的手术是第二台,所以还能悠闲地洗漱,但是不能吃东西,我就一直躺在病床上等待。其实我挺想做第一台手术的,这样等待的时间将会大大缩短,因为等待的时间是最难熬的。熬到医生都怕我饿,直接给我上了营养液的点滴,才上了一会儿就通知我去手术了。我慌忙爬起,摘掉手上的输液管,跟着护士到了位于三楼的手术室门口,在这里就只能我一个人往前走了。丈夫拿着我的东西,我换了拖鞋跟着护士进到了手术室里。

在手术室的里面,我最强烈的感受就是冰冷,还有就是蓝色,一大片一大片的蓝色。我被安排在一个蓝色的椅子上打点滴,我不知道输的是什么,但是我却忍不住浑身颤抖。我旁边还坐着一位姑娘,我感觉她镇定自若,我很好奇,我问她你不怕吗?她似乎有些惊讶,对我说,别怕,经历多了,没什么事的,然后就一直鼓励我。正在我被她的话语安慰时,她被护士叫走了,又只剩我一个人在冰冷的椅子上。在我发现自身不安的气氛越来越浓烈的时候,护士过来叫我了。

我跟着护士沿着走廊来到一间小的手术室,原来手术室有很多很多,也很大很大,但是一种透心的凉从脚底升腾起来。一进手术室的隔间就看到一个躺在手术床上的人,他被蓝色的被子包裹着,静静地放置在一个角落。我不敢细看,跟着走进手术间,医生让我自己躺到手术床上。我发现手术床很高但很窄,我好不容易躺上去,然后听着医生们的说话声,随后就没有了意识。

我再次睁开眼睛,发现已经在回病房的路上,但是意识仍旧模糊, 直到被抬到病床上后才有些清醒。可能麻药还没有过去,我并不是很痛,但是很难受,因为不能乱动,整个身体就像被长久地束缚着一样难受。有六个小时我是不能睡的,我只能睁着眼睛望着周围的一切,后面疼痛有些袭来,我一直难受着。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很多感受已经模糊,可能身体是在自动保护我,让我忘记那些疼痛和难受,当时是有多痛苦,现在都已经忘记了。

手术完就是各种输液,还有雾化,我因为插管的原因,一直有痰,咳不出来咽不下去,可是我觉得雾化的治疗没有什么用。第二天,我能坐起来,也可以下地了,但是我被要求清淡饮食,所以一开始我一直在喝稀饭,我一点不喜欢喝稀饭,但是没有办法。虽然身体遭受了重创,但是身体还渴望着食物,身体也在自发地努力恢复。我每天睁开眼的时候,会有一个意识袭来,那就是我的身体虽然失去了一些东西,但是身体仍在正常的运转。生命真的很奇妙,我居然还是每天能醒来,而且好像和原来相比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除了疼痛,但是疼痛也在慢慢减弱。记得看过一篇文章,内容说的是你的身体比你想象的更爱你,在你的身体里,好的细胞每一刻都在努力地战胜不好的细胞,细胞们在努力地重生。经历了这次手术,我才真正地发现生命的奇妙、生命的可贵、生命的顽强。

在病房里,我忽然感受到很多陌生人的温暖,即使不是同病相怜,也能相互鼓励、相互帮助。隔壁病房和我做同样手术的病友也经常过来和我聊天,我们是真正的同病相怜,感同身受。我们相互安慰,相互打气。而一直看我喝白粥的隔壁床大妈总是问我要不要吃其他的东西,说我光喝粥不行。还有来陪护的一位姐姐,总是安慰我,鼓励我。她总是很乐观,乐观的态度让我都变得阳光一些。病房里,大家和乐融融,相互关心,相互帮助。特别是如果谁的家属不在,其他人会帮着看输的液体还有没有,帮着喊护士,帮着打饭。一些陌生的人,在同一个屋檐下,付出自己的温度,温暖了自己也温暖了他人。

医生在查房时,很鲜明地展现着不同的性格:有的医生冷漠,多问几句都不耐烦;有的医生热情又耐心,不厌其烦地回答患者的问题,还经常给予安慰和鼓励。病人和家属也会在私下议论这些医生,对于那些不耐烦的医生,大家都讨厌,甚至觉得他没有医德;对于那些耐心的医生,大家总会交口称赞。其实,病房是冷的,但人是温暖的。

我熬过了长久的时间,那个热情和温暖的医生终于告诉我,你可以出院回家了。听到这句话,我突然重生了,内心一片明媚阳光。

C

出院回家,病房之外的休息时间,让我能长时间去思考很多问题:生命的神奇、疾病的意义以及医生的治疗。

我想起特鲁多医生的故事,特鲁多医生年轻时被查出肺结核。在他的那个时代,肺结核是治不好的,当时的他只能等待死亡的来临。患病的特鲁多医生到撒拉纳克湖边休养,并全身心投入肺结核病的研究,他的病情逐渐好转。通过亲身经历,他得出肺结核是可治愈的结论,他认为如果再加上新鲜的空气、良好的营养以及温暖的阳光,情况就会更加乐观。1882年,特鲁多医生全家迁居到了撒拉纳克湖畔,并用朋友捐赠的资金,创建了美国第一家专门的结核病疗养院。疗养院是通过在空气新鲜的自然环境里的静养、细致周到的照料以及辅助药物来治疗结核病。随后,他建立了美国第一个肺结核研究实验室,并成为美国第一个分离出结核杆菌的人。1915年,特鲁多医生最终仍因结核病而去世,他被葬在撒拉纳克湖畔。墓碑上书写着“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这是对他一辈子行医生涯的总结。他说过:“医学关注的是在病痛中挣扎、最需要精神关怀和治疗的人,医疗技术自身的功能是有限的,需要以沟通中体现的人文关怀去弥补……”他的“有时、常常、总是”,就像人生的三个阶梯,一步一步升华出三个境界,其核心是对生命价值的珍爱和对人格尊严的呵护。这段铭言穿越时空,久久地流传在人世间,至今仍熠熠闪光。对于这句铭言,有人说它总括了医学之功,说明了医学做过什么、能做什么和该做什么;也有人说,它告诉人们,医生的职责不仅仅是治疗、治愈,更多的是帮助、安慰;还有人说,它向医生昭示了未来医学的社会作用。

这句铭言也在我心里久久回旋,在得知自己生病的那一刻,我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样,不相信,想不通,总是问为什么是我。那长长久久的不安,那整夜整夜的难眠,那反复反复的抱怨,我觉得很多人和我是一样的。面对疾病的可怕,面临治疗的抉择时,我才明白,内心的强大以及医生的安慰是多么至关重要。想起我在门诊医生面前忍不住地放声痛哭,医生一直安慰和鼓励我,医生的鼓励和安慰真的是病人的一剂强心针。其实很多病只能做到临床治愈,并不是真的治愈,因为很多疾病连原因都弄不明白,是不可能从源头将病根去除,只能做到不影响生活和生存的临床治愈。想起我们在病房里讨论的那些医生,那些亲切的、总是鼓励和安慰我们的医生,我们自然觉得他医德高、品质好,即使他什么也没有做。其实在很多时候,病人的信心和乐观是医生带来的。可惜的是在当下这个医患矛盾有些紧张的时代,医生总是三缄其口,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不说。而病人和家属是急切的,他们没有相关的医学知识,总是需要医生去答疑解惑。这让我想到在“救死扶伤”面前,医生可以不用治愈,但是可以人文关怀,去关心和安慰,这是一种人性光芒的传递,也是一种医学真谛的表达。

在阿图·葛文德《医生的修炼》里有一段话:“病人最希望的并不是从医生处获得自主权,而是看到他们的能力,感受到他们亲切的态度。亲切感通常包括尊重病人的自主权,保证他们做重大决定的权利。另一方面,在病人不想做决定的时候,我们要为他们承担做决定这个沉重的责任,或是引导病人选择正确的方向。即使是病人自己做的决定,我们有时也不得不提出一些意见,比如让病人接受令他们不安的手术或治疗,或是要他们放弃一些执迷不悟的想法。现代醫学不断发展,技术日新月异,真正的考验已不再单单是祛除病人的病痛,而是医生能否以将心比心的态度提供热情亲切的服务。”

这段话真是说到病人的心坎里,很多时候,治疗是一种手段,一种方式,更是一种选择。西医、中医,手术、吃药、观察,无疑不是治疗,可是哪一种治疗是确切的,对于病人来说,有时真的难以抉择。到底是利大还是弊大,对于病人来说是直接和关键的,但是在他的抉择中往往会有太多的左右矛盾。根据不同的观点、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医生会给病人千奇百怪的答案,很多病人辗转多家医院,甚至去往北上广寻求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这些努力也往往只是在暗夜里寻找启明星。因为,现在就医难、看病难是现实存在的,在大城市有最好的医疗资源,但是病患也是最多的,而权威的医生就那么几个,很多病人没有足够的物力和财力能保证自己获得这些良好的医疗资源。其实,总结了历史经验和医生的实操方案,现在的医疗是有指南的,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治疗指南,而且这份指南随着时间和疗效的变化,也在经历不同的更改。医生要随时学习,根据最新的指南对每个病人提出对他最好的治疗建议。可惜的是,很多医生自己的知识陈旧,没有更新,这样的情况下就会对病人造成了一些非必要的创伤。这也是医患关系紧张、医疗资源不平衡的一个重要方面,病人太渴望医生的技术、医生的建议以及医生规范化的治疗了。名医、名院永远一号难求,这是摆在病人面前的现实,生命和时间在赛跑,资源和生存在斗争。

想起日剧《白色巨塔》里的医生财前和里见,两个人选择截然不同的医学道路。财前是外科医生,在医疗体制内,他以自己高超的医疗技术为基础,通过多种手段(钱权交易),广泛借助外力(有钱的岳父、有权的部长等),努力爬上权利金字塔的高层,这样他就可以相对自由地实施自己的计划,比如建盖癌症治疗中心,让众多癌症患者得到世界一流水准的治疗,实现他的职业理想。里见是内科医生,除了门诊工作外就待在实验室研究最新抗癌药物,他认为尊重患者、关怀病人和药物手术治疗一样重要,只有从这两方面着手才能最终达到目标。里见碰到医院其他医生的做法和以上原则相悖时,在一番痛苦纠结后仍然会说出实情,即使老婆负气離家、医院强迫转岗都不能让他改掉天真执拗的脾气。而这一系列围绕着权力和资源的击鼓传花的游戏中,只有病人是沉默的羔羊。医学和科学日新月异,过去的治疗虽然与现在的医疗技术存在差异,但处理它的人都是一样的。虽然日本的治疗体制也随着时间在变革,围绕着人事权筑起的白色巨塔,似乎已经成为时代黯淡的影子,但新的人事关系也带来了新的变化。大学医院和医药公司在医院环境下更高的参与度形成了新的利益关系。电视剧里这困兽之斗的尾声,没有得偿所愿的畅快,只有无穷无尽的疲惫。病人最终死去了,医生也即将死去,但死亡好像是唯一能从这样的争端中解脱并向前走的方法。医学对此,无能为力。财前医生信念意志强大,充满行动力,每一步都直指白色巨塔之巅,可惜漠视生命的光辉与尊严,是为医者的死穴,于是一步之遥的遗憾只好结束在奇异恩典的深沉旋律中,成为绝响……

而病人对于自己疾病的认知也十分重要,消极情绪难以避免,但是要学会正确认知,社会也应该正确认知和对待疾病。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一书中考察了“疾病(特别是那些传染性疾病,如结核病、艾滋病、梅毒、麻风病,以及恶性肿瘤,如癌症)如何被一步步隐喻化,从‘仅仅是身体的一种病’转换成一种道德评判或者政治态度,一种疾病的隐喻又如何进入另一种疾病的隐喻”。 因为桑塔格自己身患癌症,所以她对将疾病隐喻化所带来后果的认知自然也就更深刻一些。她在文章中提到的疾病如结核病、麻风病、梅毒、艾滋病、癌症等等,都是人类历史中最不受人待见的病。尤其是不易治疗又容易传染的疾病,病人往往还没有在身体上死亡,其巨大的社会压力和道德谴责就已经宣判了他们另一种形式的死亡。得病本身并不可怕,也不可耻,但一旦社会将所得之病“隐喻化”后,病人本人不光要经受身体上病魔的摧残,更要面对社会上诸多疾病以外的压力。毫无疑问,“隐喻”后的疾病给病人造成的痛苦比真实的疾病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很多病人都会在“疾病的隐喻”中变得消极,本身就在对抗着疾病的折磨,还要面对世俗世界的鄙夷眼光,所以对于病人自己来说,心理的建树十分关键。疾病并非隐喻,而看待疾病最真诚的方式,同时也是病人对待疾病的最健康的方式,是尽可能消除或抵制隐喻性思考。对于疾病,我们会产生害怕与恐惧,但这种恐惧不应该是指向人类的某个个体或群体的,不同的人种、性别类型、性取向类型从来不应该是将人类划分成对立面的标准。我们的恐惧更应该指向疾病本身,利用我们的恐惧去研发更先进的治疗技术与关怀方式,全人类携手共同消灭可怕的疾病,这才能促进医疗事业不断发展和进步,才能够增进人类社会共同的福祉。

因此,在病房外的我想了很多很多,除了我们的医疗制度、我们的医生,我们病人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在疾病之后成长起来,财前和里见医生要是能中庸融合一下会不会是最好的选择,用他们的知识和才华改变医疗制度,为更多的病人造福。也许这就是终极的医疗理想。疾病对于人类来说是不可避免的,永远逃不脱,疾病也是生命带给我们的终极意义。遭遇疾病,或战胜或败退,这便是生命的归宿。出院后,我想得最多的就是,疾病之后,我们的身体都在努力康复,那我们更应该在思想和行为上为身体的恢复做出努力。反思自己原来的生活方式,因为糟糕的生活方式或者糟糕的情绪状态是很多疾病的诱因。努力做到克服对疾病的恐惧,跳出疾病隐喻的阴影,改变不良的生活方式,保持良好的心理状态,学习一定的医学知识,这些都是作为病人的我们可以做到的。医生的关爱定然珍贵,我们自己对自己的关爱才是真正的关键,一定要从消极的状态中走出来,拥抱自己和未来。

回归特鲁多医生的铭言,治愈需要技术和能力,帮助需要热情和耐心,安慰需要真诚和体谅。就如西方医学之父,古希腊人希波克拉底挣脱了巫术的迷失,开启了医学的时代,同时建立了医学的伦理,并立下誓言。成为一名医生总是要庄严地宣誓:“当我进入医业时,我郑重保证,要奉献一切为人类服务,凭着良心跟尊严从事医业,病人的健康为我首要愿念。”

编辑手记:

《欠娘一声妈》塑造了一位中国农村传统劳动妇女的形象:勤劳、善良、无私而坚强,尽管一生平凡而渺小,但却是一位伟大的母亲。作者围绕着母亲的三个心愿展开叙述:一是希望儿女成群,尽管家庭条件一般,母亲还是养大了六个儿子;二是给六个儿子每人修上两间房子、一间猪圈;三是给每个儿子娶上媳妇。为了实现这三个朴素而执着的心愿,这位母亲把六个儿子养大,他们分别成家立业后,再为他们照看子女,将自己的一生转化为对后代源源不绝的爱,一直到生命尽头。她用对子女的爱证明了自身的价值,实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尽管时过境迁,但那些刻在女性骨子里的对子女的爱与关怀,永远都不会改变。

《病房里外》作者从两个角度展开:一是作为病房外等待并照顾患病亲人的陪护者,二是作为在病房内经历病痛并等待手术的患者。作者通过真实而深刻地叙述,让我们感受到亲友患病和自己患病时所经历的种种人事以及不同的心理变化。作为一名普通人,没有任何电视剧主角光环的照耀,疾病就这样无情地为她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从害怕、恐惧、抑郁的低潮,到不断自我安慰、自我修复,回归正常生活。作者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思考“生命的神奇、疾病的意义以及医生的治疗”,通过亲身经历和阅读积累的知识,告诉人们,治愈疾病的不仅仅是高超的医术,也是人与人之间的善意与理解;同时,健康是人类最宝贵的财富,为了健康应该选择正确的生活方式,并不断提高对疾病、医学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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