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旻
(四川大学中国藏学研究所,四川 成都610065)
食物的食用是一种文化现象,分享食物是产生和维持社会化人际关系的基本形式,在共同食用食物的过程中,人们可以“以食物为物质媒介建立起相关的社会网络,形成一个具有共同利益范围的群体”,“共食传统、事件和习俗甚至可以成为人们观察、洞悉特定社会的整体构造及功能的切入点”。[1]因而对共食的研究一直是人类学关心的重要议题。陈志明(Tan Chee-Beng)指出:“共餐可以分为家庭、亲友与社区共餐,制度共餐,仪式和宗教共餐,政治共餐和款待共餐五种,……通过共食以同乐是共餐的基础。”[2]在共餐时,有一些食物是具有特定文化意义的,研究这些食物的共餐行为,一定程度上可以看到社会关系建构的特点。
春节是嘉绒藏族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从年三十到初七,每天都有不同形式的共餐行为。在这个以家屋社会为核心的村落中,人们的共餐行为成为联结社区、紧密社会关系的重要渠道。在所有共餐的食物中,猪膘具有特别的社会意义。猪膘是在藏彝走廊[3]许多民族中都很重要的一种食物,因而李星星认为,藏彝走廊中有一条“猪膘文化带”,其地理范围“上至岷江流域,中至大渡河流域,下至雅砻江、金沙江流域”,食用猪膘肉的民族有羌族、藏族等,“他们制作猪膘虽然各有手段,风味各异,各具特色,但其文化内涵是统一的。其中重要之点在于,一是普遍食用;二是高贵物品;三是代表财富”[4]。猪膘文化是藏彝走廊中早期农业文明的“文化密码”,揭示这一文化早期具有母系文化的特质。在关于藏彝走廊中上述民族的研究,只要提到饮食文化,都会讨论猪膘的食用,但大多数情况下只是将其作为一种普通食物,延伸到这一食物社会意义的研究不多。汪丹在讨论白马藏族猪膘肉食物时,以食用猪肉的感官体验为中心,指出“猪肉由白马藏人餐桌上一种寻常的食物,转变为族群认同的凝聚与神赐的恩惠”[5]。张廷刚则在研究了摩梭人猪膘食用情况后指出,“猪膘肉具有食用、交换、礼物、象征四重功能”,促进了摩梭社会的延续和发展[6]。但目前对于猪膘共食行为和对社会关系的作用研究还是不够充分。
本文基于对四川省丹巴县丹东镇磨子沟村的田野调查(1)田野调查分为两次,一次为2019年8月,一次是2020年3月。调查时间共37天。,深入讨论春节期间猪膘的共餐行为对社会关系的作用。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丹巴县丹东镇磨子沟村,本是属于边耳乡的9个行政村之一,2019年底,原边耳乡与原丹东乡合并成为丹东镇,该村即成为丹东镇下辖的12个行政村之一。村内共55户,212人,有五个寨子,分别是卢克、阿门恰、汝达、纳恰、帕吾,都分布在一个山坡上。每个寨子都不大,其中阿门恰30户,汝达23户,纳恰20户,卢克63户,帕吾76户。每户人家都有房名,大部分家户都是核心家庭或者包括三代在内的扩大家庭。当地人说整个村子原来是可以通婚的两个家族,后来人多了逐渐分为5寨,因而5寨之间相互都是亲戚。
猪膘由嘉绒藏族自养的藏香猪制作而成。藏香猪主要分布在川西高原、云南、西藏以及甘肃甘南等地,其外形的特征主要为:体型偏小,成熟之后30~50kg左右。嘴长而尖,面部狭窄,鬃毛长且容易直立,四肢较为细小,毛色偏黑,少部分也存在有褐色的状况。这一品种较为适合在海拔较高与较寒冷的地区进行饲养,生长周期较长,正常成猪出栏时间为一年以上,一年可繁殖2次。一般嘉绒藏族家庭都会饲养3头以上的猪,完全在山地敞放,因而猪的肉非常紧致。
每年的11月是宰杀季节,若是过了这段时间宰杀,猪肉的肉质会受到很大影响。猪宰杀取出肥肉,煮熟后将其取出沥干水分,放在三楼的晾台上平摊开来晾干,晾干之后放入专门的木质肉柜中储藏,猪膘便已制作完成,待到需要食用时则可取出。
日常直接食用时,先将猪膘从柜中取出,根据需要用刀切取一大块,剩下的肉则放回柜中继续保存。取出的肉全部切片,每一片约5cm长、3cm宽、0.5cm厚,装入盘中后直接食用。制作完成的猪膘肉片,成分95%为脂肪,呈现白皙的色泽。其口感较为特殊,肉片外表的脂肪提供了软糯的口感,而咬至肉片的中间之后则有韧劲。除了直接切片食用以外,也可将猪膘肉切成合适的大小与其他蔬菜一同炒制。经过高温加热,肉中的部分脂肪融化进入蔬菜,给整道菜增添了香气。
除了家庭食用外,猪膘在嘉绒藏族社会还具有很多社会功能。它是嘉绒藏族村寨中最重要的礼仪用品,在走亲访友、婚礼、葬礼和祭山会等重要的仪式场合,主人家都必须准备猪膘,一方面款待来宾,另一方面作为仪式中回赠的礼品和给喇嘛的酬谢。同时,猪膘是家庭富足的象征,人们会专门在楼顶阴凉通风的地方放置木柜保存猪膘,到了第二年夏季祭山会后,家里仍然还有很多猪膘的人家,是人们羡慕的对象。
磨子沟村猪膘的共餐行为,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家屋内的共食,包括家神和家人共食、家人共食、招待客人的共食。一种是仪式活动中的共食,如婚礼、葬礼和祭山会仪式中的共食。磨子沟村的春节,包括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七之间的活动。大年三十,所有人都要回家吃团年饭,大年初一,全家人都不出门,在家吃饭玩乐,这两天的共餐行为,全部属于家庭内的共食。初二全村的人上山举行祭山会,有一次仪式共餐。初三整个村子的人们会到帕吾寨去拜年,有村落共餐。初四举行赛马会,也是一次仪式共餐。初五去汝达与纳恰寨拜年,初六去卢克寨拜年,初七去阿门恰寨拜年,都有村落共餐。初八开始就没有集体活动了。从以上过程可以看到,春节期间,两种类型的共餐行为都会发生。由于仪式性活动程序复杂,受到篇幅限制,在本文中,我们将只对春节期间世俗活动的共餐行为进行研究,来讨论猪膘共食对紧密社会关系的作用。
大年三十和初一早上,磨子沟村人会在家屋里祭祀所有的神灵,对不同的神灵会使用不同的祭品。在家里的佛像前,人们使用五谷和水果作为祭品,只有对于家神,使用猪膘作为祭品。
磨子沟村家家户户都在家屋第二层的锅庄房里供奉家神阿米格尔东。每次家里食用猪膘之前,女主人要用手蘸取一点肉上的脂肪,轻轻涂抹在锅庄的东北角上。这是家人与家神的共食过程。居住在一个家屋中的家人随时被家神护佑,因而人们在食物分配之前,通过这种涂抹脂肪的行为,将猪膘与家神共享,从而加强了对于共同体——家屋的归属感与认同感。之后,被护佑的人们方可开始食用猪膘。
与家神的共食行为,表明了嘉绒藏族对于家屋内团结的重视。这也同样体现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过去,磨子沟人日常生活中富含脂肪的食物不多,不像今天可以放在桌上随意食用。在食用猪膘时,一般都由家庭主妇分给大家。在一家人结束当天的劳作回到家吃晚饭时,全家人围坐在锅庄四周,女主人负责分配食物。老人和小孩分量要多一些,也会按照当天劳作分工的轻重情况,给做了重体力劳动的人多分一些。在家人共食猪膘的过程中,表达了嘉绒藏族社会敬老爱幼,珍惜为家屋做出更多贡献的人的道德观念。
磨子沟村的5个寨子里,最早建立的是卢克和阿门恰,其后是汝达和纳恰,最后是帕吾。从血亲关系看,卢克、阿门恰和帕吾寨是一家人,汝达和纳恰是一家人。由于两家人相互通婚,因而5寨成为一个通婚网络,彼此间的亲属关系交错纵横。为了维持这个地缘与血缘并重的村落关系,人们在每年春节时要进行大规模的拜年活动,从而建立每个寨子与别的寨子间的联系。
每年春节初三、初五、初六、初七4天是村落内寨子间相互拜访的时间。这4天里,人们都会前往别的寨子拜年。大年初三,4个寨子的村民们会在一大早吃过早饭之后,全家人都穿上精美的藏式传统服装,一同前往帕吾寨串门。到达帕吾寨后,先在寨内一户一户地拜访,主人家会招待客人们进入锅庄房或是客厅当中坐下,并为每一位客人献上熬好的酥油茶,之后大家一同饮茶用餐,相互祝福,这样的活动会持续一整天。待到傍晚时分,所有的人在帕吾寨的空地上一起饮酒跳锅庄。初五初六的拜年活动程序与此相同。
拜年活动是一个重要的社区共餐活动,家家户户都必须准备丰盛的食物,而猪膘则是必不可少的。相互拜年,共享猪膘,是社区巩固亲密关系的重要路径。在这个意义上,猪膘具有礼仪性食物的特征。
初四这天是磨子沟村的赛马会。比赛地点位于纳恰寨前面的一大片休耕农田里,整个比赛场地的形状接近矩形,面积大约有1~2亩。整个村子都非常重视新年赛马会。之前一周,全村会选出当年赛马会的组织小组,他们负责为前来参加活动的村民们置办酒水饮料,进行比赛场地的整理与搭建,小组共5人,每个寨子1人。
赛马会当天,人们起床后会在家举行一个专门的仪式。全家人穿戴好华丽的传统服饰,围坐在锅庄四周,男人所坐的地面会铺上精美的地毯,摆上一个镀着金色的藏式茶盘,茶盘上放一个银碗,女主人将酥油茶倒进一个特制的褐色金属茶壶,将茶首先倒入男主人面前的银碗之中,倒茶的同时还要对男主人说上三句祝福的话语:“日卡勒啤,通卡勒啤,葛洛卡勒啤。”意思为“无论你身处何方,希望你都能够平安吉祥”。而男主人则会用右手的无名指蘸取部分银碗中的酥油茶,向面前的锅庄敬上三下,此为敬奉家神,在这之后才可自己开始饮用,待所有的男性成员均饮完茶之后,女主人则会将烧制好的早饭放在茶盘中或是旁边的小饭桌上,全家人一同享用早饭。待全家吃过早饭后,女主人会取出一把松光(2)松光为松柏类树木的树枝,从树上砍下后放在太阳下晒干再拿进房屋内存放。,在锅庄火上点燃递给男主人,男主人接过燃烧的松光之后,举着站在自家房门的门槛上,顺时针旋转三圈,其目的在于除秽并求得诸神的保护。此后则将这把松光递到家中的儿子们等其他男性手中,他们各自重复一遍上述的流程,直到男性成员们都完成了后,松光被递给女性成员们,最后一名女性成员完成流程之后,将这把松光拿回锅庄房中,并将其整个放入锅庄里烧掉。之后家里的女主人会用一个特制的桶装入清水、挤好的牦牛奶、青稞酒以及晒干的荞麦花之后搅拌均匀,让将要出门的成员用长柄铜勺从桶里舀上一勺,并在二楼的晾台上以自身为中心顺时针旋转,同时将勺里的酒水混合物洒向四周,再出门去。
完成家庭仪式之后,全村的村民们自动分成两拨,纳恰与汝达两寨的人们来到两寨之间的一处空地上集合,卢克、阿门恰以及帕吾3寨的村民们则一同前往村中卡什米泽克家,即原革什扎土司官寨门前的一处休耕农田中集合。待到两处集合点的村民们各自都已到齐之后,人们就会在这两处空地上分别进行一个出发前的祈福活动。大家在这处空地上席地而坐并围成一个大圈,之后人们就会请出这一拨村民当中年岁最高的老人,并会为其献上哈达,由老人讲吉祥词,祈求神灵保佑,祝福村子在新的一年里能够平安吉祥。这位老人被人们称为这一年的“吉祥老人”,若这位老人一直在世,就会一直担当此职,他讲的话则被大家称为“吉祥话”。
待到两处的祈福活动都结束之后,所有的村民们便会一同出发徒步前往赛马会的比赛场地。比赛之前,村民们会请在这一年里从村中外出到其他地方参加工作、做生意以及上学读书的年轻人们站出来,在全村的村民们面前发表个人讲话,每个人讲话的内容,都是对自己过去一整年外出接受教育,或是工作经历的年终总结,也会讲在新的一年里有关工作或是学习的美好展望等。
到了大约中午12点左右,年轻人的讲话也全部发表完毕,赛马活动就可以正式开始了,凡是家中有马且想要参赛的家户们,都将自己放养的马匹牵过来参赛。等到赛马比赛结束之后,人们则会将所有的马匹放归山中,接着便一同来到位于纳恰寨附近的寺庙,并在寺庙门前的“坝子”(空地)上坐下后互相分享所带来的食物,这些食物中,必不可少的是猪膘和香猪腿,还有包子、馍馍等。同时人们也会将早晨熬好的酥油茶倒入水壶或是保温杯中带来饮用,组织小组将先前所采买的酒水饮料拿出分发给村民们。之后则是跳锅庄,酒足饭饱后的村民们一起在坝子的空地上围成一个大圈跳锅庄。首先由村里的老人们跳三支“吉祥锅庄”,之后,则是由全村人参与,到了下午四五点钟,人们便会回到自己的家中,当天的赛马会活动即宣告全部结束。
无论是从赛马比赛开始前人们发表的演讲,还是赛马之后的共餐与跳锅庄,都拥有同一个意义,即对于磨子沟村整个村子社会关系的巩固。使用家屋内神人共享的食物猪膘作为慰问物,强调了家屋接纳每一个人的意义。之后全村在坝子上的共餐,人们会相互交换家里带来的猪膘,共同享用,强调家屋间的紧密联系。同时,人们也共享美味佳肴,饮酒狂欢,在这里村子被看作是整体,而在场参与共食的每一个人虽然在平时都属于各自不同的家屋,但在此刻都属于同一个整体,因此这里发生的共食行为同在此之后的跳锅庄一样,都是同村的人们通过共同做着某一件事情而寻求内心的安全感与对集体的认同感。故笔者认为,每年大年初四的赛马会,由于马匹早已属于放养状态,其重点并非在赛马,而是在围绕赛马比赛的前前后后所发生的一系列事项。因此赛马会对于整个磨子沟村而言,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比赛活动,而是一个能够使全村民众变得更加团结、为全村谋福祉以及为其中每一位成员的内心注入安全感和集体认同感的社会活动。村子也就在整个活动过程当中被重新联结成了一个整体。赛马会中猪膘的象征意义,说明这一食物在社会关系确定方面的重要作用。
对于嘉绒藏族社会猪膘食用的研究,可以发现其具有以下社会意义:
传统社会中猪膘是嘉绒藏族食物结构中最重要的脂肪来源,是非常珍贵的食材,因而拥有猪膘的数量,成为人们衡量家庭富足程度的标志,在所有重要的仪式性活动中,猪膘都是不可或缺的食物,象征意义非常强。今天人们的饮食结构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猪膘在日常生活中的地位迅速下降,象征意义也在弱化。
通过上述村落中春节期间的世俗性共餐行为,我们仍然可以看到,猪膘首先是家屋内连接家神和家人的仪式性纽带。在藏彝走廊各民族的祭祀活动中,大部分传统本教祭祀仪式都使用动物祭品,如猪肉(刀头)、羊等,但嘉绒藏族接受了藏传佛教,原有的本教信仰也佛教化,神灵祭祀活动不再使用动物祭品,唯独在家神祭祀上,仍然保留使用猪膘的传统。这表明了家屋作为社会基本单元的重要性被不断强调。
拜年是重申村落内社会关系的重要场合。拜年时,人们共食的代表性食物猪膘,是对家屋间社会关系的强调。因为拜年是逐户进行,人们不会在每一家都吃饭,因而人们会精心安排拜年顺序,确保自己可以在最亲近的亲戚家中进餐。对于不能共同进餐的同村人,酥油茶和猪膘是必须提供的食物,因而是食用猪膘,而不是共同进餐将不同家屋的人们连接在一起。
赛马会是一个全村强调村落共同体意识的过程,这一过程中猪膘作为慰问品和人们必须将带来的猪膘分送给每一家人,都是非常重要的共食行为,代表着整个村落是一个整体。无论年龄大小,离开时间村落有多久,地点有多远,都可以在赛马会上得到村落的认可,融入村落的共同未来。
因而我们可以看到,猪膘在嘉绒藏族社会中的作用虽然有所下降,但仍然是这一社会维系社会关系的重要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