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琪
(天津大学 外国语言与文学学院,天津 300350)
《三寸金莲》是当代作家冯骥才文化反思小说“怪世奇谈”中的第二部中篇小说,最早发表于1986年第3期的《收获》杂志。小说一发表便在当时引起了批评界不小的争论。赞誉者有之,批评甚至诋毁者亦有,作家本人对此也曾多次自我阐述,认为大多数批评者并未参透其创作意图,并感叹“知我者寥寥”,寄希望于后来者[1],这也正是该小说值得重读的动力之一,通过重读,在回顾性的视野和女性主义理论支撑下,期望发现更多的问题。
《三寸金莲》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语境下之所以遭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批评,离不开其创作视角与当时整个文学界甚至社会大环境的一种偏离或背离。当时文学场域的主流是学习借鉴西方现代派的艺术手法,关注人的内向精神的纯文学逐渐兴起,反感以往注重宏大叙事和问题的文学作品,而这样一篇希冀反思传统文化主题的小说,自然不符合其时的审美期待。[2]159
八十年代的批评较为集中地体现在对小说《三寸金莲》写作风格的指责,一部分人认为小说对小脚文化和小脚审美的描写过于铺张、过度堆砌,导致丑态被欣赏,甚至怀疑小说叙事立场暧昧,作者“或多或少流露出对‘三寸金莲’的欣赏”[2]151,从而否定该小说的主题。其实小说的叙事立场并不暧昧,但小说选择的叙事视角促使小说形成了备受争议的风格。《三寸金莲》是一种回归历史现场的写作,体现了一种回溯性的探源的努力,同时这里面还包含着一种一个后来人的理性的追问和思考:裹脚既然是一种糟粕、一种陋习,为何却还能在绵延的历史长河中屡禁不止,即使到了近代,缠与放的力量也经历了一番十足的较量。这个问题在小说的开篇便提了出来,引导读者在后面的阅读中持续思考。作者曾对“怪世奇谈”系列自我剖白,关于《三寸金莲》说到“是写中国人的文化束缚力”“是从负面角度来写中国的文化”[3],但大多数对小说持批评意见的人显然并不接受这一观念。在一般读者那里,从豆瓣网站来看,该小说的评价整体较高,虽然评论当中依旧不乏两极性的评价,大多数读者都十分欣赏作者酣畅淋漓的写作手法,并表示自己对缠足文化为何在历史中经久不废有了了解。这样的阅读效果,也算是部分实现了作者的创作意图,先经由对缠足文化的反思,再进一步上升至对整个中国传统文化缺陷的反思。那么,如何做才能更好地理解这篇小说,笔者认为可行的路径之一是采取一种“作为妇女的阅读立场”,即一种性别视角下的阅读。
《三寸金莲》的争议根源于读者不同的阅读接受,接受理论强调文本完成后读者的独立性和主动性,而作者和读者之间存在复杂的关系,两者之间经常可见差异性的反应,正如沃霍尔的阐释“叙述策略是文本的修辞特征,小说家在选择技巧时显然希望作品通过这些技巧来影响读者的情感。但叙述策略并不一定成功,很可能会失败”[4],八十年代的语境里,女性主义的理论和思潮刚开始再次涌入,比起性别意识,个体与政治间的话语是关注的重点,虽然作者的自我表白中很少涉及这个话题的性别意义,但它独特的叙述在一定程度上还原了小脚文化背后的性别与权力关系。
缠足现象作为传统的一部分首先关涉的是男女两性间的问题,历史话语中关于缠足的主流评价它是中国女性受压迫的象征,而没有在这种话语模式下描写缠足是《三寸金莲》遭到批评的重要原因之一。其实,《三寸金莲》转换了一种叙述的视角,书前闲话之后,小说跟随故事人物的叙述视角和声音,尝试还原出当时历史背景下小脚审美风尚的流行。小说以香莲为线索,她的生命经历串联起近代小脚文化的兴盛和衰落。在光怪陆离的小脚文化的铺叙中,男性形象是抖搂学问的主角,相反女性形象关于小脚却满是血泪、争斗的叙述,难以看到女性对小脚自身的审美欣赏,她们重视小脚为的是迎合男性对小脚的欣赏,从而获得更好的生存条件。
小说中描写香莲最开始不愿意缠脚,认为缠的脚“变成这丑八怪”,却在大脚姑的点播下,朦朦胧胧地慢慢改变缠脚的看法,甚至有了“没裹脚的孩子不分男女,裹上脚才算女的”的认识。裹脚成为一种类似女孩成人礼的仪式,这种身体的变化带来的是精神的成长,香莲开始有意识地看别人脚了,一天看到一个小闺女,“一双红缎鞋赛过一对小菱角,活灵活现,鞋帮绣着金花,鞋尖顶着一对碧绿绒球,还拴一对小银铃铛,一走一踮,绒球甩来甩去,铃铛叮叮当当”,感觉出自己不如人,然后发狠让奶奶使劲缠。幼年香莲作为一个儿童的视角,很容易为社会流行的东西所吸引而缺乏理性思考和辨别能力。对香莲形象心理的考察,更多需要关注她日后的种种行径。
香莲对自己的小脚被男人玩弄是十分自然的态度,新婚之夜便“伸着两只光脚任这傻男人赛摆弄小猫小鸡一样摆弄”,之后又在睡梦中被公公佟忍安“大白天闯进屋拿这怪诞手法玩弄她脚”,弄得她“又羞又怕又好奇又快活,还有种欲望自体内燃烧,脸发烧,心儿乱跳”,对于公公的行为香莲虽然有些惊讶和害怕,但并没有选择成为一个“贞洁”的烈女,反而后面公公把她叫进屋时,她的内心独白是“反正这双脚,谁玩不是玩,祸福难猜,祸福一样”,可见长大后的香莲很清楚小脚的“功能”。此外,香莲的傻丈夫形象也十分值得思索,一个疯疯癫癫的傻子十分看重媳妇的小脚,香莲赛莲会输了后,他的暴力行为愈发激烈,“有时拿拴床帐的带子,把香莲两脚捆一块,说要拿出去卖,买鸟儿,还是高兴时候。凶狠起来就拿针锥扎小脚,鲜血打裹脚布里往外冒”,在外听说大脚媳妇还要生个大脚闺女后,甚至直接“操起菜刀踹门进屋,非要切开香莲肚子看小脚不可”,佟绍富这个非正常的男性何尝不是那些文质彬彬的“爱莲”人士的一个镜像,映照出所谓雅的小脚文化背后潜在的男性暴力。
香莲的闺女莲心的脚某天被潘妈看到并惊叹到“又是天生一块稀罕料”,当天半夜香莲口里不停念叨重复着这句话,而后决定母女两人同赴黄泉,说道“闺女!不是娘害你!娘就是给这双脚丫子毁成这样,不愿再叫你也毁了!”这是小说中香莲长大后第一次对缠足的明确反对,赛莲会的失败让她看透了女人裹小脚与女人命运之间深刻的联系,缠足带给她的这次重大打击使她第一次萌生了朴素的反对缠足的想法。但香莲并非一个柔弱的形象,在她一落失势、萎靡不振时,潘妈主动提出想助她,香莲很快再次变得刚性十足,毫不含糊地回答潘妈“打算活,都能受”。她忍辱听着白金宝恶狠狠的咒骂,“只想一天,拿出一双盖世绝伦的小脚,把这佟家全踩在脚底下”,这背后是香莲认清了现实的权力关系后的一个重要选择,她即将走上一条以权力来立足的生存道路,融入男性话语体系。到后面香莲带领佟家一大家子反对放足,其形象和话语俨然一副封建男性大家长的姿态,她通过再次缠足在第二次赛莲会惊艳一众爱莲人士,从而成功地获得了权力和佟家的地位,即使这与她内心的看法相悖,也不惜一直到死捍卫小脚的美学。
女性为何不惜忍受断骨的疼痛,也要缠足呢,她们真得觉得小脚美吗?虽然明清时期文人开始研究缠足,但官方却一直讳莫如深,与之相对的还有妇女群体的集体沉默,缺少关于妇女缠足时和缠缠放放阶段的心路历程的记载。这提示着一种所谓的民间习俗、社会审美风尚背后的权力关系,正如《三寸金莲》中大脚姑告诉香莲“裹小脚,嫁秀才,白面馒头就肉菜;裹大脚,嫁瞎子,糟糠饽饽就辣子”,“等小脚裹成,谁看谁夸,长大靠这双宝贝脚,求亲保婚少得了?保你荣华富贵,好吃好穿的一辈子享用不尽!”这其实揭示出了女人裹小脚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在婚恋的选择中能够实现一种上升,改变嫁给农民后穷苦或劳动的婚姻生活,而这种改变的实现建立在男性对小脚的喜爱沉迷的前提和基础上。
小说里有几位“爱莲”人士关于小脚历史洋洋洒洒的追溯,如“通常说小脚打香娘才有,谁敢断言唐代女子绝对不裹脚缠足?伊世珍《琅环记》上说,杨贵妃在马嵬坡被唐明皇赐死时,有个叫玉飞的女子,拾得她一双雀头鞋,薄檀木底,长短只有三寸五。这可不是孤证。徐用理的《杨妃妙舞图咏》也有几句:‘曲按霓裳醉舞盘,满身香汗怯衣单,凌波步小弓三寸,倾国貌娇花一团。’三寸之足,不会是大脚。可见香娘之前,贵妃先裹了脚。”他们是如何从古代书画诗中寻求关于“金莲”的蛛丝马迹,把玩赏小脚的行为上升转化为一种“雅”的行径,这正合作者自述中国传统文化机制对于辩证法的过分坚持与向往,真假、黑白、美丑等对立的意义都可以实现颠倒和翻转。许多人批评作家的掉书袋,其实是将叙述者的声音直接等同于作者的声音了,这种为小脚历史和小脚审美寻找依据的做法,首先是那些文人为自己“爱莲”寻找合法的依据,其次作者意在展示小脚文化得以存在发展的历史依据,既然如此,“掉书袋”便不可避免而且十分必要了。
女人的小脚在礼教森严的封建时代,便是女性的一种性别的特征,与现代西方影响下的女性审美中的大腿、胸脯等身体部位类似,是被凝视、引发男性欲望的女性身体的诱惑。佟忍安一类的传统士大夫,在欲望被压抑下心理变得扭曲,甚至不惧违反人伦。
小说最后部分聚焦的是缠足与放足之间的纠缠、天足会和保莲会之间的争斗,以致最后的高潮——两方的领头人牛俊英会长和香莲之间同台竞足。香莲当初想方设法将莲心送出佟家,避开缠足,这实现了当年她在绝望中的承诺。莲心成长为牛俊英后,小说中描写她的穿着打扮正是现代西方影响下的摩登女郎形象,一双大脚上穿着一双高跟鞋。传统的小脚文化在外来冲击下走向没落,但最开始来自本土的反放足、保莲的势力也很兴盛,小说的着力点之一便在于当时社会上缠缠放放反反复复的行为。小说中的陆所长,之前还是赛莲会的座上宾,转眼摇身一变又成了风俗讲习所的所长,面对佟家大门宣传放足,演讲得有声有色,最后却被人发现靠三寸金莲小鞋来获得写作的灵感,可谓十分讽刺。反对缠足、解放女性的潮流最初由男性提倡主导,女性进而轰轰烈烈地参与其中。这背后是近代新民族国家的集体想象对于健康国民的要求,刘禾曾指出:“缠足布”的消失由此可以被看作身体从丑恶的状态中得到解脱的隐喻行为。与此同时,中国人尤其是女性病弱的身躯也会变得健康起来。[5]通过将缠足由美变丑,女性逐渐从裹脚的选择中脱离,一种健康的新女性群体得以诞生,这将有利于积弱的中国重新建立、焕然一新。
两种审美机制当中最先掌握主导话语权的都是男性,小脚审美中赞美女性小脚为美的是男性,天足审美中认为小脚丑,天足美的也是男性,当牛俊英和香莲在台上赛脚的时候,牛俊英的轻描淡写地指出对方是“赛鞋”而不是“赛脚”,进而脱鞋脱袜,露出一双白嫩的天足时,保莲会众人和台下的观众都到了情感的高潮。这种身体的美学撕下了传统小脚审美的遮羞布,从身体的基础上给小脚文化以沉重的一击。杨念群曾对缠足的观念转变有过精彩的论述,阐释西方医学观念对由美变丑的小脚审美机制转变的深层影响:
西医传教士对“缠足”不自然状态的判断,改变了中国人日常生活中对什么是“美”和什么是“丑”的观念。对“缠足”丑恶的理解是建立在病理解剖学的基础之上的。“缠足”审美经验的构成往往和触觉与视觉有关,缠足布是从视觉向触觉转换的一个中介物。在解剖学看来,这东西恰恰遮蔽了缠足肉体的丑恶,必须予以摘除,解剖学中的透视法用暴力解除裹脚布的过程,也就是破坏“缠足”在触觉与视觉之间建立起的审美平衡的过程。[6]
小说中的牛俊英便是掌握了这种“透视法”,一举击溃保莲派,而在小说之外,发现这种“透视法”的则是作家。放足的话语实践中存在着双重的男性视角,一是作为西方外来资本主义殖民者的男性“凝视”,再者就是这一身体美学传入本土后,本土男性群体对小脚和天足的“凝视”。由此来看《三寸金莲》,它深刻地写出了近现代审美机制的转变,写出了传统文化中小脚文化的男权性质,写出了女性的血与泪、痛苦与挣扎。
《三寸金莲》对小脚文化和学问的展览,却并非只是对它的解密,还希冀以此为基础,唤起读者对整个传统中国文化的反思,只是这一意图的实现还需要历史的证明。在《三寸金莲》插图本的序言中,冯骥才先生对一位文友楚庄先生为这篇小说写的一首小诗表示了很高的赞赏:“裨海钩沉君亦难,正经一本说金莲,百年史事惊回首,缠放放缠缠放缠”,对于读者来说,这首小诗可谓是阅读《三寸金莲》之前的一个铺垫,也是阅读结束后一个值得反刍反思的提示。
在许多关注文本形式的作家笔下,各种文学的实验层见叠出,因而文本的层次便十分值得批评者们思索与玩味。《三寸金莲》如此“高调”铺叙描写封建糟粕三寸金莲文化,似乎正是“解密”它的核心问题。通过重读《三寸金莲》这篇饱受争论的作品,重返与回顾《三寸金莲》一书创作与发表的文学场域是必要的,而借由女性主义这一视角,无疑是重新解读该作品的意义与价值的一个可行的途径:传统到现代审美风尚的转变之下,女性的声音始终处于男性话语的影子之下,对她们来说,以“眼泪和血”牺牲身体的方式所追求的美,其实并非对美“单纯而自然”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