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盼盼,刘红妮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就地”在现代汉语中是由介词“就”和名词“地”组成的介宾式副词。《现代汉语八百词》[1]等著作显示,“就地”主要用在动词或动词性短语前作状语,例如:
(1)中国电信一分为五,中国石油、石化重新分家,中国民航酝酿重组,中国有色金属集团就地解散,中国五大军工集团五分为十,几乎所有的老牌国有公司都在“分家”。(吴晓波《激荡三十年——中国企业史1978—2008》
(2)8月8日拘捕了《潮流》杂志关系人陈博文、杨裕荣,该杂志总编陈婉真在美访问得此讯息后,就地举行绝食抗议,在种种压力下,台湾当局被迫释放了两人。(李松林《晚年蒋经国:透视台湾当代历史》)
《汉语大词典》[2]为“就地”设立两个义项:①顺势,随口;②在原地。现代汉语中的副词“就地”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又是如何完成其词汇化过程的?这是本文要仔细探讨的问题。
马贝加(1997)指出,近代汉语介词“就”是从古汉语动词“就”发展而来的[3]。动词“就”表示“往、至”的趋向义,其后加宾语“地”在先秦时期就出现了,只不过宾语“地”前面常有定语修饰,表示“往……地方去”。例如:
(3)言人引车就水草便利之地而舍之。(《国语》卷第十四)
“引车”即“调转车头”,“就水草便利之地”的意思是“往水多草茂的地方去”。随着“地”语义的抽象化,“就+定语+地”还可以表示“到……地步”。例如:
(4)曷为与人俱称帝王,卒就脯醢之地也?(《战国策》卷二十)
“脯醢”是古代的一种酷刑,“卒就脯醢之地”的意思是“最后到了遭受脯醢之刑的地步”。
动词“就”和“地”也可以直接连用,形成动宾短语,在句中作谓语,这种用法直到明清时期仍旧存在。例如:
(5)长而有家,遂配高族。移天就地,是和是穆。宗亲是保,长幼咸伏。(《唐代墓志汇编续集》)
(6)如是春秋祭祀者,即不假告报也。其烧时,辄不得就地,须以柴或草荐之,从一头以火爇,不得搅碎其钱即不破碎,一一可达也。(《太平广记》卷三八〇)
(7)寓言计将击之,因起。寓言多力,先叱之,鬼称革。寓言殴之,而踏其喉就地,又击之。(《太平广记》卷四四六)
(8)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伤。小可承小娘子错爱,将天就地,求之不得,岂敢推托(《醒世恒言·卖油郎独占花魁》)
例(5)中,“就地”和“移天”并举,是动宾短语。“移天”指的是“女子出嫁”,“就地”在这里也是同义。例(6)中,“就地”位于助动词“得”之后,“辄不得就地”的意思是“不能直接在地上烧”,“就地”是动宾短语,在句中作谓语。例(7)中“踏其喉就地”即“踩着他的喉咙往地上踏去”,“就地”是动宾短语,“地”是动作行为的终到点。例(8)中“将天就地”即“以高就低”,“就地”是动宾短语,在句中作谓语。在现代汉语中,“将天就地”已经是一个成语了。
魏晋南北朝时期,出现了“就+地+VP”的结构。例如:
(9)娥亲奋刀斫之,并伤其马。马惊,寿挤道边沟中。娥亲寻复就地斫之,探中树兰,折所持刀。(《三国志》卷十八)
(10)魏,黄初中,顿邱界,有人骑马夜行,见道中有一物,大如兔,两眼如镜,跳跃马前,令不得前。人遂惊惧,堕马。魅便就地捉之。(《搜神记》卷十七)
例(9)中,根据语意,“就地”就是“去道边的沟中”。例(10)中,“人”与“大如兔”的“物”之间有一定距离,所以当“人”坠马,“魅就地捉之”中的“就地”应该是“去‘人’坠落的地方捉”,也就是说会有一个“去”的过程,因此“就”在这里应该理解为动词。这两个例子中“就”表示运行的动词义素还很明显,“就地”在这里还是动宾短语,位于连动短语的前项。解惠全(1987)认为,“一个词由实词虚化为虚词,一般是由于它经常出现在一些适于表现某种关系的位置上,从而引起词义的逐渐虚化,并进而实现句法地位的固定,转化为虚词。”[4]同样的道理,“就地”经常处在这样的连动结构当中,且位于连动结构的前项,为“就地”分析成介宾短语提供了句法条件。
在隋唐时期的文献中,“就地”出现的数量仍然很少,只检索到一例“就地”连用的例子:
(11)又台使致罴食饭,使人割瓜皮大厚,投地,罴就地拾起以食之。使人极悚息。(《朝野佥载》卷五)
“罴”即“马熊”,“罴就地拾起以食之”的意思是“马熊跑到地上拾起它来吃”,“就”表示运行义的功能仍很强,“就地”还是一个动宾短语。
两宋时期,在佛语录里,出现了许多“就地”连用的例子:
(12)遂掷下拂子。时有僧就地拈起,吹一吹。(佛语录《五灯会元》)
(13)至晚济又曰:“我今日问新到,是将死雀就地弹,就窠子里打?及至你出得语,又喝起了向青云里打。”(佛语录《古尊宿语录》)
例(12)可以理解为“掷下”的“拂子”与僧人的所在处还有一定的距离,因此“就地”的“就”还保留着“趋向”的动词义素,但是也可以理解为“那时有僧人在原地拈起”,“就地”只是修饰动词“拈”的行为方式。“就地”可以作两解,表示“就地”正处于一种词汇化进程中的中间状态。但是在例(13)中,“就地”与“就窠子里”、“向青云”对举,应该理解为介宾短语。“就”表“趋向”的动词义已经消失,退出了主要动词的地位,句子的谓语重心落在了后面的动词上,介词“就”和“地”有了组块的倾向。陆丙甫(1986)认为人们在理解语句时,会将前后相连并在意义可以组合在一起的词语尽量组合在一起,这种组合方式就是认知心理学所提出的“组块”[5]。但是这里的“就地”还只是一个介宾短语,张谊生(2000)在探讨介宾短语词汇化时,认为结构上比较凝固、语义上紧密融合的可以被视为介宾式复合词,否则仍应该看作介宾式短语[6]。这时的“就地”在语义上只是“就”和“地”语素义的简单相加,并不是一个词。
在清代,还有介宾短语“就地”用于动词后的情况,即介词短语后置。例如:
(14)山东马一害怕,栽倒就地,并未伤着身体。自己翻身起来,站在当场,手拿瓦刀,破口大骂侯起龙。(《彭公案》第六十二回)
(15)太阳平西的时候,日光的影儿正照金头虎,人家向头上一按贾明的腕子,就着贾明的力量,向前一拉,由头上将贾明捋过来,“噗咚”一声,仰倒就地。(《三侠剑》第四回)
这两例中的“就”有点接近介词“在”。这一现象主要集中在文献《彭公案》和《三侠剑》之中。
“就地”演变成词发生在元时期,“就地”的使用频率增加,从而推动了“就地”的词汇化进程。这一时期,“就地”的结构更加凝固,语义上已经不是介词“就”和名词“地”的语义简单相加了。“就地”表示一种静止态的方式,意为“在原地”。例如:
(16)又遇李邦彦,因为洛阳歇马,就地采访贤良,案察奸党,见小女题诗诉冤,李公子就与玉带一条,价值千贯。(全元杂剧《山神庙斐度还带》)
(17)旌旗闪闪,遮天映日转光辉;剑戟重重,就地拥出兵世界。(全元杂剧《张子房圯桥进履》)
例(16)中“就地”即“在原地洛阳”,因为停留在洛阳,所以便在洛阳采访贤良。省略的主语“韩延干”与“贤良”之间不存在位移空间。例(17)中“拥出”即“聚集出”,“就地”指“就在原地”。这句话的意思是“重重武器,在原地形成了一个士兵的领域”。“就”的词汇意义逐渐被消磨,而“地”的词汇意义被保留了下来。董秀芳(2013)认为词汇化的基本条件之一就是语义上要有所改造,改造的方式之一就是“部分语义弱化或脱落”[7]。
同时,我们注意到“就”可以和方位短语“地上”组成介词短语,在句中作状语。例如:
(18)箭去呵,就地上火光三万丈,雷吼似五千声。则听的震天关如霹雳,彻上下半天红。(《全元杂剧·无名氏·二郎神醉射锁魔镜》)
“就地上”在句中作地点状语,从此也可以看出,“就”的虚化程度已经很高了。在明清时期的文献中,我们也检索到了相似的用法:
(19)就地上踏一片云,起去赶那黄衣女子,仿佛赶上,大叫:“还我丈夫来!”(《警世通言》第三十九卷)
(20)杜七圣不胜焦燥,就地上种出一个葫芦儿来,把葫芦儿一刀剁下半个,那面店楼上吃面的和尚便滚下头来。(《三遂平妖传》第十二回)
我们注意到,这样的“就地上”可以修饰修饰动词性短语“一V”,如例(21)。同时“就地”也可以直接修饰动词性短语“一V”,如例(22)。
(21)那肉饼就地上一滚,生出四足,长上两耳,望西跑去了。
(22)“只见虬首仙把头摇了两摇,就地一滚,乃是一个青毛狮子,翦尾摇头,甚是雄伟。(《封神演义》下)
比较这两个例子,很明显,例(21)中,“就”和方位短语“地上”组成了介宾短语,“就”是介词,引出方位短语“地上”。介宾结构“就地上”可以用介宾短语“就地”替换,句子意思几乎没有改变。而例(22)中,句子的重点在“一滚”上,张俐(2001)指出,“一+V”的语义特点主要是经过某一短暂动作就引出某种结果或结论[8]。在这句话中,“乃是一个青毛狮子”是动作行为“一滚”引出的结果,而“就地”只是用来修饰“一滚”的方式的,在此应该理解为副词,而不是介宾短语。通过这两个句子的比较,可以加深我们对副词“就地”与介宾短语“就地”的区别性理解。
当然,这一时期介宾短语“就地”仍然存在。
(23)象这泼魔毒怪,使摄法,弄风头,却是扯扯拉拉,就地而行,不能带得空中而去。(《西游记》第二十二回)
这个例子中,“地”和“空中”形成对比,“就”的介引功能显著,“就地”仍旧是介宾短语。
随着语言的不断使用,副词“就地”的句法功能不断完善,它可以和频率副词“也”连用,也可以与趋向动词连用。不仅可以修饰单音节动词和双音节动词,还可以修饰三音节动词短语和部分形容词。例如:
(24)林冲道:“大官人,休要笑话。”就地也拿了一条棒起来道:“师父请教。”(《水浒传》第九回)
(25)那一个狐,却待就地去拾,被王臣也是一弹,打中左腮,放下四足,嗥叫逃命。(《醒世恒言》第六卷)
(26)大圣就地打个滚,变做两个身子。(《西游记》第七十五回)
(27)八戒就地扯个谎,忙道:“委实想你,委实想你!”(《西游记》第三十回)
(28)花容倒卧,有如西苑芍药倚朱阑;檀口无言,一似南海观音来入定。小园昨夜春风恶,吹折江梅就地横。(《水浒传》第八回)
例(24)中,“就地”与频率副词“也”连用,修饰谓词性短语“拿”。例(25)中,“待”是“停留”的意思,“就地”作为副词修饰由趋向动词“去”和动作动词“拾”构成的连动短语。例(26)和例(27)中,“就地”分别修饰三音节动词短语“打个滚”和“扯个谎”。值得注意的是,“打个滚”是在地上进行的动作行为,但是“扯个谎”和“地”没有现实的联系,在这里“就地”是“顺便,顺势”的意思。“就地”修饰的谓语从需要在地上进行的动作行为,扩大到与“地”无关的动词或动词性短语,这也证明了“地”的语义越来越抽象了。例(28)中,“就地”修饰形容词“横”。
清朝时期,“就地”可以修饰动补短语,可以与副词“又”连用。例如:
(29)忙叫人取了马褥子来,就地铺好,爷儿两个坐下。(《儿女英雄传》第十四回)
(30)冯渊复又就地给北侠拜了四拜,叫了两声师父。(《小五义》第一百二十四回)
例(29)中,“就地”修饰动补短语“铺好”,例(30)中,“就地”与频率副词“又”连用。
同时,这一时期还出现了成语“就地正法”,意思是“在当地执行死刑”。这一用法在现代汉语中仍大量存在。
(31)那家店就此没了。因为案情重大,并且是积案累累的,就办了一个就地正法。(《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六十五回)
(32)不则一日,圣旨已下,准学士李白所奏。只将郭子仪手下仆人失慎的,就地正法。(《隋唐演义》第八十三回)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就地”可以叠加在介词“在、于、向、由”的后面,且这一现象出现的数量很多。例如:
(33)随即就给了他一拳,“崩”的一声,贾善栽了一个筋斗,躺在就地。(《小五义》第一百三十六回)
(34)恶道起下镖,扔于就地,翻身便跑,五爷下腰拾镖,叫道:“恶道!今天遇在五爷的手下,想要逃走,势比登天还难!”(《三侠剑》第四回)
(35)刘云跟随跨虎篮向就地爬去,姑娘恐怕山石伤了刘云的脸,未等刘云爬下,向上一提跨虎篮,刘云翻身,闹了一个仰面朝天。(《三侠剑》第四回)
(36)老道站在正北,用宝剑一晃,口中念咒,手内招决,由就地起了一阵怪风,刮的毛骨辣然。(《济公全传》第三十五回)
张谊生(2013)指出介词叠加的方式可以有并列式与归并式、附加式与嵌套式、融合式与累积式六种[9]。我们认为这四例中介词叠加的现象属于归并式。首先前文已经说过,明清时期介宾式短语“就地”可以用在动词后面后置。那么以例(33)为例,“躺在就地”可以说成“躺就地”,也可以说成“躺在地”,“在”和“就”在叠加的时候,可以去掉其中一个。正如张谊生(2013)所言,复叠式绝不是重复式的口误,而是反复式的强化[9]。我们认为“就”之所以会出现在这些介词后面,也是为了强调“趋向地面”的这个过程。
清末至民国期间,出现了“就地”在句中作定语修饰名词的情况。朱萍(2016)指出一些副词仍处在语法化的进程之中,残存着原来实词的语法特点,这是一些副词产生定语用法的内在原动力之一[10]。副词“就地”是由动宾短语演变而来的,其在语法上尚未完全虚化,且“地”本身词汇意义很实在,且具有单一性,从而使得“就”的介词性弱化,导致人们将“就地”当作“地”来理解和使用。例如:
(37)老剑客一着急,一顿足将就地的方砖踩裂,一掉叉杆,将翅子朝外,遂说道:“你要打香砂袋,我就用叉叉你。(《三侠剑》第六回)
(38)你想就地的将校,本是不少,偏要至远地去调狼土兵,这种命令,能使众将心服么?
“就地”连用最早出现在魏晋南北朝时期,随着动词“就”的演变和“就地”经常处于连动短语的前项,句子的谓语重心落在后一个动词上,“就地”处于动宾短语向介宾短语演变的过渡阶段。随着语言的使用,在两宋时期,“就地”逐渐演变为介宾短语,介词“就”和“地”有了组块的倾向。直到元时期,经常作状语修饰谓语的介宾短语“就地”词汇化为副词,真正完成了从短语到双音节副词的演变。Traugott认为说话人想要达到交流的目的,就要借助表达实在意义的词语并加上自己的主观认知,从而将自己的观点和看法一并传递给听话者,因此“所有的语法化都包含主观化”[11]。从“就地”的历时演变中我们可以发现:“地”的意义从具体实在的大自然中的“土地”不断抽象化,“就地”后面甚至可以接与“地”无关的动词,表示“顺势,顺便”的语义,话语中包含了说话人的主观印记与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