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人长久

2021-01-13 20:52薛谷香
杭州金融研修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李白老师

薛谷香

得悉中国指挥界泰斗郑小瑛先生2020 年12 月4 日要来杭州演出,名为《但愿人长久——中国唐宋名篇音乐朗诵会》,果断下单。当时我想,先生已是91 岁高龄,能来杭州演出的机会太珍贵了,也许是我今生最后一次在现场看她指挥了。下单后兴奋地在微信上告诉朋友,朋友却说:“那也可能她指挥一个代表性节目,其余由年轻人来指挥。你没看过老年小泽征尔在舞台上只是象征性比画着指挥的视频吗?”我坚定地说:“那也值得去现场,那也是我和偶像的缘分。今生一期一会,风雪无阻。”当然,后来证明是我朋友武断了,除了个别没有音乐伴奏的朗诵节目,全场2 个多小时的演出,都是她一人坐在一张高椅上承担指挥的。指挥是整场演出的灵魂,设想,要与豪放得酣畅淋漓,婉约得如泣如诉的唐宋名篇相匹配的伴奏音乐,又怎么可能没有磅礴的气势?没有浅吟的细腻?必然是管乐轰鸣,打击乐震撼,弦乐如泣如诉,西洋乐器加必要的民族乐器齐上阵的节奏。这对于这个年龄段的旁人而言,听下来都难,可能心脏都受不了,何况指挥。这意味着怎样的劳心劳力担当?而这一晚郑小瑛先生指挥杭州爱乐乐团的表现,称得起两个字:完美!

郑小瑛先生是我青少年时期就开始追崇的偶像。

犹记得上世纪80 年代,我刚工作不久,她来杭州剧院指挥歌剧《卡门》,那次演出前,郑小瑛先生在剧院外的一侧为我们观众讲解如何欣赏《卡门》,从梅里美到比才,从正歌剧到喜歌剧,从宣叙调到咏叹调,并举了剧中几段著名的咏叹调的例子,如《哈巴涅拉》,唐何塞咏叹调,斗牛士咏叹调,还有街头儿童合唱等等。盛年的她有着一头乌黑微卷的头发,优雅而有亲和力,她用通俗易懂的语言,为我们诠释着西洋歌剧的魅力。

那次看演出迄今三十多年过去了,这段时光覆盖了我的全部职场生涯,而今我早已退休赋闲,而郑小瑛先生却依旧执棒于舞台,聚光灯依然照射着她,鲜花和掌声依然属于她。人与人之间的元气锐气,才力体力怎么可以有如此大的差别?是上帝特别眷顾这位女指挥家?还是我以种种与世无争的价值取向为借口,颓废有余而进取不足,终究是错付了自己的宝贵生命?

时间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个常数,不过百来年人生。但有的人活得好,活得精彩,却可能意味着他相当于别人活了 两次。郑小瑛老师的职场生涯就几近我的一倍。

电光石火间,我觉得不仅来看郑小瑛先生执棒指挥,而且这场音乐朗诵会的主题“但愿人长久”,都是对我的鞭策。

引子是童声朗诵。“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几十位小朋友一口气十几首耳熟能详的唐诗宋词,稚气而亲切。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文化启蒙不都是从背这些诗词开始的吗?

虽然我开始的愿望只是见郑小瑛先生,但既然来了,对整场演出的内容策划还是充满期许。恰如主持人所说:“唐宋诗词歌赋是一座巍巍丰碑,它计数着中华文明的历史遗产;唐宋文学又是一顶灿灿王冠,缀满了浓缩中国文学智慧的奇珍异宝。”“捧出这部宝典,我们能感觉到它的分量:刻写历史,它刀刀见血,鞭笞黑暗,它字字带泪,思索人生,它笔笔入理,憧憬光明,它声声不倦。含英咀华,我们也能体味到它的博大:它是历史的凝固,也是现实的观照,是文人的妙笔,也是哲人的沉思;是千里茑啼的锦绣江山卷,也是宫延王朝的血雨腥风图;它的大漠孤烟,它的塞外鼓角,它的新坟旧鬼,它的金风玉露,共同托起的是中国文学界史上的一座珠穆朗玛。”演出时间总是有限的,可以展现的也只能是珠穆朗玛的巅峰之角,那么,该遴选哪些名篇,才能引领和满足我们这些台下老老少少的文学爱好者呢?才能让熟悉者去回首俯瞰托举巅峰的巍峨群山,以及群山以下的丰沃大地?才能让初涉者领略到巅峰自身的魅力,从而对巅峰以外的万千气象欲罢不能?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李白的《将进酒》首先登场,第一个朗诵的是著名主持人,朗诵艺术家薛飞,薛飞老师音质一流,字正腔圆,声,情,气息节奏的把控都无可挑剔,堪称教科书级别的精准。他与早年在央视当主播一样清瘦,只是眼光里多了几许深邃,头发变成了灰白,似乎也在诠释“朝如青丝暮成雪”,诠释岁月变迁带来的沧桑意境。

“岑夫子,丹丘生,将敬酒,杯莫停。”李白可以把好友丹丘生请他和岑勋的酒局写成千古佳作也挺有意思的。要不我以后也多请有才华的好友吃饭喝酒?说不定也能产出文学名篇?

或者怪我太受余光中先生《寻李白》的印象:“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又或者怪我事先看过电影《妖猫传》,里头的李白躺在酒池边让高力士为他脱靴子,半醉半癫狂,以及在电视上看过由濮存昕也朗诵的《将进酒》,语调和情态上也有狂放的表演,因而在我心目中薛飞似乎在感性上就没能和那个恃才傲物,“天子呼来不上船”的诗仙酒仙李白融于一体,使我略感薛飞老师的朗诵显得沧桑有余而不羁不足。至于朗诵艺术是否也有“斯坦尼体系”“布莱希特体系”的美学派别之分,我就完全不懂了。我只是一厢情愿地觉得,或者薛飞念杜甫那些现实主义题材的诗可能更好,比如《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又或者,朗诵李白现实主义题材的《住五松山下荀媪家》也不错。

同样,除小朋友在引子的朗诵以外,其他没有诗圣杜甫的诗篇,也是我唯一感到内容策划上有缺憾的地方。另外,假如要吸引更多的“后浪”来关注唐诗,或者也可以增加诸如李白的《上李邕》《侠客行》,杜甫的《望岳》《春望》,这也是我自己青少年时期所偏爱的唐诗。仗剑天涯,义薄云天,才是豪情万丈的诗酒年华。这些也都是我的一厢情愿,两个多小时的音乐朗诵会只能是大舍小取了,意犹未尽恰恰是它的魅力所在。

至少,“一石激起千层浪”,它唤起我重温唐宋文学作品的热情,只要余生够“长久”,一定时常“共婵娟”。可以时常和身边乃至千万里之外的朋友共同交流分享我们“含英咀华”的心得,还可以组织茶友一起做唐宋文学朗诵雅集。

是夜演出,可圈可点处,比比皆是。

比如我从年轻时就喜欢的配音演员,著名表演艺术家乔榛老师,当年他配音的那些外国电影每一部都堪称经典,像《魂断蓝桥》《叶塞尼亚》《安娜·卡列尼娜》等等,清晰地记得上世纪80 年代初他和丁建华老师等上海电影译制厂的演员来我们复旦大学演出,我们如痴如醉地在台下听他们现场配音那些外国电影片段,这些都构成今天我对大学时代的美好回忆。

乔榛老师身披长汉服,先是朗诵了李白的《蜀道难》:“噫吁嚱, 危乎高哉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还是我熟悉的声音,带磁性的音质,拿捏自如的节奏感,令我感动得想哭。此外乔榛老师还和话剧演员张晶老师一起朗诵了白居易那首脍炙人口的《长恨歌》,宫廷奢靡,“安史之乱”,烽火狼烟,兵变马嵬坡,故事都耳熟能详,但贯穿始终的爱情主题,以及因爱而恨的悲剧,还是深深地感染了现场的我们,当两位老师重复吟诵“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时,我已泪流满面。我发现我侧面的一位老先生也在推开眼镜,用面巾纸擦眼泪。

还比如吕中老师,以前看她演《神探狄仁杰》里的一代女皇武则天,那种霸气,那种威仪,屏幕之外都觉得一股寒气。最近看了她演《闯入者》里支援三线建设的退休工人老邓,又是如此卑微,如此可怜,让人憎恶之,怜悯之。时代的千年更迭,人物的阶级地位悬殊,她都能驾驭得游刃有余。

她朗诵柳永的《雨霖铃·寒蝉凄切》,当她念到“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时,我不禁泪眼模糊。这是怎样的离愁?这是怎样的凄凉?

还好我们已经生活在当代了,无论你在地球哪个角落,我们都可以视频,离愁可以大部分得到治愈了。

又比如张凯丽老师,当年她在万人空巷的电视剧《渴望》里演刘慧芳,属于有口皆碑的好媳妇,前些年她演《人民的名义》里的吴老师,利己到没有底线,表面风风光光,暗地里卑微可怜。虽然我也在电视里看过她朗诵和唱歌,但现场见真人还是第一次。她的舞台形象比荧屏形象要年轻优雅许多,她先是朗诵了初唐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音色甜美,字音干净圆润,令我有模仿的向往:“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后来我还确有尝试,我自认为音色还行,但比较难纠正的是我的沪语底蕴,个别平舌翘舌搞乱了。我给自己的朗诵打61 分,水平待提高。

张凯丽老师还展示了她的美声女高音,她朗诵并演唱了北宋词人李之仪的《卜算子·我住长江头》,真是多才多艺,令人羡慕。

中场休息后,以已故表演艺术家孙道临老师朗诵的《琵琶行》录像开始下半场。主持人说:“孙道临老师开创了唐宋诗词音乐朗诵的先河,他的朗诵水平之高超,也成为我们后辈难以企及的灯塔。”这真是珍贵的录像,孙道临老师书卷气浓郁,气质独特,朗诵气宇非凡:“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太好听了。

如果说,每个人的气质里沉淀着他读过的书,历经的时代和各自生活的历练,后人难以模仿到位是成立的,但说到他的艺术水平高度后辈难以企及,也体现了参与这台演出的编导演及各位著名艺术家的谦逊。在节目内容饱和度无可挑剔的前提下,他们策划播放这段录像确实是锦上添花了。对中华文明的艺术瑰宝唐宋文学名篇的音乐朗诵艺术,需要一代又一代艺术家的薪火传承,发扬光大,个中境界,也是对“但愿人长久”主题的另一层诠释。

王国维曾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果何为哉!”意思是上天把很多种凶险的处境安排在诗人的经历里,使得诗人以切身感悟凝练成笔下华章。也就是说,一个诗人应当把所有的东西,甚至包括不幸,视为对他的馈赠。不幸、挫折、耻辱、失败,这一切都是诗人的财富。

如我这种生活普通人除了才华不及他们,一生的颠沛流离或者也不及他们。这是我注定平庸的宿命?还是我该感恩的上苍造化?

想想李白,连身世和出生地都成迷,有传说认为他可能是唐高祖李渊的儿子李建成这支的后人,被李世民从宗族除了名,或者也因此也失去了考科举的资格。想想杜甫,都已经窘迫成这样了:“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想想苏轼,虽然当过我们杭州的领导人,但后来都发配到岭南了。

这夜的压轴节目是全体演员一起朗诵并演唱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我竟然第一次对这首烂熟于心的词有了全新的感悟。这首《水调歌头》除了词中的浪漫主义情怀,除了总是被后人当作中秋节的风雅之外,我第一次感受到历史离我这么近,第一次感受到这既是苏轼自己最质朴的亲情向往,这也是苏轼对普通人,乃至一代又一代后人最温暖的关怀:“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想我一家三口,总是聚少离多,我们已经不奢望中秋节吃团圆饭了,又或者,天阴月缺,我们却可以吃团圆饭,也是挺好的。我们从前的市长苏轼告诉我们:“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想我当下,总有同学羡慕我的各种拥有,而我只有自己知道,老母亲患阿尔茨海默病,都已经不认识我了,先生为了养家还在东北打拼,海归的儿子工作还没有着落。有什么办法呢?“此事古难全”啊。

但是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要自勉,还是要对未来充满信心,还是要祝愿天下人。恰如是夜演出到最后,主持人让我们一起一遍又一遍地齐声朗诵:“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必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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