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斋,盘珊钰
(吉林大学 文学院,长春 130012)
冯梦龙与《金瓶梅》的关系极为密切,这是毋庸赘言的。但冯梦龙与《金瓶梅》之间的具体关系为何,此前学界之论多为猜测之词,且未见有全面论证之作。以笔者之见,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第一,冯梦龙为《金瓶梅》出版传播中最重要的编辑者和最早的正面阐释者之一。《金瓶梅》最早出版的两个版本,崇祯丁巳本以及早于此本数年的版本,都是由冯梦龙定稿,并以“东吴弄珠客”的笔名撰写序言——这一序言使用两次而略有修改,意味着同一个版本的两次印刷,或两个版本;第二,冯梦龙更为重要的贡献,是在李贽所著《金瓶梅》原稿的基础上,做出很多重大修改:增补诗词,修改书中的很多内容,使之更为适合通俗化市场,这就是《金瓶梅词话》。冯梦龙是词话本的改编者,或写作者。词话本写作如此成功,以至于后来的金学家,误将词话本视为原作者的原稿本,将其出版时间安置在万历时期,称之为万历词话本,而将出版于万历时期,由冯梦龙作序的原稿本称之为崇祯本,从而将两个版本的次序彻底颠倒;第三,冯梦龙还在词话本上撰写《金瓶梅》第二篇序言。这篇以欣欣子为笔名的序可视为冯梦龙对《金瓶梅》思想认识的一次大飞跃、一次重要转型。以上研究既需要研究冯梦龙生平,还需要解读相关史料与冯梦龙著作,否则无法从整体上获得历时性的系统认识。
冯梦龙(1574—1646),字犹龙、公鱼、耳犹、子犹,号龙子犹、陇西君、陇西居士、可一居士、可一主人、茂苑外史、茂苑野史、江南詹詹外史氏、墨憨斋主人、顾曲散人、吴下词奴、东吴畸人、姑苏词奴、前周柱史、绿天馆主人、平平阁主人等[1],中国古代文学家、思想家、戏曲家。其主要代表作有《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简称“三言”。冯梦龙自立“情教”,主张“借男女之真情,发明教之伪药”[2]。冯梦龙是明朝南直隶苏州府长洲县(今江苏苏州)人,苏州葑溪冯氏后代。同其兄冯梦桂、其弟冯梦熊并称“吴下三雄”[3]。其父名冯其盛,明代医学家,尝辑有《幼科辑粹大成》十卷,现仅残存五卷,日本存有刻本,父亲和苏州大儒王敬臣(王仁孝)关系密切[4]。关于冯梦龙母亲姓氏有一种说法是姓查[5];冯梦龙兄冯梦桂,字若木,号丹芳,是驰名江南的画家。其孙子名冯六,曾孙名冯勖。冯梦龙之弟冯梦熊,字社陵,号非熊,太学生,是一个出色的诗人,他无子嗣,嘉定侯峒在《友人<冯社陵集>序》中记载:“为诸生,蹶者屡矣,竟以穷死。死且无子,殡于萧寺,寺僧举一被覆之,仅乃得无暴体。”[6]冯梦龙表舅毛玉亭当过刺史。冯梦龙的其余亲属资料不明,只知其有一子,名焴,字赞明,沈自晋《重订南词全谱凡例续记》云:“适顾甥来屏寄语:曾入郡,访冯子犹先生令嗣赞明。”[7]孙子冯端虚,其妻丁氏,《丁氏宗谱》记载“冯端虚聘妻丁氏同治七年旌”[8],但还未娶妻就已经去世。冯梦龙侄曾孙冯勖,字方寅,号勉曾,翰林院检讨,客居福建,以孝闻名。冯梦龙的弟子姓丁,讳宏度,字临甫,苏州长洲人,顾珆在《孝介先生传略》中有相关记载,其小女丁氏被聘为冯端虚之妻[8]。冯梦龙好友董遐周、熊廷弼、董斯张、钱谦益、沈德符、祁彪佳、沈自晋、文从简、袁无涯、袁宏道、刘生等。名妓好友:白小樊、王生冬、薛廖生等。青年时期的爱人为侯慧卿。
冯梦龙于明神宗万历二年(1574)出生在苏州府长洲县苏州城内苍龙巷7号(今江苏省苏州市)的一个经学世家,“不佞同年受经,逢人问道,四方之秘荚,尽得疏观”[9]。冯梦龙小时受父亲封建传统思想影响,喜欢读书,且对童谣感兴趣。但当时所读经书也是为了科举应试。
冯梦龙于明神宗万历十三年(1585),11岁时便考中秀才,之后为了应举考试,研读《春秋》,并且颇有一番造诣。但不久,冯梦龙家道中落,他和父亲冯其盛多次参加考试却不中举人,只能落魄奔走,以坐馆教书为生。
万历二十一年(1593),冯梦龙正是年少轻狂,才情绝艳的时候。他为人慷慨热情、善豪饮,精曲律,又健谈谐趣。但因当时政治原因,屡次考举不中,无法施展才华和抱负,他心情郁闷,沉迷在青楼酒肆,过了一段“逍遥艳冶场,游戏烟花里”[10]的生活。这让他有机会与下层百姓接触,收集大量歌咏下层百姓,如琵琶妇、名妓冯喜、弹琴盲女、行歌乞丐等的民歌俗曲。
青年冯梦龙与董遐周登吴山时决定创建诗社,其兄冯梦桂也是诗社成员。20岁左右,冯梦龙遇到其红颜知己——侯慧卿。他曾问侯慧卿:“卿辈阅人多矣,方寸得无乱乎?”侯慧卿回答:“不也。我曹胸中,自有考案一张。如捐额外者不论,稍堪屈指,第一第二以至累十,井井有序。他日情或厚薄,亦复升降其间。倘获奇才,不妨……”[11]于是,他们热恋。
万历二十四年(1596),冯梦龙22岁,向船夫搜集民歌,冯梦龙自言:“余犹记丙申年间(明万历二十四年)一乡人棹小船放歌而回,暮夜误触某节推舟,节推曰:‘汝能即事作歌,当释改’,乡人放声歌曰:‘天昏日落黑湫,小船头砰子大船头,小人是乡下麦咀弗知世事了撞个样无头祸,求个青天爷爷千万没落了我个头’,节推大喜,更以壶酒劳而遗之。”[12]
明神宗万历三十二年(1604),冯梦龙30岁,以好友刘生和白小樊的亲身经历为题材,创作传奇《双雄记》。冯梦龙好友刘生和名妓白小樊相爱,并许下承诺离开,却一去不回,留下白小樊独自痛苦难过。冯梦龙鄙视好友的行为,作《青楼怨》加以斥责,使刘生醒悟,为白小樊赎身。
明神宗万历三十六年(1608),冯梦龙34岁,与刚到吴县上任的陈无异结识,两个人相处愉快。神宗万历三十七年己酉(1609),冯梦龙35岁,仍然为考举努力,并在苏州西堂读书,结识志同道合的“三瞻”。他们惺惺相惜,“尚与予困诸生间”[9]。同年,冯梦龙与侯慧卿交往十余载后分离,痛苦不堪,作《怨离诗》30首以怀念。后陆续作《怨离词·为侯慧卿》《誓妓》等散曲。据董斯张《怨离词》评,“子尤失慧卿,遂绝青楼之好”[12]。
《童痴一弄·挂枝儿》的出版,在当时反响很大。冯梦龙好友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记:“比年往来,又有打枣杆、挂枝儿二曲,其腔约略相似,则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13]
明神宗万历三十八年(1610),冯梦龙36岁,《挂枝儿》刊行。恰逢五月二日,冯梦龙念及侯慧卿,感伤不已,作《端二忆别》。有学者认为是冯梦龙又遇侯慧卿,侯慧卿所遇权贵不淑,想再与冯梦龙相好,冯梦龙想起以前的情谊和侯慧卿之前的无情,只感叹并不值得,没答应侯慧卿[11]。
神宗万历三十九年(1611),冯梦龙37岁。因为《挂枝儿》和《叶子新斗谱》的原因,冯梦龙受到各阶层厌恶,认为其所著皆为害人之术,受到迫害,幸得熊廷弼帮助,前往湖北。
神宗万历四十一年(1613),冯梦龙39岁。他从沈德符手中得到《金瓶梅》钞本,鼓动书商出版,被拒。同年,冯梦龙和袁无涯、杨定见等共同校对出版李贽点评《水浒传》。
约明神宗万历四十六年(1618),时冯梦龙44岁。冯梦龙精通《春秋》,受到田公子邀请到麻城讲学。冯梦龙和友人研习《春秋》,友人梅之焕为冯梦龙《麟经指月》作序[14]。同年四月,努尔哈赤攻打明朝,挑起战争。
明光宗泰昌元年(1620),冯梦龙时46岁,春朝,冯梦龙著《古今笑》出版。夏至前一日,冯梦龙完成《增补三遂平妖传》四十卷。这年秋天九月,《麟经指月》出版,其弟冯梦龙为其作序同年,冯梦龙好友熊廷弼因为党派之争,解官回家。
熹宗天启元年(1621年),冯梦龙47岁。冯梦龙为生计开始整理自家收藏的120种通俗小说,把三分之一选为《古今小说》,并在出版商的催促下加紧出版。天启初,因天许斋遭祝融之灾,冯梦龙所增补的《三遂平妖传》被毁于火,重订旧序而由金阊嘉会堂刻之,改题《新平妖传》;《古今小说》则版归衍庆堂重加校定,刊误补遗,改题《喻世明言》,作为“三言”之一。
同年三月,沈阳、辽阳相继失守,熊廷弼复职,驻守山海关。
熹宗天启二年(1622),冯梦龙48岁。广宁失守。好友熊廷弼入狱,冯梦龙为其鸣不平,上书陈言,得罪魏忠贤党,“予自哲皇帝朝以言得罪,里居三载”[15]。同年,《情史》编著完成。冯梦龙提出“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的主张,作为“三言”创作前提。
熹宗天启四年(1624),冯梦龙50岁。腊月,《警世通言》出版,冯梦龙化名“无碍居士”作序,并将《俞伯牙摔琴谢知音》放在篇首,以抒发自己对熊廷弼的友谊[16]。
熹宗天启五年(1625),冯梦龙51岁,为王骥德《曲律》作序,编成《春秋衡库》。同年八月,熊廷弼因党派斗争被杀。九月,冯梦龙好友李长庚为《春秋衡库》作序。
天启六年(1626)魏忠贤党逮捕周顺昌,52岁的冯梦龙也受迫害,但仍在蒋之翘“三经草堂”编成二十七卷《智囊》,同时编成《太平广记钞》出版,李长庚于九月重阳日为其作序。
熹宗天启丁卯七年(1627),冯梦龙53岁,编成《醒世恒言》。九月,冯梦龙化名“陇西可一居士”为其作序。不久,冯梦龙编著《太霞新奏》出版。同年,冯梦龙为卫泳杂著《枕中秘》作“跋语”。秋季,冯梦龙和表舅毛玉亭前往承天寺游玩。不久,冯梦龙著《承天寺代化大悲像疏》,体现出对佛教深刻的感触。
怀宗崇祯元年(1628),冯梦龙54岁,冯梦龙作《真义里俞通守去思碑》。同年,冯梦龙将袁于令的传奇《西楼记》改编成《楚江情》,随后又改编梅孝己传奇《洒雪堂》。
崇祯二年(1629),冯梦龙55岁,代人作《代人赠陈吴县入觐序》《代人赠陈吴县觐行序》。
崇祯三年(1630),冯梦龙56岁,冯梦龙代作《吴邑令万公去思碑》。不久,冯梦龙入国子监为贡生,以《春秋》举贡。春夏间,祁彪佳来信向冯梦龙索要《太霞新奏》,并认为冯梦龙是他的戏曲知音。同年,冯梦龙与阮大铖、潘国美等同登北固楼甘露寺。
崇祯四年(1631),冯梦龙57岁时被破例授丹徒县训导,任职期间曾劝县令为民落实升科不实之事。在担任训导的同时,冯梦龙还编辑《四书指月》,由此可知,冯梦龙从研究《春秋》转向研究“四书”,也是冯梦龙后期作品中“儒学”色彩强烈的原因之一。
崇祯五年(1632),冯梦龙58岁,代万谷春作《代人为万吴县考绩序》。
崇祯六年(1633),冯梦龙59岁,冯梦龙和刚刚到任的祁彪佳相见,将自己刻印的著作赠给祁彪佳,二人相谈甚欢。祁彪佳不久又请他搜集三吴一带各种刻书目录。
崇祯七年(1634),冯梦龙60岁任寿宁知县。六、七月赴任的时候,冯梦龙还曾向并祁彪佳道别。八月份,冯梦龙通过镇宁府从政和县走,经过石门隘,于十一日到达寿宁县。冯梦龙到达寿宁县当天,天边彩霞相簇,十分美丽,冯梦龙的心情也十分好,于十二日写诗《纪云》。同年,冯梦龙在蒋氏的三经斋小楼用近两个月编成《智囊补》。编成后,社友德仲送冯梦龙到松陵,冯梦龙坐船前往福建。冯梦龙当官后,真正做到了“政简刑清,首尚文学,遇民有恩,待士有礼”[17]。
崇祯八年(1635),冯梦龙61岁,委托祁彪佳代其向福建新任巡抚应霞城处说项。
崇祯十年(1637),冯梦龙63岁,初春,作《寿宁志·小引》,完成传奇《万事足》。
崇祯十一年(1638),冯梦龙64岁,离任回到家乡苏州过一段退隐的生活,和好友凤苞在冬日泛舟,寻梅问柳,寒舍小酌。冯梦龙作诗《冬日湖村即事》。在这短暂而美好的时间里,冯梦龙是快乐的,书也写了,官也做了,虽然过程坎坷,但总归都实现了。冯梦龙这时候有过归隐的想法,但是晚明社会动荡,忧国忧民的冯梦龙发现自己还是割舍不下俗世。不久,冯梦龙从事戏曲改编,在这段时期,因为社会的动荡,冯梦龙改编的戏曲多数是用于维护封建统治。
崇祯十五年(1642),冯梦龙68岁,为毕魏修改《三报恩传奇》,随后为其作序。
崇祯十七年(1644),冯梦龙70岁,甲申之变,李自成破北京,崇祯皇帝自缢煤山。冯梦龙悲痛欲绝,怀着希望编纂《甲申纪事》十三卷,《甲申纪事》里记载明亡后冯梦龙复杂的感情变化。不久后清兵南下,冯梦龙努力宣传抗清,刊行《中兴伟略》。冯梦龙70岁寿辰的时候,钱谦益曾作诗《赠冯二丈犹龙七十寿诗》为其贺寿。同年,冯梦龙改写余邵鱼的《列国志传》为《新列国志》。冬季,祁彪佳辞官,冯梦龙送至松陵,赠《新列国志》,同时嘱咐沈自晋加紧出版词谱的工作。
南明弘光元年(1645),冯梦龙71岁。春,冯梦龙在浙江湖州、杭州一带云游,先和王挺约在嘉兴鸳鸯湖见面,两人一起去西湖游玩,告别王挺后,冯梦龙又去拜访了沈自晋。五月,清兵攻破南京,福王被抓。六月,唐王到达福建,称监国,群望中兴。冯梦龙此时在浙江、杭州、天台等地进行反清复明的活动[18]。
南明唐王二年(1646)春,冯梦龙72岁,于春夏间去世,留有《辞世诗》二首。
冯梦龙死因尚未明确。有学者认为冯梦龙忧愤而死(这个说法不太可信,据说冯梦龙虽然已经70高龄,但是其身体依旧十分健硕),有学者认为其被清兵所杀,也有学者认为冯梦龙殉国投海,还有学者认为其逃亡日本[14]。个人比较支持殉国一说,因为冯梦龙在“三言”中对殉国一事是持有肯定态度的,对于一生都“知行合一”且已经绝望的冯梦龙来说并不为过。冯梦龙死后,因其是抗清人士,他的著作在国内几乎被销毁殆尽,其著作“三言”也是民国时期才从日本抄录回来的。
崇祯本和词话本的出版都与冯梦龙密不可分。他以“东吴弄珠客”的署名为崇祯本作序,和以“欣欣子”为词话本写序,不仅是冯梦龙对《金瓶梅》的两种不同态度,同时验证此前所论:崇祯本其实应称作万历本,其出版时间早于万历词话本;而现在的万里词话本却应为崇祯本,它的出版时间在原崇祯本之后。其中发挥关键作用的正是冯梦龙。他修改李贽原稿《金瓶梅》,参与词话本的编辑出版,并用两个笔名(东吴弄珠客和欣欣子)为其作序。前者为崇祯本序,此同一个序又分为两个版本;以欣欣子署名的则为词话本。因此,欣欣子为词话本的序言仅有一篇,但冯梦龙其人为金瓶梅所写的序言却是两个序言三个版本。署名“东吴弄珠客”的《金瓶梅序》,实际有两个不同版本。这一点当今学界尚未注意。这两个不同的版本之间,两个序之间虽内容大致相同,但有细微差别:第一,结尾之处具名的方式、地点、时间不同;第二,内文有三个字的修改。换言之,这是同一个版本的两次使用,第二次使用做了修改。这样,两者之间的时间次序,甚至是具体的写作和修改时间,就具有学术价值。
先看当下流行的一种:
《金瓶梅》,秽书也。袁石公亟称之,亦自寄其牢骚耳,非有取于《金瓶梅》也。然作者亦自有意,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如诸妇多矣,而独以潘金莲、李瓶儿、春梅命名者,亦楚《梼杌》之意也。盖金莲以奸死,瓶儿以孽死,春梅以淫死,较诸妇为更惨耳。借西门庆以描画世之大净,应伯爵以描画世之小丑,诸淫妇以描画世之丑婆、净婆,令人读之汗下。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
余尝曰:“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余友人褚孝秀偕一少年同赴歌舞之筵,衍至《霸王夜宴》,少年垂涎曰:“男儿何可不如此!”孝秀曰:“也只为这乌江设此一着耳。”同座闻之,叹为有道之言。若有人识得此意,方许他读《金瓶梅》也。不然,石公几为导淫宣欲之尤矣!奉劝世人,勿为西门庆之后车,可也。
万历丁巳季冬东吴弄珠客 漫书于金阊道中。[19]
“万历丁巳季冬东吴弄珠客漫书于金阊道中”,结尾有时间地点,共计18字;而另外一个版本结尾处仅署名为“东吴弄珠客题”6个字(1)出自日本国立公文书馆内阁文库藏(简称内阁文库本)《全像金瓶梅》,新加坡南洋出版社,2021年版,实则应该名为《新刻绣像批评原本金瓶梅》。;
第二,署名6字本总共6页,第一页到“非为”结束,书名“金瓶梅序”占据一行,正文从“《金瓶梅》,秽书也。袁石公亟称之”开始,正文4行,每行10字,每页正文共计40字,共计6页,二、三、四、五页皆为5行,第六页6行;而署“丁巳”的18字版本,共计4页,前三页每页7行,第四页正文4行零一字“也”,落款在“也”字下署名为6个字“东吴弄珠客题”;
第三,两序的内文,粗看并无不同。细看可以看出,六页序本字体较为呆板而字号大的刻本,也称之为“明匠体字”;四页序本字体娟秀而字号小的为抄本。内文也有两处不同:其一,第5页作为“宴”的异体字的“晏”修改为“宴”,同页后两行重复出现的“褚”字删除而为“孝秀”。可以证明,六页东吴弄珠客题序本,早于丁巳年的版本,就目前所见史料而言,这应该是《金瓶梅》的最早刻本。
署名“东吴弄珠客题”的这个序,可以视为是同一个序的两次使用,是崇祯本祖本的两次印刷;两者都同样属于崇祯本系统,序名同样为《金瓶梅》,说明书名在此阶段同样为《金瓶梅》,而非此前的《金瓶梅传》,亦非此后的《金瓶梅词话》。以往多习惯将词话本视为最早付梓于丁巳年(1617),因而称之为万历词话本,由此来看,这是错误的。联想到金学界耳熟能详的有关《金瓶梅》最早出版的一段记载,即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记载,如果没有东吴弄珠客的两个不同版本的序言,我们也许会相信,此书可能一直拖延到丁巳年方才首次付梓问世,但有了这两个同一序言却略做修改,分别以6字和18字落款的两个不同版本的序言,几乎可以断定,应该是在丁巳年1617年之前的数年,正是金瓶梅的第一次出版问世的时间。
此书名理应采用“《大安》杂志所刊扉页照片上有书名《新镌绣像批评原本金瓶梅》”。换言之,张竹坡批评本原本采用的就是“原本金瓶梅”,后人没有足够理由怀疑这一“原本金瓶梅”的书名。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
袁中郎《觞政》以《金瓶梅》配《水浒传》为外典,予恨未得见。丙午(1606),遇中郎于京师,问曾有全帙否?曰:第睹数卷,甚奇快。今惟麻城刘延白承禧家有全本,盖从其妻家徐文贞录得者。又三年,小修上公车,已携有其书,因与借抄挈归。吴友冯梦龙见之惊喜,怂恿书坊以重价购刻。马仲良时榷吴关,亦劝予应梓人之求,可以疗疾。予曰:此等书必遂有人版行,但一刻则家传户到,坏人心术,他日阎罗究诘始祸,何辞质对,吾岂以刀锥博泥犁哉?仲良大以为然,遂固箧之。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然原本实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遍觅不得,有陋儒补以入刻,无论肤浅鄙俚,时作吴语,即前后血脉,亦绝不贯串,一见知其赝作矣。闻此为嘉靖间大名士手笔,指斥时事,如蔡京父子则指分宜,林灵素则指陶仲文,朱勔则指陆炳,其他各有所属云。[20]
根据黄霖先生按语:《游居柿录》载,小修于万历十七年己巳(1609)十一月抵京,翌年春闱揭后落地,即随中郎南归。又,马仲良,名之骏,河南新野人,万历三十八年进士,据《吴县志·职官表》载,其“榷吴关”时为万历四十三年癸丑(1613)[21]。则早于丁巳年出版的《金瓶梅》,应该是在万历四十三年之后的一年,即1614年出版。但这一次出版,应该是极少数量的发行,甚至可能是一种尝试性的内部发行,类似于征求意见稿,到1617年,经过冯梦龙的编辑,才正式付梓问世。
再看署名欣欣子的《金瓶梅词话序》原文如下:
窃谓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寄意于时俗,盖有谓也。人有七情,忧郁为甚。上智之士,与化俱生,雾散而冰裂,是故不必言矣。次焉者,亦知以理自排,不使为累。惟下焉者,既不出了于心胸,又无诗书道腴可以拨遣,然则不致于坐病者几希。吾友笑笑生为此,爰罄平日所蕴者,著斯传,凡一百回。其中语句新奇,脍炙人口,无非明人伦,戒淫奔,分淑慝,化善恶,知盛衰消长之机,取报应轮回之事。如在目前始终,如脉络贯通,如万系迎风而不乱也。使观者庶几可以一哂而忘忧也。其中未免语涉俚俗,气含脂粉。余则曰:不然。《关雎》之作,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富与贵,人之所慕也,鲜有不至于淫者;哀与怨,人之所恶也,鲜有不至于伤者。吾尝观前代骚人,如卢景晖之《剪灯新话》、元徽之之《莺莺传》、赵君弼之《效颦集》、罗贯中之《水浒传》、丘琼山之《钟情丽集》、卢梅湖之《怀春雅集》、周静轩之《秉烛清谈》,其后《如意传》《于湖记》,其间语句文确,读者往往不能畅怀,不至终篇而掩弃之矣。
此一传者,虽市井之常谈,闺房之碎语,使三尺童子闻之,如饫天浆而拔鲸牙,洞洞然易晓。虽不比古之集,理趣文墨,卓有可观。其他关系世道风化,惩戒善恶,涤虑洗心,无不小补。譬如房中之事,人皆好之,人皆恶之。人非尧舜圣贤,鲜有不为所耽。富贵善良,是以摇动人心,荡其素志。观其高堂大厦,云窗雾阁,何深沉也;金屏绣褥,何美丽也;鬓云斜軃,春酥满胸,何婵娟也;雄凤雌凰迭舞,何殷勤也;锦衣玉食,何侈费也;佳人才子,嘲风咏月,何绸缪也;鸡舌含香,唾圆流玉,何溢度也;一双玉腕绾复绾,两只金莲颠倒颠,何猛浪也。既其乐矣,然乐极必悲生。如离别之机将兴,憔悴之容必见者,所不能免也。折梅逢驿使,尺素寄鱼书,所不能无也。患难迫切之中,颠沛流离之顷,所不能脱也。陷命于刀剑,所不能逃也;阳有王法,幽有鬼神,所不能逭也。至于淫人妻子,妻子淫人,祸因恶积,福缘善庆,种种皆不出循环之机。故天有春夏秋冬,人有悲欢离合,莫怪其然也。合天时者,远则子孙悠久,近则安享终身;逆天时者,身名罹丧,祸不旋踵。人之处世,虽不出乎世运代谢,然不经凶祸,不蒙耻辱者,亦幸矣!吾故曰:笑笑生作此传者,盖有所谓也。[22]
显然,《金瓶梅词话》的序比较崇祯本的序,对《金瓶梅》的态度发生根本变化。欣欣子暗示将此前的说散本性质改为词话本的原因:万历词话本直到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版本,才有词话本。令人稍感不解的是欣欣子在序题中,直接点明为“金瓶梅词话序”,但全篇文字闭口不谈有关书名为何修改为“词话”。但从以上分析来看,序作者通过序文的文字已经侧面暗示此书的缘起、演变和为何以“词话”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