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 洁 妮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桂西北奇异的自然风光和风土人情使作家黄佩华形成了深厚的民族情感与独特的民族审美观念,也孕育了其浓厚的悲悯情怀和深切的忧思意识。受到现代化进程的冲击,桂西北这片古老的土地从自然物质环境到社会人文生态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破坏。黄佩华秉承深厚的民族情感和社会责任感,执着于书写桂西北民族传统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环境,循着过去的印记反思未来的路径。长篇小说《杀牛坪》沿袭了黄佩华一贯的创作风格,展现家乡原生态的自然环境,追忆壮族先民淳朴的民风民俗以及人与自然和谐融洽的关系,并在过去与现在的拉锯中审视本民族的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在社会现代化潮流冲击下的现状与困境,致力于保存并传承壮族人民的生态审美观念以及生存记忆,守护他们的精神家园。后现代哲学家德勒兹的生态美学思想含蕴丰赡,将其哲思与黄佩华的生态审美进行关联域思考,可为解决现代民族生态问题提供新的思路。
德勒兹的地理哲学以“大地”为核心概念,认为人类活动全部依托土地而开展,“土地并非所有要素当中的一个,它将所有的要素尽纳怀中”[1]319。土地是人类生产活动的主要场所,生态问题首先体现在人类对土地的破坏上。黄佩华小说《杀牛坪》聚焦于牛轭寨土地的动态变化,表现出牛轭寨自然生态的现状和存在问题。桂西北的村民主要依靠发展农业生存,这使土地显得尤为重要。但这里地处喀斯特地貌区,地形地势复杂险峻,耕地少且分布零散,加之交通不便,农业生产条件极差。面对有限的自然条件,人们凭借生存智慧就地而耕,延续着世世代代。由于生产力水平较低,人们对土地的利用没有超过其自身的承载能力,形成了较和谐的人地关系,自然环境也呈现出良好的状态。“背靠一处半月形的大石山窝,前面是我们牛轭寨几百口人靠望吃饱肚子的三百多亩田地。”[2]牛轭寨的经济保持原始状态,没有进行其他现代化的经济生产,种植水田仍是村民主要的收入来源。“越过那条大路,再翻越一个山坡,就到达一个更宽阔的草场”[2],“朝着山上草场的方向看去,远处是云雾缭绕的山头和树林,近处细雨纷飞”[2]。黄佩华没有对自然环境进行大笔墨的细致描写,但牛轭寨的田地、山川、河流、河滩、草原、竹丛以及悬崖等景物充斥于他小说的字里行间,并汇聚成一幅生动的大地图景,呈现出牛轭寨自然生态的和谐与美好。
随着社会现代化进程的推进,一些人为了获取最大的经济利益,不惜牺牲自然生态。《杀牛坪》中的肥佬就是这类人的代表,他曾是在牛轭寨插队的知青,几十年后重返牛轭寨时,他变成了以追逐高额利益为目的的商人。首先,他利用当年插队的情谊,拉近和牛蛋以及牛轭寨村民的距离,以此扫清在这里获取古树与奇石的障碍。其次,他以金钱为诱饵,蛊惑牛蛋教唆村民卖掉村里的古树,并雇人开路和修路,以便于搬运河里的奇石。最后,他将这些古树与奇石运到城里卖掉以换取高额的利润。在牛轭寨驻扎时,他还和岑天禄用鱼炮在河里炸鱼。用鱼炮炸鱼是一种杀鸡取卵式的捕鱼方式,不仅对鱼类资源的循环再生造成毁灭性的影响,还严重地破坏河床等土地形态。“德勒兹的生机论美学……把人类与非人类(动植物、无机界)的空间与关系构想成为互为依存、彼此链接的生态圈和生物链,互动共生,不可或缺。”[3]因此,从长远看,肥佬的一系列行为不仅破坏了牛轭寨的土地生态,还对牛轭寨整个生态环境产生不良的影响。
追本溯源,人类破坏土地生态的行为是受到经济市场化和商品化以及人类中心主义等思想的支配。但黄佩华在《杀牛坪》中既没有描写惨烈的自然生态毁坏现象,也没有义正辞严地谴责现代经济发展对环境造成的破坏,而只是着眼于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影响环境的微小行为,但生态问题常始于人们这些微小的行为。正如德勒兹所言,“做人的耻辱也不仅仅见于布理奥·勒维描述的那种登峰造极的情景,就在极平凡的生活条件下”[1]354。德勒兹就快速发展的资本主义对自然生态造成严重破坏的现象表达了“耻为人类”的思想。在他看来,资本主义生产对自然生态的破坏就分布在人们的日常行为中。“‘为市场而思维’的方式的蔓延,以及当今这个时代的价值观念、理想和舆论,我们同样可以感到做人的耻辱”[1]354,这表明资本主义发展的商品化和市场化驱使人们追求高额利润,进而对自然进行疯狂掠夺,导致自然生态出现严重危机。肥佬这类人正是受到“为市场而思维”方式的驱使,他的一切行为都是以获取市场利益为目的。此外,肥佬的行为还体现了城乡二元对立的发展思维。他认为牛轭寨村民生活贫困,卖掉古树不仅可以帮助他们改善经济状况,还能支援城市建设,实现城乡发展的“双赢”。为实现城市更加快速发展,人们肆意掠取农村的资源,破坏农村的生态,还认为是带动了农村经济的发展,但这是不对等的发展。正如牛轭寨村民黄永平质问肥佬:“省城需要美化,牛轭寨就不要美化吗!一棵树长成要百把几百年,卖掉了就没有了。”[2]这揭示了城乡之间不平等的发展现状,人们应充分认识到实现农村与城市的的共同发展才是真正的发展。
《杀牛坪》的叙事始于牛王被卖,终于小牛王被截回,其间穿插动物与动物、人与动物以及人与人之间的互动,而动物始终是小说叙述的重要对象,尤其是牛轭寨的牛和狗。透过牛和狗在牛轭寨的生存境况,可以窥见牛轭寨乃至整个人类社会由来已久的人与动物之间二元对立的鸿沟,进而清晰认识到不同物种间不平等的生存地位。
在过去,牛作为主要的耕作工具,为人们节省了大量的劳动力,所以家家户户都养牛,这使牛形成了庞大的群体。但不同的牛被分割成不同的层级。牛王“岔角是它们的头牛,就像人类的寨老一样”[2],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别的牛必须臣服于它,否则会遭到牛王粗暴的攻击。此外,为了保证牛王血统的纯正,牛王的主人会把其它小公牛卖到外地。牛群内部这种层级的划分本质上是人类社会等级之间严格界限的缩影,也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社会生态。资本主义的发展带来的不仅是经济总量的快速增长,还有国家机器通过各种配置与编码对人类社会的控制,如资本主义国家制度和意识形态等。同时,“跟使用超验的多重编码的古老帝国截然相反,资本主义运作起来,如同由编码已被破解的流(金钱流,劳动流,产品流)组成的一套内在性的公理。各个民族国家不再是多重编码的纵聚合成员,而是这一内在性的公理体系的实施样板”[1]351。为了掩盖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普遍存在的价值剥削和以此获取高额利润的现实,资本主义实行了一系列福利制度,甚至大肆宣称这保障了人权的平等和社会的公平。表面上看,每个人获得的发展机会都是平等的。但实际上,这只是资本主义为了遮蔽其自身的剥削行为以及掩盖其在资本主义经济扩张中出现生态殖民的事实。然而,大多数人无法识别资本主义的这种伪装,他们只是看到了这些经济行为带来的暂时利益。如对于肥佬在牛轭寨砍树和取石的行为,除了牛蛋的祖父和父亲提出质疑以外,牛蛋以及牛轭寨的村民都没有反对,甚至为了赚钱还加入肥佬的施工队。这表明在经济现代化的过程中,人们对于一些不合理的经济行为及其产生的负面影响并没有形成正确的认识,更没有形成保护生态环境的自觉意识,从而使整个社会生态呈现混乱的状态。
不同于牛的重要地位,狗在牛轭寨只是看家护院的工具,甚至是可以任意买卖换取钱财的东西。如牛蛋家的狗阿黑和阿黄经常被主人踢打、棍棒殴打或毒骂,但它们只能默默忍受或卑微地讨好主人。后来因为家里生活拮据,牛蛋的父亲黄永平决定卖掉阿黑和阿黄生下的狗崽。这是典型的人类中心主义,狗的生命由人类掌控并被任意处置。德勒兹提出“根茎”思维,反对二元逻辑,认为整个自然如同根茎,呈现无主根与无中心的多元形态,“每个个体都是一个无限的多元体,而整个自然就是一个由完全个体化的多元体所构成的多元体”[4]358。“自然的容贯平面……它的构件就是配置或多种多样的个体,这些个体之中的每一个都集聚着无限的粒子,这些粒子进入到无限的、或多或少相互联结的关系之中。”[4]358德勒兹认为,地球上所有的人类与非人类个体都是生活在自然界的一员,彼此相互联系,互生共荣;人类和非人类个体都是独特的具有差异性的生命体,他们的生存权利和生存尊严都应被平等对待,而不是以界域来阻断生命体之间的生命流动。小说最后,哑巴为了保护小牛王而被打死,肥佬被警察带走,其在牛轭寨的经济行为被中断。以牛蛋为代表的牛轭寨村民开始重新审视哑巴和牛王的存在,也对肥佬的行为有了新的认识。他们保护生态环境的意识不断增强,牛轭寨的社会生态开始朝着良好的方向发展。
针对人类社会盛行的人类中心主义,德勒兹提出“生成-动物”的思想,主张人与动物以及动物与动物之间跨越物种的界限,实现互相“生成”,并在“生成”中认识不同物种生命的差异性。黄佩华小说中,动物受到人类支配无法控制自己的生命,出现“失语”的现象。但同时,它们是有意识、有认知和有情感的个体。牛轭寨常常阴雨沉沉,整个寨子笼罩在灰朦的烟雾之中,显得清冷与凄清。加上这里生活贫苦,村民们缺少鲜活的生命气息,整个寨子更加显得寂寥与沉闷。动物反倒比人更有生命力,“要是没有狗,牛轭寨就跟死了一样”[2]。德勒兹认为,动物能够感知人类的想法。《杀牛坪》中,牛蛋家的阿黄和阿黑俨然就是家里的成员,对每一位主人的脾性与习性都甚为了解,并据此对不同的主人作出不同的反应和行为。此外,动物与动物之间也有深厚的情感交流,甚至比人类间的交流互动更加密切。当牛蛋深夜把牛王岔角牵走时,牛群一起大声哀号;当牛蛋的父亲把家里的阿黑卖掉时,阿黄不舍地哀号;当邓秋月家死了的猎狗被带走时,另一条奄奄一息的狼狗只能虚弱地呻吟,表达对死去伙伴的悲悼。这些动物之间生死离别的场面以及流露出来的真实情感表明动物同样是有情感的生命个体,人类应该尊重和关注它们作为独特的生命个体所表现出来的生命体悟和价值。此外,黄佩华还注意到人与动物之间的互动,如牛蛋几次在黑夜里串户走巷,各家各户的狗一开始都因为警觉而对他狂吠,但暂时的慌乱后,狗因对他的熟悉而重新对他作出热情的回应。在牛蛋看来,“对于寨上的狗,我觉得比寨上的人更熟识,更容易相处”[2]。人与动物之间的亲密互动,同人类社会情感的扭曲以及人与人之间感情的隔阂形成了强烈的对照。在重返牛轭寨的路上,肥佬怀着对往日的回忆,感慨于牛轭寨的改变。刚进村,就亮出当初在牛轭寨插队当知青的身份,但这只是肥佬为了推行他的计划的幌子,对肥佬而言,为了获取利益,情感也是可以利用的工具。这是资本主义市场化和商品化对人的精神的异化,也表现了人的精神生态的扭曲。
“生成动物不是存在或拥有,不是要达到动物的某种状态(力量或天真),也不是要变成动物。生成动物是对动物运动、动物感知、动物生成的一种感觉。”[5]牛蛋为了换取路费,把牛王卖给韦一刀,并与他一起喝酒,吃牛王的眼睛。后来,牛蛋梦到牛王岔角的眼睛硬生生地离开牛头,自己跳到锅里,接着被牛蛋和韦一刀分别吃掉,最后他们的“嘴巴都成了岔角的眼窝,嘴唇变成了眼皮,两只牛眼相互对视,不时做出古怪的表情”[2]。这段生成牛眼的梦境使牛蛋感受到牛王的生存困境,从而对卖掉牛王的行为进行反思,并感到懊悔。这种生成行为不仅可以实现人与动物之间深层次的交流,还会对人与动物之间建立互生共融的种群关系产生影响,对实现不同物种之间的平等具有非凡的意义。
“生成-动物”离不开集群中的异常者。德勒兹认为,“所有被卷携于其集群或多元体之中的动物都有其异常者”[4]343,且异常者的位置不断变动,“时而在集群之中占据一个特殊的位置,时而处于一个外在于群体的位置,时而又滑入、迷失于集群的集体性陈述的异常性之中”[4]343。异常者游走在集群内外,与其他要素结盟,通过相互影响实现“生成”。杀牛坪是牛轭寨所有的牛聚集生活的地方,而哑巴是唯一生活在杀牛坪的人类。他无父无母,只能依附于养父一家生活,属于牛轭寨边缘的存在。哑巴就是人类社会与动物世界之间的“异常者”。当牛蛋家的阿黑被父亲带到镇上卖掉时,阿黑感到不安,但自知反抗是无效的,只能被动地跟着主人走。哑巴的到来极大地安慰了阿黑的不安情绪,当他给阿黑解开绳子时,阿黑对哑巴产生了莫名的亲切和信任,对哑巴“使劲地摇动着尾巴,鼻腔里发出嗷嗷的撒娇声”[2]。“哑巴顾不上阿黑一身的湿毛,忽然蹲下身去使劲抱住它脖子摇了摇。”[2]阿黑得到了哑巴的拥抱,撒开脚跟在哑巴后面赶路。哑巴和阿黑之间产生了相互感知:哑巴能够对阿黑的处境感同身受,对阿黑表现出怜悯和恻隐之心,而阿黑亦能够接收到来自哑巴的善意和安慰。此时,哑巴和阿黑打破了物种之间固化的界限,这种人与动物的相互感知对转变僵化的二元对立的种群关系以及建立人与动物之间平等和谐的关系起到了重要作用。不同于人与动物之间的温情互动,牛轭寨人与人之间情感的交流反而显得冷漠。如哑巴任劳任怨地看护牛轭寨的牛,但养父黄永平经常对他打骂,“他(黄永平)抬起一只脚,迎面狠狠地踹在哑巴胸膛上”[2]。黄佩华通过两者的对比揭露了人的精神异化以及人与人之间情感交流的冷漠。小说最后,牛蛋等人对哑巴的死产生了巨大的悲伤,在牛轭寨人与人之间生成了情感的流动,拉近了他们之间的情感距离。
黄佩华的《杀牛坪》关注桂西北地区的生态问题,聚焦牛轭寨人与土地、动物与动物以及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探讨牛轭寨的自然生态、社会生态与精神生态。将德勒兹的生态美学思想与黄佩华的生态审美意识进行关联域的思考,启迪人们从思想上摒弃人类中心主义,破除二元对立逻辑,尊重非人类个体的生存权利和生命尊严。从实际行动上保护自然生态,实现社会生态的有序,保持精神生态的健康,促进所有生命体与生态环境之间和谐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