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兵,王一骏
(山东外事职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威海 264504)
《织工马南传》是乔治·艾略特所著小说中篇幅最短的一部,其在写作技巧上沿袭了艾略特惯用的心理分析的创作方式,深刻剖析了平凡小人物的心理。20世纪90年代,美国学者凯西·卡鲁斯率先对“创伤”作出定义:“对某一突发性或灾难性事件的一次极不寻常的经历,灾难会在人们的内心留下创伤,影响受害者的生活。”[1]小说中,经历过创伤的主人公马南所经历的身体和情感的损害给其带来了恐惧感和无助感,也使其在短时间内无法走出由心理创伤带来的精神困境,甚至会产生幻觉,最终造成个人信念瓦解和精神崩溃。从创伤理论视角解读马南不同人生阶段的创伤,告诫人们在经历了心理创伤后不能一味麻痹压抑自己、逃避或与过去分割,只有勇敢地面对创伤以及接受他人的爱与救赎,才能摆脱创伤带来的痛苦,实现精神上的创伤自愈。
人性的虚伪自私和教会对道德评判的陈腐造成的个体心理创伤及其所带来的伤害会使人本能地选择逃避主流社会,离群索居,最终成为被社会抛弃的边缘人。心理创伤是创伤理论中最基本的部分,它“既可指由某种直接的外部力量造成的身体损伤,也可指由某种强烈的情绪伤害所造成的心理损伤”[2]。《织工马南传》的主人公马南靠为批发商织布赚取微薄的薪水,并把剩余的钱全部捐给教会和慈善机构,他活跃乐观,看重友谊,是年轻人的楷模。当马南的“完美朋友”威廉趁其僵直性昏厥症发作时诬陷他偷窃教会的钱,不明真相的马南力图让对方为自己证实,却等来一句“除了为你祈祷,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3]13,这使对朋友极为信任的马南因不谙世事以及缺乏敏锐的观察而遭遇了第一次心理创伤。这种心理创伤不仅是因为他对朋友的盲目信任被打破,更因为他低估了人性中的“恶”,即威廉对自己女友的觊觎。朱迪斯·赫曼在《创伤与康复》中写道:“心理创伤是一种自我感觉毫无力量的苦痛,在创伤中,受害人受到强大力量的冲击,处于无助的状态。”[4]在遭受了被人诬陷的强烈心理冲击后,内心的彷徨无助使马南希望能够借助教会洗刷自己的冤屈,但教会却通过抽签这种愚昧的方式判定其有罪。“他被教会郑重除名,窃款照数赔偿,只有忏悔告解,才能再度进入教堂。”[3]13由此可见,遭受心理创伤既是个人的不幸,也是社会不公的结果。马南的遭遇不仅揭露了当时大环境下教会的愚昧陈腐,也反映了它对普通人精神世界的操控,使人变得自私和麻木。但马南心理创伤的根本原因,在于其未经世事的单纯性格。“他那双大凸眼所流露出的不设防眼神,仿佛小鹿的凝眸。”[3]9
创伤理论研究者赫曼认为:“经历过创伤的人们会努力避开或拒绝回顾创伤。”[5]而荣格认为,“大部分经历过创伤的个体都会采用分离来有意地遗忘和压抑这段经历”[6]。在经历了友情与爱情的背叛以及教会不公正判决等一系列事件后,马南性格骤变,丧失了对人和上帝的信任,选择通过远走他乡来减少这两次可怕的心理创伤所带来的痛苦。于是,马南离开家乡来到拉威罗村。“他住的小石屋位于近拉威罗村一处长满坚果的灌木林里,离废弃的采石坑不远。”[3]3对经历过创伤的人而言,或许只有远离人群才能慢慢消融内心的痛苦,而马南怀疑又敏感的性格也使其本能地选择了逃避人群。“他从不邀请人跨进门槛一步,除非工作必要或添购生活必需品,他从不和任何人打交道。”[3]5马南近似与世隔绝的生活使其不能见容于主流社会,同时,也让周围的人对其畏惧又嫌恶。他的心理创伤是持久与隐秘的,且在短时间内无法消融,他甚至拒绝了村民们主动传递友爱的橄榄枝,这在外人看来是无法理解的。偶然的机会,出于同情心,他用一些草药缓解了鞋匠妻子的病痛。当村民们得知马南的“符咒法术”竟如此灵验时,纷纷带着敬畏和期待上门讨要“神水”,但马南却拒绝了所有人的请求,一味地让过去的心理创伤蚕食现在的生活,整日孤苦地沉浸在织布的世界中,最终成为脱离主流社会的边缘人。
创伤不只局限于影响人的身体层面,更主要是对受创者的心理和精神层面以及人际关系产生影响。遭受过心理创伤的人,如果长时间沉湎于过去或一味选择逃避,就会陷入精神的困境中无法自拔。“他痛恨回忆过去,对身边的陌生人没有半丝半毫的关爱与友谊,未来是一片黑暗,情感在那条最敏锐的神经挫伤后,似乎死寂了。”[3]17马南的心理创伤改变了其性格,使原本友善且乐于助人的他开始漠视周围的一切,生活对其毫无希望可言,而边缘人的身份又使其陷入了精神困境中。当陷入精神困境却无法走出时,人们往往会遭遇更深层次的精神创伤。季广茂曾认为,“无力应对”是理解精神创伤最重要的因素,即创伤性事件会否造成精神创伤取决于受害人是否有能力恰当处理由创伤性事件导致的精神骚乱,包括“感到极度不安”和“觉得被彻底击垮”等[7]。小说中,马南在遭遇了无力应对的精神创伤后,选择把自己囚禁在异乡的石屋中,并用织布来麻痹自己和缓解痛苦。“他努力工作,开支很少,排遣寂寞和驱逐痛苦的方式就是像蜘蛛一样不停地织布,工作成为了他活着的目标,而这个目标所带来的直接报酬就是越攒越多的金币。”[3]17曾经的他爱上帝胜过金钱,但被上帝和爱抛弃后,他赚取的金币自然也无需和他人分享,于是这些金币成为他慰藉自己受伤灵魂的心理寄托。
因心理创伤而囿于精神困境的人,其行为方式也往往异于常人。根据弗洛伊德的创伤理论,“在遭受到无法接受的意外事件后,创伤主体会表现出一系列的创伤症状,具体表现为不良的心理反应、信任危机、自我封闭、扭曲消极的行为等”[8]。马南在经受一系列的心理创伤后,其行为变得麻木偏执,金币成为他新的欲望和精神寄托。“他抚摸着它们,数着它们,它们的模样和颜色仿佛是一餐饥渴的飨宴,每晚在工作完毕后,马南抱出它们,共享相依相偎之情。”[3]21马南似葛朗台般对金币的痴迷使其完全处于一种封闭的状态,他拒绝与外界有任何的关联,织布和攒钱就是他生活的全部。马南的消极迷茫以及对金币疯狂扭曲般的迷恋使其在精神创伤的困境中越陷越深,他的生命也日趋枯萎,剩下的只有机械呆板的劳作。
因心理创伤而囿于精神困境的人,其行为会因再次受到创伤而改变。人们在极度无助中会转而寻求外界的帮助,而这在某种程度上有助于创伤复原。朱迪思·赫尔曼曾在《创伤与复原》一书中提到:“有过创伤经历后,人的内心会保持高度警戒状态,意外的刺激会使他们极度惊恐,而与创伤事件有关的特定刺激亦会带来强烈反应。”[9]32辛苦工作15年攒下的金币一直是马南的精神寄托和灵魂伴侣,金币的丢失使他感到骇然和难以置信。“他搜寻每个角落,翻遍床铺,摇它、锤它、揉它……最后,他用颤抖的双手抱住头,发出一声狂乱的嘶吼,这是悲惨的哭泣。”[3]51继上帝和爱背弃他之后,马南再次受到创伤,其精神也一度陷入崩溃的境地。受金币丢失的强烈刺激,马南联想到任何有可能偷窃金币的嫌疑人。这种丢钱的强烈反应使马南在极度惊恐中胡乱猜忌,以便能够获得找回金币的少许期望,而当期望的火苗被扑灭,他开始迫使自己改变行为方式,接受村民的安慰,渴望他们能够帮忙找回金币。马南由最初因心理创伤陷入精神困境,到再次受到创伤而被迫开始寻求外界的帮助,这表明其内心深处依然渴望他人的关怀。此外,马南在生活中对某件生活物品的依恋也使其并没有完全地封闭自我。例如,马南不小心打碎了用了12年的陶壶,伤心的他依然把它带回家中粘好以示纪念,“他觉得它的外型表白了它心甘情愿的友爱”[3]22。对那只陶壶的喜爱流露出他对友谊以及与人交流的渴望,也预示着他将重获友爱与救赎,走出精神的困境。
艾略特曾说过:“在孤独的心灵里,宇宙仿佛对人一点也不友善。茫茫宇宙,何处是庇护所,唯有同类之中。人类纯洁、自然的关系,具有医治心灵创伤的作用。人只有在同类之中,才能找到爱并体悟到人生的意义。”[10]马南的金币被盗成了拉威罗村民茶余饭后的谈资,他的这次悲惨遭遇驱散了邻居们平时对他的冷漠。待大家发现马南并非如想象中那样奸诈狡猾后,不禁对他多了几分同情,并一致认为他是一个“可怜的软弱家伙”。村民们纷纷对其伸出援手,为金子失窃案查找证据。邻居甚至走进马南的石屋,不厌其烦地听其反复念叨并安慰他:“马南师傅,还有人的遭遇比你更惨,如果你无法工作了,教区会补助你津贴的。”[3]98拉威罗村村民的善意不带任何的矫饰与目的,这让马南冰封已久的内心逐渐融化:他开始信赖村民们的善意,并期待他们的来访。当所有希望的寄托都消失殆尽时,马南求助于外面的世界,这也让其沉寂的情感开始复苏。但马南依然拒绝去教堂,他不想揭开过去的心理伤疤。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曾经的马南是个心怀信仰与爱的人。但小女孩艾比的出现彻底改变了他,使其渐渐走出心理创伤,也慢慢地回归到主流社会中。
在获得情感的救赎后,创伤的弥合和复原尤为重要。按照赫尔曼的观点,复原的过程大致可分为3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安全感的建立,第二个阶段是回顾与哀悼过去,第三个阶段是重建与正常生活的联系[9]145。圣诞节的夜晚,当一名两岁小女孩闯入马南的石屋后,他的生活注定再次发生改变。马南决定收养这个“流浪者的小孩”,村民们过去对他既厌恶又轻蔑的感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怜悯和同情,特别是村里的女人纷纷对其施以援手,教给他如何照顾和教育孩子,给予其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马南给小女孩取名为艾比,将其视为自己的生命。从此,艾比取代了金钱在马南心目中的地位,也让马南脱离了孤独狭隘的生活。当温索普太太自愿承担教育和照顾小孩的部分生活时,马南却急忙说:“她是我的小孩,她不是任何人的小孩。”[3]63艾比的出现唤醒了马南蛰伏多年的情感,他带她去采石场散步采花,去农庄送布,主动和村民们交谈抚养小孩的过程。只要是有利于艾比的事情,马南都愿意去做。他开始聆听别人的建议,重拾信仰,踏入曾给自己带来创伤的教堂,也逐渐接受了拉威罗村的生活方式和风俗习惯。可以讲,艾比成为马南与拉威罗村现有生活的纽带。在马南的教育抚养下,艾比长成一名漂亮大方、举止优雅且拥有良好教养的人。当乡绅的儿子高弗瑞想要认回自己的亲生女儿艾比时,害怕再次被抛弃的马南陷入了绝望痛苦中。但艾比坚决地回绝了高弗瑞,她认为自己的亲生父亲只有马南一人。在艾比和村民们的情感救赎下,马南从现有的生活中寻回安全感,也完成了创伤复原的第一阶段。
创伤不能独自面对,只有在与人的交流和帮助下才有复原的可能。因此,创伤叙事尤为重要。创伤叙事是指人在遭遇现实困境和精神磨难后,通过真诚的心灵告白使心灵的创伤得到医治[11]。在与现在生活建立了安全感后,马南走向了创伤复原的第二个阶段,即勇敢地回顾和哀悼过去。于是,马南把过去的创伤经历向自己的朋友温索普太太娓娓道来,对方用自己有限的信仰知识给予其宽慰:“我们应该相信世界上确有比我们所知更伟大的正义与公理存在,我心里深深感受到这一点,它必定存在。”[3]190思虑很久后,马南决定带着女儿艾比回到家乡灯场,想要找到以前的牧师来洗刷自己的冤屈。虽然灯场此时已经在工业革命的浪潮下变得物是人非,但马南这种能够坦然面对过去痛苦的勇气表明他的心理创伤已经逐渐复原。正如马南自己所讲:“这世界上虽然麻烦和邪恶依然存在,但是正义公理还是比所看到的多,抽签之事是很黑暗,不过上天送了一个小孩给我——我们扯平了,扯平了。”[3]191在爱的召唤下,他的心灵和情感获得救赎,也开始走向创伤复原的最后一个阶段,即重建与现在生活的联系。小说结尾,马南丢失的金币找到了,艾比的婚礼也开启了他新生活的篇章,过去与现在的生活已经获得某种和谐。马南能够勇敢地回顾和哀悼过去,并与现在的美好生活建立联系,表明在情感的救赎下,他已然逃出精神困境的牢笼,摆脱了曾经的边缘身份,回归到主流社会中,心理创伤已然复原。
小说《织工马南传》以平凡的小人物为主题,讲述了主人公马南从逃避创伤、直面创伤到创伤复原的情感救赎历程,告诉人们在经历心理和精神创伤时不应该自我麻痹和刻意地逃避过去,任由过去的创伤痛苦蚕食现在的生活,把自己变成与社会格格不入的边缘人。相反,人们应该勇敢地面对创伤与困境,在人与人的交往中寻找情感的救赎,走出创伤。因此,以创伤理论为视角研究该小说对于现今人们的生活和价值观的构建有积极的社会意义,同时也为人们对于此类问题的思考带来一些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