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公主的谜窟

2021-01-12 01:03[美]阿曼达·C.达维斯艾思齐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21年10期
关键词:国王公主

[美]阿曼达·C.达维斯 艾思齐

美国作家阿曼达·C.达维斯本来是个工程师,在发表了一系列无比成功的科幻作品之后,便放弃原来的工作,投身创作。她擅长写暗黑童话和轻恐怖小说,作品被翻译成多个语言、被改编成有声书,还多次被收录进各大主流科幻/奇幻杂志的年度精选。本期收录的这篇故事就属于童话改写,改编自格林童话《十二个跳舞的公主》。大家可以感受一下古典童话的旧瓶和现代灵魂的新酒。

I. 第一夜

隔着桌子,贝伊全神贯注地盯着舞动的象牙骰子。咬秃的指甲掐进了她的掌心。一次弹跳,又一次弹跳——接着它们一对儿停下来不动了。一个一,一个三。她兜里最后一个子儿也出去了。哦,好吧,她想,用手掌根揉了揉眼睛,桌对面的男人探过身子把从她那儿赢来的钱一扫而空。反正这些钱也不够买一间屋子。

赢家假惺惺地表示了哀悼;贝伊也半真半假地回他一个冷笑。她把椅子下的行军包裹收拾起来,挥了挥手,告别那些窃笑着要分她半边床的赌友们,在酒馆的门口拿起剑,一瘸一拐地走进城市温暖的夜色中。

她刚走进街道的阴影中,一蓬灰烟就从她腰间系着的铅瓶里旋了出来。它落在她的肩膀上,凝成一个深红色的、异常英俊的小恶魔,舒服地坐在她褪色军服的领口和肩章之间。“照我看,又倒霉了吧。”

贝伊一瘸一拐地走着,同往常一样缓慢又坚定。“你本来可以多帮点儿忙的,克洛罗曼。”

“我本来是要帮的。”小恶魔抽了抽鼻子,“你只需要简单对我许个愿。可你选择了相信命运能帮你掷出好点数。”

“在你和命运之间,我更相信命运。”贝伊说,“几条街之外的肉店后面好像有个空巷子,臭得要命,但我打赌天亮前不会有人打扰我们。”

克洛罗曼兴味盎然地“嗯”了一声,没打招呼就从她肩膀上飘了起来。“等等。”他嗖嗖跑远,不一会儿,又拿着一张盖有国王印章的海报折返回来,在贝伊的脸前面晃着。“为啥不转道去国王的庄园里落脚呢?”

贝伊把海报拂到一旁,“它上面说了什么?”

小恶魔狡猾地扬起了眉毛,“你是许愿让我读出来吗?”

“不,我只是想要你读出来,克洛罗曼。”贝伊说道,拿出疲惫老母亲一样的耐心,“没有许愿。我要使用愿望时会让你知道的。”

克洛罗曼重重叹了口气。“好吧,我帮你读,如果这能让我不必睡在屠夫的下脚料堆里。这是一份皇家布告。国王的女儿们需要一位贴身保镖。请允许我建议,我久经沙场的女主人,你是护卫一群公主的理想人选。”

贝伊一边思索,一边用拇指摩挲着剑柄。那里的皮革早就磨得油光水滑了。“你漏掉了一些东西没说,”她说,“关键点是什么?”

“啊,对,”克洛罗曼说着,耸了耸肩,“有一种轻微的诅咒。可打破诅咒的回报很丰厚!”他补充道,“听好了——‘和他选择的公主成婚,并且继承王位!’”

“克洛罗曼……”

“当然了,我会帮你接手新娘的。或者你可以通过谈判争取一些对你个人更有吸引力的东西。”

贝伊盯着鹅卵石,思考着一个王座能换取的所有东西:柔软的床,温暖的饭菜,这个国家里的一处栖身之地;杯子里有麦酒,指间有冰凉的象牙骰子,总有足够的钱来掷出下一局……她已经为国王服务了很多年,却没有赚到其中的任何一样。可这事儿不一样。完成这项工作后,她会从中得到巨大的财富,成为一个英雄,不再像许许多多的退伍伤兵一样,迅速花光微薄的抚恤金。

“好吧。”她从克洛罗曼的爪子里抽出布告,小心翼翼地折好,“干吗不试试呢?试试又没坏处。”

“全然无害。”克洛罗曼边说边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回你瓶子里去,”她一面說一面把布告塞进外套,“目前,我需要你挂在我袖口上当智囊。”小恶魔嘲弄地鞠了一躬,化作一阵烟雾,慢慢从她的肩上钻进铅瓶中。贝伊一瘸一拐,以平稳的步调出发了,“觐见国王,我突然有点后悔卖掉荣誉勋章的事了。”

“放心,你就这样见国王也没问题。”瓶子说。

“有意思。”贝伊侧着头说,“我好像听到有人在表扬我。”

“一定是风声。”瓶子说。

“一定是吧。”

再一次地,她决定为国王效劳。

国王的庄园被几英亩花园包裹,花园郁郁葱葱,在星星灯的点缀下熠熠生辉。庄园四个方向上都开了门,正门的守卫随口呵斥贝伊,想吓唬她离开,直到她扯出叠好的布告。几分钟内,她就被带到了王宫正殿,在那里跪了下来——贝伊,跪在国王面前。她以前见过他,但只是远远地望见过。她还记得他的华贵服饰、他的骏马。那时她身旁围着战友,而如今她一人孤立。

他请她起身。他没有戴王冠,穿着随意,房间里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宫廷侍女聚在另一头窃窃私语。也许她这么晚来觐见是个错误。他上下打量着她。“如果你这身军装不是偷来的,我猜你是南方那群疯女人的一分子吧?希望你热爱战斗。”

虽然几个月前就不是军人了,但她还是自然而然就摆出了立正的姿势。“那是我的一切,甚至更多,我的陛下。”贝伊说。

“他们说你想试试当我女儿们的护卫。”国王说,“我现在告诉你,你不能娶她们任何一人。”

侍女中的一位笑了一声,笑得有些紧张。贝伊抬起脸。“不需要,陛下。”她说,“如果我成功了,把她的嫁妆给我就行。”

国王抚摸着他的下巴。“这很公道,好。我会让女儿们来解释情况。格丽泽尔达?”

一个高个儿女子从侍女中间走了出来,贝伊心里猛然一沉,震惊地意识到,她们是公主——全都是,“声名在外”的那十二位。她感到十分的寡不敌众。高个儿女子生硬地行了个屈膝礼。“每天晚上,我和妹妹们回到卧室就寝,父亲都亲自把我们锁在房间里,自己带走了钥匙。等我们醒来时却发现我们的鞋底都磨坏了。”

“太奇怪了,不是吗,格丽泽尔达?”国王绷着脸说。

“是啊,父亲。”格丽泽尔达说,冷冰冰的语气同她父亲如出一辙,“太奇怪了。”

“买鞋可很花了我一大笔钱。”国王说,“所以我派了护卫在她们房间外站岗。然而夜复一夜,依然会出现穿坏的鞋子,像顽疾一样。再这么下去,国家会承受不起。”

“的确。”贝伊说道,坦率地说她很困惑。这事儿值得发一份皇家布告和一笔丰厚的报酬?

“那么你要接受这份挑战?”国王说,“我警告你。你不是第一个尝试的人。”

“也许我很幸运呢,陛下。”贝伊说。

“祝你如愿吧。希望三天后,我会嘉奖你的英勇,而不会因为你的失败而处决你。”

贝伊的表情微微一滞。“处决?”

“你不知道吗?三天之内没有解开这个谜题,你就会被处死。布告写清楚了的。”

写清楚了……倒是找个人给她念呀!贝伊恢复了正常神色。“当然。”

“那么立刻开始调查吧。你可以执掌这座城堡。这是公主们房间唯一的钥匙。格丽泽尔达,好好接待客人。”

贝伊向国王鞠躬行礼。他点点头,她转身跟着格丽泽尔达公主从正殿走入了一处窄厅。

贝伊脚跟脚地走在格丽泽尔达后面,步伐比她喜欢的节奏快了不少,大腿开始警告般刺痛。她咬紧了牙关。以示弱作为她新事业的开端可不会有什么好处。

“这么说你是一名士兵。”格丽泽尔达说。她低沉而犀利的声音传遍了整个走廊。“多新鲜呀。我总是觉得战斗是愚蠢的差事。”

在贝伊看来,这就是该她回话的时候了。“我同意,殿下。”她说,“但如果你的家园被入侵,家人被烧死,你可能会发现你喜欢愚蠢。”

“我不信。”格丽泽尔达说。

“你能告诉我夜里都发生了什么吗?”对着格丽泽尔达的后背,贝伊问道,“你和姐妹们有没有觉察到什么?”

“什么也没有。”格丽泽尔达不耐烦地说。

“除了鞋子外,别的证据呢?”

“没有。”

“我可以——”

“你不可以,”格丽泽尔达厉声说着,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变化来得太快,贝伊差点儿迎头撞了上去。“父亲可能认为我们的尊严毫无价值,但我们会坚守它。”

“我没有恶意,”贝伊说,“只是想解除你们的诅咒。”

格丽泽尔达扬起脸。“好几个王子都在这项挑战上失败了,你知道的。”她说着,眼睛里有些闪烁,“他们都丢了命。”

贝伊对上了她凝视的目光。“那么我庆幸自己不是王子。”

格丽泽尔达的眼睛眯了起来。她扬起一只胳膊,贝伊紧张了一下,不清楚她接下来到底要干什么;不过公主把手指按到门上,推开了它。“你今晚就睡这儿吧。我们的卧室就在附近。”她绷紧了嘴唇,“你看哪里门外有护卫就知道了。失陪了。”格丽泽尔达公主掉转脚跟,飞快离开了。

贝伊在走廊拐弯处发现了两个护卫,冲他们点了点头,他们可以成为这次战斗的盟友。他们回应点头的时候,她走进自己的寝室,关上门,仔仔细细地把房间检查了一遍——出入口,暗角。确信独自一人后,贝伊用拇指按住铅瓶的瓶口,用力摇了几下。

克洛罗曼双手抱着脑袋,浮现出来。

“你好像,”贝伊咬牙切齿地说,“忘了提那张布告上有些重要的东西了吧?”

“我不明白你在——”

贝伊又使劲摇了瓶子几下,小恶魔痛苦地哀嚎起来。

“嗯?”

“是啊,是啊,如果你不能解决,是有惩罚——你不会真的在意吧——我毫不怀疑,我聪明且富有经验的女主人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在我的帮助下……”

“啊。”贝伊坐在床上,解下了她的佩剑。“‘在你的帮助下。’你个聪明家伙。我现在进套了,要么许个愿来解开谜题,要么得在三天后保住脖子。”

“对我俩都有好处嘛。”克洛罗曼说。他在她肩上坐下来,揉着太阳穴。

她拔出剑来,手指在剑锋上下滑动,只为感受那熟悉的金属锋利感。“你先前在听吗?”

“当然。”

“你怎么想?”

“老实说?”克洛罗曼说,“我觉得这个安排从根本上就值得怀疑。”

“我同意。”贝伊说着,把剑收进鞘中,“国王不会像分发奖章一样把女儿们发出去,即便有他十二个女儿。就算只是送嫁妆也不合理,毕竟让他头疼的不过是几打破鞋子。事情远比我们知道的复杂。”

门外传来一阵怯生生的敲门声。

这是公主中的另一位,看起来比她姐姐开朗些,手上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稳稳放着一个高脚杯。“已经安顿好了?”贝伊刚打开门,她就脆生生地问,“这是睡前饮品。我知道你好奇王宫酒窖里的存货,所有士兵都感兴趣——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我知道不该用别人的喜好来揣测你,但话说回来,我也没见过哪个士兵不感兴趣的。顺便一提,我叫卢克丽西亚。尝尝吧!”

“谢谢您,殿下。”贝伊说。格丽泽尔达,卢克丽西亚——要把她们分清楚简直是场噩梦。她举杯,简短地说了一句祝词,然后一饮而尽。“你们的常规护卫守在房外看守的同时,我也会一直关注你们的房间。如果有人想闯入,我觉得他会发现——”她忽然停了下来。难以忍受的困倦像沉重的被子一样压垮了她的大脑。她的膝盖弯软了下去。

“哦,天哪!”卢克丽西亚大声喊道。她把托盘放到一个茶几上,抓住了贝伊的手肘,“你一定是累坏了。幸好我们在你来之前就把这个卧室收拾好了!”

“不,我——”贝伊说。她开始口齿不清,无法分辨是自己的舌头还是耳朵出了问题。视野里的线和角渐渐模糊。她紧紧抓住卢克丽西亚的胳膊,因为突然之间,只有那触感对她来说是真实的。“要去——”

“嘘,”卢克丽西亚说,“你的床在这儿。”贝伊意识到她分不清自己是站着还是躺了下来。不过也无关紧要了,她的睡意太浓了,什么都做不了。

II.  第二夜

阳光像匕首一样刺眼。贝伊仰面躺着,挥起一只胳膊蓋住了紧绷的眼皮,想挡住光鲜,随即她想起来自己不该这么躺着,以及,上一个有记忆的时刻,天还是黑的。她惊得跳起来,又被剧烈的头疼和缠绕的床单绊倒。她重重地落在床边的地板上。

克洛罗曼在茶几一本摊开的书上绕圈圈,“我的女主人醒得可真优雅啊。”

贝伊抱着头。几乎没法清醒地骂他一句。“发生了什么?”

“仔细想想。”克洛罗曼说,回到了他的书上,“我敢肯定你能自己找到谜底。”

记忆慢慢回来了。牌局,国王的布告,国王本人,一杯酒。“公主们。”贝伊倒抽一口气。

她爬起来冲进走廊。公主门前的护卫还在那儿,看起来也有点儿疲惫。“看来是错过了乐子?”其中一个护卫说,贝伊在衣服口袋里摸索着钥匙,“别担心。没人穿过那扇门,不过也不是每晚都这么太平。”

贝伊在嘴边竖起一根手指,嘎吱一声打开门。公主们四肢大张地躺在床上,穿着华丽的睡袍,光彩夺目,像一场烟花秀,每一朵烟花都是一位公主。一只蓝色的丝质舞鞋丢在门边。贝伊捡起它,无声无息地退出房间。门刚在她身后合上时,她看了一眼。鞋底已经磨穿了。

“见鬼。”她说。

“再过两个晚上还这样,你就会被砍头了。”多嘴的卫兵说道。

贝伊把鞋拿在手里翻来覆去。曾经,她距离死亡的时间比两天更近,可这块破烂的丝绸让她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危险战斗。

一夜过去了。国王没有过问她的情况,她也没有向他汇报。她心里毫不怀疑,有人在昨晚的酒里下了药。但既然猜不出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干,她就不能信任任何人。她对公主们心存疑虑,但需要更多信息。

“我想和你们的鞋匠谈谈。”她对早上见到的第一位公主说,“请问,他在哪儿?”

“哦——哈?”公主的眼睛微微张大,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慌乱,“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干活。我真不知道。”

在那之后,贝伊发现吸引公主的注意并不难,难的是摆脱她们。

十二位公主加起来有一种可以同时出现在各种地方的能力。一位懒洋洋地在厨房里闲逛,每当贝伊想问问女仆看见了什么时,就热络地跟女仆聊天。后花园里有两位:睁着那种害羞的大眼睛,双双瞪着园丁们,盯得他们似乎被剥夺了说话的力量。前庭花园里——一个由灌木和玫瑰组成的迷宫——站着一位公主,她拿书挡着鼻子,仿佛全部热情都倾注于跟在贝伊后面几步,在小道上走来走去。

“是鞋匠吗?”贝伊站在喷泉边,一边帮一个小男孩给花除草一边说。

他惊恐地朝后看了一眼,然后大喊道:“看!一条蚯蚓!”接着开始列举了一连串他最喜欢的虫子类型。

贝伊看向身后。一位公主在微笑招手。

在警卫室,贝伊同卫队长叙旧。他也曾在苏拉曼哥与南方作战,而且看起来丝毫不介意卢克丽西亚公主在旁边的草地上坐着绣花,她几乎清楚地听见了他们说的每个词儿。

“他们说有王子尝试过这项任务。”贝伊对他说,卢克丽西亚假装若无其事。

“哦,对嘞。”护卫说,“很是不少嘞。现在有多少个了?十五个?”

贝伊吃惊。“十五个?”

“一个接一个嘞。”护卫愉快地说,“哦,振作起来,姑娘。这不是什么大损失。萨拉曼可最小的儿子,沃尔兰德的长子,还有两位来自阿尔比加!假如他的第三个儿子更懂事的话估计也来了。”他咯咯地笑起来,“如果这一切发生在战争爆发前,我们的运气可能会更好一些,是不是?”

贝伊想起了战争,这段记忆时不时就会浮现——喧嚣,明亮,如同巴罗盖特的红土地,苏拉曼哥战役的失利就发生在那里。“运气……”贝伊回应。她从眼角瞥见卢克丽西亚停下了针线活,把头朝他们歪了过来。她提高声音,“你喜欢哪位王子呢,殿下?有人捕捉了你的芳心吗?”

卢克丽西亚埋头做她的刺绣,脸颊变得通红。

卫队长笑了起来。贝伊并没有笑,即使在最有利的情况下,她依然保持警惕不敢乐观。

当晚,贝伊梳洗之后穿戴整齐,仿佛时间已经到了第二天早上、她在准备上工一样。

“我同公主卧房外的护卫谈过了。”贝伊边说边把她的外套挂在前方,“他们夜里什么都没听见。厨师和女仆也什么都没看到。皇家发型师、帽匠、足疗师……我也数不清,打扮一位公主需要用到多少人来着?”

“比你想的多。”克洛罗曼说,“不经意的美丽可能要经过极其艰苦的雕琢。”

“没有人看到异常,至少他们嘴上是这么说的,除了鞋子。而我确信公主们昨晚给我酒里下了药。”

“肯定的,”克洛罗曼说,“而且是能放倒一位年轻魁梧的王子的剂量。当然,对王子起效会平缓很多。愚蠢的公主。”

“我用金子跟你打赌,她们会再试一次。”贝伊说,“而且这次不会做得那么明显。”

“那么你怎么避免露馅呢?”

作为回答,贝伊拿起一条叠好的毛巾放在胸口,把她的外套绕着脖子系好。

“我会喝酒,”她說,“喝到烂醉为止。”

“像个士兵那样。”克洛罗曼眼里流露出狡黠的赞许。

贝伊点点头。“我要看看她们遭遇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她边说,边束起头发,“然后就能知道是谁在搞鬼了。”

“还剩两个晚上,这些信息恐怕不够。”克洛罗曼说,“如果你乐意的话,我可以——”

她把发髻轻轻理好。“是帮忙,还是许愿?”

克洛罗曼飘起来,变成了更深的红色,在半空中来回窜。“你每次都这样!”他大叫,“我跟自由之间就隔着三个愿望!我可以给你任何东西。我能治好你的腿,我能制造一位王子来娶你,我能为你打造一个王国!而你在这里浪费时间,靠自己凡人的力量寻找一些你能捞到的杂碎。财富,领地,荣誉,力量,整个世界——只需要选三样!”

贝伊带着疲惫的微笑忍受着这熟悉的长篇大论。“我想先看看我能赚到什么。你有三次机会来救我的命。我不想把你用在不值当的东西上。”

“我注意到了。”克洛罗曼尖刻地说。

贝伊笑着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他回以皱眉。“还有你说的‘浪费时间’,我们凡人称之为‘生活’。”

它轻哼了一声。“那就享受生活吧。根据我的计算,你还有一天半的时间来做这件事。”

有人敲了敲门。

是卢克丽西亚,那位开朗健谈的公主,用托盘端着一只高脚杯。贝伊接过酒杯,举杯简短地致意,同她昨晚做的一样。“谢谢你,殿下。”她仰头豪饮。

酒从她紧闭的唇边滑过,顺着脸颊流下来;她下巴和胸前的毛巾变得湿乎乎的。她用袖子擦了把脸——与此同时,趁机把毛巾往下掖了掖。“太棒了。”她把高脚杯放回托盘上,“我今晚会站在你们的卧室里站岗。”

卢克丽西亚犹豫道,“什么?”

“这是唯一能保护你们的办法。”贝伊说,“一起走吧,我可不想耽误你睡觉。”

“可是我——”

贝伊大步走进公主的卧室,向护卫点点头,然后猛地拉开门。

十一个人都呆呆停了下来。“怎么?”格丽泽尔达说。

“别在意我。”贝伊说,“今夜我想我得为你们站岗。以防有什么事发生了你们没醒来呢。”

格丽泽尔达的脸僵住了。“晚上,我们的房间里没有平民的容身之处。”

“你父亲可不这么认为。”贝伊说,“我们要问问他吗?”

格丽泽尔达愤怒的目光几乎让灯光都变暗淡了。“很好。那么在你值守长夜之前,我们能请你喝点东西吗?”

如果贝伊之前对酒里有没有下药还有一丝怀疑,现在就完全肯定了。她在门边立正站好。“一杯酒已经足够了,”她说,“陛下慷慨,我也要适可而止。”

格丽泽尔达露出苦笑,那笑容更适合出现在妓院或者监狱里,而不是国王女儿的卧室。

自从兵役结束后,贝伊就再没有正经站过岗,也没有好好练过。但她表演架势十足。她们准备就寝时,她一直目光锐利地注视着外面。说话声平息,寂静蔓延开来。但不久之后又有了声响。这是贝伊的下一步表演。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放任双腿向前伸直,滑坐到了地板上。

卧室立刻活跃起来。没一会儿,一位公主用手扶住贝伊的胳膊,把她架起来,一边帮她躺到床上,一边说着些安抚的话。贝伊随着她的引导,任由她们把她放在一张远超她期望的柔软床铺上,一动不动。

喃喃低语:“她睡着了吗?”

“她睡着了。”听声音是一位大一些的女孩,“快点儿。她耽误我们够久了!”

卧室里突然传出了沙沙声、刮擦声,和调皮的轻笑声。每隔一会儿,贝伊就轻轻掀开眼皮瞟一眼。每次这么做的时候,她都瞥见窸窣作响的裙摆和闪闪发亮的布条,公主们凑在镜子前,珠宝在她们纤细的手腕和脖子上闪烁。每隔一会儿,就会有一个公主过来戳戳她的胳膊。贝伊保持着睡眠中放松的脸部姿态,悄悄记下最嚣张的冒犯者。

格丽泽尔达更明目张胆,她用力摇晃着贝伊的肩膀。“这就是我们时刻警觉的护卫,”她笑起来,但贝伊没有反应,“怪不得我们输掉了南方的战争。”

“苏拉曼哥的王子也没聪明多少。”另一位咯咯笑着,其他人也一同笑了起来。

格丽泽尔达说:“姐妹们,准备好了吗?”

她们都准备好了。

贝伊隔着睫毛往外偷看。公主们身披斗篷,脸上戴着缀满珠宝的白色面具,画着夸张的眼妆,手拉手站在房间中央。她们像水波一样漾开,从一堵墙延伸到另一堵墙,头发在倏忽而至的微风中沙沙作响。

地板的中央动荡起来。石头相互绕着圈,然后化作熔岩。地板如绽放的郁金香一样被拉开,露出一个大洞,洞里有一个向下的楼梯。一个接一个地,蒙面的公主走了下去。

贝伊耐着性子等了几秒钟,直到最后一位公主走下楼底,消失在视野里。她扑向入口——但为时已晚。石头又聚到了一起,凝结了。

贝伊急吼吼地在地板上爬来爬去,金光闪闪的圆圈完全消失了。

克洛罗曼从瓶子里冒了出来。“淘气的公主们。”他欢呼,“我喜欢这个走向!”

“闭嘴!”贝伊说。她趴在地上,戳着地砖之间的缝隙,寻找着松动的地砖、柔软的灰浆。可什么也没有。“穿过地板,看看下面有什么!”

“我为啥要那么做?”

“给我去!”贝伊咆哮着。

克洛罗曼叹息一声,像石头掉进湖里一般一头栽进地板。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下面是一个塞满女孩子衣服的房间,”他说,“有一扇门,没有窗。再下面是半个衣橱和一条狭窄的走廊,窄到穿着舞会礼服的公主们都难以通过。我没看到别的传送门,也没找到她们打开地板上用的那一个。她们用的路径很奇怪,就算在楼梯上再使那个法子,应该也打不开什么新通道。”

贝伊仰面坐了下去。“魔法。”

“聪明。”克洛罗曼面无表情地说,“现在怎么办,我足智多谋的女主人?”

貝伊站起来。房间里到处散落着睡衣、梳子、挑中了又扔下的丝巾等等。“现在我要把这房间搜个底朝天。”她说,“总会有点发现。”

她把浸透了酒的毛巾塞在其他脏衣服下面,至少公主们不太可能发现它,接着开始行动。

她小心翼翼地让所有东西维持现状,以免把房间翻得更乱,沿着十二位公主的衣橱、抽屉、床铺、沙发来回细细检查。在其中一个衣橱里,她发现了一副面具,跟公主们走下魔法楼梯时戴的一模一样。她把它塞进外套。除此以外,她没找到任何与她所见的魔法搭得上边的东西。老实说,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这就是一群极其富有的女人的住所,除此之外没什么异常。

她双手叉腰站在房间中央,那正好是她最后一次看见她们的位置。

“我需要帮助。”她说。

克洛罗曼正在对着镜子自娱自乐,立即振奋起来。“你的愿望就是我的使命!”

“不是你的帮助。”

他冷笑。“我懂了。”然后跳进一盒珍珠里。

两个晚上已经过去了,还是没什么进展。必须想办法跟着她们,查出她们去了哪儿。她还有一天一夜的时间可以行动。

但她成功进入了她们的房间,这还是有意义的。

她说:“我要试着打破一点她们的平衡。”

“哦?”克洛罗曼一边说一边从珠宝盒里钻了出来,六串项链绕在他的胸前。“你要怎么做呢?”

贝伊在衣柜里到处翻找,找出了一块浮石。“坏事儿怎么能没我的份呢。”她发出一声短促的苦笑,脱下靴子,在床边弓起身子,把一只靴子底朝天地夹在两膝之间,“你看,已经破成这样了,用不了多长时间——”她用一只手把靴子固定好。另一只手用浮石在破掉的皮面上快速打磨,直到靴子上的洞彻底裂开。

克洛罗曼打量着公主的珠宝说道:“如果不奏效,你会后悔的。”

贝伊脱下了第二只靴子。“不会比你更后悔,假如你把她们的珠宝弄不见的话。记住,我的不幸就是你的不幸。”她弄坏了另一只靴子然后仔细看了看。“完成了,我想今晚就到此为止吧。”

她穿上破靴子,扑倒在公主们为她安排的床上。“還不赖。”她说着,打了个呵欠,“你觉得我们该熬夜等她们吗?”

“我会多少警醒一些的。”克洛罗曼说。他飘过来,依偎在她的颈弯里。“妈呀,居然睡在丝绸和羽绒上,我上次身处公主的卧室已经是好几个世纪前了。她像月牙一样害羞,她的贝齿像夜海上的明灯……”

“把你的诗留给公主吧。”贝伊喃喃地说,眼睛慢慢合上。

“此刻,你是我的全部。”克洛罗曼说。

她没有回答。等到她的呼吸变得沉缓而轻柔,小恶魔就变成一股烟钻进了她腰间挂着的瓶子里。十二位公主的寝宫里只剩下一名熟睡的士兵。

III.   第三夜

贝伊一直睡到了快要破晓的时候,然后又装睡,直到公主们回来,七零八落地倒在她们各自的床上睡了一小会儿,起床,打扮好,慢悠悠地走去和她们的父亲共进早餐。对贝伊来说,这么干等很痛苦,但却必不可少。当所有的皇室成员都就座并开始上菜时,她大步走进餐厅,鼓起所有勇气,大声宣布:

“我找出了一条线索,陛下。”

早餐桌上的闲聊突然变成了沉默。“哦?”国王说。

“是的,先生。”贝伊说,“我在公主的卧室里度过了一夜。当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的鞋子也磨破了。”她把鞋底抬起到刚刚好能露出破洞的高度。

公主们不安地动了动,裙摆发出沙沙声,被她听了满耳。国王慢吞吞地咀嚼着,眼睛一刻不离地注视着贝伊。“其他调查者没有报告过这种事。”

“其他调查者没有跟她们同处一室,先生。”

“真聪明。”国王说道,但他没有细说。

“我将花一天时间寻找更多线索,陛下。”贝伊说,“我只再要求一件事。”

“说吧。”

“如果有人帮我修一下靴子,我将不胜感激。”

公主们僵住了。

“鞋匠在马厩附近的一个小店里干活。”国王说,“你应该能在那儿找到他。”

“谢谢你,先生。”

贝伊立刻离开城堡,以尽可能快的速度避开公主们。

鞋匠惊喜地欢迎她。

“日复一日地给女士鞋装鞋底,”他一边抱怨着一边把贝伊领进工作间,“一遍又一遍地修着同样的鞋子,修得我想哭!坐这儿吧,亲爱的。”他把贝伊塞进门边的椅子里,“我的手已经一个月没碰过靴子的好皮料了。把它们递给我,小姑娘。”

贝伊递上靴子。鞋匠满含深情地接过它们,长长的脏兮兮的手指划过皮革。“哦,是的。我记得这种设计。非常持久耐用。尽管这颜色太可怕了。”他把一只翻了过来,做了个怪相,用手指拍打着被浮石磨破的鞋底。“什么情况?你在巨魔背上跳了鬼步舞吗?”

“一两次吧。”贝伊说,出人意料地咧嘴笑起来,“不过我可能帮这些洞变大了一点。”

“显而易见。”鞋匠说,“如果我不喜欢变化,我一定会抱怨的。今晚有一批适用于这种靴子的新鞋底即将到货。到时你也可以试试那些鞋子,也许能找到合适的。”

贝伊试穿着鞋子,直到她试到了一双不太大的。“你说这情况已经持续一个月了?”

“快两个月了!”鞋匠说,“难怪我睡着了都能看到舞鞋。”

“舞鞋。”贝伊说。

鞋匠点点头。“是啊。我为舞会和派对设计的,现在我天天补它们。看这里。”

他用虎钳钳住贝伊的一只靴子。“看到你鞋底的磨损了吗?主要来自走路。鞋跟和脚掌的磨损程度差不多——除了你故意刮擦造成的痕迹。”他朝她扬了扬眉毛,补充道,“再看看左右两只的区别。即便我从未见过你,我也知道你是一位跛脚的士兵:行军多年,然后带着旧伤继续行走。”

“真厉害。”贝伊说。

“至于这个,”他从工作台上抓起一只女士鞋,挥了两下,“所有的磨损都在脚掌的部位。”

贝伊接过鞋子。“意思是?”

“这鞋子不是用来走路的,对吧?你看,淑女的舞蹈是一门平衡的学问。她得迅速调整步伐,跟上舞伴的脚步。跳舞时用到的都是脚掌。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在一夜之间发生的……但那些姑娘穿坏鞋子的方式是与鞋子的设计目标一致。她们在跳舞。”

贝伊把鞋子握在手里翻来覆去,手上粗糙的地方钩到了绸面。“国王知道这个吗?”

鞋匠耸耸肩。“他是国王。他用不着去看人们的鞋底。”

贝伊瞬间觉得自己给国王展示自己的鞋底很荒唐。“那么他没有吩咐你去调查?”

“没有,小姐,”鞋匠说,“除了你之外没人来找我问话。我也不想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去同那样的家庭结亲。还有,”他笑道,“我要是当了国王,肯定很差劲。”

“我也不明白。”贝伊说,“你让整个王国都有漂亮鞋子穿,这点没哪个国王能做到。”

鞋匠笑了起来。“晚上再过来吧,小姐。那时候我可以把靴子给你。谁知道呢?也许在此期间你能解开这个谜团。要是我辛辛苦苦弄好的靴子只能穿一天,我会无比伤心的。”

“我不勝感激,”贝伊说,“真的。”

一位公主出现在门口:身高和肤色跟贝伊差不多,她上气不接下气,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体力透支涨红了脸。她很快平复下来。“愚蠢的士兵!”她气喘吁吁地说,“还在麻烦我们亲爱的老鞋匠吗?”

“我想是的。”贝伊说。这次谈话让她振作起来,镇定下来。令她感到了幸运。“你叫什么名字,殿下?”

公主行了个屈膝礼。“我叫塔梅尔琳达。”

贝伊伸出胳膊肘。“你说得对,塔梅尔琳达。我想我应该一整天都跟你和你的姐妹待在一起。让我见识一下公主一天的生活吧!”

“我很乐意。”塔梅尔琳达说。她领着贝伊走了,看上去松了一口气;贝伊跟着她,感觉自己也松了一口气。终于,她有了一个计划。

贝伊一整天都在观察公主们——她们的习惯,她们的举止。晚上,她回到鞋匠那里去取靴子,之后接着狩猎。她发现一个开满花的花园里,塔梅尔琳达在路灯下看书,离其他公主很远。

她毕恭毕敬地走近前去。“能说句话吗,殿下?”

塔梅尔琳达公主看上去有点惊慌。“如果你愿意,请讲。”

贝伊挨着她在长凳上坐下来,斜过身去,让自己看起来既严肃又绝望。“原谅我。我不知道还有谁值得信赖了。”

“我——呃——”

贝伊继续伪装。“现在已经两次了,我都不由自主地睡了整夜。两次睡觉前都有人给我拿来了酒。我怀疑你的姐妹中有个人给我下了魔药,对你们其他人施了魔法。我不知道是哪一个,可我仔细观察了,我觉得至少,你是无辜的。”

塔梅尔琳达用手捂住了嘴。“哦,”她说,“哦,这指控……太可怕了。”

“我明白。原谅我。我不敢把猜测告诉国王。但我觉得我们可以一起解开这个谜题,拯救你和其余的姐妹。”

塔梅尔琳达盯着贝伊的脸。“是啊,好吧。”她慢慢地说,“那么你……你不会再喝酒了吗?”

贝伊咬了咬她的指关节。“不行。我不能让她们知道我在怀疑什么。或许我可以想个办法假装喝了……”

“哦,那行不通的。”塔里梅尔琳达说,“我的姐妹们很聪明,瞒不过的。”

“那我能做什么?”贝伊说,“天一亮我就会被处死了。”

塔梅尔琳达沉默了一阵子。然后说:“如果我今晚自荐给你端酒来呢?”

贝伊坐直了一点儿。“是个办法!其他人会满意,而我可以清醒着去调查。只要一晚就够了。我就知道相信你是对的。”

“哦,是的。”塔梅尔琳达说着,眼睛依然睁得大大的。“是的,我会帮你的。”

贝伊握住公主的手,像她握着儿时挚友的手那样。“谢谢你。你救了我的命。我发誓,我会破除你身上的诅咒,或者为之牺牲。”

她站起来,行了个礼,大步走回城堡,在国王的居所里度过最后一夜。

那天夜里还不算太晚的时候,她听到了房间外的敲门声。

克洛罗曼正在天花板上打苍蝇,应声消失在衣橱里。贝伊应了门,看见塔梅尔琳达时,感觉如释重负。“你真的来了!”她招呼公主进来,在她身后锁上了门。

“当然是我。”塔梅尔琳达说。她端来托盘,上面只放了一杯酒,“今晚你可以放心享用了。”

贝伊犹豫了。“我必须喝吗?”

“你不喝她们会觉察的。”塔梅尔琳达说,“格丽泽尔达总是什么都知道。别担心,”她笑着补充,“很安全。”

贝伊端起酒,又放在茶几上。“不安全才好。”

只晃眼间一个动作,她就把塔梅尔琳达的胳膊反剪到了背后。克洛罗曼冲过来帮忙,旋风一样制住公主直到她不再挣扎。贝伊把酒尽可能多地灌进了塔梅尔琳达的喉咙,牢牢抓住她,直到药效出现。顷刻之间,塔梅尔琳达瘫倒在她怀里。“她们一定把剂量加大了三倍。”贝伊喃喃道。她把公主架到床边,放了上去。“我希望是超强效的。”

克洛罗曼说:“你觉得你和这个长得最像?”

“我选了最接近的。”贝伊说着,扯下了女孩的长袜,“长得不像公主,不是我的错。”

“呸!”克洛罗曼说,“只要简单许个愿,我就能把你变得跟她一模一样!”

“我要碰碰运气,”贝伊说,“帮我把她的衣服脱了。”

克洛罗曼打着旋儿飞到天花板上又降落下来。“总算有点乐子了,算你有良心。”

这身晚装和贝伊多年来穿过的任何衣服都不像。克洛罗曼帮她把头发盘起来的时候,她难受地坐着。“好了,”他说着,最后拧了一下她的发卷,“一个适合皇家的发型。”

她站起来照了照镜子。“啊。”她戴上了前一晚拿来的面具。看起来好了一点,只能这样了。她把克洛罗曼的铅瓶绑在腰上,用睡袍盖住。“准备好了吗?”

“我想是吧。”克洛罗曼说。

“那么愿我好运吧。”

“愿我能自由。”

“那算了。”贝伊端起放着空杯的托盘,穿过大厅去找她的“姐妹”。

房间里已经一片混乱,到处是衣服和欢声笑语。贝伊溜到了塔梅尔琳达的衣橱边,努力不去想自己唯一的伪装是一件睡衣、一个发型,和一层薄薄的白色面具。她套上一件舞会礼服,让另一位公主帮她扣好扣子,又帮着另外一两位扣了扣子。她选了一双丝绸舞鞋来搭配。她身处险境,又华服裹身,这感觉令人兴奋。但每当她开始享受这种感觉——每当她的手指在丝绸上驻留太久时,她就会在众人说笑中分辨出格丽泽尔达的声音,然后后背发凉。这些姑娘们试图杀了她。她不能忘了这一点。

她们在地板上绕起圈来。尽管有个冒牌货,魔法还是奏效了。石头沸腾起来,通道打开。贝伊小心翼翼地留在最后,跟着沙沙作响的裙摆,走下了黑暗的楼梯。

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光,耳边只有织物的沙沙声,丝质舞鞋之下是坚硬的石头,肩旁很近处是石头墙壁。接着——比瞬间亮起的灯还要突然——淡粉色的光涌上了楼梯,昏暗得无法映出清楚的人影。走廊的宽度仅够容纳她们的裙摆,但这里的墙壁比城堡里还高得多。贝伊仰起戴着面具的脸,完全看不到顶。只有散发着粉色微光的墙壁向着黑暗的天空延伸上去。

楼梯尽头是一扇蛛丝做的门。格丽泽尔达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她轻抚那层薄纱。它就像瀑布前的水雾一样分开了。她们一个接一个穿过去。当贝伊穿过去后,薄纱在她身后合上,同时发出了玻璃铃铛一般的清脆响声。

一片黑玛瑙般的湖水在她们面前伸展开去,接着是一个码头,十二艘船在水面浮动。每艘船边都站着一名桨手。公主们快步跑过去,贝伊尽可能慢地跟在后面。她走向最后一位桨手。靠近了看,能看清他的脸,以及死气沉沉的眼睛。这张脸她见过许多次——不是见过真人,而是在战时传阅的报纸上、在外国的钱币上看过。他伸出手来,冷冰冰的。贝伊和十一位公主上了船,一个接一个地出发划过湖面。

贝伊紧绷神经坐着,等待着面前这位亡灵王子开口说话。越过水面,她听见其他船上传来笑声,那是公主们在与船夫闲聊。她低声说:“你是苏拉曼哥的王子吗?”

“我曾经是。”他说。

“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他的声音就像风吹过树枝时发出的吱嘎声。“我挑战失败了。”他直视前方划着桨,“国王行使他的权利,处决了我。公主们就把我带来这里为她们效劳了。”

“怎么做到的?”贝伊问,但他不再多说。

船沿着沙滩停靠下来。船夫王子走上浅滩,伸出手搀贝伊上岸。她笨手笨脚地照做了,踩着船头,磕磕绊绊地走上浅滩。

岸边的森林闪着微光。贝伊的脚下,石头小路在不断改变方向,在她踩上去时还会发出呻吟。她一直吊在其他人身后,一只手摸上了树干,这些树有着银质的树皮和切面钻石的树叶。她折了一根小树枝藏起来。树因为受伤而发出微弱的叫声。

行进之中,树枝越来越明显地弯曲晃动起来,怪异得仿佛是手指和胳膊。树干变成了人痛苦扭曲的躯干,树枝变成了手指。贝伊贴近路的中心线朝前走。如果被人形树的指尖扫到皮肤,说不准会有什么下场。

路的尽头立着一座篷子。两排男子分列在篷子的两边,每位公主都可以分到一个。他们有一些看起来像外国的王子,另有一些穿着制服,样式和贝伊在城堡看到的一模一样。她从中选了一个。她同公主们一样挽住他的手肘,跟着他的步子绕着篷子慢慢走。

贝伊轻声说:“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死在了巴若盖特,然后被召唤到这里效劳。”

“巴若盖特,”贝伊念道,脑子里充满了模糊的记忆和杂音:有些形象混乱而怪异,有些十分清晰。她摆脱回忆,重新开口。“是公主们召唤你到这里效劳的吗?”

“不是公主。”这位士兵说。

“是谁?”贝伊小声问。

他的手被她握住,触感冰冷。“我们的国王。”

一串轻松欢快的音乐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这是一曲华尔兹。贝伊没有看见任何乐师。格丽泽尔达把手高举过头顶,欢快地拍手喊道:“今晚让塔梅尔琳达来跳开场舞吧?”

其他公主欢呼起来。贝伊心一沉。她摇了摇头,把亡灵护卫的胳膊抓得更紧了。

“去啊,亲爱的!”格丽泽尔达发令。

挽着她胳膊的士兵默默地等待着。贝伊虚弱地笑着拽了拽他。“来吧。”她喃喃道,“让我表现好一点。”

他携着她来到舞台中央。本该是个顺畅的动作,贝伊因为不习惯被领舞拖拽,脚下绊了一下,大腿上的旧伤开始疼痛。她努力跟上他的舞步,却绝望地发现自己跳得糟透了。在被发现之前我还能坚持多久?她想道。

她瞥见了格丽泽尔达嘲笑的脸。电光石火间,她明白了。她们已经发觉了。

她停下舞蹈。

“不多玩一会儿吗,士兵?”格丽泽尔达大声说道,“你以为我有多蠢?连自己的妹妹都会认错?”

她从身旁士兵的剑鞘里拔出了剑,动作像闪电一样。士兵没动。她扯掉了面具,现在已没必要伪装了。“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的避风港。”格丽泽尔达说道,“也是你即将永久服役的地方——等我们杀了你后。显然你当不了舞者,你可以当一丛不错的灌木。”

亡灵士兵的话在她耳边回响。“你们的父亲知情吗?”

“他应该知道。”格丽泽尔达说,“在我们拿下它之前,这地方一直属于他。他派了好几个王子过来,企图将它夺回去。只要他不断派人,我们就能不断想出办法,让这些人为我们所用。提问时间结束了,士兵。”她举起手,死去的卫兵们列队待发,“去死吧。”

贝伊把剑举在身前。“克洛罗曼!”

“什么?”格丽泽尔达厉声问。

一团黑烟从贝伊腰间的铅瓶中升起,升得比她还高,像一块翻腾的背景。“在,我的小姐!”

“我许愿这个王国里每一个被奴役的灵魂都得到自由。”

“你在搞什么鬼?”格丽泽尔达咆哮道。

“立刻!”

“如你所愿!”克洛罗曼愉快地大叫道。他双手一拍,合在了一起。

地板顷刻间摇晃起来。柱子发出隆隆声,开始倒塌。贝伊身边的士兵化作一堆白骨,随后消失无踪。石头和树木、舞者和船,也随之不见了踪影。整个由死人组成的王国都在他们周围崩塌。

格丽泽尔达尖叫起来。贝伊许愿道:“克洛罗曼!把我弄出去!”

“这是第二个愿望吗?”

“你想跟我埋在一起吗?把我弄出去!”

“埋了也活该,你这个舍不得许愿的吝啬鬼!”他大叫,“唉,好吧——至少用了一个——”他一把抓住她的腋下,拖着她飞起来,高度令人晕眩。他们穿过岩石,穿过空间,穿过魔法……

然后瘫倒在公主卧室的地板上。

克洛罗曼缩回了他平时的大小。“希望你开心了。”

贝伊陷在皱巴巴的舞会礼服中,任由剑从手中滑了下去。房间里的一切她都看不到。她的眼前浮现出巴若盖特死人堆积的战场,听到雷一般的轰鸣和可怕的尖叫声,感觉到战友和敌人的血凝结在皮肤上,直到看什么都是血红色、每一次呼吸都有血腥味……她沉浸在回忆中,喘不过气來。

克洛罗曼说:“主人……?”

她抓住了他的声音。“他用我们的死亡建造了那个地方,”她喃喃地说,“现在是公主们管着,但最初是他的。接着,为了同他的女儿战斗,争夺对它的所有权,他谋杀了十五位王子。”她用手蒙住了眼睛,“为什么……”

“因为国王就是这样,”克洛罗曼说,“你得到了答案,我们去拿奖赏吧,趁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损失了什么。”

贝伊站起来,弯腰捡起亡灵士兵的剑。“行。收拾好我的包,到国王的房间跟我会合。我不想在这儿多待。”

“终于,”克洛罗曼说,“我们意见一致了。”他变成一道烟,消失了。

贝伊冲进了午夜寂静的大厅。

她闯进国王的睡房中,冲到他华丽的床边。

他以令人钦佩的速度清醒了过来。“怎么——是那位士兵吗——?”

“我知道你女儿们夜里都去哪儿了,也知道了你的事。”

国王迅速镇定下来。“怎么回事?”

“我去过那里了。我看到了步履蹒跚的仆人,用亡者建造的建筑,还有那些敌国王子的亡灵与你的女儿们跳舞,以及我的战友们——我那些牺牲的、死去的战友们,我曾以为他们至少得到了体面的安息——”她拔出剑来。国王几乎没有退缩。“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利用这些仆人。”

“你们是我的,生而为我所用。”国王简单地说道。

贝伊气得满脸通红,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对我这么说就算了,但你还用它来诱捕敌人的儿子,以及——老天啊——你的盟友!”

国王没有回答,只是说:“我睡觉时有人守卫,你知道的。”

冷冰冰的金属抵在了贝伊的后颈处,她平静了下来。

“把剑扔掉。”

贝伊照做了,剑哗啦一声落在他们之间的石板地上。国王威严地坐在床上,仿佛是坐在王座上。“我的女儿在哪里?”

“一个喝了药酒在昏睡。”贝伊说,后颈剑压得她微微躬起身子,“其他的被困在石头之下,你地下王国的废墟里。我没有留下,不知道她们怎么样了。”

國王的脸因为恐惧而僵住了。“废……墟……?”

“我离开的时候,逝者都自由了,墙壁正在坍塌。”

他脸上的皱纹加深,变得像假面一样。“天呐,你干了什么?”

“你背叛了你的臣民,”贝伊压低嗓子说,“而你的女儿都为此而死。”

国王的声音在颤抖。“杀了她。”

他开口的一瞬间——说出“杀”的第一个音节时——贝伊就扑倒在地。她抓起剑,滚到国王的床下,用肩膀从下方蹭过去,从另一侧钻出来,然后迅速起身并挡住了卫兵的打击。她闪过身去,肩膀欺近护卫的肩膀,剑与剑相击,相互角力。就在护卫的力量快要压倒她时,她又闪向一侧。卫兵不及收力,踉跄前扑,头撞上了床柱。贝伊踢开他的脚,一记快剑划过他的脖子,结果了他的性命。她把剑锋指向国王。

这一次,他畏缩了。“别杀我。”

士兵与国王对视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曾向这个王国宣誓效忠,”最后贝伊开口说,“我不会割断你的喉咙,就像我不会割断自己的喉咙一样。”

国王一句话也没说。贝伊稳住了她的剑,没有动摇,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但听好了,”她说,“我会杀掉所有你派来追踪我的人。还有,接下来我会告诉所有人我见过你王国之下的王国,以及你是怎么填满它的。”

“没人会信你的。”

“信不信都会挫伤他们的良心,而不是我的。希望你也会受到良心的煎熬。”

一团烟雾腾起,克洛罗曼带着她的包出现在她身旁。它环视了一圈,从贝伊到国王,到倒下的卫兵,再到身后。“看来最终没有拿到奖赏。”

“祝陛下好运。”贝伊冷笑道。她扔下亡灵士兵的剑,拿起了自己的那一把,很趁手。“我在路上跟你解释。”

卧室门在他们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克洛罗曼说:“连一句感谢都没有?”

“没有。”贝伊没有回头,“你是对的,国王就是国王。我们最好还是让这家伙继续当他的国王吧。”

未及驻足,太阳就已经升起来了。贝伊换回了她的制服,把舞会礼服紧紧裹成一卷塞进行李底部。她还不想这么快就卖掉如此可爱的东西。

克洛罗曼坐到了她的肩膀上。“我想这次冒险也不算完全白费。”

“此话怎讲?”

“你终于使用了一个愿望。”

“别指望我轻松用掉另外两个。”

“轻松!”他说,“你一个人对抗十一个女巫和一支亡灵大军,而我救了你。如果这都叫轻松,那我希望永远不要遇到真正的大麻烦!你该庆幸我屈尊答应了这笔交易,把我们两个从那地方弄出来。”

她用一根手指点了点它的脑袋。“谢谢你,克洛罗曼。”

“嗨,这没什么。”它说,“毕竟,你的不幸就是我的不幸。”

贝伊咧嘴一笑。“而我的幸运……”

“等你交上好运再说吧。考虑到每次冒险都这么惊心动魄,这东西的可能性我看是越来越渺茫了。”

“哦?”贝伊说,“那你管这个叫啥?”

她从外套里摸出一截银质的小树枝,枝丫上还有两片完美的钻石树叶。

克洛罗曼放声大笑。“我叫它劳动所得!”

“对我来说,它意味着多睡几晚羽绒床,以及如果找得到买家的话,一个退休的机会。”

“不会是在这个王国吧?”

“不,”贝伊叹了口气说,“不,这地方已经容不下我们了。但还有很多别的国家。”

克洛罗曼落在她的领子上。“那我们去寻找吧。”

他们转向北方,走上陌生的道路,去往陌生的地方,只留下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以及柔软靴筒配上全新鞋底行走时的咯吱声。

责任编辑:钟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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