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明旭
(苏州大学 哲学系,江苏 苏州 215123)
习近平总书记在纪念马克思诞辰2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指出:“我们要坚持用马克思主义观察时代、解读时代、引领时代,……不断开辟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21 世纪马克思主义新境界!”[1]当前马克思主义所要观察、解读、引领的时代,既包括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也包括正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简称“百年变局”)的全球发展新时代。准确把握时代是理论和实践有效开展的前提。在当前,如果不能穿透“百年变局”时代纷繁复杂的经验表象,对诸多相互矛盾、相互冲突却又同时在场的重大问题给予本质性揭示,那么不仅会导致我们对时代的认识和把握陷入表层化、肤浅化、模糊化,中国为推进全球可持续发展而提出的“一带一路”倡议、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等全球发展与全球治理的“中国方案”也会因其时代基础未得到有效澄清而难以呈现出应有的深远意义与重大价值。因此,回到唯物史观把握时代的基本立场,对“百年变局”的历史本质、演进趋势、内在张力等基础性问题进行深度剖析,便构成当前理论研究的迫切任务。
把握时代本质的首要前提是厘清时代的内在原则。任何时代发展都有其内在原则,正如马克思所言:“在一切社会形式中都有一种一定的生产决定其他一切生产的地位和影响,因而它的关系也决定其他一切关系的地位和影响。”[2](p707)总体上看,当今世界依然处在马克思主义指明的资本主义时代,资本关系依然构成当今时代的“普照的光”“特殊的以太”。在此意义上可以说,“百年变局”之变,内在地根植于当代全球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或资本关系的发展变化,因而,对“百年变局”的解剖应当到当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或资本关系的批判性分析中去寻找。当前,这方面研究的主流趋势是从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出发,通过揭示资本的本质属性、运行规律与内在矛盾,进而对资本主义时代的一般本质和总体特征实现宏观把握。诚然,从上述理论视域即资本批判的一般性视域出发,我们可以正确地指认“百年变局”依然处在资本主义时代的总体框架之中,但是,拘泥于此视域,我们则难以准确定格“百年变局”在资本主义时代的相对微观和具体的历史方位。因此,我们必须开启资本批判的历史性视域,通过分析资本关系的历史演变及其当代状况,阐明其发展至当前何以造就了“百年变局”。
马克思指出,资本关系在现代社会具有独立性和个性,构成一切生产和交换活动的主体,连资本家都不过是“作为人格化的、有意志和意识的资本执行职能”。[2](p158)众所周知,“现代性世界历史”概念与“资本”概念是本质性关联的,而资本开启现代性世界历史的基本方式则是其主体性的输出,这种输出表现在实践和意识形态两个方面。资本的本性在于价值增殖,资本在发展过程中则会根据价值增殖环境的变化而不断调整其主体性的输出方式,进而推动现代性世界历史在不同阶段呈现出不同的特征。其中,与以往时代相比发生重大变化的历史阶段,可以称作时代变局或大变局。
历史地看,近代以来世界历史的几次重大变局都源于资本主体性输出方式的演变。第一次变局是现代性世界历史的形成,这一时期资本的主要任务是原始积累,其主体性输出的主要方式是“暴力输出”,其造就的全球化表现为“地理全球化”。正如马克思指出那样:“美洲金银产地的发现,土著居民的被剿灭、被奴役和被埋葬于矿井,对东印度进行的征服和掠夺,非洲变成商业性地猎获黑人的场所——这一切标志着资本主义生产时代的曙光。”[2](p296)第二次变局是现代性世界历史转入自由竞争资本主义阶段,这一时期资本主体性输出的主要方式是“商品输出”,其造就的全球化表现为“商品全球化”。正如《共产党宣言》所指出的,“不断扩大产品销路的需要,驱使资产阶级奔走于全球各地。它必须到处落户,到处开发,到处建立联系”“它的商品的低廉价格,是它用来摧毁一切万里长城、征服野蛮人最顽强的仇外心理的重炮。”[3](p404)第三次变局是现代性世界历史转入垄断资本主义阶段。关于这一时期资本主体性输出方式的变化,列宁做出了经典阐释:“对于自由竞争占完全统治地位的旧资本主义来说,典型的是商品输出。对垄断占统治地位的最新资本主义来说,典型的则是资本输出。”[4](p626)“资本输出”造就的全球化表现为“资本全球化”(狭义)。①在这里,“资本全球化”概念是在狭义上使用的,用以指称垄断资本主义时期全球化的主要拓展形式是“资本输出”而不是“商品输出”。从广义上讲,自世界历史形成以来,一切全球化都是“资本全球化”,即资本所开启与推动的全球化。下文在论述“百年变局”的演进趋势即资本全球化意义上的世界历史迈向人类命运共同体意义上的世界历史时,所使用的“资本全球化”概念就是在广义上使用的。与以拓展商品销售市场为主要目的的“商品全球化”不同,这种全球化直接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金融机构移植到资本所要输出的国家和地区。第四次变局即当今世界发展所面临的“百年变局”。总体上看,这次变局依然是由资本主体性输出方式的调整导致的,资本主体性输出方式的演变造就了当前这个与“地理全球化”“商品全球化”“资本全球化”(狭义)不同的崭新全球化时期,推动现代性世界历史呈现出更为复杂多样的特征。但是,从资本主体性输出方式本身来看,相对于以往的局部性、微观性调整而言,此次调整则呈现出整体性变迁的特征。
纵观现代性世界历史的前三次重大变局,可以看到,每次变局虽然由资本主体性输出方式演变导致,但是其结果都是极大地促进与提升了资本主体性的发展,缓解了一定历史条件下资本增殖的危机。资本原始积累完成后进行了大规模的商品生产,商品生产过剩危机随之出现并日益严重起来,资本为缓解这一危机必须不断拓展销售市场,进而开启了“商品全球化”时代。大规模的商品生产不仅会导致生产过剩危机,还会导致资本过剩危机与生态环境危机,资本为缓解区域性的资本过剩与生态环境危机,则开启了“资本全球化(狭义)”时代。由此可见,资本主体性输出方式演变的本质是危机修复与持续积累,其主要手段是不断拓展商品销售空间、转移商品生产空间与资本嵌入空间,即所谓的“空间修复”。但是,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全球深度布展,或者说,随着资本全球化在全球空间范围内的完成,资本增殖危机发生了从表层到深层、从地域性到全球性的根本变化,难以再依靠主体性输出方式的微观的、局部的调整来缓解。比如,“资本输出”取代“商品输出”后,资本发展导致的生态环境危机日益凸显并逐渐演变为世界性难题,以至于当前再将高耗能、高污染的资本增殖方式向其他地区输出,不仅会造成其他地区的生态破坏,也会加剧本地区的生态环境危机。资本主体性输出及其危机修复需要空间载体,因而当这种输出和修复触及实体空间的极限时,传统的空间转移或空间修复便会逐渐失去效力。这进而表明,当牺牲他者主体性也无法提升自身主体性时,资本主体性遭遇的危机也就不再是其导致的结果而是其本身的发展了。在这种情况下,资本主体性便遭遇到了其发展中的“抛物线拐点”。由于现代性世界历史是以资本为原则的,因而,资本主体性发展遭遇“抛物线拐点”,也就构成了此次“百年变局”的本质性方面。
需要指出的是,在当代,资本主体性输出遭遇的主要障碍来自实体空间的限度,为了克服这一障碍,资本创造了有别于传统实体空间的新型空间形式——虚拟空间,使得资本可以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持续积累。虚拟空间的出现以及资本的继续在场,在一定意义上表明罗莎·卢森堡等将资本全球化的完成看作是资本空间界限与资本逻辑崩溃的临界点的论断过于乐观了,[5](p376)但是我们也要注意到,这一现象并不代表资本主体性的持续增强,反而代表资本主体性的逐渐衰落。这是因为,虽然资本具有不断创新的本性,“资产阶级除非对生产工具,从而对生产关系,从而对全部社会关系不断地进行革命,否则就不能生存下去”,[3](p403)但是在遭遇到实体空间极限之后,其每一次创新都要以牺牲自己的部分主体性为条件,也就是说,当代资本创新的重要前提和基础是资本主体性的退缩,或者说,当代资本创新在客观上依赖于公共性的条件,这种公共性是相对于资本的单一主体性而言的。资本创造虚拟空间的过程也不例外。很显然,资本在虚拟空间中所呈现出的主体性与过往在实体空间中所呈现出的主体性相比,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后者更具有单一性、强制性、直接性,前者则更具有多元性、差异性、交互性。这种改变虽然为资本的持续积累创造了条件,但却清晰反映了资本主体性由强到弱的演化趋势。
可见,从时代本质原则维度把握“百年变局”,必须摆脱传统线性思维的制约,既不能依据相关逆全球化思潮与黑天鹅现象简单地将“百年变局”理解为资本主体性的强势提升,也不能根据资本主义的当代危机草率地将“百年变局”理解为资本主体性的迅速崩溃。合理的观点只能是,“百年变局”虽然处在马克思主义指明的资本主义时代,但是其内在原则即资本主体性已经遭遇了发展中的“抛物线拐点”。
从唯物史观的高度把握时代,不仅要走进时代的深处洞察时代的本质属性,更要基于时代的本质属性厘清时代的发展趋势与规律。对此,一些论者基于唯物史观的一般原理,指认当今时代的发展趋势是从资本主义社会迈向社会主义社会、从物的依赖性阶段的抽象共同体迈向人的自由全面发展阶段的自由人联合体。我们不能否认这种论断在一般结论上的正确性,但是若要澄清“百年变局”的发展趋势,仅着眼于这种宏观的结论怕是没有太大意义的,有时还可能会将相关研究引入教条主义、形式主义的泥潭。“马克思的整个世界观不是教义,而是方法。它提供的不是现成的教条,而是进一步研究的出发点和供这种研究使用的方法”。[6](p664)以唯物史观把握“百年变局”的演进趋势,不仅需要坚持唯物史观关于人类社会发展、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一般结论,更需要基于“百年变局”时代的阶段性特点,准确定格其相对微观、相对具体的演进趋势。
前文指出,“百年变局”的历史本质是资本主体性发展遭遇了“抛物线拐点”,资本主体性将呈现日益衰落的演进趋势。当然,这种衰落是缓慢的。这是因为,在资本主体性的单一性、直接性、输出性呈现方式遭遇严重危机后,资本通过创新将主体性呈现方式向多元化、差异化、交互化方向调整虽然是以牺牲自己的部分主体性为代价的,但却也在很大程度上延缓了资本主体性的衰退速度。这导致的结果是,资本主体性虽然开始走向衰退,但依然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构成时代发展的内在原则。这表明,“百年变局”时代的世界历史远不是以资本主体性崩溃为前提条件的“自由人联合体”意义上的世界历史。在这种意义上,一些论者较为乐观地指认“百年变局”意味着现代资本主义即将快速陷入全面危机,进而将“人类命运共同体”等同于“自由人联合体”或“真正的共同体”,是不符合历史发展事实的。
那么,在马克思主义指明的现代性世界历史阶段,“百年变局”相对微观或具体的演进趋势是什么呢?或者说,“百年变局”时代资本主体性缓慢衰退的现实指向是什么呢?对此,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进行审视与考察。
一方面,“百年变局”时代资本主体性衰退的现实指向不是“主体性的黄昏”,而是现实的人的主体性发展和共同体的公共性提升。后现代主义所强调的世界历史演进趋势——从主体性到后主体性——虽然有一定的启示意义,但总体上是在抽象化、表层化的意义上展开的。它们不仅没有看到(或是故意遮蔽)在现代社会中资本才是真正的主体,更没有揭示出“主体性的黄昏”所表征的不过是工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危机,即工业资本的主体性危机,拒斥主体性也不过是工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或工业资本日益式微以及差异化、交互化、虚拟化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或虚拟资本日益崛起在理论和意识形态层面的反映。因而,脱离历史现实仅做表面化批判的后现代主义是无法真正把握时代趋势的,充其量不过是“青年黑格尔派的当代同人”。[7](p61)与后现代主义不同,在唯物史观看来,资本主体性衰退一方面表明单一性、扩张性、强制性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需要调整,另一方面表明处于资本抽象统治下的现实的个人的主体性的不断增强。以资本主体性为原则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是“一个着了魔的、颠倒的、倒立的世界”,[2](p646)“颠倒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础”。[8](p622)这种颠倒关系表现在人与物、劳动与财产、人与财富等诸多方面,但其轴心是人与资本的关系的颠倒。在历史发展中,人与资本的关系的颠倒表现为人的发展与资本的发展呈此消彼长的反比例关系。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合乎逻辑地指认,资本主体性的衰退过程也就是人的主体性的提升过程。举例来说,在资本主体性高度突显的大工业时代,现实的个人——不论是资本家还是工人——的生存和发展都被圈定在单一化、单向度的范围和领域,工业资本对剩余价值的榨取致使“自由时间”即“个人得到充分发展的时间”[8](p107-108)极度缺乏。但是,大工业生产不可避免地会陷入危机,或是周期性生产过剩危机,或是严重的生态环境危机。为了缓解危机以持续获得利润,资本一是要相对提高工人的购买力,二是要相对减少和转变这种单一化、规模化的价值增殖方式。前者明显表现为人的物质生活水平的相对改善,后者明显表现为人的生产活动向多元化、交互化方向发展。从本质上讲,二者均是资本为了克服危机而不得不让渡自己的主体性进而客观地提升现实的人的主体性的过程。
依照唯物史观的逻辑,现实的人的主体性的提升过程,也就是共同体公共性的增长过程。公共性是相对于私人性而言的,公共性的载体是多元主体构成的人群共同体。在社会发展中,现实的个人不是孤立存在的,总是以共同体的形式存在和发展着,“只有在共同体中,个人才能获得全面发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说,只有在共同体中才可能有个人自由”。[3](p199)一般来说,在以私有制和强制性分工为基础的社会发展阶段,共同体的公共性水平是处于一定限度的,并不具有完全的普遍性,“普遍的东西一般说来是一种虚幻的共同体的形式”。[3](p164)正因如此,马克思将资本主义时代的共同体称作“虚假的共同体”“冒充的共同体”“抽象的共同体”“外在的共同体”,等等。需要指出的是,虽然资本主义时代共同体的公共性在普遍、完满的意义上具有虚假性与虚幻性,但其在相对意义上是存在的,并且是不断发展的。完全否认相对意义上的公共性的存在及其发展,是有悖于历史辩证法的。因此,如果说资本主义时代共同体的公共性状况是由资本主体性发展导致的,那么资本主体性的衰退过程也就是“虚假共同体”的衰退过程,进而也就是“真正的共同体”的发展过程与共同体公共性的提升过程。
另一方面,“百年变局”时代资本主体性衰退的现实指向不是“帝国”的来临,而是民族国家共同体的协同发展。长期以来,思想界对现代性世界历史阶段民族国家关系的主流阐释遵循着黑格尔主义研究进路,在黑格尔看来,“国家是个体,而个体性本质上是含有否定性的”,[9](p388)因而民族国家关系在本质上不过是“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遵循着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在这种情况下,和平发展只是民族国家主体基于各自利益需要达成的暂时平衡与均势,是短期的、脆弱的、不持久的,“持续的甚或永久的和平会使民族堕落”。[9](p387)相反,战争的发生则是不可避免的,“战争是严肃对待尘世财产和事物的虚无性的一种状态”。[9](p386)必须承认,黑格尔的上述观点与同时代的洪堡、康德、费希特等人的相关理论相比,更加契合资本主体性迅速崛起阶段的民族国家关系,因而更具有现实性和深刻性。但是,当今时代已远不是黑格尔当年所把握的时代,如前所述,在“百变变局”时代,资本主体性的强制性输出方式已经难以为继,战争这种以直接牺牲他者主体性来提升自身主体性的方式将逐渐失去效力。因而,依照黑格尔上述观点已经不能准确把握“百年变局”时代的民族国家关系。
与黑格尔主义的民族国家理论相比,奈格里、哈特等人的“帝国”理论是国外学界反思当代全球化政治秩序的代表性理论之一。该理论认为,随着资本主体性强制输出模式的衰落,以民族国家为基本单元的现代国际体系即“帝国主义”已经逐渐被“帝国”所取代,“与帝国主义相比,帝国不建立权力的中心,不依赖固定的疆界和界限。它是一个无中心、无疆界的统治机器。在其开放的、扩展的边界当中,这一统治机器不断加强对整个全球领域的统合。帝国通过指挥的调节网络管理着混合的身份、富有弹性的等级制和多元的交流。帝国主义的世界地图明显的民族国家色彩,已经被合并、混合在帝国全球的彩虹中”。[10](序言p2)应当说,奈格里、哈特的上述论点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全球权力体系因工业资本的式微与虚拟资本或非物质劳动的兴起而导致的变化,指明了传统帝国主义权力支配方式(武力输出、商品输出、资本输出)已经走向弱化。但是,这种观点却违背了民族国家依然是“百年变局”时代全球交往体系基本单元的客观事实。事实上,非物质劳动取代物质劳动成为劳动的主导范式,在本质上依然是资本积累方式变化与资本创新的结果,并没有整体变革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民族国家是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相适应的国家形式,“从民族关系方面来看,民族国家无疑是保证资本主义发展的最好的条件”。[4](p374)因而,“百年变局”时代全球体系的根本变化不是民族国家主体的消亡,而是民族国家之间关系的结构性调整。
基于上述分析可以发现,在考察“百年变局”的演进趋势时,需要综合考虑如下因素:(1)“百年变局”总体上依然处在以资本主体性为原则的现代性世界历史阶段;(2)“百年变局”时代资本主体性衰落的现实指向是人的主体性发展和共同体的公共性提升;(3)“百年变局”时代资本主体性衰退意味着遵循弱肉强食逻辑的民族国家关系需要被新型民族国家关系所取代;(4)新型民族国家关系不是所谓的“帝国”,民族国家的功能和作用依然无法被代替;(5)以主体性退缩为条件的资本创新逐渐推动全球发展摆脱了实体性条件的制约,争夺实体性发展条件的冲突将趋向缓和,全球和平发展初步具备了生产方式基础。上述因素综合在一起所得出的结论是:构建以人民为中心而非以资本为中心、遵循共商共建共享的公共性逻辑而非“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的单一主体性逻辑、以民族国家为单元而非以“帝国”为模式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不仅是一种应对全球现代性危机的有效方案和推动全球和平发展的价值设想,更是现阶段历史发展的客观趋势。在这种意义上可以说,“百年变局”的演进趋势是从资本全球化(广义)意义上的世界历史迈向人类命运共同体意义上的世界历史。
通过阐明“百年变局”的历史本质与演进趋势,我们可以对当今时代最具本质性的问题做出具有唯物史观高度的把握,进而实现具有历史逻辑支撑的理论自觉与理论自信。但同时也要注意,历史本质在特定条件下并不完全呈现为历史表象,历史趋势也不是线性的、一帆风顺的。正如列宁所言:“设想世界历史会一帆风顺、按部就班地向前发展,不会有时出现大幅度的跃退,那是不辩证的,不科学的,在理论上是不正确的。”[4](p694)当今世界,单边主义、保护主义抬头,各种黑天鹅事件频繁发生,逆全球化思潮的影响不断扩大,这似乎预示着一种与前文论点——迈向人类命运共同体意义上的世界历史——截然相反的历史演进方向。如何对当今时代的诸多对立性、悖论性的现象予以科学说明、如何准确把握其中的内在张力,已经构成当前理论研究亟待解决的重大问题。
依照唯物史观的逻辑,从总体上看,“百年变局”时代的各种逆全球化现象是资本主体性既有呈现方式顽固在场所导致的结果,资本在一定历史条件下对其主体性呈现方式从强制性、输出性向多元性、交互性方向调整的逆历史抵抗呈现为单边主义、保护主义。
一方面,从资本的本性来看,价值增殖是其唯一目标,用最小的投入、最短的时间、最直接和最简便的方式获得最大的利润是资本的本性使然。如果不是必须和必要,资本甚至不愿意在价值增殖过程中增加任何环节。比如,资本价值增殖离不开生产过程,但对于资本来说,“生产过程只是为了赚钱而不可缺少的中间环节,只是为了赚钱而必须干的倒霉事。〔因此,一切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国家,都周期地患一种狂想病,企图不用生产过程作中介而赚到钱。〕”[11](p67-68)毋庸置疑,较之于以资本主体性退缩为条件的多元化、交互化增殖方式来说,强势凸显资本主体性的强制性、输出性增殖方式更加直接、更加简便、更加快捷,因而,资本不会轻易舍弃后者,在后者的危机和限度还未达到极限之前,资本将会对其采取顽固的保护态度。但正如前文所述,强势凸显资本主体性的增殖方式所导致的危机是不断加剧的,以牺牲自身部分主体性来换取持续增殖是资本不得不做的事情,而资本主体性退缩则意味着现实的人的主体性发展和共同体的公共性提升。如此一来,在时代转换的特定历史关口,资本主体性逻辑与共同体公共性逻辑的博弈关系,也就构成了影响当今时代发展的内在张力。
另一方面,从民族国家关系来看,近代以来迅速崛起的资本主义大国同时也都是资本主体性输出大国,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以武力输出、商品输出、资本输出的方式维系自己在全球体系中的支配性地位。特别是进入垄断资本主义时代,个别资本主体性超级输出大国利用在金融资本方面的巨大优势,在全球范围内不断巩固自身的霸权地位。但是在“百年变局”时代,随着资本主体性输出方式面临严重障碍,资本主体性输出大国的发展受到了严重影响。由于长期依赖于资本输出,“食利者阶层完完全全脱离了生产”,[4](p661)“技术进步因而也是其他一切进步的动因,前进的动因,就在一定程度上消失了”,[4](p660)这样一来,资本主体性输出大国就相对放缓了国内实体经济发展与科技创新的步伐。面对其他国家实体经济的崛起和交互化、差异化生产方式的发展,资本主体性输出大国的产业资本受到了严重挑战,以至于影响到其金融资本和虚拟资本的发展。在这种情况下,资本主体性输出大国必然会采取如下应对方式:一是在传统产业资本的支配下采取保护主义,不顾资本主体性输出方式导致的全球现代性危机,退出影响其产业资本发展的相关协定和组织(巴黎协定、世界卫生组织等);二是在金融资本的支配下实行霸权主义,试图继续维持资本主体性的强制性输出方式,维护单边主义的国际秩序。虽然从长远来看,资本主体性输出大国的这种逆历史抵抗是注定要失败的,但是在一定历史时期的影响则不容小觑,特别是单边主义、保护主义引发的极端民粹主义、极端民族主义思潮,有可能对现时代的和平发展带来诸多不确定因素。这清晰地表明,“百年变局”的内在张力是由资本主体性逻辑与共同体公共性逻辑的激烈博弈造成的。
具体地说,资本主体性逻辑与共同体公共性逻辑的博弈造就的“百年变局”的内在张力呈现为如下对立性关系:一是单一主体与多元主体。资本追求剩余价值最大化的本性决定其必然倡导单一主体性理念,追求单个主体对一切对象的支配与利用,“使自然的所有各个方面都受生产的支配”。[8](p173)在资本编织的“普遍有用性体系”中,一切都是其创造剩余价值的客体,“没有什么东西表现为自在的更高的东西,表现为自为的合理的东西”。[12](p390)共同体公共性逻辑则倡导交互主体性、多元主体性理念,既反对前现代主义对主体性的扼杀、后现代主义对主体性的消解,也反对现代主义对主体性的极端凸显,追求主体间的相互依赖与平等交往(相对)。二是文明输出与文明互鉴。在现代性世界历史发展中,“资本和现代形而上学是彼此支撑、彼此拱卫的”,[13]资本主体性输出同时也是以资本为原则的文明形态的输出,不仅包括形而下的即物质层面的文明形态输出,也包括形而上的即文化意识形态层面的文明形态输出。共同体公共性逻辑则倡导文明的对话互鉴,不仅反对文明发展上的封闭与保守,也反对单向度的文明输出及其导致的文明冲突,致力于塑造开放包容、多样一体、求同存异、取长补短、和谐共生的文明发展形态。三是强制扩张与内涵辐射。长期以来,资本主体性输出表现为强制性扩张,这种强制性扩张一方面是资本的本性使然,是资本为了实现最大化积累进行扩大再生产的需要,①正如恩格斯所描述的那样,“对于资本家来说,扩大自己的生产规模的单纯的实际可能性也变成了同样的强制性命令。大工业的巨大的扩张力——气体的膨胀力同它相比简直是儿戏——现在在我们面前表现为不顾任何反作用力而在质量上和数量上进行扩张的需要。”(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806页)。另一方面是资本为了克服阶段性、区域性增殖危机而进行“空间转移”或“空间修复”的需要。其中,不论是武力输出、商品输出还是资本输出,体现出的强制性是不言而喻的。与之相反,共同体公共性逻辑反对强制性对外扩张,反对一方的主体性提升建立在另一方的主体性牺牲之上,倡导以内涵式发展的方式(优化发展条件、强化创新能力、提升文化软实力等)提升自身的主体性,并在此基础上以合理的内涵辐射形成和谐的主体间关系。四是零和博弈与合作共赢。零和博弈是资本主体性逻辑在思维方式上的表现,准确地讲,是以资本的实体空间布展为主要推动方式的旧全球化时代的思维方式。在传统的实体性或物理型意义上,全球发展的空间条件、生态条件等都是有限的,不同发展主体对实体性条件的占有量成反比例关系,因而在争夺和占有实体性发展条件的过程中,零和博弈思维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共同体公共性逻辑则立足于超越发展需求与发展条件二元对立的新全球化时代,强调在历史发展突破传统实体性或物理型发展条件制约的背景下,零和博弈思维将逐渐失去时代土壤,合作共赢因逐渐具备生产方式基础而必将成为时代的主题。
面对“百年变局”时代全球发展的困境与危机,资本主体性逻辑与共同体公共性逻辑的博弈具体地表现为全球治理的“西方中心论方案”与“中国方案”之间的对立和冲突。“西方中心论方案”推崇单一主体、文明输出、强制扩张、零和博弈的理念,在本质上依然是为了延续资本主体性输出方式,抵抗资本主体性日益衰落的趋势,维持“东方从属于西方”[3](p405)“大国瓜分世界”[4](p639)的民族国家关系。与之相反,倡导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全球治理“中国方案”倡导多元主体、文明互鉴、内涵辐射、合作共赢的理念,遵循共商共建共享的公共性逻辑。基于对“百年变局”的历史本质、演进趋势与内在张力的分析,我们可以坚定地、自信地声称,尽管“中国方案”在当前遭到了部分资本主体性输出大国和“西方中心论方案”支持者的质疑和反对,但由于它本质地把握和顺应了“百年变局”,因而必将成为当代全球发展与全球治理的历史性选择,进而在开启全球治理的新文明类型、推进现代性世界历史迈入新阶段的征程中彰显其重大价值与深远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