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译性的阈限:论本雅明《译作者的任务》

2021-01-11 22:03
华中学术 2021年3期
关键词:瓦尔特波德莱尔本雅明

冯 溢

(东北大学外国语学院,辽宁沈阳,110089)

作为波德莱尔的《巴黎风光》的译者序言,本雅明的《译作者的任务》(下文简称为《任务》)对翻译,特别是文学翻译具有启示意义。自《任务》发表之后,理论家对该文进行了多角度的讨论,甚至逐字逐句地分析和阐释。这一点足以说明《任务》一文引起广泛关注,也暗示对其阐释颇具难度。

《任务》是一篇具有颠覆性的文本,其中提到的原作的“可译性”具有悖论性,任何将其放置于一个固定框架下进行的阐释都是偏颇的;同样,《任务》位于本雅明重要论述的星丛中,与《相似性的学说》及其语言哲学思想密不可分,将其单独来阐释将是失真的。因此,我们必须对《任务》的翻译观做星丛式解读,将其放在与这些文本的勾连关系中加以考察,才能得到较为全面的认识。值得关注的是,霍米·巴巴将本雅明的翻译观引入文化研究中,提出了阈限的概念。利用阈限的视角,我们可以较为清楚地看到本雅明的原作可译性具有阈限性,并借此透视可译性的悖论。本文将从探讨可译性和纯粹语言的关系入手,分析可译性的悖论和阈限,结合美国语言诗歌翻译实例来探讨《任务》对诗歌翻译的启示和意义。

一、纯粹语言和语言的翻译

为了理解原作的“可译性”,我们首先要理解本雅明的纯粹语言(又译“纯语言”)。长久以来,有人把纯粹语言等同于语言学中的元语言。其实,纯粹语言“不同于语言学中通用的元语言”,后者“指代文本具有解释性功能的表述语言”;而纯粹语言是本雅明的一种反符号主义工具观的语言批评意识[1]。换言之,本雅明的“纯语言”并不强调信息的传递和文字内容,而是在历史的进程中,最终显现出的不言而喻的真理语言,一种纯粹精神的展现。本雅明指出,《圣经》中“上帝的语言”是纯粹语言。摩西提出,本雅明将语言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创世的语言。语言是现实的本质,与现实完满对应,但人类从未进入这一层面。第二阶段是“亚当为动物命名”阶段,是人类最初的语言,也是业已消失的语言。这一阶段中,尽管语言和现实不对等,但语言与现实和谐对应,“语言以其近乎奇妙的正确性连接着现实的本质”。这个阶段通过命名,人类的语言和物是分离的,但却彼此连接无碍,应和不滞。第三阶段是语言蜕变为一种简短的交流工具,也就是本雅明说的“知识语言”和“命名语言”[2],词与物失去和谐,出现了命名混乱[3]。这时才有了翻译的任务。

那么,翻译和纯粹语言的关系是什么?翻译是重获纯粹语言的途径[4]。原因何在?本雅明称,翻译的忠实和自由在传统看法中是相互冲突的,但翻译的自由正是为了“达意”。这里本雅明暗示了一种非传统的观点,即认为忠实和自由可以实现融合;他提出“一切语言的创造性作品中都有一种无法交流的东西,它与可以言传的东西并存”[5],也就是说原作的不可译和可译性并存统一,暗示翻译的忠实和自由可实现融合。结合他的纯粹语言的概念,我们不难认识到,在多种语言的历史演化中,翻译可以不断校准因为“命名滥用”而失真的人类语言,有能力使失去和谐的语言与现实渐渐融合,实现对语言的救赎,因而回归语言与物和谐的阶段。这里,本雅明提到一个重要的词语“象征”,这对理解其可译性尤为重要。“象征”使得翻译对语言的救赎成为可能,但却也使得这一历程“近在咫尺却又无比遥远”[6]。换言之,在本雅明看来,语言的救赎是漫长的过程,如同对真理的探寻,任何一次成功都是阶段性的。

本雅明对于翻译的理解应和了波德莱尔的象征主义,更是他在《相似性的学说》中主要论点的反映。我们不能忘了,这篇《任务》正是本雅明为波德莱尔诗歌翻译集所作的序言,因而我们有必要把《任务》和波德莱尔代表的象征主义联系起来看。在波德莱尔著名的诗歌《应和》中,他提出了语言的象征和现实的神秘联系,展现了具有象征功能的语言和象征的所指之间的契合,这和本雅明对语言的相似性的论述不谋而合。在《相似性的学说》中,本雅明指出,相似性对于澄清超自然的玄妙知识有着重要意义,人类拥有模拟宇宙和自然,并与之形成相似性的能力,这种能力可以从拟态和孩子们的角色扮演游戏中略见一斑[7]。然而,现代人类的模拟能力已经大幅度退化,与我们先祖的模拟能力无法相提并论。但是,本雅明指出,虽然我们已不再拥有模拟以感知相似性的能力,但语言却是现代人类所拥有的一种与“非感觉性相似性”相关的能力。简而言之,非感觉相似性可以姑且理解为不以感官能力体验为基础所建立起的相似性。本雅明称:“语言是模拟能力的最高应用。”[8]本雅明强调了语言对于外来事物的连接作用,在寻求相似性时所具有的连接和交际功能具有模拟性,比如语言符号和所指的事物,但提到“语言中所有模仿的事物都是一种意图,只有与某种外来事物(即语言的符号学或交际元素)相关时,这种意图才可能出现”[9]。换言之,语言意图通过符号连接新的事物,这一过程不是靠我们感官授受实现,而是通过非感觉的相似性,即我们已大量丧失但却残留在语言中的模拟能力来实现的。如果我们把语言翻译作为一种与原作的相似性来关照,并理解了纯粹语言是指语言和现实的和谐融合,那么我们就不难理解翻译是实现纯粹语言的途径。

二、“异己的意义”:阈限空间中可译性的悖论

本雅明提出的原作的“可译性”的确令人有挫败感。可译性的悖论主要体现在两点:第一,本雅明的可译性与我们通常的共识相悖。《任务》中称,通过可译性,真正的艺术作品显现其“某些内在的特殊意蕴”[10]。但通常人们认为,作品的特殊意蕴往往是不可译的。第二,本雅明对具有可译性作品的范围定义较模糊。他在《任务》开头首先指出:“可译性必须是特定作品的本质特征。”[11]既然“一部作品的水准越高,它就越有可译性,翻译就变得不能了”[12],为何在《任务》结尾,本雅明称“《圣经》不同文字的逐行对照本是所有译作的原型和理想”[13]?这是否暗示所有译作都有可能实现对可译性的呈现?理论家对本雅明所描述的原作的可译性进行了细致入微的阐释,但对可译性的矛盾解读却闹出一些公案来。德·曼就指出,在《任务》结尾的一段关键话的直译是“在文本在不经中介的情况下与真理和教义直接相关的地方,他便即刻是可译的了”,然而在冈迪拉克的法语翻译版本中,却把该句翻译为“文本是不可译的”,而后德文功底很好的雅克·德里达却采纳了冈迪拉克的译本,并根据“不可译性”解读《任务》,直到听众中有人指出准确的译法应该是“可译性”[14]。这一公案令人深思。德·曼的解释是,“我相信德里达的解释可能是‘可译’与‘不可译’在此没有什么区别——而我对此是持肯定态度的,的确没什么区别,但如果不加另外的解释,那还是有所不同”[15]。那么,“可译性”和“不可译性”到底有没有区别?

语言是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霍米·巴巴将本雅明的语言翻译观推而广之,运用到了文化翻译中,后者是一种应对文化差异性和多样性的策略。巴巴称:“在不停被驱动的文化翻译的过程中,意义的混合场开辟了文化语言的裂痕……符号和符号的这种分离作用使跨学科性成为翻译的临界时刻的一个实例,沃尔特·本雅明将其描述为‘语言的外来性’(the foreignness of language)。”[16]他所说的“语言的外来性”正是借用了本雅明的翻译的“异己的意义”[17]。借助翻译的“异己的意义”这一模型,巴巴提出文化翻译并非要和任何一种文化保持紧密一致,而是要开辟一个新的话语权利和身份构建的空间,“不被原有二元体系裹挟压制的‘第三空间’”,这就是“阈限空间”[18]。阈限空间源于博物馆建筑结构的隐喻,“楼梯间”是连接上下区域的通道,是一个“居中”的阈限空间[19]。阈限空间在文化差异性和多样性中指代不同身份之间的“楼梯间”,因此是具有“象征性的相互作用的过程”,是连接不同文化和身份构建的结构[20]。阈限空间主要是解构和阐释的策略[21],阈限空间中不确定性、矛盾性的东西被杂糅在一起,文化语言的意义被滑动,发生多重变化和转化,进而产生新的文化意义,所以阈限空间是引发文化翻译的空间。巴巴称:“在翻译过程中,‘给定’的内容变得陌生而疏远;反过来,这又留给翻译语言以任务,总是面对它的双重,不可翻译的异己性和外来性”[22],具有差异的不同文化可以在阈限空间中实现文化翻译。如果我们翻转视角而逆向思维,用阈限视角来观照本雅明的文本可译性,可以发现在《任务》中有很多表述可以证明,可译性和不可译性是在阈限空间之中相互转换,既统一又有差异。

巴巴的阈限空间为我们玩味本雅明的可译性提供了一个有益的视角。如果我们理解了可译性和不可译是在阈限空间中转化,就不难理解作品的可译性的悖论,本雅明的翻译观的颠覆性启示也不言而喻。首先,创世纪时期的语言是和现实对应无碍的。这一阶段的“语言和启示是一体的”,真理是直指内心,是一种不能阐释(不可译性),却了然(可译性)的境界。广义而言,语言可译性和不可译性彼此透明,共存一体;在第二阶段,语言和现实虽不对等,却仍然奇妙连接,可译性和不可译性虽发生分离,却彼此敞开,相互重合。一个形象的比喻就是,把可译性和不可译性比作维特根斯坦的鸭兔头图案中的不同图案,虽然两个图重合,却又具有差异;在第三阶段,“命名泛滥”导致了语言和现实分离,语言堕落为一种信息交流的工具。在这个阶段,语言出现了不可译性。神圣的语言或是诗意的文学性是通常认为不可译的。本雅明并不否认不可译性。他称,即使原作中的表面内容都被传递,真正的译者最关心的东西仍然“难于把握”,“这种东西与原作的字句不同,它是不可译的”[23],这时翻译似乎成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那么,为什么本雅明偏要把不可译的“神秘的”“诗意的”东西称为可译性呢?因为本雅明通过把不可译性的东西赋予了可译性的自由,赋予了人类语言救赎的可能性。翻译是一项似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一点从本雅明对翻译的隐喻中也显露无遗,如容器的不完整的碎片以及布满皱褶的皇袍,但这项任务又被赋予了无限可能性和创造性,译作就如同轻轻接触原作的圆的一点就延伸而去的切线。一方面,本雅明说,翻译是“对付语言的外来性或异己性的权宜之计……因为任何一劳永逸的解决都在人类的能力之外”[24];另一方面,本雅明又赋予翻译以重任:“在语言的创造性作品中,它却还负担着沉重的、异己的意义。译作重大的、唯一的功能就是使纯粹语言摆脱这一负担,……在语言的长流中重获纯粹语言。”[25]如果我们看到,在阈限空间中,翻译使得“译作”和谐地“补足了原作的语言”[26],那么,我们就理解了不可译性如何在阈限空间被转换成可译性:具有差异性的语言碰撞,意义的链条发生滑动和断裂,不可译性的东西通过翻译语言补足自身,缩短了语言与真理的离心距离,使之趋于真理的本质。斯文·克拉默称:“在天堂之后的状态中,不可能有完整的、忠实的翻译。”[27]翻译要克服“异己的意义”,虽无法照样复制原作,却能够通过其“派生的”“观念化”的意图来实现对原作的呈现[28]。所以,本雅明暗示,再创造的意义才是翻译的意义所在,就如同文化翻译过程中,不应该依附于任何一种文化,而是在阈限空间中构建新的文化意义。摩西说,在本雅明看来,“真正的翻译应当更多地在创造一个新的符号体系而非传达某一内容,而这一符号体系不是对最初的符号体系的模仿,而是对后者的补充”[29]。可见,本雅明的可译性的悖论是一个转化的动态过程,可译性既指可译,又指不可译,因为在阈限空间中不可译的东西被赋予了可译的可能和创造。换言之,可译性是一个无限小的点,又是一条无限延长的切线。这也就解答了前文提到的悖论性的两点:为什么可译性是我们认为的不可译性;为什么可译性既是特定作品的特征,又是所有译作的追求。可译性在阈限空间的运动是德里达所说的“爱的运动”[30];也与德·曼提到的“语言的逸轨”相呼应[31]。总之,阈限空间里翻译可译性的悖论的动态转化与这些理论家的论述产生了共鸣。

我们不难发现,本雅明似乎特别强调翻译的自由,但不要误解,本雅明的翻译观提倡自由和忠实的统一。虽然本雅明把翻译看作独立的文学形式,但并不是说本雅明给拙劣的翻译寻求借口。他把意味在原作和译作的关系比喻成“一个圆(译者注:原作)的切线(译者注:译作)只在一点上(译者注:意味)同圆轻轻接触,由此便按照既定方向向前无限延伸”,这是翻译自由的隐喻,但切线要“按照忠实性的法则开始自己的行程”[32],这表明翻译必须要寻求忠实性。值得注意的是,此处的忠实性指的并非是对原作信息传达的忠实,也不是复制照搬原作句式的忠实,更多的是对于原作中语言的非感觉性相似性的忠实,即一种对于语言精神的相似性的应和。本雅明在《论原初语言与人的语言》中阐释为:“翻译要穿越的是不间断的转换,而不是由本质和相似性所组成的抽象区域。”[33]作品的可译性在阈限空间中的运动赋予了意义解构和重构的可能性,拓展了语言的疆域,抵近了真理。

三、多义性、陌生化、碎片:美国语言诗歌的翻译列举

本雅明可译性为我们的文学翻译特别是当代英语诗歌翻译提供了有益的启示。许多当代英语诗歌不拘泥于语义层面的表达,而是通过形式、技巧和语言碎片来探索意义,这为应用本雅明的翻译理论提供了现实的土壤。美国当代诗歌中的语言派诗歌就是这样一个例子。在语言诗中,语言碎片、陌生化手法等的运用比比皆是。如果遵循本雅明的翻译理念,利用以异击常、直译等方法,可得到较好的诗学翻译效果。

双关是展现语言诗多义性的写作手法,用来展现多种语境的假设,呈现在特定语境下的诗学效果。下面以一首美国语言诗人查尔斯·伯恩斯坦的诗歌为例,试用本雅明的翻译观来对几种翻译实例进行比较和分析:

WhatMakesAPoemAPoem?

My lecture is called “What Makes A Poem A Poem?” I’m going to set my timer.

It’s not rhyming words at the end of a line. It is not form. It’s not structure. It’s not loneliness.

… It’s not the meter, It not the meter-…

[timer beeps]

It’s the timing.[34]

这首诗以《什么让诗歌成为诗歌?》为题,是一首为表演而作的诗。诗人在开头交代了他要在给定的时间里完成表演,并设好了计时器。这使得该诗具有了较强的即时性。诗题虽问“什么让诗歌成为诗歌”,但诗歌用一连串否定句式,展现了什么不使诗歌为诗,听众和读者一直期盼的答案却始终未能揭晓:“不是诗行结尾处的韵词。不是形式。不是结构。不是孤独。……不是格律。不是格律……”当计时器响起,最末一句却是个肯定句,似乎对题目做出了回复:“It’s the timing”。这句是双关,翻译好这句对于诗歌整体精神的呈现至关重要。英语代词“it”有多种指涉,即指代无生命的它,此外,还可以指代时间等。因此,对于最后一句至少有三种翻译:(1)它是时机的掌控;(2)时间到了;(3)时机来了。第一种翻译中,it可以指对诗题的回答,理解为它是时机的掌控。第二种翻译中,it指代时间,表示“时间到了”,暗示诗人不得不停下表演。第一种翻译对诗题做了一个较为明确的回答,表明“时机的掌控”是诗歌之所以为诗歌的重要因素,并将之前表述的意义确定下来,即:“它不是诗行结尾处的韵词。它不是形式。……”第二种翻译令听众和读者感到幽默滑稽,因为时间到了,表演就此结束,但诗人仍没给出答案,令人一头雾水。再看第三种翻译,“时机到了”,读者盼望着诗人在最后一刹那给出最终答案,可诗人却结束了表演,诗歌戛然而止。第三种翻译的悖论让被吊足胃口的听众大为吃惊,引发听众和读者的思考。时机是诗歌之所以为诗歌的原因吗?时机来了,然而时间却到了,诗人借此停止表演。时机的到“来”和诗人的“走”,语义与诗歌的戛然而止形成多重矛盾,促成了感觉和语义的张力。这张力引发读者听众的联想和推理,形成了意义互掣。因而,诗歌中提到的各种因素,如“韵词”“形式”或“时机”等,正言若反,相互补充,产生了一种流动不拘的状态。那么,第三种翻译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原诗中双关的效果,呈现了原诗的精髓。定义诗歌,如同定义美,十分艰难。伯恩斯坦的诗歌表演利用了双关的悖论多义,断裂并解构了固化的诗歌定义,令诗歌的意义流动而不拘。本雅明说过:“原作的即时即地性,构成了它的本真性。”[35]这首诗整体上表明了诗歌之难以定义,但又在即时性瞬间完成了诗歌的定义。第三种翻译令原诗的语言在否定与肯定之间震颤,令人玩味于诗歌文字的里表,诗人与读者听众之间形成多次角色转化,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本雅明所提倡的自由和忠实的统一。

陌生化是现代诗人经常使用的技巧。陌生化的写作手法是俄国形式主义理论家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旨在通过以异击常的写作手法将事物变得反常,借“反常”来去除人们固化于心的旧念,实现审美的延长。这一写作手法被伯恩斯坦巧妙地运用在了许多诗歌中。《让我们姑且说》中有一句诗:“Let’s just say that sometimes a rose is just a read flower”[36],“a rose is just a red flower”是抒情诗的惯用表达,可译为“一朵玫瑰就是一朵红色的花朵”。然而,伯恩斯坦运用陌生化手法,将谐音异义的“read”替换了“red”一词。“read”是动词,“阅读”之意。我们不禁要问,诗歌中熟悉的红玫瑰怎么变颜色了?难道玫瑰的颜色和阅读过程有关系吗?首先,诗人利用了两词的谐音,切入并解构了俗语,令熟悉的表达变得陌生,引发读者的智性参与,从read联想到了red,借此实现了诗歌中“红色玫瑰”的意象呈现。在我们理解了诗意的基础上,如果把a read rose中的read转译成“一朵红色的花”或者“一朵含蓄的花”,似乎都把原诗的精要或多或少地抹杀了,诗歌的文学性就成了可译性中的“不可译”,永远沉入原诗语言的深渊。诚然,汉语中很难找到一对与英语“read”和“red”在语义和语音的关系对应的词汇。但如果我们受到本雅明所提倡的翻译的创造性的启发,何不把两词结合起来,这样便会形成汉语的陌生化表达,翻译为:“让我们姑且说有时候一朵玫瑰只是一朵读红的花”?不同于抒情诗人罗伯特·彭斯的《红红的玫瑰》一诗中直抒衷肠的红玫瑰,也不同于格特鲁德·斯坦因经典诗歌中立体画般的红玫瑰,伯恩斯坦通过声音的谐音和意义的滑动,实现了对红玫瑰的呈现。通过词语谐音的作用,从陌生化的“读”到较为熟悉的“红”之间的转化,原诗歌中玫瑰之红变得不仅仅是色彩上的,还是文字语言上的,更是听觉和声音之下的阅读体验和审美过程。花儿在现实中都是自然而然变红,汉语翻译“一朵读红的花”是一朵读了才变红的花,这在现实生活中异于常理。这也将原诗中的陌生化体现在了汉语翻译中。然而,读红的花显然存在于文字的世界,文字世界里玫瑰的红首先通过诗人书写文字,然后到读者阅读的体验,再到读者内心意念的生成,是一个过程。虽然将“a read rose”翻译成“一朵读红的花”,汉语翻译与原诗歌的语义并不吻合,逻辑上异于常理,却符合原诗的诗意,即引导读者进入文学的世界,在语言陌生化中体会审美的延长。依据本雅明的翻译观,这句翻译体现了作品、意象和阅读体验的统一,将英语诗歌中语音滑动的陌生化转变为汉语诗歌智性的语义滑动的陌生化,很大程度上体现了本雅明所言的翻译创造性地把诗歌中的不可译性转化成可译性。

语言碎片在现当代诗歌中屡见不鲜。有的译者喜欢把语言碎片结合起来翻译,试图透过碎片翻译出完整的信息。但本雅明告诉我们,翻译和原作是“一个更伟大的语言的可以辨认的碎片,好像它们本是同一个瓶子的碎片”,认为“译作必须大力克制那种要传达信息、递送意义的愿望”[37]。这一点为我们翻译诗歌中的语言碎片提供了依据。比如,语言诗人罗恩·西里曼的诗《写给语=言=诗》(For L=A=N=G=U=A=G=E)就充满了语言碎片:“…Line defined by its closure: the function is nostalgic —Nothing without necessity — By hand — Individuals do not exist — Keep mind from sliding — Structure is metaphor, content permission, syntax force — Don’t imitate yourself —…”[38]这段诗可用直译方法来翻译,尽量保留原诗的碎片化:“在其收尾处诗句被定义:其功能是怀旧的——没有任何事物是不必要的——手工制作——个体并不存在——别让思想滑落——结构是隐喻,内容是许可,句法有力量——不要模仿自己——……”在诗中,西里曼用碎片编织了一个代表语言诗的星丛,来试图勾勒语言诗的内涵。如果我们保留了碎片的独立性,不试图在意义上连接碎片,就在很大程度上做到了本雅明提倡的直译,让碎片之间和谐地形成一种自性平衡的关系。语言碎片还包括声音碎片和意象碎片,这往往通过诗人独特的断行实现的,这在美国语言诗人如伯恩斯坦和苏珊·豪的诗歌中屡见不鲜。对于断裂的声音和意象的翻译,我们应注意保持原有的碎片,尽力做到作品、声音和意象的融合统一。

王东风称,文学翻译“应该把实际原文的诗学功能、再造原文的诗学效果作为首要目标。我们称这样的翻译为诗学翻译”[39]。罗良功认为,美国语言诗歌“要求翻译者必须直面诗学观念……并且根据原诗的诗学观念借用译语的手段复现文本形式的意义和意义生成机制”[40]。这些观点都与本文用本雅明的翻译观所探讨的翻译实践有所呼应。在《任务》结尾处,本雅明指出,如果执着于原作内容的忠实,势必影响对于原作精神实质的显现,就不可能是好的翻译;他引用潘维茨称,翻译要“力争达到作品、意象和音调的汇聚点”[41]。可见,本雅明既提倡翻译在阈限空间的自由,又提出对这三者的和谐的忠实,扩容了传统翻译对语义忠实性的片面重视。这印证了本雅明翻译观的颠覆性。在阈限空间中,原作“可译性”的悖论是本雅明《任务》给我们最大的启示,值得所有翻译者深思和借鉴。

注释:

[1] 王凡柯:《“纯语言”在说什么?——以本雅明1916年语言学笔记与波德莱尔译序为主的讨论》,《文艺理论研究》2020年第6期,第85~95页。

[2] [德]瓦尔特·本雅明:《论原初语言与人的语言》,《写作与救赎:本雅明文选》,李茂增、苏仲乐译,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第13页。

[3][法]斯台凡·摩西:《历史的天使:罗森茨维格,本雅明,肖勒姆》,梁展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81~82页。

[4] [德]瓦尔特·本雅明:《译作者的任务:波德莱尔〈巴黎风光〉译者导言》,《启蒙:本雅明文选》,阿伦特编,张东旭、王斑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92页。

[5] [德]瓦尔特·本雅明:《译作者的任务:波德莱尔〈巴黎风光〉译者导言》,《启蒙:本雅明文选》,阿伦特编,张东旭、王斑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91页。

[6] [德]瓦尔特·本雅明:《译作者的任务:波德莱尔〈巴黎风光〉译者导言》,《启蒙:本雅明文选》,阿伦特编,张东旭、王斑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91页。

[7] W. Benjamin, “Doctrine of the Similar”, in T. Rodney Livingtone, ed.,SelectedWorksofWalterBenjamin, Vol 2,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694.

[8] W. Benjamin ,“Doctrine of the Similar”, in T. Rodney Livingtone, ed.,SelectedWorksofWalterBenjamin, Vol 2,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697.

[9] Walter Benjamin, “Doctrine of the Similar”, in T. Rodney Livingtone, ed.,SelectedWorksofWalterBenjamin, Vol 2,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697.

[10] [德]瓦尔特·本雅明:《译作者的任务:波德莱尔〈巴黎风光〉译者导言》,《启蒙:本雅明文选》,阿伦特编,张东旭、王斑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82页。

[11] [德]瓦尔特·本雅明:《译作者的任务:波德莱尔〈巴黎风光〉译者导言》,《启蒙:本雅明文选》,阿伦特编,张东旭、王斑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82页。

[12] [德]瓦尔特·本雅明:《译作者的任务:波德莱尔〈巴黎风光〉译者导言》,《启蒙:本雅明文选》,阿伦特编,张东旭、王斑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93页。

[13] [德]瓦尔特·本雅明:《译作者的任务:波德莱尔〈巴黎风光〉译者导言》,《启蒙:本雅明文选》,阿伦特编,张东旭、王斑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94页。

[14] [比利时]保罗·德·曼:《“结论”:瓦尔特·本雅明的“翻译者的任务”》,《论瓦尔特·本雅明现代性、寓言和语言的种子》,郭军、曹雷雨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92页。

[15] [比利时]保罗·德·曼:《“结论”:瓦尔特·本雅明的“翻译者的任务”》,《论瓦尔特·本雅明现代性、寓言和语言的种子》,郭军、曹雷雨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92页。

[16] H. Bhabha,TheLocationofCultur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4, p.234.

[17] [德]瓦尔特·本雅明:《译作者的任务:波德莱尔〈巴黎风光〉译者导言》,《启蒙:本雅明文选》,阿伦特编,张东旭、王斑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91页。

[18] 王微:《霍米·巴巴阈限空间思想刍议》,《当代外国文学》2016年第2期,第122~130页。

[19] H. Bhabha:TheLocationofCultur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4, p.5.

[20] H. Bhabha:TheLocationofCultur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4, p.5.

[21] 王微:《霍米·巴巴阈限空间思想刍议》,《当代外国文学》2016年第2期,第122~125页。

[22] H. Bhabha:TheLocationofCultur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4, p.235.

[23] [德]瓦尔特·本雅明:《译作者的任务:波德莱尔〈巴黎风光〉译者导言》,《启蒙:本雅明文选》,阿伦特编,张东旭、王斑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87页。

[24][德]瓦尔特·本雅明:《译作者的任务:波德莱尔〈巴黎风光〉译者导言》,《启蒙:本雅明文选》,阿伦特编,张东旭、王斑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87页。

[25] [德]瓦尔特·本雅明:《译作者的任务:波德莱尔〈巴黎风光〉译者导言》,《启蒙:本雅明文选》,阿伦特编,张东旭、王斑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92页。

[26] [德]瓦尔特·本雅明:《译作者的任务:波德莱尔〈巴黎风光〉译者导言》,《启蒙:本雅明文选》,阿伦特编,张东旭、王斑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91页。

[27] [德]斯文·克拉默:《本雅明》,鲁路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6页。

[28] [德]瓦尔特·本雅明:《译作者的任务:波德莱尔〈巴黎风光〉译者导言》,《启蒙:本雅明文选》,阿伦特编,张东旭、王斑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89页。

[29] [法]斯台凡·摩西:《历史的天使:罗森茨维格,本雅明,肖勒姆》,梁展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83页。

[30] [法]雅克·德里达:《巴别塔》,《论瓦尔特·本雅明现代性、寓言和语言的种子》,郭军、曹雷雨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67页。

[31] [比利时]保罗·德·曼:《“结论”:瓦尔特·本雅明的“翻译者的任务”》,《论瓦尔特·本雅明现代性、寓言和语言的种子》,郭军、曹雷雨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08页。

[32] [德]瓦尔特·本雅明:《译作者的任务:波德莱尔〈巴黎风光〉译者导言》,《启蒙:本雅明文选》,阿伦特编,张东旭、王斑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92页。

[33] [德]瓦尔特·本雅明:《论原初语言与人的语言》,见《写作与救赎:本雅明文选》,李茂增、苏仲乐译,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第12页。

[34] C. Bernstein,Near/Miss,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8, p.171.

[35] [德]瓦尔特·本雅明:《单行街》,陶林译,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77页。

[36] C. Bernstein,GirlyMan,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6, p.10.

[37] [德]瓦尔特·本雅明:《译作者的任务:波德莱尔〈巴黎风光〉译者导言》,《启蒙:本雅明文选》,阿伦特编,张东旭、王斑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90页。

[38] R. Silliman, The New Sentence, New York: Roof Books, 2003, p.57.

[39] 王东风:《诗学效果与诗学翻译》,《上海翻译》2020年第4期,第1~6页。

[40] 罗良功:《翻译诗学观念:论美国语言诗的诗学观及其翻译》,《外国文学研究》2010年第6期,第138~144页。

[41] [德]瓦尔特·本雅明:《译作者的任务:波德莱尔〈巴黎风光〉译者导言》,《启蒙:本雅明文选》,阿伦特编,张东旭、王斑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9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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