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象观念与汉赋“体国经野”的秩序认知

2021-12-10 08:33赵金平
华中学术 2021年3期
关键词:汉赋天子五星

赵金平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710119)

星象是星宿明暗、位置和结构等的变化,秦汉时期常将天上的星象与地理、人事、政事等联系在一起,使得星象之学介入政治生活并深刻影响了两汉的文化认知。汉赋以“体国经野”视角观察帝国建立、国都体制、疆域规划、国家秩序等,充分运用星象学说建构文本,形成了汉赋书写中常用的格套。研究者对汉赋中的天文描写进行了名物考释和文学意义的考察[1],然尚未全面探究汉赋中的星象描写在汉帝国的书写中,对刘汉政权合法性、制度合理性以及行政秩序适宜性进行的阐释。我们可以由此观察赋家如何以星象学说审视政治、行政以及社会秩序,并考察星象观念对汉赋“体国经野”秩序认知的作用方式。本文试论之。

一、星象与汉家天下合法性的阐释

古代政治文化极其重视天命与政权的关系,认为“帝王之起,必有天命瑞应自然之符”[2]。星象作为天命的重要征兆,是刘汉政权论证天命所归的重要依据。汉赋在书写汉帝国创建和帝王功业时,多以“五星聚东井”“顺斗极”以及与星象相关的“天人之符”等来论证汉家天下的合法性,宣扬帝国缔造者的功业。

(一)“五星聚东井”与秦亡汉兴

“东井”,是二十八宿之一的井宿,与秦之分地对应,为何要以五星聚集于秦地来预示刘汉的兴起呢?这是由五星与政治的关系决定的。《史记·天官书》云:“察日、月之行以揆岁星顺逆。……其所在,五星皆从而聚于一舍,其下之国可以义致天下。”[3]分野国对应的天区发生五星聚合的天象,预示此国将要强盛。《汉书·天文志》亦言:“凡五星所聚宿,其国王天下……五星若合,是谓易行:有德受庆,改立王者,掩有四方,子孙蕃昌;亡德受罚,离其国家,灭其宗庙,百姓离去,被满四方。”[4]五星聚合,对有德者而言意味着昌盛,对无德者而言则意味着灭亡。秦以暴政失天下,汉以仁义得天下,故赋家在“过秦”的思想中运用天象和天命来宣扬刘汉天下的合法性,其叙述有二:

一是秦因暴政失天下,汉顺应天命以义取天下。汉赋在铺写秦因暴政失天下的基础上,进而叙写汉之有天下是上天的授命,并以奇异星象“五星聚东井”等来加以佐证。杜笃《论都赋》云,秦“卒以并兼,桀虐作乱”,如夏桀一般暴虐无道,上天便将天下托付于大汉,“天命有圣,讬之大汉。大汉开基,高祖有勋……提干将而呵暴秦。蹈沧海,跨昆仑,奋彗光,扫项军,遂济人难,荡涤于泗、沂”[5]。言高祖在楚汉之争中扫灭项羽军队,发扬“彗星”除旧布新的作用,荡平天下。班固在《西都赋》中云“……亡秦之毒螫,危害极深”,“及至大汉受命而都之也,仰悟东井之精,俯协《河图》之灵。奉春建策,留侯演成。天人合应,以发皇明,乃眷西顾,寔惟作京”。言前汉之兴起及定都西都,五星的天象是重要的因素之一。

二是秦之天下乃天帝“误赐”,汉之天下承天受命。张衡《西京赋》云:“昔者,大帝说秦缪公而觐之,飨以钧天广乐。帝有醉焉,乃为金策,锡用此土,而翦诸鹑首。……然而四海同宅西秦,岂不诡哉!自我高祖之始入也,五纬相汁以旅于东井。”秦占有雍州之地、兼并天下,是天帝在“醉”的状态下做出的错误决定,正因“误赐”才会有秦之暴政和速亡,也就是说秦之天下并不是真正的受命于天。而刘邦初入关中时“五星聚东井”的星象预兆了刘汉的兴起及其真正的受命于天。关于秦穆公上天觐见天帝事,《史记·封禅书》云:“秦缪公立,病卧五日不寤;寤,乃言梦见上帝,上帝命缪公平晋乱。史书而记藏之府。而后世皆曰秦缪公上天。”[6]“秦谶于是出矣。”[7]秦缪公即秦穆公,上帝命秦穆公平定晋乱,是秦国为谋晋而编造的故事,“是秦人解释自己逐步强大、扩张并奠定统一基础的政治神话”[8]。而我们从《西京赋》的描述中可以得知这一宣扬秦顺应天命兼并天下的政治故事,在汉代已经发生了极大的转变,成为否定秦应有天下的故事。

“五星聚东井”预示汉之兴起的说法,早在刘邦初入关中时已经流传,《史记·张耳列传》载:“甘公曰:‘汉王之入关,五星聚东井。东井者,秦分也。先至必霸。楚虽强,后必属汉。’故耳走汉。”[9]此时项羽的军事实力强于刘邦,但是星象预示了天下归属于刘氏,这显然是刘邦集团的政治宣扬。且“五星聚东井”的发生时间尚有极大的不确定性,《汉书·天文志》将其发生的时间系于“汉元年十月”[10],但是此说受到诸多的质疑,如北魏高允认为金星和水星在冬十月不会出现于东井,崔浩推算五星聚合发生于七月[11]。苏轼也提出质疑:“方是时,沛公未得天下,甘、石何意谄之?”[12]今人张培瑜推算了汉初五星聚合的情形,认为其发生于汉二年三月[13]。但汉代士人将此天象视为重要的预兆来论说秦亡汉兴和汉家占有天下的合法性,如刘向上书成帝云:“汉之入秦,五星聚于东井,得天下之象也。”[14]《河图》:“刘受纪,昌光出轸,五星聚井。”[15]班彪《王命论》云:“始受命则白蛇分,西入关则五星聚。”[16]都以“五星聚东井”这一神异的星象来佐证刘氏的天命所归。

此外,赋家还以“顺斗极”的星象预言汉有天下是上天的意志。如扬雄《长杨赋》云:秦之暴政致使天下大乱,“于是上帝眷顾高祖。高祖奉命,顺斗极,运天关,横钜海,票昆仑。提剑而叱之,所麾城摲邑,下将降旗,一日之战,不可殚记”。“斗极”,北斗中也[17],“天关”指天关星。《史记·天官书》云:“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乡。”[18]《春秋合诚图》曰:“天皇大帝,北辰星也,含元秉阳,舒精吐光,居紫宫中,制驭四方,冠有五采。”[19]北斗星或北极星居于紫宫中央而控御四方。又《洛书》曰:“圣人受命,必顺斗极。”[20]赋作言汉高祖刘邦受命于天,驱使豪杰,扫灭暴秦,就好比“斗极”居于紫宫中央控制四方,运转天关星一般。

(二)“天人之符”与刘氏再受命

光武帝刘秀在推翻新朝、歼灭群雄的过程中非常重视谶纬之说和刘氏再受命理论的宣扬,其中号称“天人之符”的赤伏符是易学、占星学以及阴阳五行学的产物,预示了天下的归属,是光武帝刘秀非常重视的谶文。汉赋在两汉之际社会失序的历史语境中,运用星象学说宣扬了刘氏再受命的合法性,追述了光武帝刘秀中兴汉室的功业。

汉赋在描写两汉之际社会灾难的基础上,铺写了光武帝刘秀应合“天人之符”扫灭群雄、中兴汉室的功绩。如杜笃《论都赋》言王莽乘汉室衰微之时窃居关中,篡夺皇位,终因违背天意而被诛。之后又有更始帝刘玄、赤眉军等群雄混战,天下纷扰,“于时圣帝,赫然申威。荷天人之符,兼不世之姿。受命于皇上,获助于灵祇”。班固《东都赋》言王莽篡汉,汉祚中缺,之后天下的人们互相残杀,异常惨烈,“上帝怀而降鉴,致命乎圣皇。于是圣皇乃握乾符,阐坤珍,披皇图,稽帝文。赫尔发愤,应若兴云,霆发昆阳,凭怒雷震”。《洛都赋》亦云光武帝受命平乱,“体神武之圣姿,握天人之契赞。挥电旗于四野,拂宇宙之残难”。张衡《东京赋》也写汉祚中断,生灵涂炭,“我世祖忿之,乃龙飞白水,凤翔参墟。授钺四七,共工是除。欃枪旬始,群凶靡余”。其中“天人之符”“天人之契赞”“乾符”“四七”都是指赤伏符,据《后汉书·光武帝纪》载:“光武先在长安时同舍身强华自关中奉《赤炎符》,曰‘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21]此谶言预言了天下归于刘氏,成为刘秀集团重要的舆论宣传。刘秀还在即位告天的祝文中将谶文改为“刘秀发兵捕不道,卯金修德为天子”[22]。可见,汉赋运用谶文符应和星象征兆是其叙写刘氏再受命合理性的重要方式。

汉赋还在具体叙述光武帝刘秀扫灭群雄的事迹中,运用星象来展现其受命于天的正义性和声势之浩大。崔篆《慰志赋》述:汉室中微,上天眷顾汉家,再受命于光武帝刘秀,使汉室中兴,即“皇再命而绍恤兮,乃云眷乎建武。运欃枪以电扫兮,清六合之士宇。圣德滂以横被兮,黎庶恺以鼓舞”。“欃枪”,即天欃星和天枪星,二星皆主兵,比喻刘秀领导下的军队以迅猛之势扫灭群雄。《论都赋》云:刘秀应图谶之言,承上天之命,获神灵保佑,指挥军队四处征战,“要龙渊,首镆铘,命腾太白,亲发狼、弧。……乃廓平帝宇,济蒸人于涂炭,成兆庶之亹亹,遂兴复乎大汉”。“太白”,即金星,为天之将军;“狼弧”,即天狼星,主兵象。天上的将星和主兵之星皆供刘秀调遣,最终平定四方,中兴了汉王朝。

崔骃《反都赋》更是将光武帝刘秀视为神人,“收翡翠之驾,据天下之图。上圣受命,将昭其烈。潜龙初九,真人乃发。上贯紫宫,徘徊天阙。握狼狐,蹈参伐。陶以乾坤,始分日月”。天帝将河图洛书授予刘秀,令其秉受天意、建立功业。“紫宫”是天帝的居所紫微宫;“天阙”是紫微垣左右枢的阊阖门;“狼狐”是主兵象的天狼星;“参伐”是主兵象的参星和伐星。此言光武帝刘秀上应星象,以武力平定天下。《东京赋》云光武帝“授钺四七,共工是除。欃枪旬始,群凶靡余”。张衡将刘秀手下的二十八将比拟为天上的二十八宿[23],将军队比作主兵象的天欃星、天枪星和旬始星,它们在刘秀的领导下应合谶言、扫灭动乱。

综上,在秦汉、两汉之际社会动乱的背景下,汉赋作家将佐证天下归属的奇异星象融入两汉缔造者的功业事迹书写中,论证了刘氏拥有天下和中兴汉室的合法性。这也是汉赋作家自觉践行“润色鸿业”的时代使命,在汉赋“体国经野”的宏大叙事中,将两汉政治文化建设中政权的合法性问题予以文学表述。

二、星象与汉代制度合理性的理解

星宿观测、星官体系及其理论建构在汉代得到了长足发展,《史记·天官书》综合先秦以来的天文学知识,将整个星区划分为五宫,建立了星官体系。《汉书·天文志》云:“凡天文在图籍昭昭可知者,经星常宿中外官凡百一十八人名,积数七百八十三星,皆有州国官宫物类之象。……此皆阴阳之精,皆本在地,而上发于天者也。”[24]张衡《灵宪》云:“星也者,体生于地,精成于天,列居错峙,各有逌属。……在野象物,在朝象官,在人象事,于是备矣。”[25]古人依据人间的模式建立了星宿体系,又将天上的体系与人间的模式组建成一个系统,这样承天受命的天子便以天上的秩序为模范来设立制度。汉赋正是通过铺写宫室布局、建筑形制和官制设置的摹拟天象,宣扬了汉家制度的合理性。

(一)宫室布局规摹天象

古代都城及其宫室建筑是国家权力中心和皇权的象征,是社会宗法礼制、文化传统和主流思想的集中反映。汉赋在铺写都城宫室布局时,运用星象来作比,将人间的帝王之都与天上的天帝居所相对应,以此来展现帝王对天下秩序的控制,并以富丽堂皇和规模巨大的建筑群来树立天子的权威。

《西都赋》写西汉长安宫室布局:“其宫室也,体象乎天地,经纬乎阴阳,据坤灵之正位,放太紫之圆方。”言宫室的整体布局上参天象,合乎阴阳,建造在八方的中心,仿照天帝所居“紫宫”和五帝之廷“太微”的模式。《尚书·说命》云:“明王奉若天道,建邦设都。”孔安国传曰:“天有日月北斗五星二十八宿,皆有尊卑相正之法,言明王奉顺此道,以立国设都。”[26]帝王象天设都是为了明尊卑之法和礼制秩序。在皇城中,天子行政及所居之“未央宫”位于宫殿建筑群的中央,“徇以离殿别寝,承以崇台闲馆,焕若列星,紫宫是环”[27]。四周的行宫、台阁楼馆围绕着未央宫,好像二十八宿围绕着紫微宫一般。在宫室的周围,“周以钩陈之位,卫以严更之署,总礼官之甲科,群百郡之廉孝”[28],钩陈星,属紫微垣,共六星,此处比喻宫禁宿卫譬如钩陈星一般环绕着宫室。

张衡《西京赋》也以“未央宫”为中心来铺陈长安宫室的布局:“正紫宫于未央,表峣阙于阊阖。”言未央宫建筑群的布局也是模仿天上的紫微宫来建造的。未央宫四周有众多的宫室,“朝堂承东,温调延北。西有玉台,联以昆德。嵯峨崨嶫,罔识所则。若夫长年神仙、宣室玉堂,麒麟朱鸟、龙兴含章,譬众星之环极,叛赫戏以辉煌”。赋家将未央宫比作“北极星”,将高大巍峨的宫殿建筑群比作众星,众多宫室环绕的未央宫就像被众星簇拥着的北极星一样尊崇和耀眼。园池建造也模仿星象,“乃有昆明灵沼,黑水玄址。……牵牛立其左,织女处其右,日月于是乎出入,象扶桑与濛汜”。将整个昆明池比拟为天上的银河,池东、西的牵牛、织女雕塑象征天河里的牵牛星和织女星。“扶桑”“濛汜”乃日之出入之处,赋文极言池之广大,日月可出入其中。汉赋在铺写宫室布局时,将帝王居所与星象相对应,不仅言其制度符合天象,也宣扬了天子的权威。

(二)建筑形制模拟天象

建筑形制的规矩天象可分为两类,一是礼制建筑的形制多规摹天地,如张衡《东京赋》写明堂的建筑结构:“乃营三宫,布教颁常。复庙重屋,八达九房。规天矩地,授时顺乡。”正是《白虎通义·明堂》所言:“明堂上圆下方,八窗四闼,布政之宫,在国之阳。上圆法天,下方法地,八窗象八风,四闼法四时,九宫法九州。”[29]明堂的屋顶为双层结构,一室四面,八个窗子和九个房间,其上圆拟天,下方似地,上圆下方是对天地结构“盖天说”的模拟。其内部结构也应合天象,故《文选》李善注引刘向《七略》云:“王者师天地,体天而行。是以明堂之制,内有太室,象紫微宫;南出明堂,象太微。”[30]辟雍的形制,李尤《辟雍赋》云:“辟雍岩岩,规圆矩方。阶序牖闼,双观四张。流水汤汤,造舟为梁。”中心为方形,四周水圆如璧,亦象征天地。灵台的建造也参照天象。班固《两都赋》之《灵台诗》云:“三光宣精,五行布序”,言灵台之形制上应日、月、星,下合五行。《礼含文嘉》云:“礼天子灵台,所以观天人之际、阴阳之会也。揆星度之验征、六气之端应,神明之变化,睹因气之所验,为万物获福于无方之原。”[31]灵台的建造顺应天道,是观测天象、阴阳和考察灾祥之所。

(三)法天以设官

天子所设官制应取象于天,董仲舒云:“王者制官……备天数以参事,治谨于道之意也。……尽人之变,合之天,唯圣人者能之,所以立王事也。”[33]《汉书·艺文志》亦云:“法天地,立百官。”[34]汉朝在设置官制时强调法天以设官,须顺应天道,使人事制度与天道保持一致。法天置官强调顺应天道和官制的合理性,正如王充所言:“天官百二十,与地之王者无以异也。地之王者,官属备具,法象天官,秉取制度。天地之官同,则其使者亦宜钧。官同人异者,未可然也。”[35]王符也指出:“王者法天而建官,自公卿以下,至于小司,辄非天官也?是故明主不敢以私爱,忠臣不敢以诬能。”[36]法天以置官的目的就是为了使人们相信官制是顺天而设的,是以上天和神的意志为依据的,并要求包括最高统治者在内的所有人都必须维护它。

汉赋书写官制也以天象比拟,如刘歆在《遂初赋》中借用星象描述昔日的遭际:“昔遂初之显禄兮,遭阊阖之开通。跖三台而上征兮,入北辰之紫宫。备列宿于钩陈兮,拥大常之枢极。总六龙于驷房兮,奉华盖于帝侧。”“三台”本指太微垣北斗星东南的六颗星,“在人曰三公,在天曰三台”[37]。“北辰”本指北极星,此处比喻天子。“列宿”即众星,比喻各级官吏。“钩陈”为钩陈星,比喻后宫。“枢极”指北斗星和北极星,比喻最高权力中心。驷房,指天驷星和房星,“主车驾”[38]。刘歆借用星宿表明昔日为大司空属官,居于三公之列,可以出入皇帝的宫禁,处在保护皇宫的重要位置上,又担任奉车都尉,在车前侍奉君王。作者还借用星象来描述请求外任的原因:“惟太阶之侈阔兮,机衡为之难运。惧魁杓之前后兮,遂隆集于河滨。”“太阶”即三台星,比喻三公。“机衡”指北斗星座,喻天子政令。“魁杓”,指北斗七星,比喻得势的权贵。刘歆用星象来映射自己面对三公的骄横,朝政的崩弛,因惧怕遭遇不测,故请外任。

可见,汉赋通过铺写天子之都城、宫室、建筑及其所设官制的模拟天象,将天子所处的权威之域与天上天帝所辖的“三垣二十八宿”相对应,以此来宣扬汉家制度的合理性,也展现了天子的权威。

三、星象与行政秩序适宜性的关联

观象授时、顺时行政是古代政治生活开展的重要前提,汉赋作家在华丽地呈现帝王朝政、巡行、游猎、祭祀等国家重要活动的过程中,将星象与行政秩序的运行紧密关联,宣扬帝王的行政举措和国家秩序的运行契合神明、顺天应时,进而营造了太平气象,寄托了美政理想。

(一)天子行政的顺天应时

观象治历,授民以时,是中国古代天文学的基本内容。“礼以顺时”[39],“故作大事必顺天时”[40],王朝统治者以顺时行令为理想的行政模式。故汉赋在叙写汉代美政时也强调顺应时令,如《东京赋》按照“礼以顺时”的原则,依次铺陈东汉的永平之政。先写夏历正月初一(“孟春元日”),是所谓日之朝、月之朝和岁之朝的“夏正三朝”,其时举行朝会,包括接受朝贺、询问政事、燕飨、纳谏、招贤等;次写农历上辛,天子郊祀天地时,冠服、车驾、礼乐之盛,军容之整;次写祭祀天地,望祀山岳河川之神,以及明堂、宗庙祭祀;次写房星于立春之日早晨见于南方天中(“农祥晨正”)时,为农事开始之时,天子躬耕籍田,鼓励农耕;次写春三月之时(“春日载阳”),行辟雍大射之礼;次写孟冬之月即夏历十月(“日月会于龙狵”),行养老而恤民事;次写夏历十一月(“岁惟仲冬”),举行校猎;最后是一年之末,行大傩之礼。天子一年的施政、行礼和国家秩序的运行都是顺应天象,按照时节来进行的。

其中,写天子郊祀之车驾和军队,“清道案列,天行星陈”,如天之运转,群星之陈列。写天子行辟雍合射之礼:“于是皇舆夙驾,于东阶,以须消启明,扫朝霞,登天光于扶桑。天子乃抚玉辂,时乘六龙。发鲸鱼,铿华钟。大丙弭节,风后陪乘。摄提运衡,徐至于射宫。”天子乘舆出行在星落、霞消、日出之时,天子车驾“摄提运衡”,摄提星是福瑞之星,也可测定时节。玉衡星是北斗第五颗星,与第六颗星开阳、第七颗星摇光组成斗炳形,也用于厘定时节。故赋家用“摄提运衡”来形容天子的举措和德行符合礼制、顺时应令。

汉赋颂扬德政也以顺天应时为准则。如扬雄《长杨赋》称颂文帝尚节俭的美政:“是以玉衡正而泰阶平也。”“玉衡”是北斗第五星,玉衡星明亮,在汉代被赋予尚节俭的内涵[41],故“玉衡正”指天子行美政。“泰阶”,指三台星,对应三公,借指国家机构,故“泰阶正”乃言国家太平。扬雄此言来源于《尚书·舜典》:“在璿玑玉衡,以齐七政。”孔颖达疏引马融云:“日月星皆以璿玑玉衡度知其盈缩进退失政所在。圣人谦让犹不自安,视璿玑玉衡以验齐日月五星行度,知其政是与否,重审己之事也。”[42]可见玉衡星或北斗星的变化预示了施政的美恶。赋之以星象之兆颂美汉文帝尚节俭、行德政,故天下大治、国家太平。

(二)天子祭祀、巡行中的星神

汉代在承继周秦祭祀礼仪和制度的基础上,结合现实政治的需求,建立了祭祀体系和模式,用以宣扬帝王的权威和皇权的神圣性。汉赋在国家祭祀活动的描写中常用星神来加以表现,如扬雄《甘泉赋》写皇帝去甘泉宫祭祀:“于是乃命群僚,历吉日,协灵辰,星陈而天行。诏招摇与太阴兮,伏钩陈使当兵,属堪舆以壁垒兮,梢夔魖而抶獝狂。八神奔而警跸兮,振殷辚而军装。”在良辰吉日,赴甘泉宫祭祀的皇帝车驾队伍像众星布列、斗转星移,前行者举着画有招摇星和太岁星的旌旗在前面开路,还有钩陈星(神)掌控军队的前行。甘泉宫的祭祀场景:“于是钦祡宗祈,燎熏皇天,招摇泰一。”“泰一”也作太一,在汉代拥有双重的神格,既是尊贵的星神,也是最高的天神,其至尊之位的确立,是汉代大一统需求在郊祀制度中的体现。扬雄《河东赋》写汉成帝赴汾阴祭祀地神:“于是命群臣,齐法服,整灵舆,乃抚翠凤之驾,六先景之乘,掉犇星之流旃,彏天狼之威弧。”“奔星”是流星,星占学认为流星是“天使”[43],作为上天的使者被绘于旌旗上。天狼星和天弧星,主兵,可防御盗贼,也被绘于军旗上。祭祀仪仗旗帜上的星神是天子权威的象征。

汉赋作家也运用星象来描写帝王巡行。光武帝定都洛阳后,于建武十八年西巡前汉旧京,《论都赋》叙写了此次西巡:“升舆洛邑,巡于西岳。推天时,顺斗极,排阊阖,入函谷,观阸於崤、黾,图险於陇、蜀。……遂天旋云游,造舟于渭,北航泾流。”光武帝出行时“推天时,顺斗极”,这是因为北斗七星是人们观象授时的基本参考,可以“分阴阳,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皆系于斗”[44]。天上北斗还是人间帝王的象征,“斗为帝令,出号布政,授度四方……斗为人君之象,而号令之主也”[45]。“圣人受命,必顺斗极”,顺斗极预示了受命而王,君权神授。光武帝通过巡视军事要塞,拜谒先王陵寝,祭祀神灵等一系列活动,借以宣扬自我的正统地位和刘氏再受命的合法性。杜笃用“天旋云游”来描述帝王在旧京的视察活动,意在表示天子的行为顺应了天道运行的规律。

(三)校猎中的星象描写

校猎和校猎礼仪是国家治理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汉代校猎是讲武活动中进行的、具有军事训练性质的一项礼仪制度”[46]。汉代帝王大多热心于校猎活动,汉赋对此进行了铺写,如扬雄《羽猎赋》写汉成帝在元延二年畋猎出行时的盛大场景,天子的仪仗:“靡日月之朱竿,曳彗星之飞旗。……涣若天星之罗……欃枪为闉,明月为候,荧惑司命,天弧发射,鲜扁陆离,骈衍佖路。”出行队伍的旗帜上绘有日、月、北斗星和彗星,护卫的士卒像众星列布,并以天欃星和天枪星为城,以日月为伺望敌情的哨所,以天帝的使者荧惑星[47]主管行令,令天狐星发射弓箭。“于是天子乃以阳鼂始出乎玄宫,撞鸿钟,建九旒,六白虎,载灵舆,蚩尤并毂,蒙公先驱。立历天之旂,曳捎星之旃”,“阳鼂”,颜师古注曰:“阳朝,日出之后也。”[48]天子田猎出行有固定的时间,即日出之后从北宫出发,其前驱有“蚩尤”和“蒙公”星[49]护卫,极言天子之神威。

《西京赋》也写天子游猎时的情形:“天子乃驾彫轸,六骏驳。……建玄弋,树招摇。栖鸣鸢,曳云梢。弧旌枉矢,虹旃蜺旄。”军旗上绘有玄弋星、招摇星,旗子飘动如弧星和枉矢星划过夜空的形态,以象征天讨。张衡将天子车驾出行比拟为天帝出行,“华盖承辰,天毕前驱”,天帝出行时,华盖九星托着北辰星运转,主狩猎的天毕星在前面开路,映射到人间则为天子田猎的队伍行进如斗转星移,顺天而行。可见,汉赋作家运用星象与行政秩序运行的关联性,将敬天顺时、星神崇拜等观念融入朝政、祭祀、巡行、校猎等国家重大活动的描写中,歌颂了天子顺天行政的理想美政,并塑造了天子承天受命的神圣性和权威性。

汉赋作家以一种帝国式的宏大叙事,全方位地书写了汉帝国政治生活的各个方面,其间运用星象或将星象融入汉帝国创建、制度建构和行政秩序等的文本叙述中,利用星象与政治的关系,论证和阐释了刘汉政权的合法性、汉家制度的合理性以及行政秩序运行的适宜性等问题。“体国经野”的汉赋通过强调和展示帝国政治与天象的关系,来持续地强化天子的权威和证立王朝的正统性,进而完成“润色鸿业”的时代使命。

注释:

[1] 参见薛丽芳:《汉赋天文元素研究—兼论其与汉代思想政治之关系》,河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5年;赵金平:《汉代京都赋天文类名物探析》,《华北电力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甄尽忠:《汉赋中的天文星占意象》,《星占学与汉代社会研究》第八章第一节,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第282~292页,等。此类研究对汉赋中的天文类名物进行了考释,并对其思想文化进行了初步探析。

[2] (汉)傅干:《王命叙》,(唐)欧阳询:《艺文类聚》卷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89页。

[3] (汉)司马迁:《史记·天官书》,《史记》卷二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312页。

[4] (汉)班固:《汉书·天文志》,《汉书》卷二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286~1287页。

[5] 以下文中所引汉赋作品,均参见费振刚、仇仲谦、刘南平校注:《全汉赋校注》,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5年。

[6] (汉)司马迁:《史记·封禅书》,《史记》卷二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360页。

[7] (汉)司马迁:《史记·赵世家》,《史记》卷四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787页。

[8] 蒋晓光:《〈西京赋〉中秦穆公故事源流考》,《求索》2017年第5期,第122~128页。

[9] (汉)司马迁:《史记·张耳列传》,《史记》卷八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581页。

[10] (汉)班固:《汉书·天文志》,《汉书》卷二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301页。

[11] (北齐)魏收:《魏书·高允列传》,《魏书》卷四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068页。

[12] (宋)苏轼:《辨五星聚东井》,《东坡志林》卷三,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65页。

[13] 张培瑜:《五星合聚与历史记载》,《人文杂志》1991年第5期,第103~107页。

[14] (汉)班固:《汉书·刘向传》,《汉书》卷三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964页。

[15] [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纬书集成》(下),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223页。

[16] (汉)班固:《汉书·叙传》,《汉书》卷一百上,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4212页。

[17] (晋)郭璞注,(宋)邢昺疏:《释地》,《尔雅注疏》卷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210页。

[18] (汉)司马迁:《史记·天官书》,《史记》卷二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291页。

[19] [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纬书集成(中)》,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767页。

[20] [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纬书集成(下)》,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285页。

[21] (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光武帝纪》,《后汉书》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1页。

[22] (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光武帝纪》,《后汉书》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2页。

[23] (元)王幼学:《资治通鉴纲目集览》云:“四七二十八也,自高祖至光武初起,合二百二十八年,即四七之际也。或谓光武以二十八岁起兵,故云四七之际。又二十八将,亦应四七之数。”见(宋)朱熹撰,清圣祖批:《御批资治通鉴纲目》卷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689册,第523页;清代邓方《云台二十八将赋(以图画中兴功臣于云台为韵)》云:“摹形则斗宿相符……将应四七之数”,参见马积高:《历代辞赋总汇(清代卷)》第21册,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20791页。

[24] (汉)班固:《汉书·天文志》,《汉书》卷二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273页。

[25] (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天文志十》,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3216页。

[26] (汉)孔安国传,(唐)孔颖达疏:《说命中》,《尚书正义》卷十,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249页。

[27] (南朝宋)范晔:《后汉书·班固列传》,《后汉书》卷四十上,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340页。

[28] (南朝宋)范晔:《后汉书·班固列传》,《后汉书》卷四十上,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341页。

[29] (汉)班固撰集,(清)陈立疏证:《明堂》,《白虎通疏证》卷六,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265~266页。

[30] (南朝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1页。

[31] [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纬书集成》(中),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495页。

[32] 赵俊玲:《文选汇评(一)》,南京:凤凰出版社,2017年,第160页。

[33] (汉)董仲舒著,苏舆撰:《官制象天》,《春秋繁露义证》卷七,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214~216页。

[34] (汉)班固:《汉书·艺文志》,《汉书》卷三十,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725页。

[35] (汉)王充:《纪妖篇》,《论衡校释》卷二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916~917页。

[36] (汉)王符撰,王继培笺:《贵忠》,《潜夫论笺校正》卷三,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08页。

[37] (唐)房玄龄,等:《晋书·天文志上》,《晋书》卷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93页。

[38] (汉)司马迁:《史记·天官书》,《史记》卷二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296页。

[39] (周)左丘明传,(晋)杜预注,(唐)孔颖达正义:《成公十六年》,《春秋左传正义》卷二十八,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775页。

[40] (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礼器》,《礼记正义》卷二十四,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751页。

[41] 《孝经援神契》云天子“用乐声音淫佚,则第五星不明”。[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纬书集成》(中),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990页。

[42] (清)孙星衍:《尧典》,《尚书今古文注疏》卷一,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36页。

[43] (唐)房玄龄,等:《晋书·天文志中》,《晋书》卷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28页。

[44] (汉)司马迁:《史记·天官书》,《史记》卷二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291页。

[45] [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纬书集成》(中),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647页。

[46] 曹胜高:《汉赋与汉代制度:以都城、校猎、礼仪为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31页。

[47] 荧惑为灾星,也是星神、天帝的使者,《汉书·郊祀志下》载汉宣帝时“又立岁星、辰星、太白、荧惑、南斗祠于长安城旁”,参见(汉)班固:《汉书·郊祀志》,《汉书》卷二十五下,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250页;《论衡·变虚》云:“荧惑,天使也。”参见(汉)王充:《变虚篇》,《论衡校释》卷四,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207页。

[48] (汉)班固:《汉书·扬雄传》,《汉书》卷八十七上,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545~3546页。

[49] 参见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1916~1917页。此处“蚩尤”“蒙公”并非指人,“朱珔曰:诸赋叙乘舆扈从,多指星辰,不应忽及蒙恬。《史记·天官书》:昴曰髦头。《汉书·天文志》‘髦’作‘旄’。《广雅》亦云:昴谓之旄头。《晋书·天文志》:昴、毕间为天街。天子出,旄头、毕以前驱,正合此先驱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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