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驹
在人类社会的不同发展阶段上,“剥削”作为一种道德概念和现实存在,或隐或显地体现为某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财物乃至人身的侵吞和占有,并且在总体上呈现出越来越隐蔽、彻底、广泛的趋势。例如,在奴隶社会中,奴隶的劳动能力和劳动产品归奴隶主所有;在封建社会中,土地主具有要求佃农进行强制劳动并攫取其劳动成果的权力。在上述两种社会中,人们能够清楚地看到这种剥削是如何发生的。然而,当资本主义制度把劳动力变为商品,并且通过表面(形式上)平等、深层(实质上)不平等的雇佣劳动,把“剥削”替换为不那么刺眼的“交换”时,资本家对工人阶级的支配和剥削就隐匿于我们的视线之外了。就此而言,马克思《资本论》的重要意义就在于,它揭示出资本主义制度仍然是一种充斥着剥削和异化的社会制度。资本主义社会由两个相互对立、互不交叉的阶级即资本家和工人阶级构成,有学者指出:“当社会的基本结构是建立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两个主要阶级对可转让的生产性财产的完全不平等之占有的基础之上的时候,剥削就产生了。”(1)罗尔斯:《政治哲学史讲义》,杨通进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348页。在这种剥削之下,工人自由自觉的劳动进一步沦为“异化劳动”,因此,“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绝不意味着自由和平等,而是意味着资产阶级的剥削和奴役,进一步说,资本主义只是古代奴役关系的现代变种而已。”(2)王庆丰:《哲学的切问与近思》,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第224-225页。
如果说从奴隶社会到工业资本主义社会,剥削经历了一个由“显”到“隐”的过程,那么,当资本的形态发展到最抽象、最高级的金融资本乃至数字资本,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就更加隐蔽和彻底了。韩炳哲指出,我们生活在后马克思主义时代,剥削方式由原本被动的“他人剥削”转化为主动的“自我剥削”。在这种情况下,工人被塑造成追求绩效的企业主,“每个人都是自己企业的自我剥削者。主人和奴仆寄生于同一人,就连阶级斗争都变成了与自我进行的内部斗争。”(3)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关玉红译,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第7页。这种剥削方式的转变引发了一系列相关问题。就个人而言,主体对绩效的追求能否构成一种“自我剥削”?“自我剥削”所导致的异化劳动是否会随之呈现出新的表现形式?“自我剥削”为何同时伴随着主体的“自我实现”和“自我毁灭”?就社会而言,这种隐匿的新型剥削方式能否真正冲淡和化解尖锐对立的资本家与工人之间的阶级矛盾?“自我剥削”究其实质而言,是否仅仅是“他者剥削”在当代的新表现?这一连串问题都指向人的生存境况。以“剥削”方式的转换为透视镜进行分析,不仅能够在生存论层面关涉人的实际存在和生活方式,而且可以在思想层面深化和推动马克思“异化劳动”理论。
从源头上看,“他者剥削”和“自我剥削”的逻辑起点都在于“劳动力成为商品”。1891年恩格斯在为《雇佣劳动与资本》单行本写的导言中指出:“在我们当代的资本主义社会里,劳动力是商品,是跟其他的商品一样的商品,但却是一种完全特殊的商品。这就是说,这个商品具有一种独特的特性:它是创造价值的力量,是价值的源泉,并且——在适当使用的时候——是比自己具有的价值更多的价值的源泉。”(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08页。这意味着,工人出卖给资本家的不是他的劳动,而是他的劳动力。劳动力作为商品的特殊之处在于,它包含着工人创造价值的无限潜能,即不仅能够创造价值,还能够创造剩余价值。马克思指出,“剩余价值率是劳动力受资本剥削的程度或工人受资本家剥削的程度的准确表现”(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52页,第306页,第480页。,剩余劳动与必要劳动之比就是剩余价值率。为了提高剩余价值率,必须在最大程度上剥削工人。为此,延长剩余劳动时间、缩短必要劳动时间、节约不变资本、提高劳动强度等,都是资本家在剥削工人时所采用的常用手段。因此,把劳动力当作僵死的商品买卖,表面上是工人与资本家之间的公平交易,实质上却是作为“他者”的资本家披着合法性的外衣强制剥削和占有工人通过剩余劳动所创造的剩余价值。
对“剩余价值”的无止境追求,使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触及整个劳动过程的方方面面。在时间利用方面,资本对剩余劳动的贪欲“不仅突破了工作日的道德极限,而且突破了工作日的纯粹身体的极限。它侵占人体成长、发育和维持健康所需要的时间。它掠夺工人呼吸新鲜空气和接触阳光所需要的时间。它克扣吃饭时间,尽量把吃饭时间并入生产过程本身。”(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52页,第306页,第480页。在劳动强度方面,“当法律使资本永远不能延长工作日时,资本就力图不断提高劳动强度来补偿,并且把机器的每一改进变成一种加紧吮吸劳动力的手段。”(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52页,第306页,第480页。随着机器运转速度的大大加快,工人看管机器所需的劳动量使人筋疲力尽,劳动强度达到损害工人健康的程度。在节约劳动条件方面,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把浪费工人的生命和健康,压低工人的生存条件本身,看作不变资本使用上的节约,从而看作提高利润率的手段……这种节约的范围包括:使工人挤在一个狭窄的有害健康的场所,用资本家的话来说,这叫作节约建筑物;把危险的机器塞进同一些场所而不安装安全设备;对于那些按其性质来说有害健康的生产过程,或对于象采矿业中那样有危险的生产过程,不采取任何预防措施,等等”(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01页。。在工资方面,“最低和唯一必要的工资额就是工人在劳动期间的生活费用,再加上使工人能够养家糊口并使工人种族不致死绝的费用。按照斯密的意见,通常的工资就是同‘普通人’即牲畜般的存在状态相适应的最低工资。”(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15页,第159-160页。
在马克思所处的早期工业资本主义时代,资本家与工人阶级处于相互对立的两极,二者之间矛盾尖锐,水火不容。我们可以将这种剥削方式称为“他者剥削”,即本应是主体的工人被“他者”(资本或资本家)奴役和压迫。“他者剥削”使劳动活动不再是人的生命的本质力量的展现,进而导致劳动者同他的劳动产品、劳动活动相异化,导致劳动者同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人同人相异化。此时,劳动的异化和外化表现为工人“在自己的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因此,他的劳动不是自愿的劳动,而是被迫的强制劳动……只要肉体的强制或其他强制一停止,人们就会像逃避鼠疫那样逃避劳动”(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15页,第159-160页。。可以看出,在“他者剥削”这种方式中,被剥削者是被动的和不情愿的,延长工作日、增加劳动强度等剥削方式都是一种外在于主体的手段,无法在劳动者的内心深处得到认同。与之相反,“自我剥削”作为数字时代下剥削的新方式,不再是一种外在于主体的手段,而是以主体自身的积极劳动和自愿奉献为前提和基础。当剥削者由“他者”转换为“自我”,剥削者和被剥削者合为一体,资本家与工人阶级之间的矛盾就看似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
韩炳哲指出:“在新自由主义政权中,剥削不再以异化和去现实化的方式进行,而变成了自由和自我实现(Sich-Verwirklichung)。这里没有作为剥削者的他者,而是自我心甘情愿地压榨自身,基于一种完善自我的信念。”(11)韩炳哲:《他者的消失》,吴琼译,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第57页。当遵循绩效逻辑的数字资本主义时代来临,韩炳哲将阿甘本生命政治语境中的“至高权力”与“赤裸生命”、马克思语境中的“资本家”和“工人阶级”这两个极端相互融合,指出,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他者”已经消失,施暴者也就是受害者,剥削者等于被剥削者。简言之,“新自由主义政权将他人剥削(Fremdausbeutung)转变成波及所有阶级的自我剥削(Selbstausbeutung)。”(12)韩炳哲:《倦怠社会》,王一力译,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第94-95页。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原本强制性的“你应当”变成激励式的“你能够”,“自我剥削”主要表现为劳动者不得不为了追求绩效而自愿拼尽全力工作,“除了不受时间和劳务合同束缚的自由职业者和个体户,经常被人用来形容工作的词汇有‘热衷于工作’‘热心工作’‘埋头工作’‘工作投入’等。表达充实感,可以说‘有干劲’‘互相竞争’;希望得到别人的承认,可以说‘做得到’;表示达成动机,可以用‘自豪’‘名誉”等。‘喜欢工作’、认为工作‘有趣’等说法也很常见。可以说上述词汇所表示的内心活动都是造成自发性过劳的契机。尽管如此,如果没有某种强制、压力、竞争、奖励或制度性动机的存在,纯然‘自发的’过度劳动几乎是难以想象的。”(13)森冈孝二:《过劳时代》,米彦军译,新星出版社,2019年,第141页。从这些与工作相关的词汇可以看出,加速社会下绩效成果的裹挟和资本逻辑对主体自身欲望的利用,都构成推动主体进行彻底“自我剥削”的重要因素。
从“他者剥削”到“自我剥削”的转变,表面上是剥削形式的改变,实质上是主体自身及其所处社会环境的变化。在《精神政治学》中,韩炳哲巧妙地用德勒兹关于“鼹鼠与蛇”的生动比喻,深刻地剖析了两种剥削方式和剥削主体的特点。鼹鼠生存在封闭的规训社会中,被迫服从一系列命令和要求;蛇则生存于灵活的控制社会,受控于各种即时的数字化信息指令。我们可以将早期工业资本主义社会视作规训社会,将工人阶级这种被他者规训的服从主体视为鼹鼠的代表。不过,工人的驯顺只是表面上的,只要外部的监视和强制一解除,工人就会停止和逃避劳动。与此相对应,当代数字资本主义社会是一种控制社会,并且是更彻底、更隐蔽、更高级的控制社会,而控制社会之中主动进行劳动的绩效主体,则是蛇的代表。“从鼹鼠到蛇、从主体到客体的过渡,并非一种新的生存方式的开启,而是一种突变,即同一种资本主义的扩张。鼹鼠具有局限性的活动束缚了生产力,即使它再怎么乖乖地工作,也无法超越一定的生产力水平。然而,蛇却能通过新的活动方式打破这种束缚。这样,资本主义体系为了创造更大的生产力由鼹鼠模式转化为蛇模式。”(14)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关玉红译,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第24页。
这种剥削方式的转变,一方面勾勒出从服从主体(鼹鼠)到绩效主体(蛇)的转变,另一方面也表明,“自我剥削”只是与资本形态发展相伴而生的剥削方式的新表现,究其本质而言,仍旧没有脱离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范畴,劳动主体依然受资本形而上学的统治。主体在资本的宰制下进行劳动,为了资本增殖而非自己的劳动需要而工作,无疑能够构成一种剥削,只是这种剥削不如“他者剥削”那样显而易见。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主体的“自我剥削”主要表现为在加速主义下的绩效劳动和竞争逻辑。帕森斯(Talcott Parsons)把竞争原则界定为现代性的核心原则。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向来充满竞争,除福利国家的分配原则以外,社会生活中大部分领域的分配原则都是竞争逻辑。“由于在竞争当中的判决与区分原则是成就,因此,时间,甚至是加速逻辑,就直接处于现代性分配模式的核心当中。成就被定义为每个时间单位当中的劳动或工作(成就=工作除以时间,像物理学的公式所做的那样),所以,提升速度或节省时间就直接与竞争优势的获得有关。或是,有的人不求有功,只求保持原本的地位。”(15)罗萨:《新异化的诞生》,郑作彧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3页。在这样的工作速率下,主体如果想要在竞争愈发激烈的社会中立足,就必须在单位时间内用更高的效率完成更大的工作量,以便获得更多的绩效奖励。与此同时,随着数字通信技术的飞速发展,不论主体处于什么位置,工作总是如影随形。这样一来,原本剥削劳动者的“他者”仿佛退隐出历史舞台。为了立足于高度数字化的社会,人们必须在绩效劳动和竞争逻辑的旋涡中剥削自身,“自我剥削”成为无可避免地事情。
“劳动”作为人的本真生命活动,本应能够充分发展人的体力与智力,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然而,当劳动力在资本主义生产中成为商品,以雇佣劳动为主导形式的劳动受到资本的剥削和宰制,人的自由自觉的创造性活动沦为仅仅具有剥削性和封闭性的异化劳动。就主体的生存方式而言,不论是“他者剥削”还是“自我剥削”,都会给劳动者的身心带来不同程度的损害,阻碍劳动者的自由全面发展。基于两种剥削方式的紧密关联,当我们追问“自我剥削”在主体层面所导致的现实后果时,也可以从“他者剥削”的异化表现中获得一些启发。具体来说,在工业资本主义时代,“他者剥削”所导致的劳动异化极大地破坏了人的身体素质和发展潜能,使人在“种生命”和“类生命”(16)此处的“种生命”与“类生命”概念源于高清海先生的“类”哲学思想。“种生命”是自然赋予人的“自然生命”,属于人与动物所共同拥有的本能生命、肉体生命;“类生命”则是超越了前者的“自为生命”,是在“种生命”的基础上由人自觉创立的富有价值内涵的生命。参见高清海等:《人的“类生命”与“类哲学”》,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7页。的双重层面被奴役、压迫、剥削,这一点在恩格斯根据亲身观察和可靠材料所撰写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从“种生命”的维度看,工人在恶劣的劳动环境中进行长时间、高强度的工作,极大地损害了他们的身体健康,“例如在纺纱工厂和纺麻工厂里,屋子里都飞舞着浓密的纤维屑,这使得工人,特别是梳棉间和刮麻间的工人容易得肺部疾病……把这种纤维屑吸到肺里去,最普通的后果就是吐血、呼吸困难而且发出哨音、胸部作痛、咳嗽、失眠,一句话,就是哮喘病的各种症候,情形最严重的最后就成为肺结核……除了所有这些疾病和畸形,工人还会成为残废。机器上的工作常常酿成许多相当严重的不幸事件,结果还使得工人暂时地或永久地失去工作能力。”(1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449-450页,第453页,第395-396页。同时,阴暗杂乱的居住环境、打满补丁的破衣烂衫、肮脏潮湿的卫生状况、发霉坏掉的饮食结构非常普遍,在英国的工业无产阶级中,到处都可以看到人的精神和肉体无休止地受摧残。“妇女不能生育,孩子畸形发育,男人虚弱无力,四肢残缺不全,整代整代的人都毁灭了,他们疲惫而且衰弱,——而所有这些都不过是为了要填满资产阶级的钱袋!”(1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449-450页,第453页,第395-396页。在“他者剥削”的异化劳动中,资本家把工人只当作劳动的动物,当作仅仅有最必要的肉体需要的牲畜,甚至在大部分情况下,工人维持人的“种生命”的基本需要也无法得到满足。
在这样的条件下,人的最低物质需求尚且无法保证,实现“类生命”的发展潜能就更不用说了。“一个民族要想在精神方面更自由地发展,就不应该再当自己的肉体需要的奴隶,不应该再当自己的奴仆。因此,他们首先必须有能够进行精神创造和精神享受的时间。”(1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25页。然而,用于精神创造的空闲时间对工人来说几乎不存在,他们常常要每天工作14小时以上,而且面向工人阶级开放的学校中的教师素质极差,甚至不具备最基本的知识,“大批的儿童整个星期都在工厂和家里工作,因而不能上学。而为白天做工的人办的夜校几乎根本就没有人去,去了也得不到什么好处。青年工人累了十二小时之久,还要叫他们在晚上八点到十点去上学,这也未免太过分了。那些去上学的人多半在上课的时候就睡着了……一切智力的、精神的和道德的发展却被可耻地忽视了……”(2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449-450页,第453页,第395-396页。除了吃、睡等基本需求之外的,工人的全部时间都用来为资本家劳动,连最基本的受教育权也无法保障,人的类生命即意义生命、道德生命、文化生命等都无法发展。
今天,虽然一部分劳动者摆脱了奴役人、压迫人的工厂,转而投入工作自由、时间灵活的数字化劳动,物质资源的丰富、社会福利制度的发展以及全面教育的普及也使人们的工作环境、生活水平和受教育水平有了较大幅度的提升和改善,工人的生活早已不再像早期工业资本主义时代那样悲惨,资本家与工人之间的矛盾和对立也似乎在一定程度上被巧妙化解和冲淡了,然而,只要资本主义制度及其生产方式存在,人们就必然会再次陷入新的强制。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资本剥削披上了数据的面纱,劳动者依旧面临“自我剥削”这种新剥削形式所导致的一系列问题。从总体上看,这种剥削会导致主体的四重贫困,即空间贫困、时间贫困、物质相对贫困以及精神(心灵)贫困。具体来说,劳动者的空间贫困主要表现为资本空间化所致的地理隔离和社会隔离。数字平台和大众媒介的发展使一部分劳动者摆脱了工厂中的社会协作,人们在任何地点都可以随时工作,看似获得了空间上的自由。然而,这不仅使主体在自然空间中被边缘化,而且在社会空间中被分散化,被疏离和分化的主体难以形成一定的凝聚力,劳动者的原子化和孤立化进一步加深。
正如资本的空间隔离导致空间贫困一样,数字劳动的不稳定性和加速化节奏深化了时间贫困。马克思把工人分为现役劳动军和产业后备军。哈特和奈格里进一步指出:“在不稳定性的管控体制下,全部的劳动力都成为后备军,工人时时待命,等待老板的召唤。因此,我们可以将不稳定性视为一种特殊的贫困,一种时间上的贫困,在这种情况下,工人失去了对时间的掌控。”(21)哈特、奈格里:《大同世界》,王行坤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08页。在绩效社会中,除了就业不稳定性增大之外,激烈的竞争、工作时间与非工作时间的模糊界限、加速主义的盛行等多种因素都驱使着人们从事长时间的过度劳动。这是因为,“速度是抓住消费者的关键。人们为了挽留顾客、提高速度、降低成本,不仅追求更长时间和更大强度的工作,还倾向于雇佣兼职员工、派遣制员工等工作性质更加不稳定的员工。消费者为了更快买到更便宜、更好的东西而进行竞争,同样会导致劳动时间的延长和就业的不稳定。”(22)森冈孝二:《过劳时代》,米彦军译,新星出版社,2019年,第94页。因此,虽然科技发展在很多方面为人类节省了时间,但我们并未感到时间充裕,反而经常有一种紧迫感。“现代社会不是通过显著的规范规则,而是通过时间规范的隐性规范力,来进行调节与相互合作。像是截止日期、日程表、期限等形式。”(23)罗萨:《新异化的诞生》,郑作彧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56页。实际上,“时间”一直是重要的管控手段之一。在工业资本主义时代,资本家通过严格的工作时间制度争分夺秒地剥削工人,以创造更多剩余价值;在数字时代,时间管控进一步升级,变得更为隐匿和精妙,劳动者的时间贫困也更为严重。
除此之外,“自我剥削”还会导致人的物质相对贫困和精神心灵贫困。在物质方面,与“他者剥削”所带来的绝对贫困不同,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物质贫困是一种相对贫困,“资本主义世界的真正上帝是金钱。强烈的占有欲,金钱欲,变成支配一切的东西,而一切价值都以金钱来表示。工人,资本家也一样,都想得到更多的金钱,但是即使工人的工资得到了提高,他仍旧被非创造性的劳动所奴役。”(24)宾克莱:《理想的冲突》,马元德等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70页。在资本增殖逻辑的驱动下,对金钱的追求是没有上限的,“在这样一种相对的贫困和一种相对收入差距的逻辑驱下,人们对利益最大化的奋斗永远没有止境,也就意味着永远在焦虑、紧张,永远生活在巨大的压力之下。”(25)孙利天、黄杰:《寻求根基性的存在经验》,《社会科学辑刊》2014年第3期。与此同时,劳动者彻底的“自我剥削”使精神心灵趋向贫乏和荒芜。虽然劳动者的受教育程度与早期工业资本主义时期相比已经极大提高,在劳动过程中也能够不断提升和完善自我,但是在永不停歇的竞争逻辑和绩效逻辑下,人的创造性、激情和活力已经从生命本真的“目的”沦为仅仅是为了提高竞争力而使用的“手段”,这非但不是人的真正自我实现,而且会导致各种问题,“倦怠综合征(Burn-out-Syndrom)不是表达了筋疲力尽的自我,而是表达了疲惫、燃尽(ausgebrannt)心灵。”(26)韩炳哲:《倦怠社会》,王一力译,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第18页。
马克思说过,“在社会的衰落状态中,工人遭受的痛苦最为深重。他遭受的压迫特别沉重是由于自己所处的工人地位,但他遭受的一般压迫则是由于社会状况。而在社会的增长状态中,工人的毁灭和贫困化是他的劳动的产物和他生产的财富的产物。就是说,贫困从现代劳动本身的本质中产生出来。”(2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23-124页。只要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不论社会条件是好还是坏,劳动者都难以脱离各方面的贫困,更无法摆脱贫困所致的自我异化。因此,“自我剥削”成为异化劳动在当代的新型变体,使马克思语境中的异化劳动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以一种新的方式加深了。韩炳哲悲观地指出,与“自我剥削”相伴而生的是人的自我发展和自我实现,而实际上,这种所谓的“自我实现”只是马克思所说的异化在当代的变种,它在本质上并非真正的自由全面发展,而是由主体的四重贫困而导致的自我毁灭。概言之,“当今社会出现了一种新型的异化。它不再涉及世界或者劳动,而是一种毁灭性的自我异化,即由自我而生出的异化。这一自我异化恰恰发生于自我完善和自我实现的过程中。当功能主体将其自身(比如其身体)当成有待完善的功能对象之时,他便逐渐走向异化了。由于否定性的缺失,这种自我异化在不知不觉间慢慢加深。能摧毁自我的,不仅是自我剥削,还有自我异化。”(28)韩炳哲:《他者的消失》,吴琼译,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第58页。
“自我剥削”使主体遭受着空间、时间、物质和心灵的四重贫困,自我异化的程度更深刻、更严重,劳动者在自我实现的同时甚至趋向自我毁灭。那么,究竟是什么因素使人们从服从主体转换为绩效主体?换言之,劳动者主动的“自我剥削”何以可能?韩炳哲认为,从实质上看,“自我剥削”的深层根源在于资本主体化和主体资本化,在于资本的欲望与人的欲望的深层内嵌,“今天,我们不再为自我需求而是为资本去工作。资本产生的是它自己的需求,我们却将此误认为是自己的需求。它呈现出的,是一种新的超越(Transzendenz),一种新的主体化形式。”(29)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关玉红译,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第9页。当主体具有了资本的性质和欲望时,资本也就获得了主体的能动性和创造性。在“他者剥削”中,资本的欲望仅仅与资本家的欲望相契合,得不到广大劳动者发自内心的支持和配合。而在数字时代,资本巧妙地在表面上模糊了资本家与工人的界限,把每个人塑造成为自己而工作的企业主,并且通过消费主义、加速逻辑等方式放大人的欲望,使劳动者本身的积累欲望与资本的增殖逻辑相互契合,融合互推。概言之,一方面是劳动者自身心理层面的内部驱动力,另一方面是社会层面的外部强制力,在内外两种合力的碰撞与融合下,劳动者的潜力被充分挖掘,彻底的“自我剥削”得以可能。
就主体自身而言,心理层面的变化是“自我剥削”的重要因素之一。在绩效社会中,情态动词从“应当”到“能够”的转变构成了主体从鼹鼠到蛇的转变,也即从服从主体到绩效主体的转变。在韩炳哲看来,“效率社会完全被情态动词‘能够’所控制。与此相反,规训社会被禁令、惩罚和情态动词 ‘应当’所统治。生产率提高到一定程度时,‘应当’就被迅速地边缘化。为了提高生产效率,“能够”代替了‘应当’。对动机、倡议和项目的追求远远比虔敬、命令及其带来的剥削更有效。对于一个创业者来说,他无须臣服于一个剥削和约束自己的‘他者’,因而是自由的劳动主体,但这并非真正的自由,因为他将自己分解为无数自由的零部件,然后向内剥削自己。”(30)韩炳哲:《爱欲之死》,宋娀译,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第23-24页,第25页。为了获得更高的生产效率和剥削效率,资本对主体的剥削不再以强制的方式执行,而是以“你能”这种没有止境和上限的“洗脑”不断推动劳动者进行自我完善、自我更新,在工作中竭尽全力奉献所有。因此,“‘你能够’甚至比‘你应当’更具强迫性,自我强迫比强迫他人能带来更明显的效果,因为自己不可能反抗自己的意志。新自由主义的政权将这一强迫性巧妙地隐藏在表面的个人自由之下。”(31)韩炳哲:《爱欲之死》,宋娀译,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第23-24页,第25页。在这样的剥削方式中,一种自由的感觉始终伴随着被剥削者。然而,这种自由是虚假的自由,它在本质上是更为严重的束缚,是资本用以掩盖剥削的精明策略。
为了掩盖剥削的实质,资本通过各种手段使“你能够”深入人心,把劳动者塑造成心甘情愿工作的主体。一方面,拼命工作有机会取得较好的成果,更多的绩效不仅与劳动者的薪水相挂钩,还能使人获得一定的身份和地位,赢得社会的认可和尊重,而社会的认可和尊重正是处在社会关系中的人所必不可少的;另一方面,为了满足愈发膨胀的消费欲、享受欲、权力欲等欲望,主体也不得不主动“自我剥削”。除此之外,向员工灌输企业价值观也是一种重要的方式。日本经济学家森冈孝二在《过劳时代》中指出,为了让劳动者进行长时间高强度的工作,美国企业与日本企业的做法如出一辙,“就像新兴宗教一样,企业通过研修讲座、修养会、全体会议等方式,持续不断地‘教化’员工,并向他们灌输集体价值观,在热情洋溢的口号声的熏陶之下,员工的批判精神被削弱了。人们一遍遍地复述表达公司目的和使命的‘公司训言’,其状宛如教理问答;员工高喊口号、唱‘公司歌’的情形,则让人联想到军队和运动会。此外,员工还要穿上印有公司标志的制服。这些措施都旨在潜移默化地培养员工对公司的献身精神。”(32)森冈孝二:《过劳时代》,米彦军译,新星出版社,2019年,第37页。如果说在工业资本主义时期,资本家雇佣的监工对于工人而言是作为旁观者的监视,那么,在当代社会这种价值观的引导下,绩效主体在工作方面对自己的高标准、严要求则构成了一种更为有效的自我监视。
从社会层面上看,在这个“动态化”的世界中,人们的地位是根据竞争游戏的结果来分配的。工作的不稳定性、劳动节奏的持续加快以及严苛的管理手段等,都会制造出种种紧迫性和焦虑感,在一定程度上裹挟和逼促着主体。为了在这样的社会中立足,劳动者一旦停下脚步,就会面临退步、减薪甚至失业等一系列问题,他们必须不断提升自己、完善自己,必须努力工作、“自我剥削”,为获得更多绩效成果而工作。“对主体来说,这变成了一种挑战,这种挑战引领与形成了主体的生活,使主体必须‘留在竞赛跑到上’,保持竞争性,不能掉出仓鼠滚轮外。”(33)罗萨:《新异化的诞生》,郑作彧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11页,第5-6页。这样一来,内部与外部两股力量相互融合,资本的巧妙策略使“自我剥削”的程度更为深刻。总而言之,主体“自我剥削”的内部驱动力和外部强制力说到底还是资本增殖逻辑所引发的。正是因为只有劳动者才能发挥能动性和创造性,才能进行创造价值和剩余价值的活劳动,所以,资本把它自身的欲望变成人的欲望,也即将它自身的增殖逻辑转化为加速社会下的竞争逻辑和绩效逻辑,并且通过进步的强制力量和越来越精明的治理术充分挖掘主体的劳动潜力,在外部裹挟和控制主体。
在内外两种合力之下,“自我剥削”所创造的价值远远超出“他者剥削”所带来的价值,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对劳动者潜力的挖掘和破坏几乎达到极致。资本的剥削以劳动力成为商品为逻辑起点,这意味着,“资本家以一天、一个星期、一个月等等为期购买这个劳动力。他在购买劳动力以后使用这个劳动力,也就是让工人在约定的时间内劳动。”(3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08页。维尔诺在马克思的基础上指出,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力化身为(从字面上说)哲学思想的一个基本范畴:明确地说,是潜力,是活力。“潜力”,正如我刚刚说过的,意味着非当前的,非现实的。那好啊!非现实(或非真实)的东西成了资本主义的一件异常重要的商品。”(35)维尔诺:《诸众的语法》,董必成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105页。这样看来,被交换和剥削的不仅是主体的劳动能力,更是主体的劳动潜力和生产潜力,是创造力、记忆力、能动性等全部能力。劳动者的潜力原本是一种永远发展着的能力,然而,当资本把它自身的增殖欲望转移给主体时,彻底“自我剥削”就使这种潜力不再构成生命的活力,而沦为服务于资本增殖逻辑的工具箱。在这种情况下,主体的劳动潜力被资本挖掘和剥削的程度越深,他们自我完善和自我实现的程度越高,与此同时,主体也越来越疲惫、抑郁,失去活力,甚至趋向自我毁灭。
总而言之,资本主义社会不断发展的过程,同时也是资本对劳动者的剥削逐渐隐匿的过程,资本主义越是发展到它的高级阶段,这种剥削就越是隐而不显。实际上,“自我剥削”的本质依然是“他者剥削”,只是作为“他者”的资本采取了退隐的方式,通过增殖欲望的转移使资本与主体融为一体,巧妙冲淡了资本与劳动者之间的矛盾。从主体生存层面来看,“自我剥削”是异化劳动在当代社会的新型变体,这种异化不同于早期工业资本主义时期的异化,它往往表现为主体去做违反我们“真正的”意志的事情,并且伴随着主体的自我实现和自我毁灭。那么,对于这种情况,我们应该如何应对?“异化批判理论长久以来正确地指出,有些异化形式是不可避免的,甚至在所有人的生活当中,有时候异化形式还是人们想要的。任何想把异化斩草除根的理论或政策,都必然是危险的且潜在的是极权的。”(36)罗萨:《新异化的诞生》,郑作彧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11页,第5-6页。正如资本逻辑虽然具有负面作用,但也有其文明面一样,“自我剥削”以及它所带来的“自我异化”也并非全无进步意义,它们可能正是主体通向自由全面发展的必经阶段。因此,就像我们不能瓦解资本逻辑一样,粗暴地消除“自我剥削”也是不可取且无法实现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在生存论的层面揭示出从“他者剥削”到“自我剥削”的转换,是凸显主体的开放性、未完成性和潜能的重要一步,是使劳动真正成为人的自由自觉的生命活动的探索,更是对共产主义理想社会的无限趋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