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晚林 吕媛媛
诸葛孔明在中国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儒者形象——贤相。自宋代以来,作为贤相的孔明充斥于平话、戏剧、小说等通俗文学中,且作为其中的主要人物。就以毛宗岗本《三国演义》为例,总共百二十回目,有孔明的回目就有六十九回(第三十七回—第一百五回)。可见,孔明是《三国演义》的绝对主角。我们知道,宋元以降,中国思想界乃是理学的天下,《三国演义》的作者罗贯中,作为元末明初的人,自然深受其影响,名其书曰《三国演义》,则此书的重点不在“三国”,而在“演义”,即通过三国人物主要是孔明之形象来“演绎”理学之大义。为什么孔明可以作为儒者形象去“演绎”理学之大义呢?这与宋儒对孔明进行儒者形象的理学建构是分不开的。也就是说,宋儒对孔明儒者形象的理学建构逐渐被知识分子接受,而这些知识分子再把这种建构以通俗文学的形式普及于俗众之中,从而不但使孔明贤相之形象深入人心,也宣扬了理学之大义。因此,研究宋儒对孔明儒者形象的理学建构是非常有意义的。本文拟解决三个问题:其一,为什么要对孔明进行儒者形象的理学建构;其二,宋儒对孔明进行儒者形象的理学建构的基本理念与过程;其三,略论对孔明进行儒者形象的理学建构之影响与意义。
理学,发轫于周濂溪,光大于二程,再通过二程弟子及再传弟子的弘扬,在南北宋之交遂为显学。尔后,即有成熟的理学著作问世,如朱子于乾道四年(1168)编成《二程遗书》,他曾叮嘱校对者许顺之曰:“此是四海九州千年万岁文字,非一己之私也。”(1)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2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748页。可见其用心之重且诚也。不唯此,宋儒还把这种重且诚之用心与理学之义理贯诸史学。与二程同时,且年岁长二程十余岁的司马光,其著《资治通鉴》时,理学正处于走向成熟的阶段,影响尚不大,故温公此书“事虽备而立义少”(2)胡寅:《读史管见·旧序》,岳麓书社,2011年,第1页,第3页。,从而招致理学家的批评。二程虽然没有专门著史,但对史学发表过不少议论,如程伊川曰:“凡读史,不徒要记事迹,须要识治乱安危兴废存亡之理。”(3)程颢、程颐:《二程集》,中华书局,2004年,第232页。受其影响,二程后学在著史的时候即把理学贯诸其中,以求“弘纲大义,日月著明”(4)胡寅:《读史管见·旧序》,岳麓书社,2011年,第1页,第3页。。胡安国的《春秋传》、胡寅的《读史管见》、朱子的《资治通鉴纲目》等,俱是这类史学名著。把理学大义贯诸史学并非空发议论,而是在史实中见理、人格中见义,这就需要对历史事件与人物进行重新诠释。朱子曰:
汉祖、唐宗用心行事之合理者,铁中之金也。曹操、刘裕之徒,则铁而已矣。夫金中之金乃天命之固然,非由外铄,淘择不净,犹有可憾。(5)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2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591页。
史学,就是要把事与理分开,犹如须把铁与金分开一样。事是史学之铁,是一时之功业,而理才是史学之金,乃万古之正道。一时之功业或有成败,但万古之正道不容厚诬。若金铁不分,甚至淘择不净,这种史学无疑是不合格的。
在众多历史人物中,孔明无疑是宋儒用心最重、最诚的诠释对象。孔明之所以能成为这样一个对象,当然是因为他自身有很好的俗众基础。《三国志》本传引《襄阳记》:“亮初亡,所在各求为立庙,朝议以礼秩不听,百姓遂因时节私祭之于道陌上。”(6)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诸葛亮传》,中华书局,2006年,第554页,第543页,第554页。孔明这种受俗众拥戴景仰的情形,至宋代犹且如此。北宋诗人邹浩有诗云:“一自英雄三顾后,至今车马不曾休。”(7)邹浩:《谒武侯道中》,王端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下,齐鲁书社,1997年,第943页。这一诗句反映了后人瞻仰孔明故迹遗址的盛况。如何把这样一个具有广泛俗众基础之历史人物贯诸理学大义,羽翼正道,引导风化,这正是宋儒所关心的问题。
历史上真实的孔明,其人格气质与宋代以后俗众眼里作为儒者形象的孔明是不一样的。《三国志》本传说他“躬耕陇亩,好为《梁父吟》。身长八尺,每自比于管仲、乐毅,时人莫之许也。惟博陵崔州平、颍川徐庶元直与亮友善,谓为信然”(8)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诸葛亮传》,中华书局,2006年,第554页,第543页,第554页。。这段话或可透露孔明之人格气质:躬耕于隆中的逸士,好为《梁父吟》,且每每以管、乐自况。《梁父吟》又称《梁甫吟》,乃乐府古题,文人多借此创作吟唱。明人张溥编《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之《诸葛亮集》中,录有《梁甫吟》一首。不过,他在“题词”中已表示怀疑,“诸葛《梁甫吟》,古今讽诵。然遥望荡阴,怀齐三士,此不过好勇轻死者流,何关管、乐?”(9)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卷三十二,《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1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520a页。后来,清人何焯与王萦绪亦都表示怀疑,认为《诸葛亮集》中的那首《梁甫吟》“气味平俗”(10)王端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上,齐鲁书社,1997年,第631页、第648页。,而后人却津津乐道,以为是孔明的作品,这是不对的。因此,今《诸葛亮集》所传的《梁甫吟》应该是伪作。《梁甫吟》之于孔明,无论是吟唱已有的作品,还是自家新创,都应该与管、乐有关,以自喻其志,而今本之《梁甫吟》确实看不出这种关联。又,“亮少有逸群之才,英霸之器,身长八尺,容貌甚伟,时人异焉”(11)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诸葛亮传》,中华书局,2006年,第554页,第543页,第554页。。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出,孔明的这种吟唱、自况有一种飘逸、自信、英霸的纵横家之气。作为一个隆中的隐者,其才、学、识自然得不到外人的认可,但作为故交的崔州平、徐庶却深信不疑。又,《三国志》本传引《魏略》云:“亮在荆州,以建安初与颍川石广元、徐元直、汝南孟公威等俱游学,三人务于精熟,而亮独观其大略。每晨夜从容,常抱膝长啸。”(12)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诸葛亮传》,中华书局,2006年,第543页,第543页。“精熟”为何意?《三国志·董和传》载孔明自言曰:“昔初交州平,屡闻得失,后交元直,勤见启诲。”(13)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董和传》,中华书局,2006年,第583页。盖孔明与崔州平、徐庶等人游学,然崔州平、徐庶等人能精熟儒学义理,乃至体之于行动中;而孔明对纯粹之义理并无兴趣,唯观其大略,故其志不在个人修行,而在建功立业,所以他讥笑孟公威“中国饶士大夫,遨游何必故乡邪!”(14)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诸葛亮传》,中华书局,2006年,第543页,第543页。
综上所述,孔明与崔州平、徐庶、石广元、孟公威俱为当世名士,俱有儒学涵养,但孔明与后四者又有不同。他在儒学涵养之外,还有英霸之气、纵横家气,对天下大事比较感兴趣,且能透悟大势。甫见刘备,孔明即拿出《隆中对》,不但文气纵横捭阖,且天下大势成竹在胸,绝非一时之兴会语,定为多年观察磨砺之结果。可见,孔明虽有所学,但其志不在学以励行,而在纵横家之建功立业。不过,从“每晨夜从容,常抱膝长啸”来看,孔明虽具纵横家之气,但自有一种飘逸清新之质在,故并非像张仪、苏秦那样的纵横家,有庸俗之气。总之,在孔明身上体现着儒者、隐士及纵横家的气质,但前两者是隐性的存在,后者则是显性的存在,故“每自比于管仲、乐毅”,良有以也。这种综合儒、道、纵横诸家的人格气质,使得朱子曰:“孔明本不知学,全是驳杂了。”(15)黎靖德编:《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第3235页,第3236页,第3210页,第3235页,第631页。“诸葛孔明天资甚美,气象宏大。但所学不尽纯正,故亦不能尽善。”(16)黎靖德编:《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第3235页,第3236页,第3210页,第3235页,第631页。孔明不以孔、孟之道自励,而以管、乐之学自况,则谓之驳杂,不亦宜乎?
那么,宋儒是如何看待管、乐的呢?朱子曰:“管仲全是功利心,不好。”(17)黎靖德编:《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第3235页,第3236页,第3210页,第3235页,第631页。又曰:“如管仲之功,伊、吕以下谁能及之?但其心乃利欲之心,迹乃利欲之迹,是以圣人虽称其功,而孟子、董子皆秉法义以裁之,不少假借。”(18)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2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590-1591页。既然孔明以管、乐自况,自然亦不过是功利心之霸者。《资治通鉴后编》载:
冬十月壬寅,诏讲筵,权罢讲《礼记》。是日,帝留安石坐,曰:“且欲得卿议论。”因言:“唐太宗必得魏徴,刘备必得诸葛亮,然后可以有为。”安石曰:“陛下诚能为尧舜,则必有皋、夔、稷、契;诚能为高宗,则必有傅说。彼二子者,何足道哉?”(19)徐乾学:《资治通鉴后编》卷七十六,《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4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430c页。
这说明,孔明这种英霸形象并不被王安石所认可,因其不合圣王贤相之道也。朱子也认为:“忠武侯天资高,所为一出于公。若其规模,并写《申子》之类,则其学只是伯。”(20)黎靖德编:《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第3235页,第3236页,第3210页,第3235页,第631页。伯者,霸也。霸者的特征是什么呢?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孟子·公孙丑上》)朱子释之曰:“假仁者本无是心,而借其事以为功者也。”(21)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86页。也就是说,霸者根本没有仁义。不过,苏轼认为,“取之以仁义,守之以仁义者,周也;取之以诈力,守之以诈力者,秦也;以秦之所以取取之,以周之所以守守之者,汉也;仁义诈力杂用以取天下者,此孔明之所以失也。……孔明之恃以胜之者,独以其区区之忠信,有以激天下之心耳”(22)苏轼:《东坡全集》卷四十三,《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07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01d页。。这也就是说,孔明虽有霸者之诈力,但因其自身具有飘逸清新之质,儒者与隐士作为底蕴时有作用,故不是纯依诈力,故尚有仁义与忠信,但孔明之仁义与忠信又不是由存养心性而来,所谓“后汉人之名节,成于风俗,未必自得也”(23)程颢、程颐:《二程集》,中华书局,2004年,第4页,第5页。。也就是说,孔明之仁义与忠信只是资质好,在闻见察识中得来,非存养之功也。程明道曰:“若不能存养,只是说话。”(24)程颢、程颐:《二程集》,中华书局,2004年,第4页,第5页。即这种仁义忠信俱是拟议地如此而已,尚没有来自生命的内在动力。诚如朱子所言:“今人只随资禀去做。管仲资禀极高,故见得天下利害都明白,所以做得许多事。……不是自自家心地义理中流出。”(25)黎靖德编:《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第3235页,第3236页,第3210页,第3235页,第631页。不是从自家心地义理中流出,就是不能仁守,自然也就不能尽道。不能仁守以至于尽道之高明与博厚,尽管天生资质好,亦是器小,须济之以学以博厚其仁,高明其道。朱子门弟子问:“‘管仲之器小哉!’器,莫只是以资质言之否?”朱子答曰:“然。”又问:“若以学问充满之,则小须可大?”朱子曰:“固是。”(26)黎靖德编:《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第629页,第2637页,第3207页。这层意思,也同样可以用于孔明。张南轩《汉丞相诸葛忠武侯传》云:
予既作侯传以示新安朱元晦,元晦以予不当不载以管、乐自许事,谓侯为后主写《申》《韩》《管子》《六韬》之书,及劝昭烈取荆、益以成霸业,可见其所学未免乎驳杂。其说亦美矣,而予意有未尽者。侯之所不足者,学也。予固谓使侯得游于洙、泗之门,讲学以终之,则所至又非予所知,不无深意矣。(27)王端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上,齐鲁书社,1997年,第53页。
这也就是说,若不从以管、乐自况观孔明,则不能真知其人格气质与学之驳杂也。
论述至此,历史上的真实孔明,其人格气质兼具儒者、隐士、纵横家于一身,这样的孔明自有其资质之美。但因其学有未至,虽可吸引俗众之观赏,但之于俗众并无教化意义,因为资质诉诸天,而学行却在乎人。若要使孔明的人格气质对俗众具有教化意义,必须将其形象纳入理学的观念下进行重新建构,这正是二程以后的宋代儒者的工作。
宋儒对孔明形象进行理学建构的过程是这样的:给予蜀汉政权以正统性,从而为孔明的儒者形象进行价值奠基,因为儒者首先得“立天下之正位”,然后才能“行天下之大道”。这大道就是“仁守尽道”“居敬行简”“复兴礼乐”。四者构成了孔明儒者形象的基本内涵,且一以贯之,从而克服了孔明之学的驳杂性,一个纯正的儒者形象因之确立。
自赵宋以来,三国之间的故事,成为宋儒特别关注的讨论对象。之所以有这种特别的关注与讨论,乃因为“正统”问题为宋儒所特别重视。魏、蜀、吴三足鼎立,到底孰为正统而可绍两汉?这成为学人深究的一个问题。自北宋中期以来,学人围绕“正统”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论辩,这不但关涉如何看待中国历史上的朝代更迭问题,更关涉儒家的政治哲学与理念问题。(28)关于这个问题,笔者有专文《北宋中期的正统论之辩及其牵涉到的儒家政治哲学问题》,载《孔学堂季刊》2021年夏季号。但司马光著《资治通鉴》,并没有正闰之分,他说:“正闰之际,非所敢知,但据其功业之实而言之。……故不得不取魏、宋、齐、梁、陈、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年号,以纪诸国之事,非尊此而卑彼,有正闰之辨也。”(29)司马光:《通鉴(论正闰)》,饶宗颐:《中国史学上之正统论》,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第212-213页。温公不分正闰,使儒家政治哲学之大义不得出,招致了后世大儒朱子的强烈不满。于是,他特地编撰了《资治通鉴纲目》。关于此书之目的,《朱子语类》记载了朱子与门人的对话:“问《纲目》主意。曰:‘主在正统。’”(30)黎靖德编:《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第629页,第2637页,第3207页。具体到魏、蜀、吴三国之中,宋代儒者一反之前以魏为正统而绍汉之成说,而认为蜀才是正统,并无不讽刺地说:“温公谓魏为正统。使当三国时,便去仕魏矣。”(31)黎靖德编:《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第629页,第2637页,第3207页。
朱子在《通鉴纲目》一书中强调正统之于撰史的重要性,因为撰史不只是告知读者历史陈迹,更要教化读者,焉能没有“正”的观念?具体到三国,他认为蜀就是正统。朱子在《斋居感兴》一诗中云:“祀汉配彼天,出师惊四方。天意竟莫回,王图不偏昌。晋史自帝魏,后贤盍更张。世无鲁连子,千载徒悲伤。”(32)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2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61页。此首诗的意思是,陈寿虽然先为蜀人,但蜀灭以后成为晋人,他著《三国志》,自然以魏为正统,因晋绍魏故也,但后代的贤能史官为什么不能改变这种状况呢?并以鲁仲连义不帝秦为例,说明今人无胆识而留下了千年的遗憾。陆游深恶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亦力主作为正统的蜀汉北伐而一统天下。他在《谒武侯丞相庙》一诗中云:“汉中四百天所命,老贼方持太阿柄。区区梁益岂足支,不忍安坐观异姓。遗民亦知王室在,闰位那干天统正。”(33)王端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下,齐鲁书社,1997年,第959页,第1033页。这是明确把曹魏与孙吴看作闰位,而把蜀汉作为正统。程公许则把孔明与荀彧进行对比,进一步凸显蜀汉的正统性。他在《卧龙亭》一诗中云:“废兴渠有命,忠直理难夺。出处士所重,羞死荀文若。”(34)程公许:《沧州尘缶稿》卷三,《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917c页。文若是荀彧的字。荀彧侍奉曹操,汉献帝建安十七年(212),曹操欲晋爵魏公,加封九锡,荀彧认为曹操这样做是有不臣之心而激烈反对,后因此忧愤而死。很明显,荀彧是忠于汉朝的。“羞死荀文若”一句正是说:你荀彧既然知道忠于汉朝,为什么却去侍奉曹操呢?因为正统在刘备那里,应该像孔明那样,两相计较,岂不深见荀彧之无识,乃至不重士之出处乎?(35)朱子谓“荀文若为宦官唐衡女婿,见杀得士大夫厌了,为免祸计耳”,这是说荀彧因免祸才依附曹操的。我们可以进一步把朱子对诸葛亮为何归附刘备的分析做一对比。“致道问孔明出处。曰:‘当时只有蜀先主可与有为耳。如刘表刘璋之徒,皆了不得。曹操自是贼,既不可从。孙权又是两间底人。只有先主名分正,故只得从之。’”参见黎靖德编:《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第3232页、第3235页。这种识见影响深远,在后代诗人那里常得到呼应,就连作为皇帝的明宪宗朱见深也不例外。他在《诸葛武侯》一诗中云:“不是营星中道陨,定教吴魏尽朝宗。”(36)王端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下,齐鲁书社,1997年,第959页,第1033页。这显然是把吴魏作为藩臣,而蜀汉才是朝廷正统。
学者们不但在诗歌中歌咏蜀汉之为正统,也在对话议论中确证蜀汉之为正统。程伊川的门弟子曾经问他:“三国之兴,孰为正?”程伊川的回答是:“蜀志在兴复汉室,则正矣。”(37)程颢、程颐:《二程集》,中华书局,2004年,第233页。朱子之《答蔡季通》书云:“三国竟须以蜀汉为正统,方得心安耳。”(38)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2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698页。伊川与朱子之所以定蜀汉为正统,乃因为先主刘备乃帝室之胄。尽管温公以“昭烈之于汉,虽云中山靖王之后,而族属疏远,不能纪其世数名位”(39)司马光:《资治通鉴》卷六十九,《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0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452a页。为由,而拒绝予蜀汉以正统,但胡寅起而力辩温公之失。他说:
费诗之言,忠且正矣。然诸葛公非贪为佐命宰相者,汉既无主,玄德素以兴复汉室、讨除曹氏为志,于是焉称尊亦可也,然费诗之忠正不可少也。而司马氏以昭烈于中山靖王族属疏远,不能纪其世数名位,是非难辨,遂抑之不使得绍汉统,则未知其去取之意也。自司马氏至三国,七百余年,固不能详先主之世数,而诸葛公距中山靖王才三百余年,草庐倾盖之时,即称玄德为帝室之胄,岂凭虚无据而云尔哉?若始皇明为吕不韦之子,琅琊王睿显著小吏牛金所生,司马氏尚系诸秦晋,不革而正之。乃推奖荀彧,宽宥曹操,至谓操取天下于群盗,非取之于汉室,而抑退蜀之主、相,不少假借,于孔明北伐,又以“入寇”书之,亦独何哉?(40)胡寅:《读史管见》,岳麓书社,2011年,第182页。
费诗,刘璋旧部,后归附刘备。章武元年(221),群臣欲劝刘备自立为帝,费诗以“今大敌未克,而先自立,恐人心疑惑”(41)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霍王向张杨费传》,中华书局,2006年,第603页。为由表示反对。“费诗之言”,谓此也。胡寅之所以赞费诗之言“忠且正”,乃因为帝王自有“统”,不可随意自立,不然,则天下大乱矣;刘备既以复兴汉室为己任,则不当自立,不然,与曹操、孙权自立何以异?这是费诗反对之理由。胡寅认为,费诗反对自立为帝是对的,但刘备乃汉室之胄,其称帝乃绍续汉统,与曹操、孙权之自立有本质区别,故不应反对。温公之所以不予蜀汉正统,乃因为刘备是不是汉室之胄是有争议的,故在温公那里,曹操、孙权、刘备俱是自立,并无区别,既然曹魏直接代汉,自然魏是正统。但胡寅认为,温公距离三国已经有七百多年了,故其认识是不可信的,因为孔明在《隆中对》中明言刘备乃帝室之胄,其时更近,自然孔明所说更为可信,故刘备乃帝室之胄是没有疑义的,其称帝非同于群盗自立,而是绍自家帝统,故应予以正统。(42)朱子《通鉴纲目》倒转温公之论,而以魏兵犯境为“寇”,这得到了宋儒尹起莘的赞赏:“孔明左右昭烈为汉讨贼,声大义于天下,功虽不就,名则正矣。自陈寿志三国,以魏为主,《通鉴》因之纪年,故于孔明伐魏之举,反以‘入寇’书之,则是以讨贼之人名之为贼耳。《纲目》既以昭烈绍汉之统,故于魏兵犯境书之为‘寇’,然后名正言顺,而正伪之辨始明,固非好为立异也。正前人之未正卒归之是,亦所以更相发明云耳。九原可作,窃谓司马公光必有取于斯言。”(《御批资治通鉴纲目》卷十五,《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8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859d页。)
综上所述,无论是程伊川、朱子,还是胡寅,都是以血缘来定正统,这与《春秋》“君子大居正”,即以德行定正统之大义相去甚远了。(43)“正统”乃儒家关于政治的理想模型,其大义参见拙文《北宋中期的正统论之辩及其牵涉到的儒家政治哲学问题》,载《孔学堂季刊》2021年夏季号。但在君主世袭已成定制的时代,以血缘定正统虽是退而求其次的办法,但总比野心家动辄自立以求神器要好。因此,以血缘定正统虽不合《春秋》大义,但却是后世儒者一致认可的理念。正因为如此,胡寅认为,秦始皇、司马睿分别乃吕不韦、牛金之子(44)秦始皇是否为吕不韦之子,司马睿是否为牛金所生,历史尚无定论。,非帝室血统,而温公予之以正统,而孔明率王师以讨不臣之曹魏,温公竟以“入寇”书之,此诚不可解也。总之,自宋代以来,蜀汉的正统地位不但得到了儒者的认可,而且有相当深厚的群众基础,宋元以后的通俗文学都是以此为价值分判来演绎三国故事的。一言以蔽之,蜀汉政权所具有的正统性,是宋儒建构孔明儒者形象的价值基础。
蜀汉政权既占据正统之位,则仁义就属于刘备、孔明这一边,而蜀汉与曹魏、孙吴之争,就不是列国之争,而是正统王朝与不臣之叛贼之争,也就是仁义与无道之争。这是宋儒建构孔明儒者形象之基线。孔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论语·卫灵公》)三国乱世,英雄迭起,智者辈出,但若无仁守而去争一时之得失输赢,俱是无识之短见。朱子与其门弟子有下面一段对话:
用之问:“诸葛武侯不死,与司马仲达相持,终如何?”曰:“少间只管算来算去,看那个错了便输。输赢处也不在多,只是争些子。”季通云:“看诸葛亮不解输。”曰:“若诸葛亮输时,输得少;司马懿输时,便狼狈。”(45)黎靖德编:《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第3241页,第3241页。
朱子告诉其门弟子,不要看输赢之多少,但要“争些子”。“争些子”就是关键看是否合乎道义,合乎道义,即便输,也输得少;不合乎道义,若输了,那才叫狼狈。因此,朱子判孔明与司马懿之不同时,曰:“诸葛公是忠义底司马懿,司马懿是无状底诸葛公。”(46)黎靖德编:《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第3241页,第3241页。这意味着,孔明与司马懿在智能上不相上下,但在德行上,孔明忠义而司马懿则无状之甚,不知仁义为何物。其无状之根本标志,是司马懿惯用的权谲。司马懿尝论孔明曰:“亮志大而不见机,多谋而少决,好兵而无权,虽提卒十万,已堕吾画中,破之必矣。”(47)房玄龄等:《晋书·宣帝纪》,中华书局,1974年,第8页。对于司马懿之论,陈亮认为是司马懿“妄为大言而谲其下”之辞,并非司马懿的真实想法,因为“孔明持节制之师,不用权谲,不贪小利”(48)陈亮:《陈亮集》,中华书局,1974年,第73页,第70页。。无论如何,司马懿这一评论显示其以诡谲奸诈取胜孔明的基本用心。故陈亮进一步论之曰:
故夫谲诈者,司马仲达之所长也。使孔明而出于此,则是以智攻智,以勇击勇,而胜负之数未可判。孰若以正而攻智,以义而击勇,此孔明之志也,而何敢以求近效哉!故仲达以奸,孔明以忠;仲达以私,孔明以公;仲达以残,孔明以仁;仲达以诈,孔明以信。(49)陈亮:《陈亮集》,中华书局,1974年,第73页,第70页。
“何敢以求近效哉”,就是告诫我们不要以现实中的输赢来看孔明、认知孔明,须从大处看,这个大处,就是仁、义。
蜀汉政权获得了正统的地位,作为政权主要支撑者的孔明自然占据着仁的高度。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仁正是一个儒者的基本智识与使命,因此朱子认为孔明有“儒者气象,后世诚无他比”(50)黎靖德编:《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第3235页。。一个儒者自当仁智双修,但若二者不可兼得乃至产生矛盾时,只能守仁而弃智。朱子曾将张良与孔明进行对比,其《答魏元履》书云:
子房用智之过,有微近谲处。……若武侯即名义俱正,无所隐匿,其为汉复仇之志,如青天白日,人人得而知之,有补于天下后世,非子房比也。盖为武侯之所为则难,而子房投间乘隙,得为即为,故其就之易耳。顷见李先生亦言孔明不若子房之从容,而子房不若武侯之正大也。(51)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2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766页。
孔明之所以不如子房从容,乃因为他有仁守。仁守即有智及之而不能为者,是以不能从容也。最能说明孔明弃智之诡道而仁守的例子,莫过于不用魏延之计。《三国志·魏延传》载:“延每随亮出,辄欲请兵万人,与亮异道会于潼关,如韩信故事,亮制而不许。延常谓亮为怯,叹恨己才用之不尽。”(52)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魏延传》,中华书局,2006年,第596页。对此,北宋武学博士、兵论家何去非提出了强烈的批评。他指出:“奇之不可废于兵也如此,而孔明之不务此也。此锐于动众而无其智以用之也。”(53)王端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上,齐鲁书社,1997年,第417页。用兵少不了冒险,但兵论家认为,这种冒险有时是需要的。然宋儒认为,不可从兵论家的立场看此事。胡寅曰:“兵行诡道,求胜而已。延之计可用甚明,而孔明不从。或谓孔明长于治国而短于将略,或谓孔明疑延不敢委也,是皆不然。……此可为明道正义者言之,非急于近功小利之人所能解也。”(54)胡寅:《读史管见》,岳麓书社,2011年,第187页。求胜而不捐诡道,此不待言而自明,但孔明所率的是仁义之师,自然不屑于此道。洪迈亦就此而论曰:“史臣谓公以为危计不用,是不然;公真所谓义兵,不用诈谋奇计。方以数十万之众,据正道而临有罪,建旗鸣鼓,直指魏都,固将飞书告之,择日合战,岂复翳行窃步,事一旦之谲,以规咸阳哉。”(55)洪迈:《容斋随笔》卷八,《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5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331a页。这意味着,仁义之师应公开吊民伐罪,岂诡道是为!
仁者须以仁守为己任,且仁与智发生矛盾时,须弃智守仁,这使得仁者担负过重。由此,仁守者就必然具有一种悲剧精神。孟子虽说“仁者无敌”(《孟子·梁惠王上》),但这是就人类终极的理境而言,在现实中,一定会遭遇极大的挑战,乃至基本无效,是以梁惠王有“迂阔”之叹。但儒者之所以为儒者,就是因为他的这份执着。当隐世的智者告诉孔子当“深则厉,浅则揭”的时候,孔子的回答是:“果哉!末之难矣。”(《论语·宪问》)一个真正的儒者是很难有放弃这份责任与重担的洒脱的,故儒者总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论语·宪问》),儒者的这种作为使得他具有一种天命感,而天命感又同时意味着一种悲剧性。因为人之所以这样作为,并非要完成现实中的任务,而是要完成天之所命,即尽道,而人又是一种有限的现实存在,无限的天之所命对于人来说总是负担过重,故悲剧性是必然的。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宪问》)这句话正是天命感与悲剧性的最好体现。
具体到魏、蜀、吴三国的现实中来,孔明之悲剧性就跃然纸上了。就当时三个政权所占地盘与拥有的人口来看:魏国占据全国13个州中的9个,吴国占据3个,而蜀国仅占据1个;魏国拥有三国人口的58%,吴国拥有30%,而蜀国仅拥有12%。(56)王恩涌、曹诗图:《魏、蜀、吴三国时代的政治地理战略分析》,《人文地理》1999年第3期。在中国古代,地盘与人口是一个国家综合实力的显著体现,这样看来,蜀国的实力是最差的,不但无力统一全国,甚至连自保都难;且偏安蜀地的政权,无论是之前的公孙述,还是之后的孟昶,都不堪一击。事实证明,蜀国于263年先于吴国17年灭于魏国之手,正是这种实力较量的结果。这种现实就决定了孔明“连年动众,未能成功”(57)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诸葛亮传》,中华书局,2006年,第557页,第555页,第558页,第550页,第 551页。是必然的。陈寿由此论之曰:“亮之器能政理,抑亦管、萧之亚匹也,而时之名将无城父、韩信,故使功业陵迟,大义不及邪?盖天命有归,不可以智力争也。”(58)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诸葛亮传》,中华书局,2006年,第557页,第555页,第558页,第550页,第 551页。陈寿所说的天命是指政治角力中得出的现实结果,并非儒者以仁为使命感的那种天命。史论家盖多以此论孔明之北伐。《三国志·诸葛亮传》引张俨《默记》云:“诸葛丞相诚有匡佐之才,然处孤绝之地,战士不满五万,自可闭关守险,君臣无事。空劳师旅,无岁不征,未能进咫尺之地,开帝王之基,而使国内受其荒残,西土苦其役调。”(59)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诸葛亮传》,中华书局,2006年,第557页,第555页,第558页,第550页,第 551页。蜀汉处在危及存亡之境,以孔明之智,焉能不知?他在《后出师表》中说:“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故知臣伐贼才弱敌强也;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待亡,孰与伐之?”(60)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诸葛亮传》,中华书局,2006年,第557页,第555页,第558页,第550页,第 551页。尽管如此,之所以还是要冒险北伐,乃因为“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虽然现实中有困难,但后者是尽道之事,人于此自然不能有所含糊。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也。”(《论语·里仁》)只有在尽道中,其人生才能圆满。是以孔明在《后出师表》文末说:“臣鞠躬尽力,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61)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诸葛亮传》,中华书局,2006年,第557页,第555页,第558页,第550页,第 551页。儒者之尽道唯在尽仁义之当然,非事之成败利钝自身也。孔明这一句话,或者给儒者之尽道精神做了一脚注。若没有这种尽道精神,而在蜀地闭关守险以求暂时之安稳,“使曹氏未除,汉室未兴,宴安一隅,自谓无事,则孔明与高阿那肱相去一间耳”(62)胡寅:《读史管见》,岳麓书社,2011年,第189页,第186-187页。高阿那肱,北齐后主高纬的幸臣及丞相,为人谄媚奸猾。《北史·恩幸传》说他“才技庸劣,不涉文史”。。尽道之精神不能以现实之成败来看,故宋儒戴少望曰:
虽然,在天者有时有命,在人者有才有德。才高而德厚而时与命不偶,此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使亮际汉兴之运,辅神圣之君,则其成就功业岂止是耶?善观人者,论其才之高下、德之厚薄而不计其功之成否,则于孔明,岂可少贬云。呜呼,贤哉!(63)王端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上,齐鲁书社,1997年,第461页。
现实的功业都是暂时的,而尽道之精神却是永远的。朱子把孔明这种尽道之精神与孟子的“成功则天”及董仲舒的“明道正谊”相提并论,且以此鼓励教育后昆:“愚谓孟子所谓成功则天,董子所谓明道正义,武侯所谓鞠躬尽力,死而后已,成败利钝非所逆料者,正是今日用处。”(64)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2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094页。孟子曰:“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哉?强为善而已矣。”(《孟子·梁惠王下》)又曰:“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孟子·公孙丑下》)这大概就是朱子所说的孟子的“成功则天”。“明道正义”当是指“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之名言。
孔明这种尽道之精神在他身上更具有一种悲壮性,因为他辅佐的刘禅是一平庸无能的君主。正因为如此,后人殊为孔明惋惜。“得相能开国,生儿不象贤”,“永安受诏堪垂泪,手掣庸儿是天意”。(65)上两句诗分别引自王端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下,齐鲁书社,1997年,第904页、第941页。尽管后主刘禅为平庸之辈,但孔明对其却没有丝毫的僭越与不敬,孔明是能臣,但却又是贤臣;不像曹操那样,虽是能臣,但却是权臣。胡寅因之曰:“彼刘禅凡庸,何足以当元臣如此其敬?而孔明事之,靡不尽道,握国魁柄,总御六师,而无专意恣行、毫末可指者。非盛德孰能臻此?使曹操而闻孔明事幼主之规,得不羞愧而入地乎?”(66)胡寅:《读史管见》,岳麓书社,2011年,第189页,第186-187页。高阿那肱,北齐后主高纬的幸臣及丞相,为人谄媚奸猾。《北史·恩幸传》说他“才技庸劣,不涉文史”。与孔明之敬事后主相反,曹操则逼献帝、杀伏后,尽失臣子之道。但胡寅认为,孔明之敬事后主,其实不是敬事后主这样的一个人,在孔明面前的君主,无论是平庸还是贤能,孔明都会敬事之,因为其敬事的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敬事作为臣子者之理。是以胡寅又曰:“以是知古今一心,理无间断。志士以远大自期,则本心正理常不屈于天下矣。”(67)胡寅:《读史管见》,岳麓书社,2011年,第192页,第192-193页。只敬事一个具体的个人,依然是私,只有敬事“理”自身,方才是公。张南轩论之曰:“即侯行事而观之,绝姑息之私意,本常理之大公,如明镜洞然四达。”(68)王端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上,齐鲁书社,1997年,第52页。理在心里,是常在而临照的,故敬事理的人,必谦恭而勤俭,绝不倨傲而奢靡。孔明尝自表后主曰:“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弟衣食自有余饶。至于臣在外任,无别调度,随身衣食,悉仰于官,不别治生,以长尺寸。若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赢财,以负陛下。”(69)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诸葛亮传》,中华书局,2006年,第553页,第557页,第555页。此与曹操因功而要挟封魏王、加九锡,可谓天壤云泥也。胡寅亦因之论曰:
夫势力可以专利而不专利,则利之所覃者广而受惠者多,复以法制行之,则可使匹夫匹妇均被尧、舜之泽。亮既死,蜀人久而歌思,犹《甘棠》之思召公,此其效也。……故君子喻于义而不肯为者,恶其事之如彼其污,而畏其效之如此其酷也。有志于建功立事者,盍以武侯为矜式乎?(70)胡寅:《读史管见》,岳麓书社,2011年,第192页,第192-193页。
综上两点,孔明既敬事又勤俭,可谓居敬而行简也。“居敬行简”是孔子弟子仲弓的特点,孔子由此谓之“可使南面”。孔明亦具此种特点,故晋人袁淮曰:“孔子曰:‘雍也可使南面。’诸葛亮有焉。”(71)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诸葛亮传》,中华书局,2006年,第553页,第557页,第555页。“南面”就是《诗经》所说的“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也是《中庸》所说的“君子笃恭而天下平”。这是儒家最高的政治形态,即在礼乐之教化中,生命圆成,百姓自化自理而消弭政治之暴戾性。
礼乐之治是儒家的最高理想,故孔子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社会有了礼,则“庄敬不期而自肃”;人心有了乐,则“鄙诈不期而自消”。(72)陈淳:《北溪字义》,中华书局,1983年,第50页。由是,万物自适,人人天放。但在群雄逐鹿的三国时代,秉持复兴礼乐的政治理想,其巨大的悲剧性是不待言的,更何况孔明势小而君庸。但即使如此,孔明治理下的蜀地依然“科教严明,赏罚必信,无恶不惩,无善不显,至于吏不容奸,人怀自厉,道不拾遗,强不侵弱,风化肃然也”(73)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诸葛亮传》,中华书局,2006年,第553页,第557页,第555页。。若天给予机会,则孔明之治是不是只限于此呢?至少陈亮以为,孔明定可恢复儒家的礼乐之治。他说:
吾尝论孔明而无死,则仲达败,关中平,魏可举,吴可并,礼乐可兴。……且孔明之治蜀,王者之治也。治者,实也;礼乐者,文也。焉有为其实而不能为其文者乎?人能捐千金之璧而不能辞逊者,天下未之有,吾固知其必能兴礼乐也。不幸而天不相蜀,孔明早丧,天下犹未能一,而况礼乐乎?使后世妄儒得各肆所见以议孔明者,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74)陈亮:《陈亮集》,中华书局,1974年,第71-72页。
罗大经也说:“夫孔明不死,则汉业可复,礼乐可兴。”(75)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四,《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6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85c页。至此,宋儒对于孔明儒者形象之理学建构趋于完成,因为礼乐之治代表着儒家的王道政治,是化民成俗的圆满体现。宋儒杨万里曰:“体者,礼也。通理者,通于君臣上下之定理也。知定理之不可易,故正位居体。”(76)杨万里:《诚斋易传》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529b页。这意味着,“礼”必通于“理”,若“礼”不能在存养工夫中通达于“理”,则“礼”只是纯粹的外在格套,而不能至于“乐”,不能至于“乐”,就不可能是儒家的王道政治。“理”为什么可以至于“乐”呢?因为“理”是自家生命体贴出来的,故礼乐又可自心性存养上说,“就心上论,礼只是个恭底意,乐只是个和底意,本是里面有此敬与和底意”(77)陈淳:《北溪字义》,中华书局,1983年,第49页。。可见,由存养心性必至于体贴天理,体贴天理又必至于躬行礼乐。这是宋儒之理学建构。故宋儒之重构儒学而创建理学体系,实际上就是以理学体系重构礼学体系,从而完成儒者的理想。当年文中子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使诸葛亮而无死,礼乐其有兴乎?”(78)王通:《中说·王道》,《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9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530a页。这意味着,孔明若要实现其理想的儒者之治,必须要兴礼乐,但他能复兴吗?在文中子看来,这是有疑问的。这个问题一直到程伊川那里依然没有解决,当其门弟子问这个问题时,他的回答是:“诸葛近王佐才,礼乐兴不兴则未可知。”(79)程颢、程颐:《二程集》,中华书局,2004年,第233页。而与伊川同时代的秦少游则直接否定了这种可能:“管仲、乐毅虽得志于天下,尚不能兴礼乐,亮而无死,其能兴礼乐乎!”(80)秦观:《淮海集》卷二十,《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1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532d页,第532c页。若孔明与管仲、乐毅一样,同为霸者,自然不能兴礼乐。实际上,秦少游也是这么认为的:“诸葛亮虽天下之奇材,亦霸者之臣耳。”(81)秦观:《淮海集》卷二十,《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1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532d页,第532c页。但从宋儒对孔明儒者形象的理学建构可知,若天假以年,占据正统大位的孔明,在其守仁尽道、居敬行简之品格中一定可以兴礼乐。实际上,宋儒通过这种建构,重要的不是要问历史上的孔明是否可以兴礼乐这样一个历史问题,而是要告诉人们一个普遍的道理,即儒者若要兴礼乐,一定须其位居正统,且其人具守仁尽道、居敬行简之品格。此为天下之正理与达道也,而儒者之所以为儒者,正在此耳。故历史上之真实孔明与宋儒在理学之观念下建构以成教化之孔明,自有不同,不容混漫也。
宋儒对孔明儒者形象的理学建构,绝不仅仅是学者之间的高头讲章,而是已深入民间与俗众中,成为俗众认知孔明形象的基本理念。宋元以来以三国故事为题材的通俗文学,其中孔明的形象皆不是历史中真实的孔明,而是宋儒通过理学建构之后的孔明,而且这种建构性在宋元以后更有逐步加强的趋势,以致鲁迅在评价《三国演义》时有“至于写人,亦颇有失”的说法。(8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81页。其实,只要我们理解,通俗文学中的孔明早已不是历史中的真实人物,而是理学建构的产物,那么,这种苛责即可避免。就《三国演义》来说,其主旨已不是再现历史事实,而是“意主忠义,而旨归劝惩”(83)勾吴清溪居士:《重刊〈三国志演义〉序》,罗贯中著、毛宗岗评:《全图绣像三国演义》,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1年。。通俗文学欲以普遍的理学理念教化人,自然要牺牲人物的真实性而让其承载义理之普遍性,故明清以来的通俗文学,其人物形象不免有些类型化的倾向,这正是宋明理学在其中起建构作用的影响与结果。这种文学个性的丰富性与教化价值的类型化之间的矛盾,通过孔明儒者形象的理学建构这个例子,也可以透见一二。但文以载道是中国文学的传统,通过这种建构,不但以文学的形式宣扬了理学的普遍观念,且纯化了德行、整肃了社会,从而发扬了文学的实践品格,亦当是文学本有的价值职能。宋以前的通俗文学多为志怪与传奇,宋以后方以人间生活宣扬理学纲常,从而强化文学的教化功能,则宋儒对于历史人物的理学建构,其意义可概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