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西南边疆治理及影响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强化

2021-01-08 18:58刘咏涛
天府新论 2021年5期
关键词:诸葛亮

刘咏涛

一、早期中国疆域的拓展和“大一统”观念

“边疆”一词,《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释为“靠近国界的领土”;《辞海》未收,仅有释为“边疆”之“边陲”;《辞源》释“边疆”为“边境之地”,并举《左传》“帅我蟊贼,以来荡摇我边疆”为证。程妮娜认为:“国家领土的边缘地带即是边疆。”(1)程妮娜等:《中国历代边疆治理研究》,经济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1页。一般认为,“边疆”一词首见于《左传》。李大龙认为,“边疆”一词在正史中出现的时间相对较晚(2)李大龙:《“中国边疆”的内涵及其特征》,《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8年第3 期。,首见于陈寿《三国志·诸葛亮传》:“当此之时,亮之素志,进欲龙骧虎视,苞括四海,退欲跨陵边疆,震荡宇内。”(3)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诸葛亮传》,中华书局,1982年,第930页。本文所引《三国志》及裴注均出此本,下文仅标举篇名。“隋唐以后,又以‘化外’指代边疆民族地区,进而形成了非汉民族居地为边疆的观念。”(4)程妮娜等:《中国历代边疆治理研究》,经济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1页。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并吞六国,建立起第一个统一的多民族中央集权国家,疆域相比于三代大为扩展,但秦始皇仍继续开疆拓土,其主要用兵方向为北方的匈奴和南方的“百越”“西南夷”。

秦始皇派蒙恬北却匈奴,收复被占土地,随后设立郡县,迁内地居民于此,进行有效统治;派王翦、屠睢先后进兵百越,设置会稽等五郡进行统治。秦始皇也重视对西南的经略,这对促进巴蜀及周边地区经济、文化的发展,起了重大作用。

此时的秦,幅员辽阔,东到大海,西至陇西,北抵长城,南达象郡,疆域远超前代。此后,历代王朝的疆域虽时有长缩,但基本态势是逐渐巩固和扩大。

西汉时期,匈奴屡次侵扰中原,汉武帝凭借雄厚的财富和强大的国力,先后数次对其进行了大规模的反击。卫青、霍去病在击败匈奴后,汉廷陆续在其故地设置朔方、五原及“河西四郡”进行治理。此后,北边和内地的联系日益加强,中原先进的文化和技术也随着屯田的军队和实边的移民而传播扩散。随着汉廷对西域、东南、西南地区统治的加强,汉代疆域空前拓展并日渐稳固,奠定了中国历代疆域的基础。

中国很早就有大一统思想。商朝就有萌芽状态中的一统观念,周朝天下一统的思想已开始明朗而丰富起来。大一统思想表现在认识和处理民族关系上就是“华夷一统”,它在历史长河中逐渐发展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春秋时期,虽有所谓“尊王攘夷”之说,但也有“夫和戎狄,国之福也”(《左传·襄公十一年》)的认识;虽有“华夷之辨”(或称“夷夏之辨”),但孔子在《春秋》中强调的却是在大一统之下的“华夷之辨”,同时孔子又主张“夏”可退为“夷”,“夷”可进为“夏”。儒家在“夷夏之辨”上最为严格,但从不排斥“异族”。孔子说:“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论语·季氏》)孔子相信“夷狄”也是可以教化的,即“夷狄”也可变为华夏。孔子作《春秋》对“夏”“夷”同等对待,体现了他对“夷狄”的认同。孔子收徒教学,主张“有教无类”,其学生就有来自少数民族地区的。(5)《中华民族凝聚力的形成与发展》课题组:《中华民族凝聚力的形成与发展》,江苏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480-492页。秦统一中国,一统由思想变为现实,一统观念渐入人心。汉代边疆空前拓展,进一步奠定了我国疆域的基础,创造了各民族同为一体的“华夷一统”的现实,大一统思想便基于这个坚实的政治基础而走向成熟,经过两汉四百年,在封建专制政体中根深蒂固。

东汉末年,群雄割据,大一统政治不复存在,尔后天下三分,而这又使得大一统思想下的“正统”之争和“华夷之辨”凸显出来,成为这个多民族国家在暂时分裂时期的思想特点。虽然此时大一统政治不复存在,而大一统思想却已成为人们根深蒂固的信念。因而,三国时期的“正统”之争便成为当时及其后国人在彰显国家认同、凝聚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一个核心议题,同时亦成为国人文化心理上的一道亮丽风景。因此,秦汉时期可以看作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初级阶段。

汉末三国,诸葛亮登上了历史舞台,并以其在西南边疆地区的政策措施及深远影响,努力推动着中国早已存在但在此时却受到破坏的“大一统”及“华夷一统”的历史进程,有力地将西南地区进一步纳进中华民族大家庭,在西南各民族文化心理上大大强化了国家观念和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中华民族共同体是我国各族人民在长期历史发展中形成的政治上团结统一,文化上兼容并蓄,经济上相互依存,情感上相互亲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离不开谁的民族共同体,是建立在共同历史条件、共同价值追求、共同物质基础、共同身份认同、共有精神家园基础上的命运共同体。”(6)马成虎:《不断增强“五个认同”,筑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国民族报》2018年4月8日。诸葛亮南中治理就初步做到了让西南边疆及各民族在文化、经济、情感上与内地相互兼容、认同、依存、支持、亲近,进一步使得西南各民族成为与全国人民一样有共同身份认同的中华民族共同体。

二、秦汉对西南边疆的经略与不足

“西南夷”是汉代统治者对分布于今云南、贵州和四川西部、南部,以及甘肃南部地区少数民族的总称。

秦始皇很重视经略西南边疆。他命将军常頞征调巴蜀士兵,从今四川宜宾至云南曲靖之间开拓了名为“五尺道”的国道,并在沿线设置行政机构进行管辖,对促进巴蜀乃至整个西南地区的经济、文化的交流起了重大作用。

秦汉之际及汉初,统治者对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管理略有松懈。汉初,朝廷曾经“弃此国而关蜀故徼”(7)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西南夷两粤朝鲜传》,中华书局,1962年,第3838页。本文所引《汉书》均出此本,下文仅标举篇名。,但武帝即位后又开始大力经营此地。武帝派唐蒙出使夜郎,在其境设县,后又将其划入犍为郡,夜郎归附汉朝。其后,武帝又遣司马相如出使邛、筰一带,设置十余县,隶属蜀郡。(8)《中国民族凝聚力的形成与发展》课题组:《中国民族凝聚力的形成与发展》,江苏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60页。司马迁曾奉命出使巴蜀、滇中,代表朝廷视察、安抚西南各族,了解当地的地理、物产及风俗民情。后西汉又陆续设置越嶲、牂牁、沈黎、汶山诸郡。元封二年(前109),滇王降汉,又设置益州郡(治滇池,今云南晋宁东)。从此西南夷地区大部归入汉朝版图,成为汉朝的边疆地区。

武帝将归附的少数民族头人封为王侯,通过他们分别对西南七郡进行管理。西汉中后期,七郡的经济文化发展较快,对其附近的民族地区影响很大。东汉前期,哀牢夷中的两支及汶山郡以西的白狼等部自愿内附。至此,中国西南疆域已达澜沧江和怒江以西。

到东汉中期,西南边疆的民族关系和社会安定程度超过秦代。(9)袁行霈、严文明、张传玺等主编:《中华文明史》(第2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7页。巴蜀商人将蜀布、枸酱、邛竹杖等运销西南,再运往南越和印度。

东汉后期,朝廷派往南中的官吏多是些搜刮民财、“侵犯蛮夷”的贪官污吏,导致人民不断起义反抗,而统治者又多沿袭“攘夷”之法进行镇压,激起人民更大的反抗。对此,有人竟向汉灵帝建议道:“郡在边外,蛮夷喜叛,劳师远役,不如弃之!”(10)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西南夷传》,中华书局,1965年,第2847页。本文所引《后汉书》均出此本,下文仅标举篇名。东汉尤其是东汉后期对西南夷的统治管理,在西汉的基础上后退了。

三、诸葛亮平定南中后的治理

南中是一个地理概念,而不是行政区划,东汉时期该地隶益州刺史部管辖。南中是牂牁(治所在今贵州凯里西北)、益州(今云南晋宁东)、越嶲(今四川西昌)、永昌(郡治不韦,今云南保山北)等四郡的合称,包括现在云南、贵州及四川西南部一带。蜀汉益州的主要统治中心在巴蜀和汉中,四郡在其南部,故习惯上称其为南中,《华阳国志》就有《南中志》。南中属于蜀汉的边疆地区。

南中地区物产丰饶,多金银矿产,但是农业生产及文化相对落后。武帝设置四郡,标志着汉代中央政府对这一地区控制的加强。同时,由于内地汉族不断迁入,南中的经济、文化都有所发展。然而,灵帝中平五年(188),益州黄巾马相起义,“击蜀郡、犍为,旬月之间,破坏三郡”(《华阳国志·刘二牧志》)。马相军一度控制了益州大部地区。巴蜀地区遭到严重破坏,东汉政权因此对南中的统治大大削弱了。

东汉末年,益州牧刘璋任董和为益州郡太守,董和较为关心人民疾苦,得到当地人民信任。刘备入主益州后,任邓方为朱提郡(郡治在今云南昭通)太守,后又擢其为庲降都督,总管南中事务。邓方号为能吏,震慑有方,南中虽有小叛却未酿成大祸。

建安二十四年(219),刘备与曹魏在汉中大战,益州郡大姓雍闿在东吴官员士燮的引诱下,开始叛乱。其后越来越猖獗,杀害了郡守正昂。诸葛亮又派成都人张裔为益州郡守,不料雍闿竟将张裔绑缚东吴。

章武二年(222)刘备夷陵兵败,次年病逝,蜀汉陷入内外交困时期。其间,东吴不断挑唆南中部族及大姓和蜀汉朝廷的关系,部族首领及豪强大姓先后叛蜀。《三国志·诸葛亮传》载:“南中诸郡,并皆叛乱,亮以新遭大丧,故未便加兵,且遣使聘吴,因结和亲,遂为与国。三年春,亮率众南征,其秋悉平。”

诸葛亮之所以能够在数月之间平定叛乱,首先是蜀军训练有素、军纪严明,将士忠心耿耿、作战勇敢;其次是诸葛亮指挥有方,用将得当。但对诸葛亮而言,仅剿灭叛军还不够,“平”而又“定”才是正道,也才是其目标所在。

诸葛亮平定南中的根本目的是保证南中地区尽可能地纳入蜀汉国家的有效统治体系,让这片疆土成为国家资源而不是负担和麻烦。

为了巩固和扩大成果,诸葛亮在平定叛乱之后,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以利于南中的稳定和国家的北伐大计。

第一,重新划分行政区,健全郡县制。蜀汉政府把原来的四郡划分为六郡,再加上朱提郡,共七郡,并选派得力官员出任郡守以加强管理。“到蜀汉末年,南中七郡已经向一般郡县转变。”(11)程妮娜等:《中国历代边疆治理研究》,经济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86页。

第二,削弱地方豪强大姓的势力。蜀汉政府把一些态度恶劣的大姓豪强,强制迁往成都等内地,还把一些强壮有力的男子编为军队,号称“飞军”,由王平担任指挥。经过教育和训练,这些作风强悍、作战勇敢的战士,成为北伐中的一支劲旅,为国家做出了贡献。

第三,笼络夷帅及大姓,尊重其习俗,保留其原来的地位和特权。对留在当地的民众,诸葛亮鼓励大姓拿出钱财,招募其中的勇士作为“部曲”,部曲众多的大姓还可以累世做大官。如爨习因此而官至领军,孟琰做了辅汉将军,孟获官至御史中丞。(12)常璩著,刘琳校注:《华阳国志校注》(修订版),成都时代出版社,2007年,第185页。诸葛亮一方面让那些服从朝廷的夷帅及大姓得到好处,增强凝聚力和向心力;另一方面通过他们加强对当地管理,减轻国家的治理成本。由此,蜀汉对南中边疆实现了有效的控制。(13)杨益、赵嫣:《诸葛亮全传》(修订本),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37页、第138页。

王仲荦认为:“诸葛亮也把中原正在加强中的封建的隶属关系,带进到西南少数民族那里去……封建的隶属关系,就是这样地在西南地区发展起来了。”(14)王仲荦:《魏晋南北朝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81页、第82页。这样做,使得南中的制度向内地“看齐”,客观上有利于加强西南各族对蜀汉政权的认同,有利于国家观念和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强化。笔者认为,中原的这种制度可能会养成与强化封建隶属关系,国家税收也会因封建主的隐瞒而减少,同时会导致地方势力恶性膨胀,影响国家的管理和安全。而诸葛亮这一运作从表面上看与内地并无区别,但是放在特定的时空,针对特定的人事,其性质和意义就大不一样,结果也大相径庭。对此,我们应当加以积极的评价和肯定。章映阁就认为:“这种把大量奴隶变成部曲的做法,既加深了民族融合,起到了改善民族关系的作用,也使南中地区封建生产关系得到进一步的发展。”(15)章映阁:《诸葛亮新传》,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25页,第228页。

第四,南征后“不留兵,不运粮”(《三国志·诸葛亮传》裴注引《汉晋春秋》),注意发展南中经济。诸葛亮在南中推广内地先进的生产技术,设置盐铁官,铁器大量输入;遣人传授织锦、种茶技术;既加强管理,又推进技术;同时修复道路(如牦牛道),加强南中与内地的交通往来。明代杨慎在《滇载记》中说:“诸夷慕侯之德,渐去山林,徙居平地,建城邑,务农桑。”(16)转引自陈翔华:《孔明故事在我国少数民族地区与国外的传播和影响》,《社会科学研究》1983年第4期。诸葛亮以示范和奖励等方式促使南中人民从事农业,带动了边疆经济发展(17)章映阁:《诸葛亮新传》,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25页,第228页。,真正做到了“君子惠而不费”(《论语·尧曰》)。

第五,“为夷作图谱”,加强夷汉关系。诸葛亮利用当地人信奉鬼神的风俗文化,从意识形态上宣扬封建君臣关系,树立、强化蜀汉政权在南中的权威。(18)谢辉、罗开玉、李兆成等主编:《三国圣地武侯祠》,四川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23页。诸葛亮借南中广为流传的“九隆神话”来强化朝廷统治的神圣性,既尊重了民族习惯,也加强了国家管理,可谓双赢。李兆成认为,诸葛亮“对‘九隆神话’表现出充分的尊重,这自然会在洱海至滇西的相关民族中引起强烈的好感”,“对尊重这一神话的诸葛亮加以赞誉甚至奉其为神,恰恰正是维护了……本民族的尊严。简而言之,诸葛亮尊重各族习俗、尊重‘九隆神话’,就体现了他对各族的尊重”(19)李兆成:《论诸葛亮南征及其影响》,成都武侯祠博物馆、成都诸葛亮研究会编:《诸葛亮与三国文化》(七),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4年,第27页。。诸葛亮尊重当地习俗,有利于加深其与内地和朝廷的认同,强化其民族共同体意识。

第六,在经济上实行妥协政策。刘备据蜀后,在经济政策上较为急功近利,在全蜀发行“直百五铢”钱。这种新铸大面额钱币实为对拥有较多旧钱币者的掠夺。南中大姓夷帅,“自存现金数量可能更多,所受打击更大……可能是南中叛乱的重要致叛因素之一”,“诸葛亮南征后,采取了妥协政策,在南中地区未再强行发行使用直百钱,仍用汉代五铢钱”(20)罗开玉:《三国南中与诸葛亮》,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4年,第302页。。这样就减轻了剥削,有利于增强南中各界对蜀汉政权的认同感、归属感,有利于南中的稳定发展。

总之,诸葛亮对南中的治理起到了建设边疆和维护稳定的作用,具有积极意义。陈寿在《三国志·诸葛亮传》中以“军资所出,国以富饶”、裴松之在《三国志》注中引《汉晋春秋》“纲纪粗定,夷汉粗安”来概括其积极意义。但笔者认为,陈寿、裴松之对诸葛亮经略南中的作用和意义还未概括得十分全面、评价得十分准确。

笔者收集了一些较有代表性的评论,如韩国磐、翁独健、余明侠、黄剑华、罗开玉、王子今和方光华等学者的论述,他们都对诸葛亮的治理做出了更为全面和准确的评价。(21)参见黄建华:《〈华阳国志〉故事新编》,四川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45页;韩国磐:《魏晋南北朝史纲》,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74页;王子今、方光华主编:《中国历史》(秦汉魏晋南北朝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60-161页;余明侠:《诸葛亮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222页;翁独健主编:《中国民族关系史纲要》(第二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第192页;柳春藩:《三国小全史》,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4年,第334-335页。

梁满仓先生从“迅速结束战争,不失北伐时机”“实现了南中的基本稳定,免除了北伐的后顾之忧”“开发南中的兵源财源,支援北伐战争”“加快了南中地区的开发”等方面加以评论,指出诸葛亮“为祖国西南边疆的建设和巩固做出了重要的贡献”(22)梁满仓:《诸葛亮南征的意义》,成都武侯祠博物馆、成都诸葛亮研究会编:《诸葛亮与三国文化》(七),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4年,第2-6页。。程妮娜认为,“诸葛亮的治边政策可谓是战抚并用……(一方面)体现出对边疆民族的‘加之以德’。另一方面,从当地征发了大量的财物‘以给军国之用’,却没有贯彻‘施之以惠’的原则”(23)程妮娜等:《中国历代边疆治理研究》,经济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45页。。这个评价稍有不同,也是笔者所仅见者。

四、诸葛亮儒学为主、诸家并用的思想及其边疆“民族政策”形成的内因

诸葛亮在南中边疆地区实施的上述政策,即其“民族政策”形成的原因,笔者认为有内因和外因两个方面。内因即诸葛亮的思想性格,这是主要因素。

关于诸葛亮的思想倾向,有这样一些代表性的观点。

王汝涛认为,诸葛亮的政治思想中杂有道、儒、法三家因素,但作为一个政治素养端粹的政治家来说,诸葛亮心目中并没有家数、流派的成见,而是吸取三家政治思想之长而摈弃其短;李星基于诸葛亮治蜀所体现出的德刑并举的政策特点,提出诸葛亮政治思想为“外法而内儒”的新观点;臧振在《论诸葛亮的思想史地位》中则从两汉至魏晋思想史发展脉络的角度论证诸葛亮属于黄老学派的范畴,并指出诸葛亮去世标志着自汉初以来的黄老学派退出了历史舞台,最终被老庄玄学取而代之。余明侠《诸葛亮评传》一书通过对三国文献史料的全面考察,比较准确、全面地揭示了诸葛亮思想的全貌。作者认为,诸葛亮的政治思想如同哲学思想一样“很难简单地归属于哪一家、哪一派。大体上说,儒、法、道、墨兼而有之”,但从基本倾向而言,“儒家的思想色彩要深厚些”。我们认为这是比较符合实际的说法。(24)马强:《近二十年来国内诸葛亮研究概述》,《成都大学学报》2003年第2期。

“诸葛亮治国儒法兼用,同时他也有黄老无为治国的主张。”(25)李兆成:《诸葛亮形象的道家化及其影响》,《成都大学学报》2007年第6期。

“单说诸葛亮是儒家或者是法家人物,都是不全面的。诸葛亮是一个儒法融通的人物。”(26)朱大渭、梁满仓:《诸葛亮大传》,中华书局,2007年,第281页。

秦朝建立,中国大一统的封建专制中央集权统治确立,与此相应,在文化思想上,自春秋战国以来的“百家争鸣”局面,也被独尊法家的文化专制所替代。秦始皇还致力于思想文化的统一,于是有“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这些都有力地增进了国民在经济生活、文化生活、社会心理上的共同性,从而为中华文化共同体的最终形成奠定了坚实基础。(27)张岱年、方克立:《中国文化概论》,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68-70页。

汉初,国家残破,民生凋敝,统治者接受秦亡教训,实施了休养生息的“无为”政策,思想文化界弥漫着道家黄老思想的气息。当汉代在政治上稳定和经济上繁荣以后,统一思想的课题再次被提出,其倡导者就是董仲舒。(28)张岱年、方克立:《中国文化概论》,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68-70页。董仲舒完成了以儒家为主,融合道、法、阴阳各家学说的新的思想体系的建构,使先秦儒学“仁”的精神得到保存和扩大,其影响渗透到两汉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

武帝虽“罢黜百家,表彰六经”,但在治国上并未全用儒术,而是兼采各家之长,因而诸子百家学说仍在民间流传。宣帝的儒家思想习染至深,但其即位后却是儒法兼施。光武帝刘秀虽是儒生出身,其治国方针还是“霸王道杂之”。

东汉末年,群雄割据,天下大乱,原有的思想文化禁锢大为松弛,儒学仍然是官学,而法、道、墨、兵、纵横等各家,继续发展,各显其能。刘备、孙权、曹操皆习法、道、兵等各家之学,曹操尤精《孙子》。连号为“名儒”的郑玄,其实也是个“通人”。此时,世人多视“儒家为迂阔,不周世用”(《三国志·杜恕传》),而商鞅、韩非之学说却甚为流行。(29)参见余明侠:《诸葛亮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七章。

儒家文化发源于齐鲁,孔子、孟子诞生于这里,墨家、兵家、法家、名家、阴阳家、道家诸家学说,曾在这里切磋、传承,这里产生了墨子、孙子及慎到、邹衍。故乡深厚的文化土壤,对少年诸葛亮思想的形成、发展,提供了很好的文化滋养。

从汉代到三国,诸葛氏“一门三方为冠盖”,家族累世家学功名。诸葛先祖诸葛丰是西汉名臣,博览群书,曾任司隶校尉、光禄大夫等职,为官刚正不阿、执法严格。亮父诸葛珪是泰山郡丞,同情“党人”,痛恨宦官专权。他重视教育,亲自教授孩子《诗经》《尚书》等儒家经典及《管子》《商君书》《六韬》等诸子典籍。亮叔诸葛玄有文化有教养,有担当负责任,视侄辈如己出,尽力照顾,还和名流刘表等人过从甚密。割据荆州的刘表为“八俊”之一,尊崇士人,延致人才,重文兴学,荆襄文化再度崛起。

诸葛亮的家乡在曹操两次攻打徐州时备受战乱之苦。初平四年(193),曹操攻打徐州陶谦,坑杀百姓数万。兴平元年(194),曹操再次攻略徐州,“所过多所残戮”(《三国志·武帝纪》)。对曹操杀戮的恶劣印象,深深影响了诸葛亮一生。

诸葛亮重视友情,隐居隆中时就和崔州平、孟公威及庞德公、徐庶、石广元等人往还。其中徐庶、石广元后在曹魏任事,诸葛亮北伐时,还请人打听这两位朋友的情况。诸葛亮重情重义,于他来说推己及人是很自然的事。(30)余明侠:《诸葛亮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493-495页、第79页、第139页。

汉代的巴蜀,随着中央政府统治的深入、完善及“文翁兴学”后教育的发展,儒学的传播大为加快,远非秦时可比。这种传播主要通过移民和朝廷派遣官吏、士人游学等途径完成。(31)参见李桂芳:《浅析儒学的传播与汉代巴蜀地方教育的发展》,《文史杂志》2012年第5期。文翁在蜀郡首创地方官学,招收有志于学的子弟教之,又派遣青年才俊到京城学习。数年之后,“学徒鳞萃,蜀学比于齐鲁”(《华阳国志·蜀志》)。“文翁通过……大力推广儒学,从而成功地改造了与中原文化异质的巴蜀文化,使蜀人从思想文化上一统于儒家学说。”(32)房锐:《文翁化蜀与儒学传播》,《中华文化论坛》2005年第4期。同时,巴蜀私学也兴盛起来,而东汉尤盛。

诸葛亮在隆中时与石广元、崔州平、徐庶等“俱游学,三人务于精熟,而亮独观其大略”,“每自比于管仲、乐毅”(《三国志·诸葛亮传》),追慕管仲和乐毅,以治国安邦、建功立业为志。

诸葛亮通晓儒家经典,并深受影响。《尚书·五子之歌》有云:“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儒家思想的核心是“仁”,“仁者爱人”。《论语》里有多处表达对民的重视、爱护。如“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论语·颜渊》),又如“因民之所利而利之”(《论语·尧曰》)。《左传·襄公四年》记载山戎小国无终国君请求晋国与诸戎媾和,晋悼公不许,臣子魏绛列举了和戎的五大好处,包括边境安宁、百姓安心生产以及“以德绥戎,师徒不勤,甲兵不顿”等,悼公方才采纳。八年后,悼公高兴地对魏绛说:“子教寡人和诸戎狄,以正诸华,八年之中,九合诸侯,如乐之和,无所不谐。”(33)马骕:《绎史》卷六十四,中华书局,2002年,第1438页。“和戎”取得了多赢的结果。此外,诸葛亮最服膺的《管子》就有“凡牧民者,必知其疾”的说法。而对刘璋治下的益州,他的评价是“民殷国富而不知存恤”(《三国志·诸葛亮传》),可见其深厚的儒家民本思想。

所以,在争取民心上,诸葛亮和刘备是一致的。建安十三年(208),曹操南下荆州,刘备被迫撤退江南,追随的百姓竟有十万之众。刘备“夫济大事,必以人为本”的认识,与儒家所倡完全一致。平定南中,就寄寓着诸葛亮“除患宁乱”以安百姓的深衷。建兴六年(228),诸葛亮军出祁山,收复三郡,大胜曹魏,属下纷纷祝贺,他却答复曰:“国家威力未举,使百姓困于豺狼之吻。一夫有死,皆亮之罪。以此相贺,能不为愧。”(《三国志·诸葛亮传》裴注引“郭冲四事”)其拳拳爱民之情,溢于言表。

但对一位伟大的政治家、军事家而言,儒家一家的思想学说显然不够。

诸葛亮读书仅观其大略,每自比于管仲、乐毅,可见其也仰慕道家、兵家先贤及其学说。其在《论诸子》中评论诸子得失曰:“老子长于养性,不可以临危难。商鞅长于理法,不可以从教化。苏、张长于驰辞,不可以结盟誓。白起长于攻取,不可以广众。子胥长于图敌,不可以谋身。尾生长于守信,不可以应变。王嘉长于遇明君,不可以事暗主。许子将长于明臧否,不可以养人物。此任长之术者也。”(34)梁玉文、李兆成、吴天畏:《诸葛亮文译注》,巴蜀书社,1988年,第237页。对诸子各家之短长做出了中肯的评价。诸葛亮《为先帝与后帝遗诏》说:“可读《汉书》《礼记》,闲暇历观诸子及《六韬》《商君书》,益人意智。闻丞相为写《申》《韩》《管子》《六韬》一通已毕,未送,道亡,可自更求闻达。”(《三国志·先主传》)这也是一个例证。

由此可见,诸葛亮善于学习,涉猎广博,除了儒家思想外,也喜爱法家、道家学说,择善而从,不囿一见。

当然,说诸葛亮兼学各家,并不是说他的思想驳杂,没有一个一以贯之的基本精神。诸葛亮一生的主要业绩——治理南中和北伐中原,以及其对刘氏父子及蜀汉政权的耿耿忠心、对“兴复汉室”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都是其儒家思想的集中体现。

笔者认为,下文对诸葛亮思想学说的评价是比较客观而中肯的:

诸葛亮不畏艰难自强不息的进取精神,志存高远、心系天下的伟大抱负,修、齐、治、平的治国思想,淡泊宁静的人生境界,赏罚分明、亲疏无别的治军用人经验,贵和重抚的民族政策,刚正廉洁和忠孝的崇高气节,鞠躬尽瘁的忘我牺牲精神等,是无法从单一的文化因素或学派中找到完美答案的。诸葛亮的思想是以儒学为主,兼收道、法、阴阳、纵横及兵诸家并加以熔铸汇通而形成的,是自成一家的文化系统。(35)雍继春、邹轩:《汉末文化环境与诸葛亮成才》,《甘肃高师学报》1999年第6期。

五、诸葛亮边疆“民族政策”形成的外因

古人早先对“四夷”有偏见,如说匈奴“苟利所在,不知礼义”(《史记·匈奴列传》);又如“骆越之人,父子同川而浴,相习以鼻饮,与禽兽无异”(《汉书·贾捐之传》),等等。而汉代统治者对待“四夷”也多采用镇压之法。

两汉统治者对待“四夷”的政策不外两途:力有不逮时则和亲,实力强大时则剿抚兼用或以剿为主,如汉廷与匈奴的关系。东汉中后期,统治者对西羌连年用兵,羌人伤亡严重。

西汉末年,益州郡少数民族起兵杀郡守,王莽由巴蜀发兵十余万,杀伤虽重却不能平息叛乱。光武时,进兵不韦,斩杀渠帅,虏获为首者七十余人,得生口五千七百。安帝四年(117),益州刺史张乔镇压南中叛众,“斩首三万余级”。(36)转引自余明侠:《诸葛亮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316页。在国力衰微的时候,统治者甚至对遥远的边疆地区干脆采取放弃的办法。据《汉书·贾捐之传》载:初元元年(前48),珠崖郡(今海南岛)辖众反叛,元帝“与有司议大发军,捐之建议,以为不当击。……‘欲与声教则治之,不欲与者不强治也。’”贾捐之进而主张“非冠带之国,《禹贡》所及,《春秋》所治,皆可且无以为。愿遂弃珠厓,专用恤关东为忧”(《汉书·贾捐之传》)。

魏吴两国对待边疆少数民族又如何呢?曹魏大体上是剿抚并重而以剿为主。207年,曹操征乌桓,“斩蹋顿及名王以下,胡汉降者二十余万”(《三国志·武帝纪》);218年,曹彰伐代郡乌桓,“大破之,斩首杀生以千数”(《三国志·任城威王彰传》);夏侯渊讨氐族,“与诸将攻兴国,屠之”(《三国志·武帝纪》);司马懿攻辽东,“男子年十五以上,七千余人,皆杀之”(《晋书·宣帝纪》)。

孙吴对待山越多采取镇压和杀戮的政策。东吴对山越的镇压,从孙策直到孙皓时,几十年中连续不断,几乎与吴国统治相始终。

与上述不同的是,诸葛亮在对待“四夷”时却剿抚并用,以抚为主。如在对待南中的政策上,诸葛亮就较多表现出儒家仁政爱民、“华夷”一统的理念。其“民族政策”的制定实施,除了源于诸葛亮所处的时代环境以外,还有以下原因。

(一)南征的政治意图

诸葛亮平定南中的根本目的,是保证南中尽可能地纳入蜀汉国家的有效统治体系,同时让其成为国家资源而非负担和不稳定因素。有此认识,自然就决定了诸葛亮在处理民族关系时采用“安抚”和治理的策略,而不会像曹魏、东吴那样动辄施以“屠戮”了。

(二)刘备集团一以贯之的“民族政策”

早在《隆中对》里,诸葛亮就有“西和诸戎,南抚夷越”(《三国志·诸葛亮传》)的“和”“抚”策略。他不仅这样说,而且很快就这样做了。东汉末年,荆州“蛮人”常常起义反抗。诸葛亮当时督理零陵、桂阳、长沙三郡,他一反前人动辄“屠戮”的做法,而是采取了柔性而含有热情的“绥抚”政策,收到了较好的效果,产生了良好的影响。(37)柳春藩:《三国小全史》,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4年,第140页。刘备伐吴时,“武陵蛮夷皆遣使往请兵”以助战(《资治通鉴》卷六十九《魏纪一》),“诸县及五溪民皆反为蜀”(《三国志·吴主传》)。

(三)受巴蜀“和戎”思想的影响

古蜀先民属于氐羌的一支。“居住在岷江河谷地区的氐羌人群进入成都平原的边缘地带,成为古蜀人的祖先之一……可以说传说中的黄帝后裔也许就是从西北地区沿岷江河谷进入成都平原的氐羌人。”(38)沈庆生主编:《千年回首话四川》,巴蜀书社,2000年,第6页。根据多学科研究的结果,“西南夷”大体可以分为氐羌(藏缅语族)、百越(壮侗语族)、百濮(南亚语系孟高棉语族)三个族系。(39)王锺翰主编:《中国民族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第297页、第310页。可见,古蜀人有氐羌血统。所以,文翁到蜀郡后,感叹蜀中“辟陋有蛮夷风”(《汉书·文翁传》)。既然蜀人与西南少数民族有地缘、血缘和历史文化的传承关系,诸葛亮不可能不受此影响。

事实上,古蜀人对附近的少数民族是了解和亲近的。汉武帝时,开辟西南少数民族地区交通道路的唐蒙,因在巴蜀大肆征调民力,乱杀地方首领,引起蜀人强烈不满。汉武帝就派成都人司马相如前往巴蜀进行宣抚。相如奉命入蜀,写成《喻巴蜀檄》,讲明朝廷开拓“西南夷”是为了解决交通问题,晓谕父老安定勿恐。同时,司马相如建议朝廷纠正唐蒙的做法,在西南少数民族地区设置郡县,将其与内地一视同仁。汉武帝同意后,又任相如为中郎将前往该地处理少数民族事务。相如又作《难蜀父老》宣传朝廷旨意,阐明开发“西南夷”的意义,效果依然良好。

司马迁也曾经“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后写成《西南夷列传》,这是中国第一篇少数民族专史,第一次将“夷”作为国家臣民载入史书,这正是“华夷一统”思想的具体体现。(40)李兆成:《论诸葛亮南征及其影响》,《诸葛亮与三国文化》(七),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4年,第27页,第19页。《西南夷列传》表明司马迁进步的民族观、国家观,以及维护国家统一、构建中国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思想。

马超有羌人血统,其父马腾“家贫无妻,遂娶羌女,生腾”(《三国志·马超传》裴注引《典略》)。刘备能信任、重用马超,可见其对“蛮夷”并无偏见,而是一视同仁。刘备利用马超与“羌戎”的关系推行“和戎”。其后,刘备和曹操争夺汉中时,马超策动氐族雷定七部万余人响应刘备。(事见《三国志·杨阜传》)李兆成认为,“注意尊重南中各族习俗的做法基本上贯穿蜀汉一朝”(41)李兆成:《论诸葛亮南征及其影响》,《诸葛亮与三国文化》(七),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4年,第27页,第19页。。

(四)受他人的影响

1.受刘备影响。刘备“仁厚爱人”,“能得人心”,还“仗义疏才”,“与众同甘苦”,“礼贤下士”,而且一向以“仁义”相标榜。其“夫济大事必以人为本”(《三国志·先主传》)的思想,与诸葛亮不谋而合。(42)余明侠:《诸葛亮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79页,第139页。据益州后,刘备集团的核心人物大约来自三个方面:转战中原的老部下、随刘备入蜀的“荆楚群士”及新附人员(包括刘焉、刘璋旧部,益州大姓等)。对待他们,刘备、诸葛亮均人尽其才,用人不疑。这一用人政策在后主时期继续贯彻,并不断改进。因此,蜀汉统治集团内部基本上是稳定的,没有出现太大的矛盾。(43)余明侠:《诸葛亮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79页,第139页。

2.接受马谡的意见。南征前,马谡向诸葛亮进言:“南中恃其险远,不服久矣,虽今日破之,明日复反耳。……若殄尽遗类以除后患,既非仁者之情,且有不可仓卒也。夫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愿公服其心而已。’亮纳其策。”(《三国志·马谡传》裴注引《襄阳记》)马谡说得有情有理,正与诸葛亮相合。

上举诸因素都会影响诸葛亮处理民族关系,尤其是对待南中边疆问题的态度和策略。

六、诸葛亮对西南边疆的影响及其对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强化

由于良好的政治作为及个人魅力,诸葛亮在西南边疆有着深远影响。西南各族对诸葛亮的敬奉度,已超过中原人士。

秦始皇开通“五尺道”并“置吏”,开始对南中实行统治。但秦祚短暂,统治也不深入,对南中的影响不大。秦汉之际,这里和内地又开始疏远了。直到汉武帝时,朝廷开拓“西南夷”并置郡县,可后来又因全力反击匈奴而罢“西夷”,独置“南夷”夜郎。(44)田昌五、安作璋:《秦汉史》,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15页。随后,“西南夷”对汉廷时附时叛,汉武帝再次派兵平定后,“西南夷”才纷纷归附。西汉边疆民族关系的融洽度和社会安定度超过秦朝。东汉派往南中的官吏,多是侵犯各族利益的搜刮者,导致人民的反抗。而统治者多在“攘夷”的思想下予以镇压,这又激起更大的反抗,因此东汉在西南边疆的统治已出现倒退。

西晋不顾实际情况,撤销南中四郡,企图抛弃大姓、夷帅,但遭到抵制而失败,最终导致大姓、夷帅与地方官府之间长达半个世纪的争斗,反复起事反抗政府。永和三年(347),晋朝在南中的统治彻底失败。(45)王锺翰主编:《中国民族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第310页。

与东汉、两晋的执政者不同,诸葛亮在南中却有着深远、巨大而神秘的魅力,其影响远超孔子、关羽。南中各族对诸葛亮的敬奉崇拜,也超过中原地区的人们。诸葛亮崇拜是南中各族的集体记忆和民族认同的典型符号,对西南少数民族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形成有着巨大的意义和深远的影响。所谓“中华民族共同体就是以历史上积淀而成的中华民族为基础形成的以共善生活为价值导向、具备共同复兴关怀的中国国民聚合实体。”(46)青觉、徐欣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概念内涵、要素分析与实践逻辑》,《民族研究》2018年第6期。

东晋时期,诸葛亮在南中地区的形象就开始被神化,到唐代即达到第一个高峰,南中最早的一批武侯祠就多建于唐代。味县(西汉置,唐后废,今云南曲靖)诸葛亮纪功碑、唐代樊绰所著《蛮书》、唐代开元年间剑南节度副大使张敬忠所立的唐平南蛮碑(碑文反映的是唐玄宗时讨平“南蛮”的事迹,该碑曾长期立于成都武侯祠)(47)罗开玉:《三国南中与诸葛亮》,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4年,第378-385页,第385页。,均有关于诸葛亮的大量记载。可以说,这些文物和书籍积淀着西南各族对诸葛亮的早期记忆。

唐宋时期,南中地区先后建立了南诏、大理政权,但是该地的诸葛亮崇拜却一直世代相传、从未断绝。它反映了南中各族向往中华大家庭的共同文化心理,是中华民族凝聚力和共同体意识的重要表现。就是由于有着一样的共同体意识、共同文化心理,此后的西南边疆地区,再没有和内地分离过。

明清时期,西南地区的县城、乡镇大多有一座武侯祠。在当地建筑上,在以“武侯祠记”为名的文章中,在各地的方志里,多有与诸葛亮相关的记载。诸葛亮已深入南中历史文化,成为其中华文化认同的重要组成部分。“文化认同是最深层次的认同,是民族团结之根、民族和睦之魂。”(48)《完整准确全面贯彻新发展理念 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人民日报》2021年3月6日。

1934年2月,英国侵略军侵入我国炉房、斑洪等领土,斑洪老佤王组织佤族武装抵抗,并表明态度:“自昔远祖,世受中国抚绥。固定边疆,迄今数百年,世及弗替。”大家盟誓道:“坚决抵抗侵略,效忠阿祖阿公!”“阿公”是佤族对诸葛亮的尊称,佤族自称“阿公子孙”。(49)罗开玉:《三国南中与诸葛亮》,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4年,第378-385页,第385页。南中各族的诸葛亮崇拜已上升到国家政权象征的特殊地位。

西南边疆各族的诸葛亮崇拜在“中华各民族历史演进”中的时间线,从东晋直到民国,一路清晰可见。通过这个“历史演进”,西南早已和内地共同结成了“相互依存、共担共享的亲缘体和有机统一体”。(50)孔亭、毛大龙:《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基本内涵》,《社会主义研究》2019年第6期。

现在,遍布西南的“诸葛城”“诸葛营”“八阵图”“诸葛台”“诸葛锦”“诸葛侗锦”等与诸葛亮有关的地名、传说、碑碣、铭文、牌匾、地方史志、建筑、称谓、传统节日、法器等相关“印记”随处可见,从中很能读出中华、中国、中华文化、中华民族等元素。

几乎整个西南边疆都存在诸葛亮崇拜,从地理的角度看,这是该地属于中华国土的形象反映;从文化的角度看,又是区域各族同为中华民族大家庭成员的生动反映。(51)罗开玉:《三国南中与诸葛亮》,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4年,第389页。

“共同的国家通用文字、共同的生活地域、共同创造中华文化、近代历史共同命运、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共同团结奋斗和繁荣发展等构成性要素,体现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共同性特征。”(52)孔亭、毛大龙:《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基本内涵》,《社会主义研究》2019年第6期。上文大量事例,与此处“共同性特征”几乎完全覆盖,充分证明诸葛亮文化和诸葛亮崇拜对构建和强化西南边疆地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深远而巨大的作用。

“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离不开文化的滋养。中华文化源远流长,是把中华民族紧紧凝聚在一起的文化纽带。”(53)郑大华:《大家手笔: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人民日报》2019年2月27日。南中各族的诸葛亮文化认同,与内地一致甚至远超内地。

诸葛亮平定南中采取了“绥抚”政策及“攻心”手段,杜绝滥杀,尊重当地民族习俗和文化,授之以鱼,更授之以渔,这样友善智慧的政策,给西南各族留下了良好印象。随着其影响的持续和深入,以及此后中原文化的进一步辐射,西南各族逐渐出现将诸葛亮过分美化甚至神话的文化现象。诸葛亮也不再仅仅以一个“人物”的身份出现,而是以某种“超人”身份、某种代表、某种象征(如被当作汉族官府、中原政权的象征)、某种文化符号的形式出现,并逐渐“放大”其影响力,持续不断地影响着西南边疆各族。这种影响代代延续,不断往周边传播、辐射、覆盖,对边疆各族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形成、强化、稳固,功莫大焉!这样的民族共同体意识一旦形成并深入人心,对团结各族人民建设、发展、巩固好西南边疆,善莫大焉!

诸葛亮对南中的经略及其影响,以及南中人民对诸葛亮的崇拜,集中体现了西南边疆各族人民对祖国、对中华民族、对中华文化的认同。有了这样的认同,西南边疆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就会无比牢固且坚不可摧。

猜你喜欢
诸葛亮
诸葛亮喂鸡求学
倒在五丈原上,是诸葛亮的命运
倒在五丈原上,是诸葛亮的命运
诸葛亮没看过的书
诸葛亮隆中决策
不划算
三顾茅庐
囧版三国之无敌战车
也说『个个孔明诸葛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