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诗经·秦风》、石鼓文看秦国诗歌的特点及影响

2021-01-08 15:41延娟芹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秦风秦国诗歌

延娟芹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1)

目前见到的先秦时期的秦国诗歌主要是《诗经·秦风》和石鼓文,①秦人的诗歌创作除《秦风》与石鼓文外,还有秦代的几首民谣,如《秦始皇时民歌》等,这组诗歌与汉乐府关系较密切,将另撰文论述。两组诗歌各十首。《秦风》因收入《诗经》中,为人熟知。石鼓文被刻在形似鼓形的石头上,有的诗歌文字有残缺,石鼓现存故宫博物院。最早著录石鼓文全文并作注的是《古文苑》,由南宋章樵作注。学界对石鼓文的具体创作时间说法不一,但作于春秋战国时期则可以肯定。大体看,石鼓文创作时间略晚于《秦风》。

一、《秦风》与石鼓文中相同题材的诗歌

石鼓文是记载秦公一次田猎活动的组诗,《秦风》中有四首诗歌涉及田猎、车马、兵器、战争等,即《车邻》《驷驖》《小戎》《无衣》。秦国有关战争、田猎的诗歌占绝对多数,颇引人注意。如《驷驖》一首:

驷驖孔阜,六辔在手。公之媚子,从公于狩。奉时辰牡,辰牡孔硕。公曰左之,舍拔则获。游于北园,四马既闲。輶车鸾镳,载猃歇骄。[1]

诗中有“公曰左之”,明确说明这是秦国最高统治者秦公的一次田猎行为。《毛诗序》:“美襄公也。始命,有田狩之事,园囿之乐焉。”[2]进一步说明这次田猎活动,并非简单的个人打猎娱乐,而是一次有组织有规模的狩猎活动。诗歌虽只有3章48字,却如同简笔画,将狩猎的全过程尽现眼前。首章写将猎。开首进入眼前的就是四匹高头大马,严整肃静,蓄势待发,营造的是田猎前声势浩大、纪律严明的场面。接着由马写到人,那位六辔在手,跟随秦公游猎的随从,从容不迫,胸有成竹。由随从的表现不难联想到这次田猎的核心人物秦公的威武雄壮。次章写正猎。起笔从一群群膘肥肉壮的时令兽写起,让人仿佛看到马驰兽奔、尘土飞扬、轰轰烈烈的场面。这时出现了秦公的一个特写镜头,只见他一声令下:“射左边那只”,肥兽应声而倒,留给人们对秦公在整个活动中不俗射猎的无限想象。末章写猎后。与前两章的紧张激烈、气势浩大不同,末章写得轻松悠闲,使得全诗有张有弛,富于变化,同时也是秦公在田猎胜利后志得意满心情的反映。

《小戎》一首写法不同于《驷驖》,重在表现秦国军队阵容壮观,装备精良。诗共三章,每章前六句铺排说明车马、兵器,仿佛一幅古代战车兵阵图。《无衣》一首,一反《诗经》战争诗多反映思念忧伤艰苦等主题,代之以好战、乐战的高昂情绪,面对战争,持这样的情绪,在中国古典诗歌中颇为罕见。

《秦风》中的诗歌因限于篇幅,描写秦国田猎战争场面还较为简单,多选取横断面,采用以少胜多、以简驭繁的手法,到石鼓文则详细记录了秦公田猎的全过程,对每一个环节都作了细致的描写。十首诗歌①本文十首诗歌之篇名和顺序采用南宋王厚之说法,王厚之在《古文苑·石鼓文》后附跋辞。见《古文苑》,四部丛刊初编集部。主旨如下:

《车工》第一,叙述出猎情景。

《汧殹》第二,描写汧源之美与游鱼之乐。

《田车》第三,叙述打猎情景。郭沫若曰:“此石叙猎之方盛。”[3]

《銮车》第四,叙打猎。

《霝雨》第五,叙路上遭遇大雨时的艰难行进。

《作原》第六,此石每行上三字均缺,仅剩四字。从现存文字观之,叙述开辟原场,种植树木。

《而师》第七,本诗主旨甚难判断,从诗中“弓矢”“左骖”等词推测,亦与田猎有关。

《马荐》第八,本诗残缺最严重,今仅存完字十五。从“天”“虹”二字与前《霝雨》一首推测,主要叙述雨后情景。

《吾水》第九,叙述修整道路种植嘉树后,天子田猎情形。

《吴人》第十,写田猎结束后进行祭祀活动。

综观这组诗歌,《田车》《车工》《銮车》三首直接描写田猎过程,《汧殹》写汧源、游鱼,当为田猎目的地景象。《霝雨》《马荐》一叙路上遇雨,一写雨后情景,亦与田猎有关。《而师》《吾水》《吴人》也有涉及田猎的字句。《作原》一首写开辟原场,是为田猎做准备工作。组诗叙述了秦君出猎的全过程:猎前准备、出行情况、田猎情景、猎后祭祀。这是当时秦君一次正式的大型田猎活动的真实记录。现抄录《田车》如下:

诗中有四字残泐,对个别字的释读学者们尚有分歧,但诗歌的整体风貌与内容十分清晰。车马场面壮观,猎物四处逃散,人们兴高采烈。本诗与《驷驖》的写法如出一辙,唯不同者,《车工》描写的场面较《驷驖》更具声威,更有气势。可以说,石鼓文是《秦风》中《驷驖》《小戎》内容的扩大与具体化。

秦国诗歌为什么集中反映战争与田猎?班固、马瑞辰道出了秦人尚武的缘由,甚有启迪。班固在《汉书·地理志》曾作阐述:

天水、陇西,山多林木,民以板为室屋。及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皆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故《秦诗》曰“在其板屋”;又曰“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及《车辚》、《驷驖》、《小戎》之篇,皆言车马田狩之事。[5]

班固从秦人生活的地域、政治环境角度作了说明。清代马瑞辰则从秦人历史、风尚方面分析:

秦以力战开国,其以力服人者猛,故其成功也速,其延祚也短;而其弊也,失于黩武而不能自安。是故秦诗《车辚》、《驷驖》、《小戎》诸篇,君臣相耀以武事。其所美者,不过车马音乐之好,兵戎田狩之事耳。[6]

在周代,田猎是天子、国君举行的大规模狩猎活动,属于大型文化活动。①除了正式的田猎活动外,周代还有专供天子、国君、贵族娱乐的“制度之外”的田猎活动。为了区别这两种性质不同的田猎活动,有的学者把礼仪制度下的田猎活动称为“校猎”。见曹胜高《汉赋与汉代制度——以都城、校猎、礼仪为例》,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秦国也有田猎之制,如《睡虎地秦简》中的《日书·甲种》:“外阳日,利以达野外,可以田猎。”[7]这批竹简的《秦律杂抄》中有《公车司马猎律》,记载了当时有关射猎的法律规定。

秦国立国之初摆在秦人面前的第一要务是从犬戎手中夺回“岐以西之地”。[8]无论是立国前还是立国后,秦人为了生存与戎狄进行了长期而艰苦的斗争。恶劣的生存环境,培养了秦人刚健雄迈的性格特征,形成了他们尚武好战的风习。石鼓文几乎每首都言及马,田猎场面更是其他诸侯国诗歌中所没有的。秦国习俗对文学创作题材的影响可见一斑。

二、《秦风》与石鼓文的差异

《秦风》题材丰富,主旨多样,弥补了石鼓文组诗主旨单一的不足,为人们从不同角度了解秦国历史、风俗提供了宝贵资料。《秦风》大体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受周文化影响而创作的诗歌,如《蒹葭》《渭阳》等,风格多秀婉隽永;一类以表现秦人尚武好战的风习为重点,多描写田猎、车马、战争,如《车邻》《驷驖》《无衣》等,风格多粗犷质朴。

就诗歌风格论,《秦风》中的诗歌多悲凉、凝重,石鼓文则一扫《秦风》慷慨、沉重的色调,给人们以明朗欢快、积极向上的昂扬精神。这里没有《渭阳》中送别的惆怅,没有《蒹葭》中思念的煎熬,没有《权舆》中贵族没落后的消沉,也没有《黄鸟》中良人殉葬后的痛心。君臣进行军事演习,浩浩荡荡,出游打猎,一路旌旗飘扬,欢歌笑语,一幅太平盛世的祥和气象。即使是天公不作美,路遇暴雨,也能齐心协力,达到目的。(《霝雨》)当雨过天晴,天空出现彩虹的时候,马儿悠然地吃着嫩嫩的青草,人们享受着美味的猎物,其乐何如!(《马荐》)

进一步探讨,《秦风》、石鼓文这种风格的不同与其遣词造句有直接关系。用词方面,石鼓文多用明快活泼的词语,最突出的一点是叠词的大量运用,如状汧水的“沔沔”、状游鱼的“”和“鱳鱳”、状骖马的“騝騝”和“旛旛”、状麀鹿的“速速”、状大兽的“趩趩”、状奔马的“趍趍”、状日光的“昱昱”、状鸟鸣的“庸庸”等等。石鼓文现存四百六十余字,仅叠词就有三十五个,可以设想,完整的诗歌中叠词应该多于这一数字。这在喜用叠词的《诗经》中也很罕见。这些词语的运用不但增加了描写形象的生动性,同时还给整组诗歌染上了明朗的色调。而《秦风》中的叠词,如苍苍、萋萋、采采、惴惴、钦钦、厌厌、交交等,与石鼓文中叠词传递的情感信息迥然不同。

《秦风》除《驷驖》与《无衣》外,其余八首都表现出担忧、悲伤、恐惧、消极等情感。如《小戎》,每章前六句都用赋体,分别描写战车、战马和兵器,描绘细致,笔意铺张,辞藻华丽。不但衬托了主人公地位的非同一般,同时也见出军容之盛,洋溢着激昂向上的阳刚之气。但是,到每章后四句,情绪急转而下,温其如玉的君子远征西戎,令人心乱烦忧,给全诗抹上了浓浓的忧伤色调,前六句的华贵、瑰丽在主人公眼前顿时黯然失色。这与石鼓文从始至终情感统一判然有别。

石鼓文与《秦风》总体基调的差异源于诗歌作者身份、创作动机、创作背景、书写载体等的不同。石鼓文的作者是统治者的代表,在军事演习时看到国家军事力量无比强大,那种自豪是由衷的,对国君的赞颂发自肺腑。《秦风》表达的是不同身份、不同人物的心声,虽然作者中也有贵族,可离开了田猎这一特殊的场景,他们对社会的认识就更加理性而全面,诗歌中反映的情感、心理也是多方面的。这是导致二者风格基调不同的主要原因。

从诗歌载体与创作目的看,石鼓文为石刻文字。王辉曾云:“秦人素重刻石,春秋至战国间有石鼓文、诅楚文,灭六国后有峄山、泰山、琅玡台、之罘、东观、会稽诸刻石……秦人颇以长于石刻自诩,秦公一号大墓石磬残铭,不过是其中比较典型的例子之一。”[9]秦国比其他诸侯国更加热衷于在石头上刻写文字,其石刻成就最突出。石鼓文、石磬文、诅楚文是先秦时期的典型石刻文字。古人树立碑石,是为了赞扬功业,以求不朽。因此,石刻文字多记载重大事件,有特定的创作背景,如石磬文记载了秦国的一次盛大典礼,这次典礼连周天子也应邀参加庆贺。诅楚文是战国时期秦国与楚国一次争霸战争的记录。秦统一后李斯创作的七篇刻石文字则是秦始皇巡游全国的产物,旨在颂扬始皇帝的声威。从创作目的看,《秦风》与石鼓文截然不同。《秦风》每首都抒发一己感情,风格缠绵质朴;石鼓文为颂扬秦君功业而作,组诗内容关系国家大事,抒发的是秦国统治者的政治热情,主题严肃庄重,风格豪迈激昂。后代碑、铭、颂等文体,无论是形式还是风格,都与石鼓文有相近之处。

从诗歌体制论,《秦风》以配乐为主(学界把为配乐创作的诗歌称作歌诗),因此其结构多为《诗经》风篇常见的重章叠唱形式,如《蒹葭》《终南》《黄鸟》《晨风》《无衣》《渭阳》《权舆》七首诗歌都采用完全重叠的形式,诗歌每章结构相似,只替换几个重要词汇。《车邻》则采用不完全重叠形式,全诗三章中后两章重叠;《小戎》则是“言念君子”一句三章都出现。未使用重章叠唱结构的只有《驷驖》一首。重章叠唱的形式,通过相同或相近旋律的多次反复,抒情更为深入充分,尤其是一些关键词的替换,既避免了诗歌前后重复单调,同时还传达了时间推移、情感程度加深的意义,使得抒情主人公的情感抒发更加细腻委婉,缠绵不尽,给听者留下无限的遐想。《秦风》多用重章叠唱形式,与其配乐歌唱、内容以抒情为主有直接关系。

石鼓文作为特定田猎活动的产物,创作目的是歌颂秦国君的功绩。石鼓文已经完全脱离音乐,成为诵诗,重章叠唱的形式已经见不到。诗歌在配乐演唱时,听众关注更多的是音乐的旋律和抒情作用,而歌词本身的内容形式退居其次,这时音乐功能大于语言功能。当诗歌脱离音乐成为诵诗后,由演唱变成吟诵,这时通过音乐旋律抒情的功能没有了,语言成为唯一表情达意的媒介,诗歌本身的内容形式成为人们关注的唯一对象。诵诗如果再继续使用重章叠唱的结构,势必给人形式简单、重复较多的印象,影响了诗歌内容的容量,显得不够丰富多样,因此,诵诗很少使用重章叠唱形式。《秦风》与石鼓文,一为歌诗,一为诵诗,功用的不同直接影响了二者的体制结构。

三、《秦风》、石鼓文体现的秦国诗歌特点

《秦风》与石鼓文两组诗歌虽然总体格调不同,但同产生于秦国,二者还体现出一些共性。

首先,两组诗歌都具有现实性。从总体而言,这一时期的作品都有现实性倾向,《诗经》中各国诗歌无不是“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10]的产物。《秦风》体现尤为突出。《毛诗序》在阐释《秦风》时动辄以“美襄公”“刺康公”等字样论之,虽不免有附会之嫌,但每首诗歌都由具体事件诱发而作,却是事实。《黄鸟》因秦穆公死后三良殉葬痛惜而作,《渭阳》是秦康公送别舅舅重耳而作,《驷驖》《无衣》反映打猎、战争,与秦人生活密切相关;《车邻》《小戎》《晨风》《权舆》四首,或反映秦君生活片段,或招贤人,或没落贵族自伤,都有感而发。最能够反映这一特点的是《终南》。秦襄公是秦国历史上具有开创之功的国君,理应受到颂扬。《终南》作者在客观承认襄公伟大功绩的同时,又劝谏他勿满足于眼前的一切,要积极安抚百姓,争取进一步扩大领土,巩固地位。秦人这种居安思危,常常萦绕心头的忧患意识也许是最终能够灭亡六国的原因之一。可以说,秦人关注的都是与自己切身利益相关的事件,关心的是实实在在的生活,至于文人们的附庸风雅、风花雪月,一般不会进入秦人的视野,这促成秦国诗歌题材突出的现实性。

秦国诗歌的现实性,在秦人的其他作品中也有反映。如《尚书·秦誓》是秦晋殽之战秦国惨败后,秦穆公因悔过而作;《诅楚文》是秦楚大战前夕,秦国意欲发动鬼神的力量,作文诅咒楚王;《商君书》中很多篇章是商鞅变法时颁布的法令。这些作品无不是针对现实问题而作,具有鲜明的政治目的。最突出的是《吕氏春秋》。《吕氏春秋》中明确提出编撰此书的目的是为即将统一的秦王朝制定治国方略:“凡十二纪者,所以纪治乱存亡也,所以知寿夭吉凶也。”[11]该书从是否有利于政治出发,对先秦思想文化做了整理与取舍,又按照一定的指导思想对这些材料重新进行了综合与编排。

《秦风》与石鼓文还体现出质朴性。现实性是就其题材、内容而言,质朴性则是就其风格、形式而论。

朱熹在论析《无衣》时曾言:“雍州土厚水深,其民厚重质直,无郑、卫骄惰淫靡之习。”[12]秦人长期与西戎杂处,西戎以游牧生活为主,秦人受此影响,文化中不免还夹杂着一些朴拙甚至粗野的痕迹。对此,学者也有说明:“由余在否定西周宗法伦理的同时,提出‘上含淳德以待下,下抱忠信以事上’的原则。秦人从戎夷那里接受的‘淳德’与西周的‘文德’不同。前者具有古朴、率直、以实际利益为重的特点,而不看重后者的一套繁文缛节和仪式规范。”[13]

秦国民风淳朴,这种淳朴的民风表现在文学艺术中形成了秦文学质朴的风格,生活的原生态成为文学作品的主要内容,体现出一种朴素美。《秦风》对武力的崇尚,石鼓文中清新、热闹、欢快的田猎场面,甚至《车邻》中那位国君,也没有国君的威严和高高在上,反而如生活中的挚友。这些描写形成了自然朴素之美。

秦国诗歌的质朴性除了与诗歌内容有关外,还与表现手法有关。与其他诸侯国诗歌相比,秦国诗歌更长于用敷陈其事的“赋”的手法,《小戎》《车工》等,几乎可以看作是微型赋。方玉润曾曰:“(《小戎》)三章写戎器,刻画典奥瑰丽已极,西京诸赋迥不能及,况下此者乎!”[14]他的话不免有夸大之处,但是道出了本诗“赋”的特点以及对汉赋的影响。《小戎》描写车马、兵器之盛,石鼓文中《作原》《汧殹》叙整治原场,种植佳木,汧水两岸丰饶之物产,水中游鱼之乐,《田车》《銮车》写打猎盛况,无不通过真实、细致的叙述再现当时情景,使人如临其境,这与其他诸侯国诗歌大量运用比兴不同。比兴手法的运用,固然能形成含蓄蕴藉、韵味无穷的美感,这也是古代诗歌追求的美学特征。但是本体与喻体、所咏之词与用来起兴的他物之间若不能找到恰到好处的连接点,比兴就会导致晦涩难懂。“赋”的特点是直接叙述,易于理解,长于造篇。秦国诗歌的质朴性与赋体的大量使用有关。

秦国诗歌多重现实场景的叙述,而少虚幻景象的描绘,多方物名称词语,少抒情词语。每一首诗歌都如现实生活的再现,没有夸饰,没有虚拟,一切自然行文。这种重现实场景的写法,也有弊端。想象力的缺乏,必然使得诗歌太多地拘泥于现实,缺乏抒情性作品的空灵和空白,限制了读者阅读作品时自由发挥的空间。这是秦国诗歌的不足。

秦国诗歌的质朴性在秦人的出土器物中也有体现。秦公一号大墓出土金鸟、金兽、漆木猪,铜川枣庙村墓出土泥俑、泥马等。金鸟、金兽造型逼真生动,漆木猪形体介于猪与兽之间,通体用黑、红色漆彩绘,石俑、陶牛、泥俑、泥马的造型古拙、质朴。以上作品的共同特点是仅求形似,气韵却不够生动。[15]这些美术作品与秦国诗歌呈现的总体特征完全一致。

四、《秦风》、石鼓文对汉大赋的影响

秦国诗歌在题材方面多描写战争、车马、武器、田猎,这一特点到了汉代又进一步发展,在汉赋中有了更加突出的体现。汉大赋中,田猎类赋是最重要的一类,萧统在《文选》中专列田猎类,分为上、中、下三小类。在这些赋中,作者对田猎场面、过程的描写更为详尽,辞藻更为华美,更加铺排渲染,极尽夸张之能事,读来琳琅满目,应接不暇,在文学上是一个大的发展。

以汉大赋的代表作品《子虚赋》《上林赋》为例,这两篇赋也可以看作一篇,为《天子游猎赋》,①《史记·司马相如传》载,汉武帝“读《子虚赋》而善之”,蜀人狗监杨得意遂引荐司马相如见武帝,司马相如“请为《天子游猎赋》”。《汉书·司马相如传》载同。二书都将《子虚赋》《上林赋》看作一篇,为《天子游猎赋》。萧统编《文选》时才将其析为两篇。这两篇内容连续,分则为二,合则为一,学者们将这种结构称之为葫芦形结构。《天子游猎赋》这一篇名直接说明了其内容是描写最高统治者的田猎活动。《子虚赋》写诸侯游戏之乐、苑囿之大,《上林赋》则写天子上林苑田猎之盛,张大天子之威势。大赋重在赞美天子,只是赞美中略含讽谏。这两篇赋描写对象、描写内容、反映的主旨与石鼓文完全一致,二者之渊源关系清晰可见。可以说,《子虚赋》《上林赋》就是石鼓文的扩大版。唯不同的是,石鼓文中表达了对秦公由衷的赞美,并没有讽谏意味。

西汉末年的扬雄,曾作《羽猎》《长杨》二赋,亦收入《文选》中。《羽猎赋》通篇写田猎,从猎场之广、仪卫之盛、声威之壮,写到猎获禽兽之多,最后以讽谏作结。《长杨赋》则描写汉成帝与胡人共同田猎一事。可以说,田猎内容是扬雄赋作的重要题材。

除了田猎类赋之外,两汉其他大赋也有大段田猎、车马的描写。如枚乘的《七发》中以七大段篇幅描写了并列的七件事,其中,第四段写车马之盛,第六段写田猎之兴。东汉的赋作,也出现了描写田猎的段落,如班固《两都赋》在反映京都的繁盛时,描写了京都的宫苑之盛,《二京赋》又写了帝王游观之乐。

刘勰曾曰:

秦世不文,颇有杂赋。汉初词人,顺流而作,陆贾扣其端,贾谊振其绪,枚马同其风,王扬骋其势;皋朔以下,品物毕图。繁积于宣时,校阅于成世,进御之赋,千有余首,讨其源流,信兴楚而盛汉矣。[16]

刘勰在这里具体勾勒了汉赋发展的过程。汉初承秦之余风进行创作,以陆贾为开端,贾谊继承之,到枚乘、司马相如、王褒、扬雄已经蔚为大观,枚皋、东方朔以下,则各种事物皆以赋描绘了。刘勰对赋之发展的评述大体符合当时实际情况。他提到“秦世不文,颇有杂赋”,秦世的杂赋现在已经无法见到,但是从秦人之诗歌多反映战争、武器、田猎等题材看,秦人杂赋内容不难推测,也应以这些内容为主,而这些杂赋又影响了汉赋的题材内容,因此刘勰才有“汉初词文”继承秦人“杂赋”“顺流而作”的论述。

当代学者也注意到石鼓文与汉大赋的关系,直接将石鼓文作为田猎文学。饶宗颐先生在为王辉先生《秦出土文献编年》作的序中说:“十鼓信为自来‘畋猎文学’之极品,后来衍生出汉人《羽猎》、《长杨》之巨制……”,[17]甚有见地。

可以说,秦国诗歌对田猎题材的着力描写,催生了汉代田猎类赋的出现与蔚为大观,秦国诗歌的题材选择倾向直接影响了汉大赋的总体面貌,这是秦国诗歌对汉代赋体文学的巨大影响。

汉承秦制,学者们在论及这一问题时,多从政治制度方面进行论说,如三公九卿制、郡县制、法律内容等。文化方面,学者多主张汉代对秦代批判较多,尤其是西汉初期出现众多的有关过秦、亡秦的政论文,对秦人都不约而同采取否定态度,对秦代运用法家思想导致的暴政进行了不遗余力的批评。但不可否认,汉人在否定秦人的同时,也在潜移默化中受到秦人的影响。汉初政论文,直接继承李斯《谏逐客书》等文章而来;淮南王刘安模仿《吕氏春秋》,编撰了《淮南子》;汉代纪功碑文、铭文、颂体等脱胎于石鼓文与秦刻石文。此外,《史记》中体现的整书编撰思想、编撰体例借鉴了《吕氏春秋》;董仲舒吸收了《吕氏春秋》中的“精气”说,形成了天人感应说。就诗歌而言,秦国诗歌中反映的尚武好战的风尚,对田猎场面、车马、武器的细致描写,正好暗合了汉代社会状况与当时文人的创作心理。汉王朝常年与匈奴作战,军事演习成为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田猎正是军事演习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是汉大赋中多描写田猎场面的社会基础。汉武帝时强盛的国力,频繁的田猎活动,激发了大赋作者们歌颂大汉帝国、抒发生逢盛世的豪情,这一心理也与《驷驖》《无衣》、石鼓文反映的作者心理相吻合。这些因素共同促成了汉大赋作者将田猎作为创作的重要题材,将秦国诗歌作为他们学习借鉴的最好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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