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赛钦的路上(外二章)

2021-01-07 01:30久美多杰
青海湖 2021年12期
关键词:布谷鸟雪域

早晨匆忙行走在窗外的那些雪花,把寂静塞满了整个客车。

我担心今天能否在中午12点之前平安地抵达赛钦。

出发前,客车司机数了数旅客后自言自语道:这趟车只有九个人。

客车走得很慢,因为雪在纷纷扬扬地下着,路上堵车比较严重。还没有驶出城区,坐在我右侧前排座位上的女孩冲司机喊道:师傅,能不能打开暖气啊?我快要冻僵了。

司机笑着回答:暖气早开了,再坚持一下吧,马上就会热起来。

这时,前面传来旁若无人的笑声,一个男人开始说话了。

他一会儿藏语一会儿汉语,是对着手里的电话說的,能听出他是在和某个人进行微信语音聊天。

我命苦,会经常遇到类似的情形,只能默默忍受这样的折磨。大约过去二十分钟,车里暖和起来,那个打电话的男人的嘴巴渐渐睡着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客车正快速行驶在一个没有雪的地方。看看左右两边的窗户外面,阳光照耀着不远处的山坡。掏出手机看时间,屏幕上显示的是上午10点50多分。我心想:但愿在中午12点前能够到达恰卜恰!

翻过了朵尼达(藏语意思是“日月石”,汉语叫“日月山”),草原上铺有很薄的一层雪,不像轻柔的白纱那么优美,根本无法吸引我的眼球。

准备再睡一觉时,前面又传来旁若无人的笑声,那个男人又开始说话了。在公众场合进行微信语音聊天,是一件让人讨厌的事情。他又是藏语又是汉语,没完没了地说着一些无聊的话题。

其他乘客假装自己在梦里开心地游玩,也许有一部分人真的睡着了。我忍耐着,假装自己是个大度的人。

车行驶到措琼诺布湖畔的公路上,突然停了下来。

司机站起身,面朝我们这九个人激动地说:各位旅客,实在抱歉!这位戴棒球帽的小伙子,不是缺乏教养和素质,也不想故意要打扰你们,我看出来了,他就是耳朵不好使,打电话必须大声讲,而且时间要特别长。请大家耐心地理解一下吧!

那个男人的声音,顿时熄灭了。窗外的寒风,把枯黄的牧草推来搡去,不让它们安宁。

坐在我右侧前排座位上的女孩带着哭腔对司机道:你怎么不早说呢?

塘格木下午的阳光

塘格木下午的阳光更加广阔而明媚。

一只白色的蝴蝶,在发黄的麦田里寻寻觅觅。难道它把美丽的珍珠项链遗忘在了丛林般茂密的庄稼地里吗?

曾经在草原深处开辟的庞大的农场,如今成了一个个村落和小镇。牧人们住进定居房,似乎不再关心黑色牛毛帐篷里的传奇故事和爽朗笑声。

树木参天,挡住白云眺望远方的视线;道路整洁,通往附近每户人家的门口。

四十年前嫁给土伯特人的汉家少女,突然离开自己一生的伴侣和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们,去了一个常人无法看见的世界。

这些农户来自黄河北岸一个叫作莫多的地方,因为修建黄河支流莫多河水电站,他们毅然放弃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故乡,离开那片农牧资源丰富的肥沃土地,拖家带口来到早有耳闻却完全陌生的塘格木。当时,上了年纪的人们对故土的难以割舍和无奈心酸,以及刚刚成年的小伙和姑娘对未来的茫然与希望,默默陪伴了他们一路。全村所有人,始终把各自的眷恋深藏在心底,经常把对过去的种种回忆诉说给彼此,就这样坚持走到了今天。不少人在这里走完了自己的一生,更多人今世的起点就在这里。这里,有我的亲戚,有我妻子的亲戚,有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很多人的亲戚。

我和小姨子一家赶到时,索南措及众多亲戚已经在那里忙碌了两天。村里的藏族乡民和远道而来的汉族亲友,聚集在一个充满悲痛的人家,以不同的习俗和方式,为同一个亡人办理丧事。两种语言,像初秋的习习凉风,并肩行走在房内屋外和墙角。

超度亡灵的僧侣神态安详,转动经筒的男女若有所思,跪地烧纸的晚辈表情凝重,门口路旁的烟祭(擦苏儿)将要燃烧七七四十九个日夜。电动经轮每转一圈,就会传来一阵悠远清脆的铃声,足以驱散周围无形的阴霾;庭院里的幡旗,是那样的低调和优雅,它在轻柔地抚摸着空气,安慰了许多脆弱敏感的心。

我听到旁边有几个人忙里偷闲谈论今年的庄稼:“肯定是干旱缺水的原因,我家种的大豆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讲究科学非常重要,不能盲目跟风,根据农田的情况选择自己应该种什么。”“今年的油菜长势不错,一定会取得大丰收。”

屋檐下的几只麻雀,你几句我几句地交流着最近的心事,却被那些拼命玩耍的小孩们的喊叫声惊飞四处。

夜越来越深,星光越来越明亮;人越来越多,气温越来越低了。送葬仪式将在凌晨如期举行。我知道,每个人的心情会在那一刻悲痛到极点,令世界无法镇静;每个人的泪水会在那一刻淹没胸腔,使自己喘不过气来。人们开始相互勉励和告诫: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照顾好身旁的其他人,千万不能发出哭声,让逝者安心上路!

有些黑夜在太阳尚未落下就来了,让人们感到惊讶和迷茫。但是,不论它走到哪里,不论它停留何处,黎明女神永远跟在身后,绝对不会让黑夜在因果之外产生多余的想法。

塘格木下午的阳光,融入到田野淳朴的味道里,让人们忘却它的特殊存在。黄昏之后的街巷,很少有路灯照耀,而这不可能影响新的一天的到来,也无法阻挡一个新的生命的诞生。每个人的太阳,最先从心灵中升起,照亮自己和众生轮回中的前方道路。

听到布谷鸟的叫声

那天中午走在大街上,横穿马路的时候听见布谷鸟在鸣叫。它的声音那么洪亮,那么优美动听,给了次仁玉珍一个惊喜。

她抬头去找布谷鸟在哪一棵树上,路边的树似乎被那优美的声音染得更绿了,枝叶完全挡住了天空的蓝和云朵的白。次仁玉珍心想: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肯定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布谷鸟的叫声,除非他或她与这种鸟之间有什么仇怨。

次仁玉珍小的时候,村里的大人们说:“夏天快要来了,最近很少看见喜鹊的身影,它们肯定是到南方接布谷鸟去了。”

听到布谷鸟的叫声,他们露出感激的表情说:“喜鹊们实在是太辛苦啦!去那么远的南方把布谷鸟背回来。”有人说:“我看到喜鹊的背部和颈部的羽毛都被磨损得不成样子了。”布谷鸟意味着雪域高原的春季马上就要结束,离夏天已经不远了。布谷鸟鸣叫的时候,空气中带着香味,阳光让人们睁不开眼睛,禾苗在努力地生长,牧草也开始返青,牲畜彻底摆脱了寒冷而缺少食物的冬季的控制。次仁玉珍想起家鄉的一句谚语:天空不降春雨,布谷怎会鸣叫?

度过了高原上漫长的艰难期,人们的各种娱乐活动也更加活跃了起来。雪域的歌声此起彼伏,在很多情歌中,歌手喜欢借布谷鸟作比喻,向对方表达爱情和内心的思念、愁绪和怨恨等。次仁玉珍的耳边响起了一位男歌手的声音:

布谷不在林中时,

百灵鸟可以不叫吗?

不是厌烦你的声音,

我会更加思念布谷。

情妹不在村里时,

同龄们可以不约吗?

不是嫉妒大家快乐,

我会更加思念情妹。

布谷鸟的叫声是吉祥的象征。在雪域高原三种最悦耳的鸟叫声中,它被列作首位,其次是百灵鸟和画眉鸟。布谷鸟在藏语中称作“库秀”或“库悠”,民间故事中说它是来自天界的神鸟,被作为“春天的使者”派往人间,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大地时,它刚刚抵达雪域高原,看到一位少女骑着大马赶着一群牛羊迎面走来,嘴里发出“咕咕——咕咕——”的叫喊声驱赶牲畜,布谷鸟认为这声音很动听也非常吉祥,于是就模仿少女的声音鸣叫起来。

每个人不论做什么事情,无非有两个结果——要么是好,要么是不好,至于好到什么程度,不好到何种地步,那只能从每个人对这件事的期望值和对这件事的结果的承受力来决定。藏族人去办一件事情,亲戚朋友问事情的结果时往往会说:“事情办得怎么样?是布谷鸟还是乌鸦?”这不需要我作更多的解释,谁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是不一定谁都这样会运用一种比喻去询问一件事的结果好与不好。

雪域高原上每年大概是在藏历三月份甚至更迟一些才能听到布谷鸟的叫声,所以,在藏历中三月的别称叫“布谷鸟鸣叫之月”。它的声音一般会从海拔较低的谷地开始响起,然后慢慢走进半山腰的森林,接着就会爬到处在山顶的草原上,传递一种令人愉悦的信息。到了藏历七八月份,又从海拔最高的地方开始沉寂下来,最后消失在每一条河的下游。

布谷鸟飞走之后,人们心中都有一种失落感。次仁玉珍曾经在自己的笔记本上抄录过两个人之间的对歌:

在蓝色的天空中,

风儿卷走了一条蓝色哈达,

请问歌手——那是为什么?

它会被吹到哪里去呢?

唱完,另外一个人便语气凝重地回答:

在蓝色的天空中,

你说风卷走一条蓝色哈达,

其实并没有这回事,

那是布谷鸟在飞翔,

它要离开这里去南方。

次仁玉珍看到绿灯亮了,快步穿过马路。布谷鸟仍在鸣叫,而且声音比刚才更响亮,似乎它就在头顶某棵树的枝头。她放慢脚步仰头寻找,终于发现布谷鸟不在树上,而是从左侧发出有些急促的鸣叫。她循声把头转过去一看,天哪!这是什么布谷鸟,一个中年男子双手攥着什么东西紧贴嘴唇,通过吹气发出布谷鸟的叫声。他一边走路一边得意地侧视行人,从次仁玉珍身旁擦肩而过。次仁玉珍感到自己受了欺骗,她想:现在才6月份,布谷鸟无处不在,还需要人来模仿它们可爱的声音吗?面对假冒的布谷鸟叫声,真正的布谷鸟们会是什么感觉呢?

久美多杰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藏汉双语散文集、诗集和文学翻译集十余部。先后获青海第六届《章恰尔》文学奖、青海首届藏语文学“野牦牛奖”、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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