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夫子
庚子年末,九斤老太进了一回城,回来之后便又把“一代不如一代”的口头禅挂在了嘴上,且发誓再也不进城了。
老太先乘七斤的船到鲁镇,准备在鲁镇坐火车进城。九斤老太年岁大了,若不是城里的八斤妹妹死力邀约,她才不肯拧着小脚出门呢。活了一把年纪的九斤没多少机会坐火车,很有点惶恐和期待。熟料,在鲁镇车站就被挡下了。进车站要扫码,这真是天方夜谭,要是有马,还用坐火车?等工作人员反复解释并指给她看那个码后,九斤才明白,此码非彼马。“城里人真会整幺蛾子,什么码?就是个鬼画符!”虽然九斤老太心里很鄙夷,却不能扫码,她没有手机。七斤是有的,村里连五斤那样的小孩子似乎也有可以扫码的手机了。九斤老太曾自我解嘲,这是破天荒一代强过一代的事情。
七斤曾经给过九斤老太一个二手手机,被她拒绝了,一则她眼力越来越不济,二则她实在摆弄不明白那玩意儿。九斤老太有些后悔了,没有手机,她就扫不了码,扫不了码,就进不了站,进不了站就上不了车,想去省城看八斤的愿望只能泡汤……看来,有一个能扫码的手机太重要了!
好说歹说,车站领导看在她年高德邵的份上做了通融,让九斤坐上了车。事实上老太觉得还不如不上车——她竟然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老人家很少出门,见啥都新鲜,总想抓个人说说话。可是车厢里静悄悄,每个人都在摆弄机器——九斤的眼里,摆在桌上的电脑、捧在手里的“挨拍的”、攥在手里的手机,不过是或大或小的机器罢了。
九斤老太左边一个中年女人,从上车起就举着机器傻笑。老太偷偷斜眼瞧那屏幕,惊讶地看到机器上是皇帝在坐龙庭,男人们都留着辫子,一下子让她有时光倒流的感觉,恍惚记起七斤被割辫子的事来。右边一个青年男子,机器上一条线连到耳朵上,像醫生戴着听诊器。九斤还想跟“听诊器”打招呼,顺便问问治哮喘的良方。哪知“听诊器”摇头晃脑,四肢乱颤,九斤以为他抽羊角风。她紧盯着他的嘴角,只要那里一淌下白沫儿,她就准备给他掐人中。
进了城,九斤老太发现,像火车上时刻摆弄机器的人太多啦,比如有个人戴着听诊器,两眼空洞地望着九斤老太,嘴里说着什么。老太以为是跟她讲话,就喜眉笑眼地搭茬,那人却扭头并不理她,嘴里还嘟囔了一句。高寿的九斤耳朵却不聋,隐约能听到那人嘴里吐出“有个老太婆发神经”的话,九斤老太无端被骂,很是不平,“一代不如一代”的话头便涌上嘴边。
九斤老太是小脚的,出行自然要坐车。坐上公交车,便有年轻人纷纷给她让座,她赶紧把涌上嘴边的“一代不如一代”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坐公交车的次数一多,她便发现也有不让座的年轻人,他们在座位上假寐,那昏昏然的情形俨然已经“死去”,可是一到站立刻醒来,抬腿下车。九斤老太不住地摇头,不尊老爱幼,这要赶上更厉害的老太,还不得破口大骂?假如在村里,也会被她的拐棍打,那一次六斤躲在树后骂她“老不死的”,老太就拧着小脚挥着拐棍,撵了她六十几步,可这是城里,九斤老太的拐棍挥不出去。
七斤、六斤乃至五斤们对九斤老太进城回来后大为光火且又拾起“一代不如一代”的话头,颇不以为意,现在早已不是皇帝坐龙庭的时代了,是一代比一代强的,老人家也该与时俱进才对,像手机啦、洗衣机啦、电冰箱啦,这些新东西也要学着摆弄摆弄,不要倚老卖老或者大骂洋玩意儿就拒绝。
九斤老太偶尔还是会说“一代不如一代”,但明显有些底气不足,甚至有一次还向六斤请教,“听诊器”里怎么就会有人讲话。现在九斤老太也爱戴上“听诊器”听戏了。她惬意地躺在乌桕树下的藤椅上听戏时,六斤会逗她,一代不如一代吗?九斤老太瘪着嘴挤出几个字:“也不见得,一代有一代的活法吧。”九斤老太终于活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