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新福
谢六逸与中国比较文学
管新福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谢六逸虽以新闻学家名世,但他更重要的身份是外国文学翻译家、日本文学研究领域的权威专家。他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翻译了大量的西洋和日本文学作品,颇有影响。在具体的翻译实践中,谢六逸有对不同文学进行辨别和分析的精到视野,进而形成了比较文学研究的理论视域。他对东西方神话的类比研究、中日文学的对比分析等卓有新见,是值得比较文学研究者借鉴和吸收的。
谢六逸;神话比较;比较文学;中日文学比较
谢六逸(1898―1945年)是我国现代学术史上较为知名的翻译家、新闻学家。他1918年随黄齐生东渡日本留学,三年后业成归国,进入上海商务印书馆工作,先后主持《文学旬刊》《儿童文学月刊》《立报·副刊·言林》《国民周刊》《文讯月刊》等进步报刊的编辑工作,同时大量发表译作;1929年任复旦大学新闻系主任,1932年任复旦大学中文系主任,并出版多部奠基性的新闻学著述。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谢六逸举家迂回故乡贵阳,历任大夏大学、国立贵阳师范学院教授。教学之余,谢六逸与马宗荣一同创办“文通书局编辑所”,汇聚抗战大后方的知识精英,“致力于抗战文学之讲求,更鉴于京津沪汉相继沦陷,全国出版机关尽毁,因与马宗荣,华问渠诸先生创办文通编辑所,先后出版新书数百种,后方文化,赖以流传”[1]28,为战时文化事业的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遗憾的是,贫病交加的他于1945年8月英年早逝,年仅47岁,学界为之痛惜。时评说,谢六逸“毕生致力于新文学运动,然于学术思想,持论至公,毫无入主出奴之见,故能造诣至深,而为文坛之宗匠,尤以先生之为人,含宏渊默,与人交,不尚美言而色余于词,故接之者未尝不觉其蔼然可亲也”[1]28。文学界同人如茅盾、郭沫若、赵景深、蹇先艾等都有文字表达悲愤之情,充分肯定他的人品和贡献。可以说,终其一生,谢六逸为民族大义、救亡图存、文学事业和新闻事业倾注了所有精力,他与文学研究会同人一道,“标举写实主义,以介绍外国文学为志职”[1]28,不断译介域外文学经典文本,积极介绍外国文学的新理论、新流派,助力中国文学的现代转型;他使用比较研究的方法向国人介绍外来文学相关概况,形成了文学研究的比较视野。我们今天梳理民国时期比较文学的学术历程时,谢六逸的贡献是值得肯定的。
众所周知,在我国近现代文学史上,很多翻译家同时又兼有作家和比较文学研究者的身份,诸如林纾、曾朴、周氏兄弟、茅盾、郭沫若、梁实秋等。他们既有深厚的传统文化、文学、文字等修养,又有相对多元的外来知识储备,能“对两种不同语言文化的作品,都做一番深入的研究,先形成对某一特定作品的认识和了解,再对另一个作品作同样深入的认识,然后再将二者加以比较”[2]。在中西两种异质文化碰撞中,学者们不时将翻译文学和母语文学进行对比,进而形成了文学研究的比较视野。当然,在比较文学还未成为一门专门研究学科,也还没有形成系统的理论体系时,翻译家的比较大多是不自觉的。但这些不经意的比较也是不可忽视的,能无意间将不同文学之间的细微差别阐释出来。因此,我们研究比较文学,翻译家是非常值得重视的群体,即便有时他们的观点和见解是零星的、偶然的,也往往闪耀着比较文学研究的思维和火花。
我们知道,清末民初外国文学的翻译并不都是纯粹从文学自身出发,而是有着时代、政治等现实抉择。很多翻译家首先从救亡启蒙的历史大背景出发选择翻译对象,而非文学作品美学和艺术价值的高低,当然这和当时很多翻译家并不具备对外来文学进行审美和艺术鉴别的通盘学识有关。如林纾、吴梼、伍光健、曾朴、包天笑、周桂笙、徐念慈、程小青等人翻译的西方小说,周氏兄弟、郭沫若、郁达夫等留日学生翻译的日本文学作品,很多并非经典之作。当时的翻译目的大都是为了引入域外文坛新宗,利用外来文学的新观念和参照价值唤醒沉睡的国人。换句话说,在晚清民国时期,外来文化和文学的翻译被当成救亡启蒙的手段之一,具有很强的现实功利性。与中国历史上前几次外来文学文化翻译高潮相比,这一时段译介的国家更多,范围更广,翻译也被赋予了前所未有的使命,译者亦有着更为复杂的翻译目的,因此参与翻译的作家多,作品的题材更加广泛,类型更加多元。而从比较文学的内在要求看,这一时段中外文学的可比性更为鲜明,操作性也更强,这是我们今天研究比较文学应予以充分重视的。
作为利用日本为中介较早进行外国文学译介的翻译家,谢六逸清楚日本文学近代崛起过程中外来翻译的功用,也就知晓外来翻译对中国现代文学转型的重要价值。循此,他的文学翻译活动,关涉的国别广、派别多、历史长,译介的作家作品类型十分丰富。在国人域外文学知识较为匮乏的年代,谢六逸的普及之功是不可磨灭的。对于谢六逸翻译成就的全面性,秋阳指出:“按地域的不同,欧美有英国、法国、德国、美国、意大利、挪威、俄国、希腊,尤以俄国为最多;而东方的主要是日本文学。就译介门类来说,作品有诗歌、散文、小说、戏剧、神话;学术著作有文艺理论、作家传略,以及文学史等。”[3]176这样全面的翻译实践,为国人了解域外文学提供了大量的范本,也为谢六逸文学研究比较意识的产生奠定了基础。一般而言,翻译家大都熟练掌握两种或两种以上语言,他们在翻译时就自然而然地会对不同国家、不同类型的文学进行比较判别,而且翻译家的比较大多建立在精读文本的基础上,因此得出的结论往往更加细腻。尤其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新文学尚在幼稚时期,没有雄宏伟大的作品,可资借镜,所以翻译外国的作品,成了新文学运动的一种重要工作”[4]。这些翻译作品,成为中国文学由古典形态向现代形态转型的借镜,亦是中国比较文学研究的现代起点。基于这一时代语境,受日本现代文学生成中外来文学翻译、研究促进的启示,谢六逸在译介不同国家和民族文学作品的过程中,往往不自觉地关注文学之间的异同。譬如他在译介西方、日本的各类文学时,只要有可能,都将其和中国文学进行横向对比,这样做的目的是借此给正在形成中的新文学提供异域参照,给中国作家提供现代文学所需的观念和范本,以助力中国文学文化的新变和现代转型。正如孟昭毅所言:“谢六逸是中国现代文坛上译介与创作同时并举的大家,但相比于创作来讲,他在翻译方面的起步要更早一些,贡献也更大一些。在1919年至1922年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期间,他就在广泛涉猎大量的西方及日本文学书籍的基础上,开始了对外国文学的译介。由于受当时国内文学界对‘为人生’文学关注的影响,谢六逸首先是从译介西方文学开始其翻译生涯的。”[5]
五四时期是中国文化和文学发生大变革的时代,中外文学、文化的交流开始变得频仍,为呼应启蒙和救亡的时代诉求,尤其是引导民族国家走出积贫积弱现实困境的需求,外来文学翻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为此谢六逸精到地指出:“作为文学家仅为民众创作新作品仍是不足的,应再做两件事:一是整理本国固有的读物;二是译介西洋的作品,既要有选择,又要讲究方法。”[3]72他“整理国故,引进西洋”的文学主张,最终目标是融汇中西之优长,拓宽中国文学研究的思路和方法,这不啻是比较文学跨越性研究视野的生动阐释。循此出发,在具体翻译过程中,谢六逸对翻译目标的抉择有着明确的指向性,进入他翻译视野的作家作品,一方面要能普及民众的外国文学知识,开阔读者的视野,使国人大体知道域外文学发展的基本概况;另一方面要能给中国作家带来启发,能对中国文学现代性转向提供思路和帮助。正因为秉持这些合理的文化理念,谢六逸在翻译外来文学时有清晰的翻译目标和翻译理念,同时也形成了文学研究的比较意识。
自20世纪上半叶比较文学作为现代人文学科之类属诞生以来,它和翻译研究的关系就十分紧密。通常来说,比较文学研究必然会关涉不同语言和文学之间的转换,如果缺少翻译的媒介支撑,比较文学研究就无从开展。在比较文学学科建构历程中,有两个完全相反的阐发维度:一是将翻译研究视为比较文学的经典分支,即比较文学译介学,这是传统比较文学理论建构常遵循的方式;二是将比较文学视为翻译研究的下设方法,即翻译研究所使用的一种方法。但不管二者之间的关系如何定位,翻译的方法、技巧、语言、文化深度等都是翻译研究和比较文学研究研讨的焦点,也是二者交叉的地方。可以说,离开翻译,比较文学研究就无法进行;离开比较,翻译研究也就没有敞开的向度了。在这一点上,谢六逸做出了积极的努力,他虽然没有发表翻译研究的专论,但在翻译文本的序跋中不时表达对翻译的真知灼见,可谓其翻译经验、翻译心得的理论总结。和很多优秀留学人员一样,谢六逸有较高的外语水平,虽然日文是他的主攻方向,但他英语的底子也很好;虽然他是以日文为中介翻译的西方文学和文艺理论,但也有参读原书的语言转换能力,这为他域外文学的翻译打下了坚实基础。在翻译外国文学和文献时,谢六逸的态度十分严谨,一方面要求自己准确理解原著的要旨,忠实呈现原文风貌;另一方面又努力让译文符合国人的审美习惯,通俗浅明而又不失文学趣味,这也是现代文学史上很多翻译大家的共同追求。对翻译之难,谢六逸是有充分认识的,他说:“我认为应该专重语气,因为尝试欧化中国文的时候,不特一般阅读者感到不便,即译者苦心之余,也不曾得到什么好结果,其故在直译实有很多困难,要合原文,文句不免生涩;欲译文流畅,又不免背于原文。”[5]这些陈述较好地回应了现代文坛上“信、达、雅”以及“直译”和“意译”等翻译论争,并给予较好的折中。在谢六逸看来,从读者的立场出发,使读者能够顺畅阅读的翻译才是好的译文。这就要求翻译家在原文和译文中进行适当的调整,既能充分考虑译文的真实性,又能兼顾译文的流畅性。如谢六逸翻译古希腊、古罗马的神话、史诗故事以及日本知名作家的文学作品时,既有外国文学和文化的有效传达,又不失中国文学、文化的书写习惯和审美传统,并将二者结合得非常好。这其实是谢六逸在翻译中贯彻比较文学视域所取得的效果,也就是说,得益于翻译过程中中外文学文化的比对意识,谢六逸才能超脱简单的“直译”和“意译”的二元对立模式,从翻译的功能价值、跨文化的高度审视甄别翻译对象,达到翻译的真正目的和效果。
比较是个体在面对差异性时表现出的一种基本思维。一般而言,在文化交流过程中,当面对不同民族、不同类属的文化时,翻译家的比较视域都会本能地产生,当然很多时候是不自觉的,甚至是无意识的。在文学研究领域,虽然无意识的比较不足以上升到学理性的高度,但并不代表它就没有价值和意义。和很多翻译家一样,谢六逸在面对不同于自己文化母体的西方文化和日本文化时,会不自觉地进行比较分析,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自觉的比较意识,而且这种比较习惯是在民族国家处于积贫积弱语境中生成的,更具时代意义和现实价值。
前文论及,谢六逸中外文学的比较视域,是在翻译西洋和日本文学的实践中生成的。他虽然算不上现代学术史上西方文学研究的顶级专家,但却是五四前后较早介绍西方文学的拓荒者之一,而五四前后我国译介的西方文学,不少是留日学生转道日本翻译引入的,代表者有周氏兄弟、郭沫若、郁达夫等。对中国现代作家和学者而言,“日本不仅仅是日本本身,也是反映西方的一面镜子。中国许多人是抱着学习西方的目的去日本留学的。他们在日本学习欧美文学,或通过日文译本阅读欧美文学”[6],谢六逸也是如此。他在翻译和研究西方文学时,虽以日本为中介,但日本文学中的西方因素是十分显著的。日本经明治维新以来数十年的发展,成功脱亚入欧,对西方文化的吸收和领会已经非常全面和深入了,尤其在文学研究领域,他们对西方的学术传承、研究方法、学科体系等都有比较全面的认知,故转道日本学习西方文学不失为捷径之一。毫无疑问,日本学者在引入西方文学、文化时,比较意识肯定会发生,并体现在文学翻译和理论建构中,这就难免会影响谢六逸的文学观点和文学研究思路,因此他在译介西方和日本文学时,也会时不时采用比较研究的视野和方法,并归导出很多有价值的结论。在我国学术史上,源于欧美的比较文学理论也是由日本转道而来。“1919年章锡琛翻译日本学者本闻久雄的《文学研究法》发表于《新中国》杂志上,章氏根据本闻久雄论著粗略介绍了法国学者洛里哀的《比较文学史》和英国学者波斯奈特的《比较文学》。”[7]我们今天难以考证谢六逸当时是否接触过本闻久雄的文章,但他对比较文学的了解无疑源于日本学者的介绍。因为他在介绍西方和日本神话时,比较的视野是很明显的,他采用了比较文学学科所倡扬的“影响研究”和“平行研究”的方法,较好地彰显了不同神话之间的相似性和差异性,如《北欧神话研究》《神话学ABC》《海外传说集》等几部介绍、研究外国神话的著述,就较好地体现了谢六逸文学研究的比较眼光。尤其是作为民国神话学研究四大专书之一的《神话学ABC》①,就是以比较神话学为方法论展开的。谢六逸在该书序言中对编写体例和章节进行具体解说时,明确提出使用了比较的方法对神话进行研究:“第一章说明神话学的一般的概念;第二章说明神话的起原及特质;第三章说明研究神话的方法;第四章则就原始神话内,列举四种,以作比较的研究。”[8]序可贵的是,谢六逸的比较意识几乎贯穿了他的翻译生涯,并有着明显的自觉性,如他编写《海外传说集》的目的是“对于研究比较传说和亚洲传说分布的人,略有贡献”[9]97。他对日本和欧亚大陆传说的对比阐释,是非常细致的,他说:“日本的传说和亚欧大陆的比较起来,多为轻快的,朴素的,没有像亚拉伯、波斯土耳其、德国那样怪幻味道……欧西传说的主人翁多为皇帝、皇后、皇子、公主,这是贵族的、都会的;日本则多用老翁老妇,这乃是家族的,田园的。”[9]95–96上述比较可说是在充分了解世界各国神话的基础上展开的,结论让人信服。此外,谢六逸还尝试了文学比较研究的跨学科整合,他在《神话学ABC》中介绍的神话比较研究的五种方法:统计学、人类学、心理学、社会学及宗教学的研究方法,在当下神话研究领域仍旧作为基本方法被广泛使用。谢六逸通过对世界各民族神话的宏观勾勒和微观解读,提倡使用跨学科的方法研究世界各民族神话和民间传说,已充分认识到文学跨学科研究的理论价值。循此理论进路,他在对不同民族文学进行比较时,常常宏微齐观,并能归导出一些令人耳目一新的结论。比如,他在分析具有全球性特征的“太阳”神话时,将中国上古传说中的华夏始祖黄帝、希腊神话中的智慧女神雅典娜、日本神话中的天照大神等置于一起进行比较分析,从而归导出这几个神话人物的共通之处:这几个伟大的神灵都是各自神话中最为重要的神祇;都有一个动物性的符号作为突出标志,如和黄帝相伴的夔首、雅典娜肩头蹲着的猫头鹰等,这是神话人物超凡力量的特别呈现。针对大洪水这一世界性神话,谢六逸将中国大禹治水的传说、希伯来人制造诺亚方舟避水神话、希腊的洪水神话、北欧洪水神话等置于一起进行比较分析后认为,世界性大洪水神话产生的一般原因,除中国是自然灾难导致洪水神话产生,其他民族的大洪水神话皆“起因于人类的堕落”[8]112,而地域、民族、思维等差别,则导致各民族洪水神话的不同。应该说,谢六逸“让神话研究刚刚起步的中国学术界,多了一些新的理论视域和研究切入参照,既有西方的学术视野和理论观念,又有日本的研究借鉴”[10],给后世比较文学研究带来不少启示。
此外,谢六逸还善于通过对文本的分析解读,以类比和对比方式找出比较对象的异同。类比在于求同,对比在于求异,二者是比较文学平行研究惯用的方法。作为跨文化比较文学研究的经典范式,比较神话学是比较文学研究中较早开拓的领域,因为神话在世界各民族文学文化发展的早期是一种普遍的文学类型,非常具有可比性。天地开辟的神话、造人神话、大洪水神话等都广泛留存于各民族的神话谱系中,但是这些神话故事又基于不同的民族习性、不同的社会历史背景而产生,故在相似的外衣之下,还有独特的文化、民族性内涵。在神话研究中将深层次的文化内涵挖掘出来,正是比较文学研究所倡导和追求的深度模式。除了对世界神话的平行研究,谢六逸还使用影响研究的方法分析古希腊神话的流传和影响,如他在《古希腊文学概观》《罗马文学的发生》等文章中,重点梳理希腊神话对罗马神话的影响,并分析罗马神话对希腊神话的继承和变异特征。在《北欧神话研究》一文中,谢六逸系统、全面地介绍了北欧神话产生、发展和流变的情况,对冰岛、挪威、瑞典、丹麦等北欧各国神话进行总体评价和个体分析,尤其强调了北欧神话中原始意义保持的价值,并指出北欧神话之所以能保持这种原初性,是宗教影响较弱所致。在该文中,谢六逸还引入希腊神话作为参照,以说明北欧各国神话的价值和独特性。虽然该文是转道日本翻译而来,但谢六逸力图通过神话产生的文化因素和民族元素的比对,阐释神话这一世界性文学类型产生原因的差异性和共通性。由此可以看出,谢六逸对外国文学的翻译研究,不仅是语言层面的简单转换,而且具有比较文学研究的理论视域。作为学识渊博的翻译家和学者,谢六逸比较文学研究的视角和眼光非常独到,并和后来比较文学研究的理论高度吻合。
作为身怀救国启蒙理想、积极上进的学者,谢六逸十分珍惜在日本的学习机会,他在留日期间大量阅读了西方文学和日本现代文学,因此十分熟悉日本文学、文化的发展概貌,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日本文学研究第一人”之誉。应该说,中日文学之间的比较研究是谢六逸最具发言权的领域,虽然在具体的文学活动中,他没有对中日两国具体作家作品、文学现象等进行翔实的类比和对比,也未撰写比较文学的专著,但在他关于日本文学研究的史述里,都融进了比较文学的方法和视野。目前学界关于比较文学理论的建构和梳理,主要以法国学派的影响研究和美国学派的平行研究为代表,而中日文学之间的比较,不管从平行研究还是从影响研究来说,都具有优于中西文学比较研究的先天性基础。自隋唐时日本派遣“遣唐使”学习中国文化至19世纪中期,千余年来日本文学一直受中国文学的影响和滋养,但在明治维新变法成功之后,日本文学开始反过来影响中国文学的现代性生成,即便中国学者怀有古代文学和文化的自信,也必须承认中国现代文学生成过程中日本因素的作用。作为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和日本文学文化双重熏陶的知识分子,谢六逸对这方面的认识更是深刻。他精确指出:“我国近几年来的文学,在某种程序上,也受了日本文学的影响……如果要研究欧洲文艺潮流在东方各国的文学里曾发生如何的影响,那么,在印度文学里是寻不到的,在朝鲜文学里更不用说,在中国文学里也觉得困难,只有在日本文学里,可以应付这个的需要。”[11]在中日关系因战争降至冰点的年代,谢六逸秉持客观的原则评述日本现代文学的成绩,强调日本文学在中西方文学交流互润中的桥梁作用,具有“一种紧追世界文坛潮流的积极心态”[12],提倡以客观真实的眼光看待、学习日本文学,以便从中认知西方文学、文化的特点,并暗含国人要摆正位置,警惕落入民族主义狭隘观念的窠臼,主张抛开民族积怨,以包容的心胸接受外来文化。这些清醒而合理的见解,即便在今天也是值得借鉴和吸收的。
为此,谢六逸积极向国人介绍日本文学的特征与成就,他一方面撰写研究日本文学的著作,其中《日本文学》《日本文学史》《日本之文学》等数本日本文学史专著的出版,奠定了国内日本文学研究的基础,影响深远;另一方面翻译日本文学和理论创作以飨读者,如古典文学《万叶集》的部分诗作和《源氏物语》的一些章节以及近现代文学如以芥川龙之介为代表的小品文等。谢六逸还在译文的序跋中进行有意识的对比,为读者提供阅读参照,如在评价《源氏物语》时说:“这部写实的长篇小说,不外是以人情为中心,以佛教思想为背景,而去描写平安时代的宫廷生活与贵族生活的著作。”[13]轻描淡写的几句就将《源氏物语》的主旨和盘托出,尤其已经注意到佛教对文学的影响,这是后世比较文学跨学科研究的思路。他还翻译了高须芳次郎的《日本文学的特质》。在该书序中谢六逸指出,日本民族文学“以日本国民性为根基,加入了中国印度思想文艺的长处美点,有时连短处也加进了,这些要素混淆融和,资助了日本文学的进步,至于明治大正时代的文学,则西洋的思想文艺的味道,显然地加添进去,代替了中国和印度的。日本文学的西洋化,一时显然”[14]。谢六逸以《日本文学的特质》为例,说明日本文学一直乐于接受外来影响,这恰恰是日本文学发展进步的关键,而这一研究范例正是比较文学影响研究的典型代表。与理论介绍相呼应,他还翻译了志贺直哉的小说《范某的犯罪》。《范某的犯罪》是一篇非常适合用比较文学相关理论进行研究的作品,小说题材来自中国的人和事:范某在表演飞镖杂技时将自己的妻子杀死,引发范某到底是误杀还是蓄谋的心理评判。当然,中国题材的作品翻译更能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和好奇心,读者想了解一个外国作家笔下的中国题材是以何种方式呈现的,进而通过比对发现不同文化和文学之间的异同。此外,《范某的犯罪》还融合了侦探小说、心理分析、异国形象、中国杂技等多重因素,是比较文学形象学研究、接受研究、跨学科研究的有效文本。由此,足以见出谢六逸超出常人的比较眼光。
正是从这些鲜活的案例出发,谢六逸看到了中日文学之间关系的复杂性以及中日文学比较的研究价值及理论意义。谢六逸意识到,中日文学之间相互影响的情形在现代已经发生了反转,我们应该接受日本现代文学比中国更为先进的事实,而不是人为抵制。正如实藤惠秀指出:“过去一千多年的日本文学都一直受中国文学的影响。从1894―1895年的中日甲午战争以后到1937年的卢沟桥事变开始以前的这一段时期,无论从哪一方面说,是日本文学影响中国文学的时代。”[15]可以说,在中国比较文学研究领域,中日两国之间的文学事实最为丰富多元,尤其是二者之间的相互影响还存在很多研究空白,值得深入研究和梳理。明治维新之后,日本文学开始反过来影响中国文学的发展,其中的原因值得深思,国人不能因为日本长时间学习中国古代文学,就拒绝学习日本现代文学的成就。我们从谢六逸著述的字里行间可以发现他的中日文学交流观的合理性和包容性,即国人不要因为两国关系的紧张和敌对,就以民族主义为潜在抵制心理,拒绝吸收日本文学的现代成就;相反,我们应该以更为积极客观的心态去汲取日本文学的精华,更新中国文化,并实现中国文学的新变和转型。可以说,谢六逸的开放心胸和文学研究的比较意识,在今天看来也不过时,仍然值得我们积极倡扬。
综上所述,作为20世纪二三十年代重要的新闻学家、翻译家和日本文学研究专家,谢六逸的学识是非常广博的。虽然在比较文学研究领域他没有提出系统的理论观点,但在具体的翻译活动及文学研究实践中,融贯了比较研究的思路和视野,平行研究和影响研究兼有,和后世比较文学学科的理论观点和研究范式高度吻合。其中有几点贡献是值得强调的:一是他站在跨文化的立场审视翻译对象,将文学翻译置于时代需求中抉择考量,并对中外文学进行对比分析,新见迭出且极具启发性;二是在中日文学比较研究这个他最具发言权的领域积极作为,根据中日文学之间相互影响的实例,卓有成效地分析了中日现代文学比较研究的价值,指出日本近代文学在中国文学由古典形态向现代形态转变的中介意义,这一贡献是奠基性的,也是比较文学影响研究的突出成果;三是他将希腊神话、北欧神话、日本神话、中国神话等不同民族之间的神话进行对比分析,并归导出一些合理的结论,对推进中国神话研究接轨国际视野作用明显,是比较文学平行研究、跨文化研究的典型案例。谢六逸的这些研究实绩,理应受到今天比较文学研究者的重视。
① 其他三本是黄石的《神话研究》、茅盾的《中国神话研究ABC》和林惠祥的《神话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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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106
A
1006–5261(2021)01–0122–07
2020-04-30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8BZW112)
管新福(1980―),男,贵州威宁人,教授,博士。
〔责任编辑 杨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