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时期文馆的特殊形态及价值

2021-01-06 06:27李德辉
天府新论 2021年6期
关键词:北门学士

李德辉

一、武后时期三个文馆的设置及其特殊形态

文馆是帝王以尊儒重学为名设置的学术—文化机构,掌艺文图籍的校理、编纂等事,以其职责主要为著撰文史,且馆中所聚者均为文人,故称文馆。文馆孕育于封建社会的国家机体,是君主专制政体下制度与文化的结合物,受时局和政治的影响较大,时局的安稳与否及政治的清明程度决定了文馆的兴废存亡及运作状态。唐代文馆的发展,就典型地体现出这一规律。唐代受前朝文化的影响,同时出于维系政治运作和建设本朝文化的需要,在宫殿和台省设有多个文馆,但在武后当权到退位前,文馆的发展进入特殊时期。武后从永徽六年(655)被册为皇后起,就控制了朝权,与高宗并称二圣。其执掌政权的时间,如果从上元元年(674)称天后算起,到神龙元年(705)宫廷政变被废退位止,也有32年。这段时间,门下省弘文馆、东宫崇文馆都受到冷落,长期沉寂,而北门学士、珠英学士、习艺馆则得到扶持,十分兴盛。

三文馆中,最先设立的是北门学士馆——负责政务决策和著撰文史的机构。该馆设在禁中,听命于武后,成立于唐高宗乾封(666—667)以后,并一直延续到武后长安末。其做法是自弘文馆、周王府、中书省、门下省、秘书省召文辞之士入禁中,充学士,其中来自弘文馆的尤多。任职者有元万顷、范履冰、苗神客(1)苗神客,《旧唐书》卷八七《刘祎之传》作“苗楚客”,误。据《旧唐书》卷三七《五行志》、卷一九○中《元万顷传》,《新唐书》卷四《则天皇后纪》、卷二○一《元万顷传》,《集古录》卷六、《宝刻丛编》卷一○,其人本名神客,非楚客。、刘懿之、刘祎之、周思茂、胡楚宾(2)胡楚宾,《旧唐书》卷八七《刘祎之传》作“韩楚宾”,误。《旧唐书》卷一九○中《胡楚宾传》《元万顷传》,《新唐书》卷二○一《元万顷传》,《太平御览》卷七五九,《南部新书》辛卷,《太平广记》卷一七四、二○二,均作“胡楚宾”,是。、卫敬业八人。其职责是承武后旨意,起草诏书,批答表疏,应和文章,裁决政务,既是天子秘书,也起着翰林学士的作用。从这一点来看,北门学士确实是后世翰苑制度的源头,只不过当时还没有这样的名号。此外,在武后当政期间,北门学士诸人还奉旨编纂过十多种书籍,因而又带有著撰文史的学术机构特征。刘祎之、范履冰是弘文馆的事务负责人,当时号为“馆主”,又承特敕入北门,身份较为尊贵。北门指宫城北门玄武门,由此门可以避开台省,出入后宫。《旧唐书·高宗纪下》“上元二年三月丁巳”条云:“时帝风疹,不能听朝,政事皆决于天后。自诛上官仪后,上每视朝,天后垂帘于御座后,政事大小皆预闻之,内外称为二圣。”(3)刘昫等:《旧唐书》卷六,卷五,中华书局,1975年,第100页,第115页。《则天皇后纪》云:“永徽六年,废王皇后,而立武宸妃为皇后。高宗称天皇,武后亦称天后。后素多智计,兼涉文史。帝自显庆已后,多苦风疾,百司表奏,皆委天后详决。自此内辅国政数十年,威势与帝无异,当时称为二圣。”(4)刘昫等:《旧唐书》卷六,卷五,中华书局,1975年,第100页,第115页。这表明武后之所以要建置此馆,是因为她手握裁决政务的大权,需要助手来协理政务。起初北门学士还只是承担制诏的撰写,后来为了配合篡权夺位,又添加了书籍编纂等任务,性质接近一般文馆了。

稍后设立的是珠英学士馆——禁中修书之馆,属于古代设馆修书的临时性学术机构。据《唐会要》卷三六“修撰”及《太平御览》卷六○一引《唐书》,文馆初建于圣历(698)初,延续至大足(701)中,系以修纂类书《三教珠英》为名而设立。其设馆缘由是北齐的《修文殿御览》及唐初的《文思博要》虽然部头很大,但是于事未备,不能满足当时撰写文史的需求,因此需要聚集学士,重修一部。其做法是以《文思博要》为底本,增损卷帙、部类和条目。经过三年的编纂,众学士勒成一部千三百卷的巨著,书名由武后亲赐。因此,珠英学士馆的性质相当于明代《永乐大典》馆、清代《全唐诗》《全唐文》馆,是一个设在宫殿内修纂专书的机构,事毕是要解散的。按照古代的惯例,修书之人称学士,故修书之处自然也被视为文馆了。由于当时没有正式的文馆名,后人只能根据所修之书来指称,所以叫珠英学士馆。前代修书,都在文馆中进行。北齐后主高纬时所编类书《修文殿御览》,即在文林馆中完成。梁武帝聚集学士,编修类书、总集多种,修书之地也在士林馆、文德殿、寿光省。隋代秘书学士奉旨修书十余种,亦在秘书省进行。唐初魏王李泰主修地理总志《括地志》,也在其王府文馆内进行。李贤注释《后汉书》,也在其东宫崇文馆。上举诸书,都是利用文馆的力量修成的,并不单独成立修书机构。唯一的例外是曹魏时所修的类书《皇览》,时值汉末魏初,战乱频起,制度未备,文馆未立,故只能从权,修书机构有文馆之实而无文馆之名。武后新编类书,完全可以按照惯例在文馆内修书,当时门下省弘文馆、东宫崇文馆都有学士,秘书省还是专职校书、修书的机构,人手、场所和图书都是现成的,但她没有这么做,目的显然是为了避人耳目,以肆其私欲。《资治通鉴》卷二○六“久视元年六月”条称: “太后每内殿曲宴,辄引诸武、易之及弟秘书监昌宗,饮博嘲谑。太后欲掩其迹,乃命易之、昌宗与文学之士李峤等,修《三教珠英》于内殿。武三思奏:昌宗乃王子晋后身。太后命昌宗衣羽衣,吹笙,乘木鹤于庭中,文士皆赋诗以美之。”(5)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六,中华书局,1956年,第6546页。这就揭示了事情的缘由和本质。因为她召集的人多为有文才的美少年,人数众多,出入宫禁,易招物议,因此就以修书之名入宫。这么做,不仅可以掩盖丑迹,还有修书治学的美名,何乐而不为?当时名义上的主编为麟台监(秘书监)张昌宗,实际负责人为麟台少监李峤,骨干为徐彦伯、员半千等26人,多半来自秘书省或京城诸司。后来又以人手不够为由,招入21人,所以珠英学士总数多达47人。实际上,《文思博要》连同目录,已有1212卷,贞观十五年成书,由高士廉主编,该书完全可以满足一般的文史撰述需要,没有必要另撰一部。实际上,珠英学士所做的工作也不多——仅根据唐初学术发展的情况新编了数十卷,增加了佛教、道流、亲属、姓氏、方域五个部类。《旧唐书·徐坚传》称:“坚又与给事中徐彦伯、定王府仓曹刘知几、右补阙张说同修《三教珠英》。时麟台监张昌宗及成均祭酒李峤总领其事,广引文词之士,日夕谈论,赋诗聚会,历年未能下笔。坚独与说构意撰录,以《文思博要》为本,更加姓氏、亲族二部,渐有条流。诸人依坚等规制,俄而书成。”(6)刘昫等:《旧唐书》卷一○二,卷七八,中华书局,1975年,第3175页,第2706页。引文所述,道明了编修实况。可见,这是一个典型的不务正业的文馆,47人修书四年,仅新编数十卷,其余的都是抄撮旧文。招来的修书学士,真正富有学问、懂得类书修纂,且真正做实事的,只有刘知几、张说、徐坚三人,其他44人都在宫廷内游乐宴会,赋诗闲谈,这就反证了这个文馆的游乐、供奉性质。其中有不少人,都被武后选为男宠,召入奉宸府,而奉宸府的前身又是臭名昭著的控鹤监。《旧唐书·张易之传》:“圣历二年,置控鹤府官员,以易之为控鹤监内供奉,余官如故。久视元年,改控鹤府为奉宸府,又以易之为奉宸令。引辞人阎朝隐、薛稷、员半千,并为奉宸供奉。每因宴集,则令嘲戏公卿,以为笑乐。若内殿曲宴,则二张、诸武侍坐,樗蒱笑谑,赐与无算。”(7)刘昫等:《旧唐书》卷一○二,卷七八,中华书局,1975年,第3175页,第2706页。引文中的阎朝隐、薛稷、员半千,既是奉宸府官员,也是修《三教珠英》的学士。控鹤监—奉宸府—珠英学士馆这三个部门,都存在于圣历、大足中,不仅建置年月、任职人员、官署职掌多同,性质、作用也相近,所以对这个文馆的复杂性和多面性,还应有更深一层的认识。

第三个文馆是习艺馆——教宫女修习书法、算术、乐舞、诗文的宫廷文艺教育机构。据《旧唐书·职官志》《新唐书·百官志》,这个文馆早在武德初就有,设在禁门内,隶属中书省。原名内文学馆,选宫人儒学精深者一人为学士,教习宫人儒学。由于人员较少,没有文事,所以武后当权以前的习艺馆是个普通的后宫教育机构,性质不同于文馆。如意元年(692)五月,武后将其改名为习艺馆,教学内容在一般的经史子集之外,还增加了作文、楷书、庄老、太一、律令、吟咏、篆书、飞白、棋艺,其隶属关系也改为内侍省掖庭局。又以事在禁中,改名为翰林内教坊。《新唐书·百官志》讹作“万林内教坊”,实则史上只有翰林,并无万林。由于文馆事务增多,又增置职员,有内教博士18人,经学5人,史、子、集缀文3人,楷书2人,庄老、太一、篆书、律令、吟咏、飞白书并棋各1人,共35人。这时候的习艺馆虽然是个掖庭官府,却与古之殿阁文馆比较接近。一则其所掌之事,都在传统儒学和文艺的范围内;二则其所用之人亦多为文学之士,其教师所用名号亦为学士。据新、旧《唐书·宋之问传》,在高宗初年,年方二十的宋之问就被武后召入习艺馆,与杨炯分直内教坊。不过该记载与《旧唐书·职官志》《新唐书·百官志》不合。据新、旧《唐书》所载,习艺馆中并无文士两人入馆充学士、轮流分值的制度,说明这显然是武后当权以后的改制。分直制度即馆中学士轮流值夜班、备顾问的制度,只有禁中文馆才有,政府部门官员是不分直的,表明此馆在武后时,已经变成为帝王服务的文馆。不同的是,此馆不修书、校书,而是教习宫女。从本质上说,该馆是宫廷音乐艺术教育制度的产物,体现了儒家的传统礼乐思想。从文馆制度上来看,可以将其视为北门学士制度的延伸。这个机构在武后登基前,为她培养了不少女性宫官(8)参见陈婧雅:《武则天与翰林内教坊》,《宁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只是史书不载,史官有意隐晦其迹,故而后人不知。习艺馆虽非武后创置,但武后对它的改制让它朝着文馆的方向发展,所以必须将其纳入文馆的讨论范围。

这三座文馆都属于古代文馆的特殊类型。之所以这么说,是基于以下三个方面的理由。

第一,文馆和学士之名不正。自古文馆建置,都有专名。宋、齐总明观学士,梁代士林馆、文德殿学士,陈代德教殿学士,北齐文林馆学士,北周麟趾殿学士,隋秘书学士,初唐弘文馆学士、崇文馆学士、盛唐集贤殿学士,都是史上著名的专称,一般的命名方式就是“馆殿名+学士”,前面的馆殿表示文馆所在地和办公地,后面的学士表示任职者的身份、头衔、职级,从而形成一个固定搭配。唯独北门学士、珠英学士不同。“北门”是对学士出入之地的泛称,“珠英”是根据所编之书加的权称,都不是馆殿名。由于办公地点不在某座宫殿,无宫殿名可依,因而只能采取权宜办法取名。其中任职者“皆自外召入,未列秘书”(9)韦处厚:《翰林学士记》,《翰苑群书》卷上,《知不足斋丛书》第5册,中华书局,1999年,第47页。,“召入草制,未有名目”(10)王溥:《唐会要》卷五七“翰林院”,中华书局,1955年,第977页。,意即不在秘书省和殿阁学士系列,非秘书学士或馆殿学士,只是从外廷台省召入,起草制诏,是一种临时性的制度安排,其职位和事务相当于古之学士,但是没有学士的头衔和名分,“北门学士”云云,只是对古学士名称的借用。关于这一点,南宋学者程大昌分析说:“乾封间号为北门学士者,第从翰林院待诏中选取能文之士,特使草制,故借学士之名,以为雅称,其实此时翰林未置学士,未得与弘文、集贤齿也,故曰北门学士,言其居处在弘文、集贤之北也。”(11)程大昌:《雍录》卷四“南北学士”,中华书局,2002年,第73-74页。“借学士之名,以为雅称”,这才是事情的本质。

第二,职官设置缺乏规章。古来文馆,都有一整套自己的选人、用人及办事规章,用来规范自己的行为。以文馆发展到成熟稳定状态的唐代为例,文馆制度包括沿革、省舍、储藏、修纂、官职、职掌、选任、功能、撰述、学士名称、头衔、员额、恩荣、禄廪等十多个方面,职掌明确,自成系列。学士都从职事官中精择,以他官兼领,按其调入的职事官品阶来定学士名。五品以上的授予学士,六品以下的授予直学士,无品阶的不称学士,称直馆。北门学士、珠英学士却只是一个统称,并非学士头衔,更无层级分别,只能据其入馆年轻、资历较浅等特征,可确认其多属直学士,并未达到学士职级。一般文馆的业务是相对固定的,武后文馆则不然,其任务经常发生变化。也许武后置此三馆,就是为了图方便、谋私利,并无意于按照正规的文馆规章来行事,因此才不明确具体馆务,让学士驾前候命,办理各种事务。

第三,文馆运作一反常态。一般的文馆都是业务部门,校勘和著述为其主业。武后文馆则不然,其设置目的为草诏敕、备顾问,行有余力,才偶尔编书以备时用。但这套官制唐朝早就有,如果没有个人私利,完全可以在朝廷文馆中公开进行,没有必要成立新的班子。武后为了实现个人政治意图,刻意避开外朝台省官员,在禁中另搞一套,因此重要的诏敕都不再经由中书、门下,而在禁中。其所选北门学士、珠英学士,也只是普通的文辞之士,以其属文敏速而被选入宫,秉笔便坐。为了避开南衙的公卿宰相,诏于北门出入。以其行事不端,从一开始就招致物议。珠英学士馆尽管是以修书为名成立的,但成立以后的主要事务却不是修书,而是“奉宸”,这就更反常了。武后时期的习艺馆,更是特殊中的特殊。这个馆在唐代文馆中本来就是最神秘、记载最少的另类文馆,设在宫禁,宦官主管,外人难近,只教习宫女众多杂艺,而不以文学为业。武后以前无声无息,开元末年完全停废,唯独武后当权期间记载明确,史事较多,这表明武后个人意志在起作用,她将这个馆建成训练宫中女子艺术才能的专职机构,因此是特殊中的特殊。

二、儒学在文馆设置、运转中的引领作用

儒学思想作为封建王朝纲领性的指导思想,内化于心,外化于行,对封建社会的人类行为起着规范引导作用,在文化建设上的指导作用尤为明显。虽然武后敢作敢为、违反纲纪,但很多方面仍不能摆脱儒学传统的制约。文馆作为主管国家文化事业的专职部门,受儒学的影响尤为直接和明显。入馆充职者都是儒林中人,即所谓的儒士,同时又是文坛的一员,而儒林的地位向来要高于文苑,文苑只能从属于儒林,这样一来,以儒士的身份、意识,必然对其文馆的任职行为产生规范和引导。而其所在的文馆也是帝王尊儒的体现,并要在尊儒的名义下实现一系列政治意图。

展开来说,儒学在武后文馆中的引领作用有四个方面。

首先,文馆的成立是通过儒学的名义才取得了合法性。一项制度的建置,必须取得政治上的合法性,才能得到社会认可,这种合法性的获得,必须符合儒学倡导的传统价值观。武后文馆跟其他文馆一样,也是借尊儒重学之名成立的。这么做,一则适应了当时文化事业的急需,二则也更符合公众认知,容易得到认可,所以仍需凭借传统的力量。武后的帝位和权力是通过阴谋和强制手段篡夺得来的,是不合法的,需要大造舆论,通过舆论宣传来帮助她取得政治上的合法性;自得位以后,为了稳固皇位,也迫切需要文化上的支撑。为了笼络人心、罗致人才,也需要从政治层面做出新的制度安排。这时,儒学的重要性就显露出来了,新文馆的设置也有了必要性和合理性。出于这样的考虑和需要,统治者按照儒学的传统做法, “立庠塾,设学校,褒先儒以阐化,尊经典以立训”(12)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卷四九“帝王部·崇儒术”,中华书局,1960年,第548页。。各种制度文化建设依次开展起来,一大批新人才进入政治体系,儒学的价值观在背后作为一种政治伦理轨范,规导着这些行为,是一种隐性的存在。

其次,文馆的成立在职官建置上具有示范作用。前此儒馆,均按照汉魏以来的文馆建置传统设官分职,从名号到职掌,都很少有大的变化,基本的事务就是校书、编书、教学、顾问。这套制度源于先秦,本于《周礼》,是儒学思想在职官制度和人员分工上的体现。以珠英学士为例,书馆和学士的建置,采用的就是西汉以来的习惯做法。西汉的淮南王刘安、河间献王刘德,东汉的东平宪王刘苍,都修学好古,实事求是,读书藏书,招引名士,著书作文,以此而大获美誉。其做法如《旧唐书·李泰传》所说,“自古名王,多引宾客,以著述为美”(13)刘昫等:《旧唐书》卷七六,中华书局,1975年,第2653页。。由于有此成例,武后才设馆禁中,修纂书籍。修书学士虽多,而不分层级,统称学士,平时也不以官班高下为序,而只以年龄长幼和辈分高低来分先后,这一套也是来自前朝的老做法。再以北门学士为例,名义上是广召文词之士,入禁中修纂,实则修纂之外,还密令参决朝廷疑议及百司表疏,以分宰相之权。欧阳修说:“唐制:乘舆所在,必有文词、经学之士……自太宗时,名儒学士,时时召以草制,然犹未有名号。乾封以后,始号北门学士。”(14)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四六“百官志序”,中华书局,1975年,第1183页。这里叙述的就是历代文馆职官设置的另一传统做法,即于帝侧置文词之士。至于其掌表疏批答、应和文章,这一套也是来自儒学的政治—学术传统。李肇《翰林志》:“初,国朝修陈故事,有中书舍人六员,专掌诏诰。虽曰禁省,犹非密切。故温大雅、魏徵、李百药、岑文本、褚遂良、许敬宗、上官仪,时召草制,未有名号。乾封已后,始曰北门学士。”(15)韦处厚:《翰林学士记》,《翰苑群书》卷上,《知不足斋丛书》第5册,中华书局,1999年,第39页。这里叙述的,也是儒学治理体系下内廷草诏的传统,唐初从这一传统出发来兴办文馆,“修陈故事”,北门学士在其中是一个转折性的存在。以前,中书、门下是出纳王命之司,所有决策及其政令文字——诏敕都必经中书草拟、门下审议后才能颁行。自北门学士起,其职始分。中书、门下虽然仍掌诏敕,但只是一般的政令,重要决策都在内廷。北门学士既发号令,又预谋议,不仅取其词艺而已,这表明北门学士的主要职责就是居禁中草制诏,充当皇帝秘书。作为天子私人,北门学士和君主的关系十分密切,身份特别,地位特殊。

再次,文馆的运作仍要凭借传统的力量,政治强力在这里不起作用。按照《旧唐书·职官志》《唐六典》的记载,弘文馆职掌有缮写、校雠图籍,教授生徒,参议朝廷制度沿革、礼仪轻重四项。集贤院职掌有刊辑古今经籍、顾问应对、访求图书、举贤才隐滞、承旨纂集文章、校理经籍六项。两馆职掌共计十项,都是根据古帝王治国理政的传统确定的,其设置源于传统,其运作也离不开传统。不同的是,各朝都会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对于馆务做相应的调整。武后文馆作为一个增设的学术机构亦如此,不过在功能上尽量不与既有的弘文馆、崇文馆、秘书省重复。这三个文馆都是以图书校雠、管理为主的,是校雠之司,不是著作之庭,并不主管修书。武后想要编修专书,朝廷又没有这样的专职机构,秘书省虽也负责修书,但主要是修史,其他书籍的编纂不在其职责范围,因此只能另起炉灶。故武后新成立的文馆是主著述的,是“著作之庭”,不是“校书之所”,更非侍从讲读之地或训导太子诸王之所,功能上可以弥补既有文馆的不足,这是其角色定位,也是其意义所在。所谓的著作之庭,西汉以来就有。西汉的天禄阁、石渠阁,东汉的兰台、东观,魏晋南北朝的著作局,都是这样的机构。因此,武后在禁中立著作之庭并非另搞一套,而是对汉魏以来设馆修书传统的延续和弘扬。且其所编、所撰之书,也多是儒学著作。比如北门学士奉敕编纂诸书,《孝子传》《列女传》着力宣扬孝道和贞节;《青宫纪要》《少阳政范》教导太子治国理政的规范;《维城典训》训导太子、诸王宗族理念;《凤楼新诫》《内范要略》《古今内范》旨在训导女德;《列藩正论》告诫太子、诸王守法,《臣轨》《百僚新诫》告诫臣工僚属守法。五个类别,各有宗旨,皆为专书。北门学士所纂之书虽多,但宣扬的都是纯正的儒家思想,这个中心始终是明确的,所以目录学著作都将其列入史部传记类或子部儒家类。其他书籍的编纂思想也源于儒学,如类书《三教珠英》。该书正是采用中古儒馆修书的老办法完成的,其资料、体例均前后相承,增损旧文,略加删补,即成新书。

最后,文馆通行的礼仪制度也来自儒家伦理规范。文馆学士都是从职事官中选调,以他官兼领,各人的职级有高有低。但由于文馆只是个临时性办事机构,不设职事官,也就不便按照职事官的那一套行事,平日相见,只能按照年辈高低称呼,如同张说所说:“学士之礼,以道义相高,不以官班为前后。”张说还提到,“高宗朝,修史学士有十八九人。时长孙太尉以元舅之尊,不肯先饮。其守九品官者,亦不许在后。乃取十九杯,一时举饮。长安中,说修《三教珠英》,当时学士亦高卑悬隔。至于行立前后,不以品秩为限也。”(16)刘肃:《大唐新语》卷七“识量”,中华书局,1984年,第103页。《麟台故事》卷五“恩荣”补叙说:“唐张说为集贤院大学士,尝宴集贤院。故事:官尊者先饮。说曰:吾闻儒以道相高,不以官阀为先后。先帝时修史十九人,长孙无忌以元舅,每宴不肯先举爵。长安中预修《珠英》,当时学士亦不以品秩为限。于是引觞同饮,时服其有体。至今馆职序坐,犹以年齿为差,亦燕公流风之所及欤?”(17)程俱著、张富祥校证:《麟台故事校证》卷五,中华书局,2000年,第203页。两段引文所说的礼仪制度,均行于文馆内部而来自传统儒学。

以上四个方面表明,儒学作为一种文化传统,不仅有较强的内生动力、传衍能力,还有一定的自我完善、自我修复功能。武后时期,儒学就是凭着这些优势去影响文学、重塑正统的。因此,虽然武后在政治上对儒学造成了破坏,但儒学体系却能够依靠自身的力量,随时在思想上进行补正和救赎。而文学也有自身的规律和传统,会按照自身的内在逻辑发展,外力的作用不会是决定性的。尽管君主能利用手中的权力对文馆施加影响,但文馆并不只是君主施政的工具,还是学术传统的承续机构,文学传统的承载机构。所以,武后时期儒学扮演的并不都是负面角色,实际上,更多的时候它起着修复和维持正统、接续传统的正面作用。武后通过君权下的政治制度安排去组建文馆,但文馆组建以后的实际馆务、日常运作,仍得按照儒馆古已有之的规章、惯例行事,儒学思想在文馆事务的组织实施、日常管理上仍居主导地位。儒学、文学,通过文馆的制度安排,得以和君主、君权对接。因此,即使儒学成为武后施行统治的工具,也仍能对文学施加正面影响。

三、武后时期三个文馆的文学业绩

武后所置的三个文馆,作为修文著书的学术机构,其文史撰述业绩有如下四项。

一是文史书籍编纂。据《旧唐书·刘祎之传》《元万顷传》,单北门学士禁中修书就多达千余卷(18)千余卷,《新唐书》卷二○一《元万顷传》作“九千余篇”,“九”字为衍文。“篇”字乃《新唐书》作者所改之文,相当于卷,非指一篇文章之单篇。宋祁修《新唐书》列传,凡《旧唐书》称卷之处,一律改为篇,以见不同,甚为无谓,且易引起误解。,可考的有《玄览》百卷、《字海》百卷、《青宫纪要》《少阳政范》《列藩正论》各三十卷、《孝子传》《列女传》《维城典训》《凤楼新诫》《垂拱式》各二十卷、《古今内范》百卷、《内范要略》《乐书要录》《紫枢要录》《训记杂载》《垂拱格》各十卷、《百僚新诫》《兆人本业》各五卷、《垂拱格》四卷、《垂拱新格》《臣轨》二卷、《述圣记》一卷、《武后文集》一百二十卷,以上各书共计二十三种,包括乐书、字书、传记、儒家、农家、法律、别集等多个门类。《新唐书·艺文志二》史部,另有实录类的《高宗实录》一百卷,杂传记类女训系列的《孝女传》二十卷、《保傅乳母传》七卷,《艺文志三》仪注类的《紫宸礼要》十卷。又《新唐书·艺文志四》别集类有《垂拱集》百卷、《金轮集》十卷,均标武后撰,当出武后学士之手。少数书如《垂拱格》,还有两种,书名相同,但年代、内容、卷数不同,当各为一书。以上各书,多数著录为北门学士撰,少数未标明作者,但经考察出自北门学士之手,所以仍归入其名下。两种情况累计,只有六百七十五卷,远未及《旧唐书》《资治通鉴》所言千余卷之数,可见还有不少典籍阙载。以上所列还只是见诸中国载籍的,中国所无而别见于《日本国见在书目录》的,有《则天大圣皇后集》十卷、《金轮万岁集》五十一卷、《圣母神皇垂拱后集》三十卷、《圣母集》十卷,都是武后诗文的阶段性结集,非最后汇总之书。书名显示了成书年代,显然是北门学士、珠英学士或秘书省学士、弘文馆学士代编,后来抄本流传到日本。里面的作品亦多为其臣僚代作,出自学士之手,应当算作武后文馆学士的文学业绩,只是没有署名而已(19)参见陈尚君:《唐女诗人甄辨》,海豚出版社,2014年,第12页。。可以明确,古籍中凡标为“武后撰”“天后撰”者,都是武后学士代作。《新唐书·艺文志一》“《字海》一百卷”条下注:“凡武后所著书,皆元万顷、范履冰、苗神客、周思茂、胡楚宾、卫(敬)业等撰”(20)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五七,中华书局,1975年,第1450页。,指出了真正作者,辨明了事实真相。

由珠英学士编纂的书只有两部。一为大型类书《三教珠英》,《旧唐书·经籍志下》类事类著录,连同目录多达1313卷,在唐代跟《文思博要》《文馆词林》齐名,部头却更大。唐文宗开成二年(837)十月辛卯,诏改为《海内珠英》。武后所改字,并复旧。开成三年,以此书篇卷有缺落,令依旧目,随文修补,这些事都在集贤院和秘书省进行。又刘禹锡说:“每览《珠英》卷后,列学士姓名,有常州人符凤,白衣在选,取其艺业,不弃远人。”(21)陶敏、陶红雨:《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卷一九《荐处士严毖状》,岳麓书社,2003年,第1282页。这是刘禹锡于开成末、会昌初在东都洛阳检校秘书监时看到的,为中唐秘书省藏本。可见,直到晚唐前期此书还在流行,南宋时才散亡。与此相伴而行的另一文学书,是《珠英学士集》五卷,成书年代略晚于《三教珠英》,或在武后长安中。该书为初唐著名的诗歌总集,《新唐书·艺文志四》总集类著录,珠英学士崔融纂集,收录对象是武后时修《三教珠英》学士李峤、张说等人的诗。该书南宋仍有传本,见《宋史·艺文志八》总集类、《郡斋读书志》卷二○总集类,元明间散亡。晁公武还谈到,预修书者47人,崔融集其所赋诗,各题爵里,以官班为次,融为之序(22)晁公武撰,孙猛校证:《郡斋读书志校证》卷二○,卷一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059页,第655页。。而著名的《三教珠英》,到南宋前期也仅剩三卷(23)晁公武撰,孙猛校证:《郡斋读书志校证》卷二○,卷一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059页,第655页。。

前述以武后之名修纂的各书,真正可以归类到文学的,只有《孝子传》《孝女传》《列女传》《保傅乳母传》、武后文集及《珠英集》,其余都是子史类杂著,偏于实用,唐宋时期长期流传,影响广被,其编撰、庋藏,都不是可以用利己和私欲概括的。其内容、用途更覆盖到实际生活的多个侧面,其方式依然是按照文馆尊儒重学的做法编纂的,本质上是古代文馆尊儒重学传统的产物,文化传统在文馆发展中仍居于主导地位,作为一种隐性的支配性力量存在。

二是文学人才培养。古代文馆的一项基本职能,是储才育才,这是其特色所在。自梁代以后,文学类馆阁占据了文馆主流,以著述作文为业的创作类文馆又要强于、多于以校勘、考据为业的学术类文馆。这类文馆在用人上,首重文学,强调从社会上挑选文辞之士,入馆修书作文。这种政策,可以在短期内造就一支阵容空前的诗文作者队伍,把全国各地的优秀人才都罗致入馆。大家同地办公,朝夕相处,时间一长,切磋交流,谈艺论文,见识和才艺自然增长,选才—储才—育才,在文馆形成一个链条,作用是为国家储备人才、养育人才、造就人才。唐代在这方面的表现尤为突出,初盛唐百余年所置文馆,成为培养诗人的重要基地,期间诗人任过学士的占多数。论文学人才培养,当以初唐为第一,而初唐又首推武后时期。武后用人,不讲出身,但论才艺,这在特别重视门第出身的唐代,是石破天惊之举,是特别难得的。唐人张鷟小说《朝野佥载》嘲讽武后用人,待以不次:“则天革命,举人不试,皆与官,起家至御史、评事、拾遗、补阙者,不可胜数。张鷟为谣曰:‘补阙连车载,拾遗平斗量。杷推侍御史,椀脱校书郎。’”(24)张鷟:《朝野佥载》卷四,中华书局,1979年,第89页。《资治通鉴》卷二○五“长寿元年”条:“春一月丁卯,太后引见存抚使所举人,无问贤愚,悉加擢用。高者试凤阁舍人、给事中,次试员外郎、侍御史、补阙、拾遗、校书郎,试官自此始。”(25)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五,中华书局,1956年,第6477-6478页。《唐会要》卷六七“试及邪滥官”:“天授二年二月十五日,十道使举人。石艾县令王山辉等六十一人,并授拾遗、补阙。怀州录事参军霍献可等二十四人,并授侍御史。并州录事参军徐昕等二十四人,授著作郎。内黄县尉崔宣道等二十三人,授卫佐、校书,盖天后收人望也。”(26)王溥:《唐会要》卷六七,中华书局,1955年,第1180-1181页。这么做固然有其不好的一面,但也可以为国家选出有才艺而无门第的人,让他们较为顺利地登入政坛,加入文坛,造就新局。《旧唐书·文苑传》及韦处厚《翰林学士记》列名的北门学士,有元万顷等八人。据《唐会要》卷三六“修撰”,预修《三教珠英》的学士,有张昌宗、李峤、阎朝隐、徐彦伯、薛曜、李尚隐、魏知古、于季子、王无竞、沈佺期、李适、徐坚、尹元凯、张说、马吉甫、元希声、李处正、乔备、刘知几、房元阳、宋之问、崔湜、韦元旦、杨齐哲、富嘉謩、蒋凤等26人(27)《唐会要》所记26人中,李适原作王适,乔备原作高备,韦元旦原作常元旦,均为讹误之文,据傅璇琮、陈尚君、徐俊《唐人选唐诗新编(增订本)·珠英集》卷首徐俊《前记》改正,详见该书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50-51页。,后来陆续调入21人,前后所集,修书学士达47人。这些人都不是山东士族,也非关陇勋贵,就是普通的庶族子弟,以文词见长而资历较浅,以武后修书之名被征入馆,从此踏入政坛,步入文坛。到中宗、睿宗、玄宗朝,有不少就成长为文学名家。李峤、崔融名列“文章四友”,武后时朝廷大手笔,多出其手。徐坚、刘知几是武后时期成名的学者兼文学家,崔湜、张说、魏知古更是政坛高官。王无竞、沈佺期、李适、宋之问事迹,均见两《唐书·文苑传》。《旧唐书·徐坚传》:“坚多识典故,前后修撰格式、氏族及国史等,凡七入书府,时论美之。”(28)刘昫等:《旧唐书》卷一○二,中华书局,1975年,第3176页。崔湜《故吏部侍郎元公(希声)碑》:“则天大圣皇后万几之余,属想经籍,思欲撮群书之要,成一家之美,广集文儒,以笔以削,目为《三教珠英》,盖一千二(三)百卷。公首膺嘉命,议者荣之。书成,克厌帝旨,迁太子文学。”(29)李昉等:《文苑英华》卷八九八,中华书局,1966年,第4726页。这两人的事迹有一定的代表性。徐坚以富有学问,七入文馆。在初唐,像他这样以负有艺业而被征入馆的文士,还有不少。他们也是当时文坛一员,初唐诗的作者。没有这批人,就没有初唐文学上的伟业,而且各位修书学士在事毕以后,官位都有升迁,政治上也是有出路的。

三是引领朝野诗风。自古台阁山林、江湖廊庙,环境不同,孕育的文学也气质有别。但人才流动却可以促进朝野诗风的交会对接,打破这种凝定格局。建置文馆,征调学士,就是带来改变的有效手段。武后文馆,以草诏修书为名建置,用人首重文采,精选才士。北门学士多在高宗前期成名,而珠英学士也以文学新锐居多。《新唐书·徐彦伯传》:“武后撰《三教珠英》,取文辞皆天下选,而彦伯、李峤居首。”(30)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一一四,中华书局,1975年,第4202页。这么做等于为文坛树立了新的领袖,加快了人才队伍的新旧交替。李峤、徐彦伯的文坛领袖地位,就是经由多次文馆修书,参与宫廷唱和而确定的。《玉海》卷五四提到:《新唐书·艺文志》总集类的《珠英学士集》五卷,收学士李峤、张说等47人诗,总276首。(31)王应麟:《玉海》卷五四,广陵书社,2007年,第1030页。其中作者多为无名人士,特别是未列《唐会要》26人之列的21人,更是才秀人微。可能因为没有官职,史书阙载。比如胡皓、符凤、刘允济,就都不在其列。胡皓,初唐诗人,《珠英集》录其诗七首,修《三教珠英》时仅为恭陵丞(32)陶敏:《全唐诗作者小传补正》,辽海出版社,2010年,第244页。,以名位过卑,未能载入两《唐书》及《唐会要》。符凤,武后时以修《三教珠英》“白衣在选”。这种做法,体现出文馆用人的特点,那就是不拘品级,不看门第,不限资历,只论才艺,不像官府,官员选授,首先要看资历。文馆用人的另一特点是流动性大,人数不固定,没有编制,常根据任务变化来增减学士。如果编修任务重大,事情紧急,则短期内可以征召学士上百甚至数百;如果无事可做,则文馆之中学士寥寥,甚至全无学士。不像政府部门,职有常守而位有常员,不能随便增减。学士都从他处选调,在馆短则数月,长则数年,事毕则迁往他处,各色人员总是进进出出。这种灵活的用人机制,造成文馆很大的流动性,成了各色才艺之士的汇集之所、表演之场。学士都身兼数职,入馆之前和之后都在其他部门工作,文馆学士只是其仕历的一个阶段。学士们虽然在馆的时间不长,但由于身在学术中枢,调入时多数又正值其初仕阶段,所以受到的锻炼往往很大,故而在文馆任职,反而成为其生平和文学生涯很关键的一段时期。这种人一旦调往州郡,又会把京城流行的文学风气带到地方,吸引当地文士仿效追慕。而乡野文士一旦进入文馆,又会经受京城诗风和文馆氛围的熏陶,而带有某种京城诗风的特征。唐代内外官调动频繁,在朝和在野,京官和地方官,都是相对的。一个唐代官员,身份经常在京官和地方官、朝士和处士之间变化。不仅如此,文士职位的朝野迁转还会带来文学上的互动。原先在朝和在野建立的人际关系,并不会因其调离任所而中断,还会通过异地邮寄书信、诗歌等手段来继续维系,地理距离并不会成为人际交往的阻隔。一般来说,文士离京外任的时期,反而是和京城亲故僚友联系较密切的时期。这种个人交往,也会带来观点碰撞和诗风互渗,而文馆则是促成这种思想观念和诗歌艺术交流碰撞、互相渗透的重要平台。种种原因,使得唐代武后时期的文馆,成为实现朝野诗风融合的最佳场所,文坛名士,由此而出。

四是促进诗体发育。中古诗歌,以齐梁到初唐这一段发展最快,文馆的存在对促成这种变化起到了关键作用。从齐梁到唐末,文学的中心一直在京城,文馆则充当了枢纽角色,不仅尊儒重学、储才育才,而且融汇诗风、琢炼诗体。文馆学士主要的活动方式就是文士聚会游宴,开展诗歌唱和,进行文士雅集,评陟诗文优劣,讨论诗文作法。看似平庸无聊的文学创作和欣赏讨论,却在酝酿氛围、造就人才、琢磨诗体、提倡诗风方面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故齐梁间还远未成熟的五言新体诗,到唐中宗朝就基本定型了(33)参见陈铁民:《论律诗定型于初唐诸学士》,《文学遗产》2000年第1期。。同时相伴和紧随而来的,是五七言绝句和七律的定型,而其中的关键人物,正是初唐的四代文馆学士:虞世南、褚亮为第一代,许敬宗、上官仪为第二代,李峤、崔融为第三代,沈佺期、宋之问为第四代。而最关键的学士群体,正是武后时期的珠英学士和中宗朝的修文馆学士,后者又是前者的自然延续。因为中宗朝景龙文馆学士的骨干,正是武后时的珠英学士,珠英学士馆实际上是中宗修文馆的母体,珠英学士的领袖李峤,在中宗修文馆又是领袖群伦、地位最高的大学士。武后时期其他学士也是当时文士群体成员,在促进诗体发育方面也不无功绩。正是基于这些事实,我们才可断定,武后文馆在律体诗歌格律定型方面有突出贡献。据学界研究,从仪凤三年到长安四年(678—704),庙堂诗歌唱和有十多次,地点在太子东宫、朝堂殿阁、臣僚私宅,召集人是唐高宗、武后或某位朝官,常客则是北门学士、珠英学士(34)参见傅璇琮、陶敏:《唐五代文学编年史·初盛唐卷》,辽海出版社,2012年,第181-283页。。比较重要的庙堂诗歌唱和有五次:分别是垂拱四年(688),武后拜洛水,赋诗,李峤、苏味道、牛凤及有和作;天册万岁元年(695),武后造天枢成,朝士赋诗甚众,李峤诗冠绝当时;圣历元年(698),道士司马承祯归天台,敕李峤率百僚于洛桥饯行,赋诗送别,李峤、宋之问、薛曜各有七绝一首;圣历三年(700)五月,武后与群臣游嵩山石淙,赋七言律诗一首,从臣苏味道、姚崇、阎朝隐、徐彦伯、沈佺期、宋之问等,皆有和作,宋之问诗最高,东方虬诗次之;长安三年(703)正月十五灯会,文士赋诗数百人,苏味道、郭利贞、崔液三人诗为绝唱。几乎每次活动都有李峤,他在圣历中任麟台少监,兼任编纂《三教珠英》的实际负责人,是珠英学士之首。他是当时的文坛领袖,张说、徐坚、东方虬、宋之问、沈佺期则是学术骨干。两《唐书·宋之问传》记载的武后在洛阳龙门夺东方虬锦袍赐予宋之问一事,正发生在武后与群臣游嵩山石淙这一次,其所赋之诗,用字平仄比较接近标准的七律。经过武后当政三十多年,到中宗、睿宗朝,规范的五律就成批涌现,可见武后文馆在琢炼诗体方面的巨大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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