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丰慧
中国天鹅处女型故事中的伦理冲突及价值转向
祝丰慧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我国的天鹅处女型故事数量众多,流传范围广泛,是很受群众欢迎的一类民间故事。天鹅处女故事不仅具有强烈的审美价值,还反映出人们对伦理问题的思考。在天鹅处女故事中常常会围绕仙女和凡男产生性别伦理、伦理身份和伦理选择等一系列伦理冲突。在天鹅处女故事的长期发展演变过程中,其蕴含的伦理观念也发生着变化。仙女从反抗到合作,男性从委顿到勇敢,受众从追求超脱到欣赏凡俗,与故事相联系的各方主体的伦理需求和伦理期待都出现了一定的伦理转变,体现了不同时代的社会文化背景及价值需求的转向。
天鹅处女型故事;伦理冲突;价值转向;人生智慧
活跃在历代人们口头上的民间故事不仅反映出劳动人民的生活智慧和丰富的想象力,还承载着不同时期人们的文化信仰与价值诉求,其中,流布广泛、异文丰富的天鹅处女型故事作为典型的民间故事类型,记录着民间社会伦理意识的变迁和价值理念的转变。天鹅处女型故事主要是指,“故事的女主人公既为动物又为美丽女子的两栖类形象,她们都是由一些动植物精灵变成,比如天上的天鹅、大雁、孔雀,水里的鱼、田螺、蚌壳以及陆地上的蛇、老虎等,她们变成人形后与人间贫穷善良的好后生邂逅、结婚”[1]24的故事。这类故事通常采用窃衣、结合、生子、违禁、逃离等母题,我国魏晋南北朝时期《搜神记》中的《毛衣女》就是天鹅处女故事的早期异文。
目前,我国学者对天鹅处女故事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是对天鹅处女故事的母题及情节单元的研究,总结概括出天鹅处女故事的起源及母题特征。刘守华教授分析了天鹅处女故事的中国原型,并概述了其情节的发展演变过程,认为《搜神记》中记载的《毛衣女》故事已经具备了“天女化身为鸟雀飞至人间嬉游或洗浴;男子偷窃羽毛衣同天女成婚;天女不甘心久居人间,找到自己的羽毛衣后又飞返天国”[2]。三个核心母题,随后故事由简到繁,逐渐发展完善,增加了寻母、团圆等母题。漆凌云分析了该类故事的起源,指出“中国天鹅处女型故事是在鸟图腾崇拜文化背景下产生,源于庆祝春天来临仪式,玄鸟神话为其原型”[3]。黄景春、张淦针对中国少数民族的天鹅处女型故事的情节结构进行了分析,认为“女鸟变人与男子婚配是该类型故事的中心母题,也是该类型故事在情节上的突出特征”[4]。二是对天鹅处女型故事做出类型划分。陈建宪认为可以将其划分为原型、鸟子寻母型、难题求婚型、妻美遇害型、族源传说型和动物报恩型等六种类型,并认为“中国天鹅仙女故事的各个类型并非起源于同一个民族或同一个地方,它们的传播路线也十分错综复杂”[5],漆凌云则将其划分为“图腾婚配型、鸟仔寻母型、田螺姑娘型、牛郎织女型、孔雀公主型”[6]2五种类型。三是以民俗作为观照对象探讨天鹅处女型故事的文化内涵。万桂红从男权文化对民间故事的影响出发,认为“‘天鹅处女’故事是男权文化下的男性情感愿望的表达,是男权文化的文学表达,是男权文化下女子主体地位的丧失的体现”[1]25。田兆元从民俗学的角度做出研究,指出毛衣女故事以及相关联的天鹅处女型故事是面对传统社会中的生育困境和婚姻形式时出现的一种生育互助模式,“中国所谓的天鹅处女型故事是对于借种生育习俗或借腹生育习俗的曲折表达,为这种难以启齿的行为披上了华彩的外衣”[7]。由此可见,我国学者对天鹅处女故事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文本的发展演变和母题分类研究,对其深层次的文化内涵及民俗背景也做出了一定程度的探讨,但其中暗含的社会伦理冲突及社会成员文化观念的转变还没有得到较为充分的重视。因此,本文将利用文学伦理学等方法,探讨天鹅处女型故事中蕴含的多重社会伦理冲突,并总结冲突得以化解所体现出来的价值转向等深层内涵。
溯源发现天鹅处女故事的流传和演变存在较为悠久的故事原型,如早期社会中的祖先崇拜、图腾崇拜等文化心理为其奠定了故事的发展基调,因此,作为历代人民智慧的结晶,天鹅处女故事逐渐发展演变出更为贴合实际生活的故事情节和母题。“所谓的伦理规则绝不是一以贯之的,更不是始终不变的,相反总是一直处于演变之中,是一种动态的过程”[8]10,面对伦理演化,我国的天鹅处女故事在对生活和劳动人民的理想进行书写的同时,因不断被不同时期的群众注入某个历史时期的价值内核,所以反映出不同社会发展阶段群众伦理意识的变化。正是因为以社会生活为基础,记录伦理观念的演化,天鹅处女故事中存在许多不同时期伦理观念碰撞而产生的伦理冲突,其中主要体现为故事人物的性别冲突、身份阶层冲突和异类结合的族类冲突。
关注两性之间的伦理冲突,主要是为了“通过对‘性别’的追问,揭示传统伦理学中隐含的两性的不平等,并进一步深入理解人类自我与社会,构建和谐的两性文化”[9]。仙女滞留人间和飞升而去是天鹅处女故事的两大主要母题,这两大环节暗含着男性和女性之间存在的妥协与反抗的性别伦理冲突。滞留人间的原因是仙女的衣服被男子藏匿,因而失去了乘风离去的能力,后来又有机会离去则是因为某种禁忌被打破,如,暴露衣物的所在、透露仙女的原型,仙女借机而逃。此处以《搜神记》中的《毛衣女》这一较早出现的天鹅处女故事文本为例:
豫章新喻县男子,见田中有六七女,皆衣毛衣,不知是鸟。匍匐往,得其一女所解毛衣,取藏之。即往就诸鸟,诸鸟各飞走,一鸟独不得去。男子取以为妇,生三女。其母后使女问父,知衣在积稻下,得之,衣而飞去。后复以迎三女,女亦得飞去。[10]102
男子在不知道对方是鸟的情况下,把鸟女脱下的毛衣藏匿起来,私自藏衣这一行为已经违背了男女交往中互相尊重的理想伦理关系,而失去了毛衣的鸟女无奈之下只得妥协,嫁与男子,并为其生下三个女儿。藏衣、成婚、生育这三个充满生活趣味的环节实际上包含了在男性与女性的性别冲突中,男性获得的阶段性胜利,“体现了从母权制转向父权制时期女子的抗拒心态与女性主体地位的逐步丧失”[1]24。早期的母系社会中,女子享有选择配偶和男子前往来就的权利,但随着男性生理优势的彰显,女性的社会地位逐渐发生了转变,与仙女结合正是男性征服欲望的表现。如上述故事中的鸟女,就是男女性别冲突中女性失势的典型,尽管仙女们原本具有飞天的能力,然而在男子藏匿羽衣的情况下竟无计可施,只能妥协,接受失败的结局。
尽管仙女们不得不接受男子并在人间生活,但是在她们的思想中仍然长期保留着强烈的性别抗争意识。如《毛衣女》故事中的鸟女多次遣女儿去询问毛衣的下落,句道兴本《搜神记》中《田昆仑》一文也写到仙女在丈夫外出时,反复问婆婆自己的羽衣何在,并最终穿上羽衣乘风而去,蒙古族的《霍里土默特与霍里岱墨尔根》讲述的是天鹅仙女在生下第十一个孩子后终于穿上自己的羽衣展翅高飞。这些故事都以仙女设计离开为结局,虽然没有出现强烈的情节冲突,但是故事中的女性显然不愿意为男性所束缚,她们的聪明才智也在索取衣物的时候表现得尤为明显。另外还有一些异文讲述的是田螺、老虎等幻化成人形,与男子结合,但在男性破禁或表现出对女子的轻蔑时,上述女性则幻化为动物原型义无反顾地离去,甚至吃掉男子,造成悲剧。正是这些对女性婚后渴望离开及要求得到尊重的心理的描写,进一步凸显了男性和女性对社会权利及生存机遇的争夺,体现出人们对性别差异造成的伦理冲突及如何实现两性之间伦理关系平衡发展的思考。
“几乎所有伦理问题的产生往往都同伦理身份相关”[11],故事中仙女和凡男的结合往往是短暂的,有的是仙女们设计取得衣物后自行离去,还有的是二人结合被天帝等掌权者知晓后强行阻挠,进而关系破裂。仙女和凡男在伦理身份上的错位是造成强烈冲突的重要原因。
首先,一仙一凡构成了故事中仙女和男子伦理身份冲突的基本要素。流传在人们口头和幻想中的仙女在本质上是有别于凡人的,仙袂飘飘、远离世俗和凡尘是仙女区别于人的重要特质,所以仙女是去世俗化的,不必为生存疲于奔命的。故事中的男性与仙女之间的差距一目了然,他们饱受择偶难、生存难、发展难等人类生活困境的折磨,这些扎根在凡间的男子在拾得仙女衣裙迫使其与自己成婚之后,依然要想方设法获取满足自己衣食住行的资源。伦理身份“以社会关系的阶级差序和等级分殊为基本骨架,身份角色的区隔实际体现了强权关系下权利分配的内在本质”[12]。这种由一仙一凡造成的伦理身份错位表征着仙女和男子所处的社会阶层之间的冲突,他们对人生的理解和生活方式等各方面都暗含着巨大的矛盾,为两者伦理关系直接或间接的破裂埋下了伏笔。
其次,仙与人之间的跨族类交往是对二者伦理身份的直接挑战。中国民间故事中人与异类婚恋的故事十分丰富,天鹅处女故事中人和仙之间的跨族类的婚恋关系十分具有典型性。男性因性匮乏而形成的性幻想以及现实生活中男女社会地位的不同激发的男性性征服欲望是男人和仙女跨族类结合的诱导因素。但是“人同异类交配本身就是对自然规律的破坏和蔑视”[13],二者在伦理身份方面存在的族类的错位关系因其对自然规律的破坏必然会诱发一系列伦理矛盾,如,身份认同感的缺失,仙女在凡间会被丈夫和婆婆提防,担心仙女依靠其非我同类的身份在重获衣物后一去不复返;同样的,凡男在仙女的亲人,如天帝、其他姐妹面前,因其平庸凡俗而得不到认可,屡受阻挠。这些因伦理身份引起的冲突阻碍着二者关系的发展。民间社会在解决这类重大的伦理冲突问题时,通常会回归到矛盾出现的根源。故而,在常见的天鹅处女型故事中,终结仙女和凡男之间的关系,回到仙、人两隔的起点是一种为民间社会较为认可的结局。
“伦理选择指的是人类通过自然选择获得人的形式之后所要经历的获取人的本质的过程。”[14]天鹅处女型故事中男女主角皆面临着一系列的伦理选择,尽管,伦理选择决定着人之所以为人,其评价的主体是人,故事中的女性还不能被称为真正的人。但由于仙女们与人发生了诸多的情感和伦理纠葛,我们在接受这类故事时通常采用评判人的伦理道德标准来思考仙女们的行为举止;且仙女们即使是由动物鸟兽幻化而来,她们形态上的动物属性和观念中保留的兽性因子在多数情况下微乎其微,所以以伦理选择来反观仙女们的行为具有合理性。天鹅处女型故事中男女主角伦理道德意识及思想中的人性始终处在变化、消长之中的,由此他们在伦理选择方面会做出许多不同的决定,两者之间的矛盾和伦理冲突随之暴露出来。
以《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湖南卷》所收录的《田螺姑娘》为例。故事勾勒出后生和田螺姑娘之间的整个生活历程。文本讲述一位生活贫苦的后生看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田螺,出于惊奇或善意,他做出了第一重选择,即把田螺养在家里的水缸里而不是做菜吃。这种选择构成了后生与田螺姑娘之间的牵绊,这时后生的人性因子发挥着主导作用。当发现田螺可以变成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时,他又做出了第二重伦理选择,一把拉住田螺姑娘,让她做自己的妻子。这一次选择后生思想中的兽性因子有所增加,他实施了偷窥、强求等行为,但这一重伦理选择还处于为社会所接受的伦理规范之内,也尚未引发后生和田螺姑娘之间的强烈矛盾。而后,后生又做出了第三重伦理选择,当着儿子的面揭田螺姑娘的短,反复唱道“你娘是个田螺种”“你娘是只田螺壳”[15]550。至此,后生观念中的兽性因子占据了上风,性别上的优势让他在田螺姑娘面前产生了优越感,直接影响到他在与其相处过程中做出的伦理选择——嘲弄、戏讽田螺姑娘,因此爆发了男女主角之间的伦理冲突。田螺姑娘的所做出的几次伦理选择皆是对后生的回应,从报恩到忽视族类界限与后生成婚,是田螺姑娘人性因子的显现。最后难忍戏弄,选择维护自己的尊严,抛下儿子变回田螺,也是自我认同的人性表现。文本中男女主角都是从自身角度出发做出伦理选择,当选择的结果忽视对方的利益时,伦理冲突一触即发。
民间故事的魅力不仅在于其趣味性能够给社会成员带来精神上的愉悦,还在于其中包含的人们应对生活困境的智慧,以及对美好未来的执着追求,每一个民间故事的主角都在追求好运或是好运的获得者。天鹅处女型故事中出现的多重伦理冲突,也寄寓着人们对美好、和谐的两性关系的反思和追求,是对封建社会中遭受性压抑的男女双方的包容,提出了应对婚恋难题的理想方法。人们意识到仙女和凡男之间存在的身份鸿沟和伦理困境对实现两人的理想关系极具挑战性,故而试图消解种种造成二者分离的伦理冲突,于是随着天鹅处女型故事在民间的发展、演变,其价值表达和伦理选择出现了不可忽视的转变现象。
较早的天鹅处女型故事,仙女在情感上往往难与男主角达成共鸣,两人相亲相爱的结局更是罕见,但后来出现的众多异文中,仙女则倾心于男子,即使存在出逃的行为,也多是由客观因素激发而成。流传在我国云南地区的《召树屯和兰吾罗娜》的故事,讲述的是孔雀公主和勇敢、智慧的召树屯之间从相遇、相爱、被迫分离再到重聚的动人故事。这则故事中女性的形象更加饱满,在价值诉求上也出现了明显的转变。故事中,孔雀公主留在凡间,和召树屯生活在一起并非完全出于被迫,她看到射箭的召树屯时说“正正射在心上”[16]42,女主角看似因失去羽衣被迫滞留,实则在心理上她已经倾向于男主角,主动配合并与其结为连理。随着情节的展开,孔雀公主为奸人所害被迫离开,回到父亲身边。召树屯得知妻子的遭遇后,毅然决然选择冒险寻找妻子。孔雀公主凭借信物得知召树屯的到来之后,料想到父亲会设计为难他,于是孔雀公主为召树屯出谋划策,帮助他安然渡过难关,二人破镜重圆。可以发现,随着天鹅处女故事的流传、演变,原有的男女主角之间伦理上的拒斥关系渐渐消弭,仙女不再做出强烈反抗,两性之间的伦理关系处于较为和谐的状态。与此类似的还有《五彩带》《勇敢的阿刀》《放牛娃和仙女》等异文,皆由仙女被迫滞留和寻觅机会离开,转变为仙女帮助男主角共同应对面临的困难,试图解决难题,追求团圆。这种仙女伦理选择上的转变并非偶然,而是早期母系社会中的文化残留逐渐在人们生活中散去,男女婚恋难的困境桎梏着人们的生活,并随着讲述活动的开展,对难题的解答逐渐与天鹅处女型故事相结合,构成了仙女和凡男之间新的伦理关系。
对圆满结局的热衷是中国民间故事的一大特征,它寄寓着中国人对美好生活的憧憬,承载着人们渴望在历经苦难后获得心理和生理上的补偿的真实诉求。群众在心理上企图改变在天鹅处女故事原型中时常出现的伦理冲突以及由此造成的种种不如意的结局。男主角作为情节的重要推动者,人们意识到他的情感表达和伦理诉求会直接影响故事的整体走向,所以改变凡男的伦理诉求是改变故事结局的必然要求。
首先,男性在处理与女性之间的伦理对抗时,由对立变为持有以诚相待的心态,采取积极果敢的举措。在原型和鸟子寻母型天鹅处女故事中,男性的形象极为苍白无力,偷窥并盗得羽衣,强行留下仙女之后,在双方的伦理关系上多处于缺位状态。或为生计常年外出经商,或是引起二者矛盾的主导者,甚至还有些文本中男子直接被隐去,代之以仙女与孩子之间的联系。男子在故事中表现出的这种委顿状态,在伦理关系上与仙女的超凡脱俗、聪颖贤惠难以达成协调均衡的状态。尔后的天鹅处女型故事为平衡两者之间的关系,使凡男在伦理诉求上做出根本性的转变,为维护家庭关系,勇敢机智,敢于迎接挑战。如《五彩带》中,得知妻子离去后,男主角当机立断带着孩子要到天上寻妻;《放牛娃和仙女》中放牛娃历经千辛万苦登上天宫觅得妻子。男性的伦理诉求已不仅限于解决结婚、繁衍的基本伦理问题,而是更为关注对与仙女之间和睦关系的维护。
其次,凡男不再刻意贬低仙女的价值来修正内心的自卑,而是通过积极进取来赢得自我及他人对自己身份的认同。伦理身份的错位是造成仙女和凡男之间伦理冲突的一个重要原因,在早期的天鹅处女故事中男性会无视仙女给家庭带来的利益,在言语上加以嘲讽,企图实现内心的平衡感;但是在面对仙女的主观意志或客观因素对二人伦理关系的破坏时,又显得无计可施,俨然是平庸、卑琐的形象。随着故事的流传和改编,上述晚近的天鹅处女型故事中,男性更多的是通过自己勇敢地追求,破除伦理身份的差异所造成的困境,一方面通过解决难题消除仙女方对其持有的偏见;另一方面承认仙女身份上的脱俗之处,也发挥自身的优势,尽力缩小双方的差距,促成和谐。凡男在伦理诉求上的转变,是民间智慧的重要体现,也是群众对婚恋中存在的伦理困境的破解之道。
“天鹅处女型故事在口头传承过程中,伴随着社会历史与文化的发展”呈现出“由简到繁不断演进的历时性序列”[17]287。受众对于故事的伦理期待也一直根据人们现实生活情景和价值需求做出调整,可以发现人们对天鹅处女故事的伦理期待整体上是从超脱到凡俗的。天鹅处女故事的原型或早期的天鹅处女故事中,女主角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她们所着的羽衣就是一种带有魔法的、远离凡俗的象征,男性也正是因为得到羽衣才使得仙女沾染上世俗烟火的气息。但是仙女们在失去羽衣甚至为凡男生儿育女之后,仍然惦念带给自己魔法的羽衣,并在重新披上羽衣后几乎不带留恋地飞升而去,再一次隔绝自己与凡俗之间的联系。在故事的描述中,也鲜少描述到仙女们如何与丈夫相处、如何教养子女,反而对仙女如何寻找到羽衣的描述占了绝大比例。可见,早期群众关于世界的丰富想象和他们特有的互渗式的思维方式制约着他们对故事的创作和接受,在伦理期待上他们怀抱着自己与崇高的、超脱的神人有某种联系的幻想,以期为人类的生存和发展建构某种合理性。
当人类不断破解自然的奥秘,对自我的认识也持续加深,他们意识到人类自身的勤奋与智慧对自我的生存和发展会产生决定性作用,此时的人类在心理上更加务实,在伦理期待上也越发关注来自日常生活的力量。所以,为了满足大众的伦理期待,天鹅处女故事实现了从超脱到归于凡俗的价值转变。故事中对仙女的描述不再重点突出她们失去羽衣和对羽衣的执着,更多的是展示出凡尘俗世所具有的无尽魅力,仙女们开始投入到与男性的婚姻爱情生活中去,心系家庭,关系丈夫的处境。群众在故事中塑造出来的仙女更加具有人性和真实感,这种伦理期待上的调整正是人们对社会生活和自我认知状态的反映。
总之,我国的天鹅处女故事经历了一个十分漫长的发展完善过程,生存于不同社会环境和伦理语境中的社会群体把自己对于时代、人生和伦理的认识倾注到故事中去,所以天鹅处女故事的发展史就是社会群体的思想史。对伦理问题的关注,是我们认识和了解不同时代状况的重要切入点,天鹅处女故事中表现出来的性别伦理冲突、伦理身份和伦理选择之间的冲突其实都是人们在实际生活中可能存在的问题。在天鹅处女故事流传演变中凸显出来的价值转向和伦理重构,彰显着人们对人生价值的重新思考和人们在面对伦理困境时的无尽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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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6–5261(2021)04–0091–06
2020-12-26
祝丰慧(1998―),女,湖北十堰人,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刘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