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司马光《文中子补传》

2021-01-04 07:07孙文起
跨世纪 2021年6期
关键词:世家司马光传记

孙文起

文中子王通是儒学传承的重要人物,在宋代之前的正史中却很少有其记载。司马光《文中子补传》(以下简称《补传》)补史之阙,考辨王通生平,评述其思想,后人论《补传》之价值,也主要集中在史学领域。近年来,司马光的散文逐渐受到重视,如詹杭伦《论司马光〈温国文正公文集〉中的几篇传记》,探讨了《范景仁传》《圉人传》《猫虪传》《张行婆传》的文学特点[1]44。由于《补传》被收录在《司马温公集》的附录,再加之司马光的史学家身份,《补传》多被视为史学作品。事实上,司马光的《补传》不同于史传,也不同于单独刊行的《高僧传》《高士传》等杂传,而是被收录于文集中的单篇传记。在司马光之前,文集中的单篇传记主要记述当朝名臣、名人,如李华《李岘传》、卢藏用《陈子昂别传》、李商隐《李贺小传》;也有不少是自传,如白居易《醉吟先生传》、柳开《补亡先生传》;至于韩愈《王丞福传》、柳宗元《梓人传》、司马光《圉人传》,则以底层人物的故事言说道理。司马光《补传》之后,补修、重修的前朝明贤传多见于文人别集,以此探讨司马光史学与文学之关系,可见北宋儒学影响下纪实类散文的发展。

一、文中子与《文中子补传》

王通,字仲淹,隋代大儒,生前声誉极高,有“河汾道统”之誉。据隋末唐初杜淹所撰《文中子世家》,唐太宗时的名臣,如魏徵、房玄龄、杜如晦、李靖,皆出于王氏门下。王通所著《王氏六经》(又称《续六经》)声名远播。王通去世后,族人及门生议谥“文中”,整理其生前所言,遂有《中说》一书。

唐太宗时期,朝廷广开史馆,修撰前史,然而,《隋书》却没有王通的记载。杜淹《文中子世家》是当时记述王通事迹最为详尽的材料。杜淹,曾任隋朝吏部尚书,卒于贞观二年(628年),是初唐名臣杜如晦的叔父。《文中子世家》记王通事迹虽详,正史却无一言提及,更蹊跷的是,王通门下的名人也无片言称述其师。随着初唐一代英杰相继辞世,王通逐渐被世人淡忘,《中说》及《文中子世家》所载王通之事也变得扑朔迷离。

中唐之后,王通再被提及。韩愈的学生李翱《答朱载言书》,将《中说》与《人物表》《太公家教》并称,认为这几部作品“理胜于辞”[2]421。《人物表》即刘邵《人物志》;《太公家教》是唐代开蒙读物。李翱虽然提倡“文、理、义”三者兼备,但更重视文辞,对王通《中说》评价并不高。直到晚唐,王通方才真正为人重视。皮日休《文中子碑》自称“嗜先生(王通)道,业先生文”[3]35;《请韩文公配飨太学书》又将孔、孟、荀卿、王通、韩愈奉为儒道正统。类似的推赞褒扬也见于陆龟蒙、司空图等人著述。晚唐诸子似不在意史传阙载,而是要将王通作为儒道传承的重要人物,重树世人对儒道的信心。

宋人延续了对王通的关注。朱熹云:“太宗朝一时人多尚文中子,盖见朝廷事不振,而文中子之书颇说治道故也。”[4]3085文中子之书,如《中说》《续六经》,体制宏阔,自任甚重。柳开、石介、孙复等人有意复兴道统,文中子之书正得其用。柳开《补亡先生传》称“乐为文中子王仲淹齐其述作”[5]246,并为此改名“开”。释家名僧契嵩《书文中子传后》,也力图澄清王通事迹。《直斋书录解题》著录两种北宋时期《中说》的注本,其中阮逸所注《中说》保存下来,序言云:

《中说》者,子之门人对问之书也,薛收、姚义集而名之。唐太宗贞观初,精修治具,文经武略,高出近古。若房、杜、李、魏、二温、王、陈辈,迭为将相,实永三百年之业,斯门人之功过半矣。贞观二年,御史大夫杜淹始序《中说》及《文中子世家》,未及进用,为长孙无忌所抑,而淹寻卒。[6]1

阮逸认为《中说》是弟子辑录王通生前言说,类似《论语》。序中所云王通弟子,如房玄龄、杜如晦、李靖、魏徵、温彦博、温大雅、王孝逸、陈叔达,均是初唐名臣。《中说》又云王通众弟子各承其衣钵:“(通)门人窦威、贾琼、姚义受《礼》,温彦博、杜如晦、陈叔达受《乐》,杜淹、房乔、魏徵受《书》,李靖、薛方士、裴晞、王珪受《诗》,叔恬受《元经》,董常、仇璋、薛收、程元备闻‘六经’之义。”[6]259然而,受到长孙无忌与杜淹的斗争牵连,王通最终无缘史传。阮逸的推测或有几分道理,遗憾的是,后人对阮逸所注《中说》普遍缺少信任,阮逸所说也未能被接受①。

《中说》自唐代流传下来,文字内容及篇章次序已较为混乱,其中,有关辨证王通事迹的文章向来颇受质疑:

今世所传本文多残缺,误以杜淹所撰《世家》为《中说》之序。又福畤于仲父凝得《关子明传》,凝因言关氏卜筮之验,且记房、魏与太宗论道之美,亦非《中说》后序也。盖同藏缃帙,卷目相乱,遂误为序焉……以意详测,《文中子世家》乃杜淹授与尚书陈叔达,编诸《隋书》而亡矣。关子明事,具于裴晞《先贤传》,今亦无存。[6]1-2

据阮逸所作序文,北宋流传的《中说》以《世家》为序,《关子明传》为后序。《世家》是杜淹撰写;《关子明传》即《录关子明事》,王通之弟王凝所作。关子明,即关郎,以易学闻名于世,曾与王通祖上王虬论《易》。

仁宗中后期,以欧阳修、李觏、司马光、程颐、程颢为代表的儒学中坚日渐势大,纷纷致力于儒家道统的建构,王通再次成为关注的对象。此时士大夫更趋向理性,对历史人物不是一味地褒扬或贬损。譬如,李觏赞扬王通,却不忘批评其门生,称“文中子之言,圣人之徒也,传之者非其人”[7]42。

总体而言,宋儒对王通的接受大抵可分为著述整理、思想辨析、事迹考辨等三种路径。柳开、欧阳修以思想为先,兼及王通事迹与著述;阮逸、李觏以文中子之书论其人;司马光则通过考辨人物事迹评述王通之思想。

《补传》写成后,最先有幸一睹的无疑是司马光好友。据《邵氏闻见后录》,邵博的祖父邵雍应是《补传》的第一读者。邵雍也以传赞的形式予以回应:“传(《补传》)成,文正公问予大父康节何如?康节赞之曰:‘小人无是,当世已弃。君子有非,万世犹讥。录其所是,弃其所非,君子有归;因其所非,弃其所是,君子几希。惜哉仲淹,寿不永乎。非其废是,瑕不掩瑜。虽未至圣,其圣人之徒欤!’”[8]32-33。又云,“文正自兹数言文中子,故又特书于《通鉴》语中”,“文正之传,康节之赞,俱未行于世,予做具出之。”[8]32

据其所言,司马光生前对文中子事迹甚为重视,“数言文中子”,想必对其人其事关注已久,又将文中子之事写入《资治通鉴》,弥补了王通正史无传的缺憾。至于邵博所说《补传》在撰成后“未行于世”,或可理解为没有刊行。因此,苏轼《司马文正公光行状》载司马光生前著述,有“《文集》八十卷”“《文中子传》一卷”[9]491-492;南宋汪应辰《与何运使》云“顷承论及文中子,尝见《司马温公行状》,言有《文中子补传》一卷,比方得之,谨以录呈”[10]177;《宋史·艺文志》云“司马光《潜虚》一卷;又《文中子传》一卷;《集注四家扬子》十三卷;《集注太玄经》六卷”[11]5173。以上材料说明《补传》写成后,先是在司马光好友间流传。

由于党争以及后来的靖康之难,司马光诗文在结集、刊刻过程中多有遗失。陆心源《仪顾堂书目题跋》称《传家集》“谢克家、刘峤刊而上之,宋季,光州有版”,“此本八十卷,较光州本已少二十卷”,“《辞枢副疏》《论西夏疏》《张载私谥议》及《宋文鉴》所收《文中子传》皆不载”,又云“《文中子传》则文恭据《宋文鉴》补入”[12]155。陆心源所说的光州本,即《直斋书录解题》所载一百卷本《传家集》②。明刊本较之少了二十卷,因此,陆心源认为《传家集》刊刻后,在流传过程遗失了部分作品,其中包括《补传》。清人陈宏谋校刊本《司马文正公文集》中的《补传》,据《宋文鉴》补入,之后的整理本大多从之。

二、《补传》的纪事镕裁之法

与司马光同时代的释契嵩,曾撰有《书文中子传后》一文,澄清王通事迹:

读东皋子《王绩集》,知王氏果有续孔子六经,知房玄龄、杜如晦、李靖、董常、温彦博、魏徵、薛收、杜淹等,果文中子之弟子也。读刘煦《唐书·王勃传》,知文中子乃勃之祖,果曾作《元经》矣。绩死于贞观十八载,去其兄之世近,能言其事也。慨房、杜、温、魏、王勃皆不书一字以传文中子之贤,而《隋书》复失书之,后世故以文中子之事不足信。③

文中提及与王通事迹相关的史料有两种:一是王绩《游北山赋》自注;二是《旧唐书·王勃传》。王绩《游北山赋》夹有自注,记述王通生平梗概,云:“吾兄通,字仲淹,生于隋末,守道不仕,大业中,隐于此溪,续孔子六经近百余卷,门人弟子相趋成市。”[13]32作为王通堂弟,王绩论兄长之事颇为不平:“仲淹以大业十三年卒于乡,予时年三十三,门人谥为文中子。及皇家受命,门人多至公辅,而文中子道未行于时。”[13]33《旧唐书·王勃传》追溯王通之事,云:“(王勃)祖通,隋蜀郡司户书佐。大业末,弃官归,以著书讲学为业。依《春秋》体例,自获麟后,历秦、汉至于后魏,著纪年之书,谓之《元经》。又依《孔子家语》、扬雄《法言》例,为客主对答之说,号曰《中说》。”[14]5004王勃是王通之孙,《旧唐书》为王勃立传,兼述王通著作,却没有提及王通生平。

北宋释契嵩的《书文中子传后》,主要采用《游北山赋》与《旧唐书》的记载,对《文中子世家》绝口不提。相比之下,司马光的史料视野更为开阔。《补传》称“(所记)皆通之《世家》及《中说》云尔”[15]1780。《世家》即《文中子世家》,《中说》是王通语录,两种文献均为王通门生、后人所编,争议也多。

司马光《补传》的内容分为四个部分:文中子家世、文中子生平事迹、文中子生前言谈话语以及司马光的评论。文中子家世及其生平事迹主要以《世家》为“底本”,文中子语录出自《中说》。纪事部分,司马光并未照搬《世家》,而是旁采史传,以正《世家》不足。譬如,《世家》论文中子世系由来:

十八代祖殷,云中太守,家于祁,以《春秋》《周易》训乡里,为子孙资。十四代祖述,克播前烈,著《春秋义统》,公府辟不就。九代祖寓,遭愍、怀之难,遂东迁焉。寓生罕,罕生秀,皆以文学显。秀生二子,长曰玄谟,次曰玄则;玄谟以将略升,玄则以儒术进。玄则字彦法,即文中子六代祖也,仕宋,历太仆、国子博士……江左号王先生,受其道曰王先生业。于是大称儒门,世济厥美。先生生江州府君焕,焕生虬。虬始北事魏,太和中为并州刺史,家河汾,曰晋阳穆公。穆公生同州刺史彦,曰同州府君。彦生济州刺史一,曰安康献公。安康献公生铜川府君,讳隆,字伯高,文中子之父也,传先生之业,教授门人千余。[6]268

《补传》记述王氏家族之事较为谨慎:

文中子王通,字仲淹,河东龙门人。六代祖玄则,仕宋,历太仆、国子博士;兄玄谟,以将略显,而玄则用儒术进。玄则生焕,焕生蚪。齐高帝将受宋禅,诛袁粲,蚪由是北奔魏,魏孝文帝甚重之,累官至并州刺史,封晋阳公,谥曰穆,始家河、汾之间。蚪生彦,官至同州刺史。彦生杰,官至济州刺史,封安唐公,谥曰献。杰生隆(王通之父),字伯高,隋开皇初,以国子博士待诏云龙门。[15]1777

《补传》有意纠正《世家》之弊,故删削不实之辞。譬如,《世家》追述王通十八世祖,而《补传》仅言及王通六世祖王玄则,至于《世家》所记六代以上之事,因其玄远而有意回避。《世家》称王氏“家于河汾”,司马光据《旧唐书·王勃传》,改称王通祖籍“龙门”。《补传》对《世家》又有增益。如《补传》称王蚪奔魏一事,即不见于《世家》所载。

《补传》论说精彩之处在于史实考辨。《补传》主要的史料来源是文中子《中说》和《世家》。两种史料均存在问题,《世家》记述得较为完整,征实性却有不足;史传虽可信,然记载不详。为使人物生平征实、完整,《补传》以杜淹《世家》为底本,兼采正史,以补订《世家》阙误。司马光对各种史料一视同仁,通过对比,择善而从,弥补各类文献的不足。

从史料选汰的角度,《补传》使用了类似《资治通鉴》的长编修史法,将有关传主的各种史料——包括正史和杂史,按时间为序甄选排比,在历史回溯中发挥史料的最大效能。司马光《进〈资治通鉴〉表》云:“遍阅旧史,旁采小说,简牍盈积,浩如烟海。”[16]9739高似孙《纬略》云:“《通鉴》采正史之外,其用杂史诸书,凡二百二十二家。”[17]246可见,在《资治通鉴》编撰之前,史料的搜集与整理作为基础性工作首先展开。司马光及其助手范祖禹、司马康等人在网罗各种材料的基础上先成《长编》。《长编》涉及的史料十分广泛,司马光《与宋次道书》以及李焘《进续资治通鉴长编奏状》对此均有详述。

长编修史法要求史学家不但要有开阔的史料视野,还应具有较高的史料甄别能力。杂史、杂录中的史料固然有其价值,要有效使用,则需仔细斟酌。譬如,《补传》云:“唐室既兴,(王)凝与(王)福畤辈,依并时事,从而附益之(《中说》)也。”[15]1780王凝是王通之弟,王福畤乃王通之子,司马光认为两人对《中说》多有增益。此外,据杜淹《世家》,王通门生众多,司马光也认为言过其实,云:“隋史,唐初为也,亦未尝载其(王通)名于儒林、隐逸之间,岂诸公皆忘师弃旧之人乎?何独其家以为名世之圣人,而外人皆莫之知也?”[15]1781针对王福畤所云杜淹与长孙无忌有隙,陈叔达撰写《隋书》心畏长孙无忌,使得史传无载王通之事,司马光辨析道:“(陈)叔达,前宰相,与无忌位任相埒,何故畏之?魏征实总隋史,纵叔达曲避权戚,征肯听之乎?”[15]1780又云,“(杜)淹以贞观二年卒,十四年君集平高昌还而下狱,由是怨望,十七年谋反,诛。”[15]1781言下之意,史传的阙载与政治无关,王福畤、王凝等人欲为父、兄张目,夸大王通声名,诸多历史疑问因此产生。

《补传》对于《中说》并非随意摘录,而是选取其中与宋儒道德价值相合之论,以图改善士风与世教:

美哉,艺也。君子志道、据德、依仁,然后游于艺也。

名愈消,德愈长,身愈退,道愈进,若人知之矣。

庄以待之,信以应之,来者勿拒,去者勿追,沉如也,则可。

善接小人,远而不疏,近而不狎,颓如也。

苏威好畜古器,通曰:“昔之好古者聚道,今之好古者聚物。”[15]1779-1780

以上引文,说明司马光对王通的道德性命之说比较认可。当然,司马光对王通的思想学术也有批评。《补传》云:“余读其书,想其为人,诚好学笃行之儒。惜也其自任太重,其子弟誉之太过。使后之人莫之敢信也。”[15]1783又云,“先王之六经,不可胜学也,而又奚续焉?续之庸能出于其外乎?出则非经矣。苟无出而续之,则赘也。”[15]1783王通撰有《续六经》,在北宋时已亡佚。司马光认为王通续写“六经”是狗尾续貂,且认为王通思想中的非儒成分,容易流入释、道,司马光借此表达抵排佛、老的主张。当然,司马光并未将此一并归罪王通,而是认为王通门生企图为师门造势,致使“世人讥其僭而累其美”[15]1783。司马光补撰文中子传,正是要还原历史,给予王通客观评价,以正后人视听。

三、《补传》与传记书写的创新

隋开皇十三年(593年),隋文帝下诏禁止私撰国史④,中央集权强化对史书编撰管控愈严。管控的方式包括完善史官体制、规范史述行为、打压私史编撰。唐宋两代,官方史学不断完善,然而,官史的强势并没有限制私史的发展。相反,各类私家史学著述蓬勃发展。据《新唐书·艺文志》以及《宋史·艺文志》的“传记”类目,传、录、事、状、叙(序)构成体式繁杂的传叙文类。传记名目的繁多意味着传记书写对象日益广泛,传记的内容更加丰富。譬如,在唐代,私下撰写的单篇传记并不多,宋代之后,单篇传记常被收入文人别集或文章选集。据统计,见于《文苑英华》的唐人传记约有三十余篇,《全宋文》收录的宋集传记多达二百余篇,其中不乏欧阳修《六一居士传》、苏轼《陈公弼传》、苏辙《巢谷传》等大家名篇。被收入文集的传记多属于私撰,相比正史传记,文人私传取材广泛,书写对象多为同代相知之人,内容体制不拘泥于成法。宋代之后的文人别集及文章总集,单立“传”体已为常态。文章选本或文体批评,多有探讨传记渊源流变,如南宋真德秀《文章正宗》称《史记》中《孟荀传》是传之“变体”,明代吴讷《文章辨体》称韩愈《毛颖传》是“变体之变”[18]49。在古文家看来,文集中的传记由“史传”发展为“新传体”,已入集部文章的范畴。司马光《补传》属于文集传记,不同的是,《补传》书写对象是前朝人物,此在唐人私传中并不多见。

在写法上,《补传》也有新颖之处。一方面,《补传》兼有史传与史论的特点,作者以史实考辨补正史之阙,又摘《中说》之言,评述传主思想,将史料考辨呈现于传记书写之中。史料选汰颇能体现传记书写者的求实的精神与学术素养。史料镕裁之优劣取决于作者史识,稍有不慎,会牵连政治。因此,国史编撰常照抄行状、家传、墓志,以此减省心力,规避风险⑤。反观王通事迹,缺乏完整而可信的史料文献,《补传》辨明其事,还原史实,这种对历史人物的学术考辨,是《补传》的优势所在。另一方面,《补传》增强了传记的论说功能。史论赞本是纪传体史书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然而,在日益僵化的史官体制下,史官的褒贬之义难以发挥。私家传记则能够更好地继承太史公“成一家之言”的传统。作者的主观意志成为显性的存在,记他人之事同样可以投射自我。如果说在史料选汰的过程中,作者是隐匿的“剪刀手”,那么,传记的论说则将作者推向文本的中心。《补传》有近一半篇幅用于论说,论说的内容包括王通的史实辨析、历史接受、著述及思想评价,传末又阐述《补传》写作目的,内容丰富,远超史传论赞。《补传》丰富的论说内涵,体现了北宋纪实文学崇尚理性、追求致用的鲜明特色。

《补传》深受道学家文章观念的影响。司马光自称不善于作文,《答陈允秘校书》云:“光未知足下之志,所欲学者古之文邪?古之道邪?若古之文,则某光平生不能为文,不敢强为之对,以欺足下;若古之道,则光与足下并肩以学于圣人。”[15]1237所谓“不能为文”,并非力之所不及,而是作者认为“道胜文不难自胜”,将文章道义价值置于文采之上。司马光的文章观念在两宋学界颇能找到知音。譬如,北宋“二程”、南宋朱熹皆以“实学”为“格物”基础,又以“事实”为“致知”途径,与司马光的思想学术可谓源流一致。

道学家的文道观念施用于文章,形成“中和笃实”的文章风格。

“中和笃实”的首要命意在于“中道”。司马光对儒家“中庸”思想尤为推崇,其《中和论》云:“中、和一物也,养之为中,发之为和。”“中者,天下之大本也,和者,天下之达道也。”[15]1456所谓“中和”,即是中庸。中庸讲求不为偏倚,就纪实类文字而言,便是在史料中求真,史义上守正。譬如,《补传》摘引《中说》,对其中释、老之说多有批评,是“褒贬”精神在传记书写中的体现。

中和笃实又蕴含着“有为时用”的文章理念。治史考前世之鉴,文章为当世之用。宋儒学术、文章多求致用。苏辙《欧阳文忠公神道碑》云:“(欧阳修)从尹师鲁游,为古文,议论当世事。”[19]1425欧阳修倡导诗文革新,发挥古文的论说优势,实现致用之目的。对于司马光而言,《补传》的意义并非为某人扬名,而是要重树儒家道统,夯实儒学复兴的根基。

中和笃实在行文上具有文辞简要精准、逻辑周延细密、气韵质实厚重等特点。《补传》叙事部分平和质实,简练精确,体现了学者文章的严谨。论说部分以理运辞,层层析理,思辨缜密,自信可信。作者追求严谨的学术表达,行文简洁,语言朴实。《补传》虽无诗性的张扬,却有理性的光辉,是道胜文不难自胜的典范。南宋吕祖谦将其收入《宋文鉴》,便是最好的证明。

在《补传》之后,王令《段秀实太尉传》、吕南公《重修韩退之传》、晁说之《扬雄别传》、胡寅《子产传》《诸葛孔明传》、范浚《汉忠臣翟义传》相继而出。此类文章的共同特点,是作者以研究者的姿态深入写作,考辨前朝名贤事实,评价人格、思想及政治得失。由于所书对象通常存在历史争议,作者通常将史实探寻与史义建构呈现于文本。司马迁整齐百家杂语,成一家之言,《史记》中的《伯夷列传》《孟荀列传》也成为“一家之言”的典范。唐代之后的国史传记在制度约束中趋于板滞。以司马光的《补传》为代表的前朝人物传,旨在重倡一家之言的史学传统,体现了两宋私家纪实文学的变化。

《补传》提升了私家传记的文体地位。中唐以前,“耆旧传”“列女传”等旧体杂传,有叙而无论或叙多而论少,史料属性更为突出。在史家目录中,传记始终是“史传之余”,地位不高。中唐之后,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白居易、陆龟蒙等人传记愈发具有集部文章的特质。自传、别传,如《五柳先生传》《陆文学小传》,以抒情言志为主,文学意味更强。北宋初期,王禹偁《乌先生传》《滁州五伯马进传》再续韩、柳传记之神韵。正如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所云:“唐以前作史者专精于史,以文为史之余波;唐以后能文者泛滥于文,以史为文之一体。”[20]131司马光《补传》一改“别传”“小传”的文体卑微,以学者姿态考辨事实,扬弃前人思想,自铸“中和笃实”的文章风格。与史传相比,传主的中心地位被弱化;与中唐以来所兴起的文集传记相比,《补传》所体现的严谨的学术风格、深刻的理论思辨,彰显纪实文学的理性色彩。经史与文学的距离取决于世人对“文”的认识。当“诗赋欲丽”成为文学的宗旨,经史的体制规范是区别于狭义文章的重要标识;当“文以载道”回归文学本位,经史学术“征实”“致用”等理念,则是集部文章的应有之义。

北宋中后期,私传创作愈加繁盛。记叙前朝人物的作品,如王令《段秀实太尉传》、吕南公《重修韩退之传》,心存现实致用之理想;当代人物传记,如欧阳修《桑怿传》、司马光《范景仁传》、苏轼《陈公弼传》,讲述作者与传主的交往经历,在他人之事中抒发己怀。南宋理学家的传记更加尊道崇实,如胡寅《诸葛亮传》、朱熹《刘子和传》、杜范《詹体仁传》,标举“实学”,倡导“致用”,与司马光的传记理念遥相呼应。顾炎武《日知录》云:“自宋以后,乃有为人立传者,侵史官之职。”[21]1106顾氏之说意在表明宋代私家传记创作之盛,引申言之,则意味着经史之学渐入集部之文。在此过程中,《补传》的出现,为传记书写增添新体,也为纪实类散文开拓畛域。

注释

①南宋洪迈的《容斋随笔》便认为《中说》是阮逸伪作。详见洪迈《容斋随笔》(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227—228 页。②《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七云:“《传家集》,一百卷。丞相温国文正公涑水司马光君实撰。生于光州,故名,今光州有集本。”引文见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498 页。③释契嵩《镡津文集》又有《文中子碑》,于王通事迹甚略,止云“唐兴,得其弟子辈”,“文中子之弟子为天子相将,其教也播及于今”。相对《补传》,事迹较为简略。引文见释契嵩《镡津文集》卷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252-253 页。④《隋书》载隋文帝诏曰:“人间有撰集国史、臧否人物者,皆令禁绝。”详见魏徵《隋书》卷一,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38 页。⑤《续资治通鉴长编》载曾巩任史官,神宗皇帝告诫其不要在史书中大发议论:“(元丰四年八月庚申)史馆修撰曾巩兼同判太常寺,诏公专典史事,更不预《两朝史》。上曰:‘修史最为难事,如鲁史亦止备录国史,待孔子然后笔削。司马迁材足以开物,犹止记君臣善恶之迹,为实录而已。’王珪曰:‘近修《唐书》,褒贬亦甚无法。’上曰:‘唐太宗治僭乱以一天下,如房、魏之徒,宋祁、欧阳修辈尚不能窥其浅深,及所以成就功业之实。为史官者,材不足以过其一代之人,不若实录事迹,以待贤人去取褒贬尔。’”可见,即便是皇帝,也不支持在史书的修撰中羼入史官一己之见。引文见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百十五,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7619 页。

猜你喜欢
世家司马光传记
SAGA世家表:跨界演绎,链“饰”潮流
司马光砸缸之谜
王锡良陶瓷世家谱系
从后现代主义传记戏剧到元传记:重读《戏谑》与《歇斯底里》中的荒诞性
传记书坊
读失败者的传记
永不说假话
An analysis on the translation of the name of a Missionaries’newspaper
司马光“警枕”夜读
萧相国世家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