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徽
正名之说始于孔子,并被他视作“为政”的次第之先(至少对于当时的卫国而言)①。其后儒家论治,皆不能不明正名的重要性。而“为先”之说,也为诸儒所常言,以至董仲舒曰:“治天下之端,在审辨大。辨大之端,在深察名号。名者,大理之首章也。”“《春秋》大元,故谨于正名。”(《春秋繁露·深察名号》)所谓“端”“元”者,皆有首、始之义,与“先”相通。无为而治则是道家治道思想的标志性主张。既曰“标志性”,无为便为一些儒者所讳言,以至被“逐出”儒家的治道思想之外(详见下文)。若公允地看,在先秦诸子那里,论治尚无为者不仅仅有道家,儒家与法家亦然。至于治主正名,实为百家之通论(当然,老、庄又当别论)。对于周秦诸子来说,可谓无名不言治②。
尽管皆主正名,诸子关于形名关系的思考毕竟各有侧重,观点不一。同样,虽然皆视无为为至治的典范,无论是道家、儒家还是法家,他们对于无为的理解也存在本质差别。即便是儒家或道家的内部,在此方面也颇显分歧。就道家而言,基于正名而论无为,且将正名作为无为之治的主要展开方式,则是黄老道家治道思想的典型特征。
对于无为而治,儒、道、法皆有明说。如《论语·卫灵公》:“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老子·三章》:“弗为也③,则无不治。”《韩非子·主道》亦曰:“人主之道,虚静④以为宝。不自操事而知拙与巧,不自计虑而知福与咎。是以不言而善应,不事⑤而善增。”“虚静”“不言”“不事”云云,皆指无为。倘就字面的意思看,以上三说之间似皆相通。特别是《主道》之说,若谓其为《老子》的无为之义作疏解,也未尝不可。实际上,这三种无为各有其独特的内涵,蕴含着不同的治世方式和治世目标,故当予以分辨。只有深辨诸说,作为本文考察主题的黄老道家无为思想的独特性,也才能更清楚地呈现出来。
(一)儒家论无为及其思想分歧。观诸儒之说,其所谓无为大致可分为三义:
其一,无为义即不为,且此“不为”乃是特指舜因循于尧道,故所谓无为实曰“无易”或“不易”。持此论者,主要是汉代的今文家。如董仲舒云:“故王者有改制之名,无易道之实。孔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乎!’言其主尧之道而已。此非不易之效与!”(《春秋繁露·楚庄王》)⑥苏舆总结道:“以循尧道为无为,亦今文家说。《白虎通·三教篇》:‘舜之承尧,无为易也。’”[1]19
其二,作为至治表现的无为之治,本质上是德治理想的最终实现。此说流传甚早,《中庸》论圣人“至诚”之德的外化之功时已曰:“故至诚无息……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郑《注》:“言其德化与天地相似,可一言而尽,要在至诚。”[2]1451朱子解《中庸》亦顺承郑说,强调盛德之验⑦。这种理解,也是汉代以来儒者阐释《卫灵公》“无为而治”之说的主要表现。而且,注家往往还将此说与孔子的“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之言相提并论,以彰圣人德盛而民化的不测之功⑧。其中,朱子在阐释“为政以德”章之义时,进一步结合孔子的“政者,正也”(《论语·颜渊》)之说论道:
政之为言正也,所以正人之不正也。德之为言得也,得于心而不失也。北辰,北极,天之枢也。居其所,不动也。共,向也,言众星四面环绕而归向之也。为政以德,则无为而天下归之,其象如此。程子曰:“为政以德,然后无为。”[3]53
朱子此解既广摄夫子诸说,又涵纳众儒之论,也高扬了儒家关于王者“天下所归往之”(《说文》)的价值期许,堪为儒家以德治论无为的经典之论。且若平心视之,朱子此解也是符合孔子的无为之义的。但强调德治并非意味着无为之治纯赖人君的道德感召便可成就,而是指在修身彰德的基础上,人君知人善任,使官得其人、人尽其职。如此,则主逸臣劳:主逸者,人君“无事”,“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臣劳者,官皆尽其职、人皆安其分。所以,孔子既言“无为而治”“为政以德”,又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并感叹唐虞之世人才的盛美之况(参见《论语·泰伯》“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章)。同样,后儒在解释舜何以能“无为而治”时,也突出了“任官得人”的重要性。如邢昺曰:“所以无为者,以其任官得人。夫舜何必有为哉?但恭敬己身,正南面向明而已。”[4]208又如朱子:“独称舜者,绍尧之后,而又得人以任众职,故尤不见其有为之迹也。恭己者,圣人敬德之容。既无所为,则人之所见如此而已。”[3]162“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固为“正名”,使官得其人、人尽其职亦属于“正名”。所以,舜“无为而治”之所以可能,前提是:其德高,故天下钦慕而归往之;其善于正名,故官皆尽其职,人皆安其分。
其三,无为义即不为,且此“不为”真的意味着无所作为。以此观点理解无为的,主要有王夫之、毛奇龄、焦循、黄式三等⑨。他们将此意义的无为等同于老子或黄老道家所说的“清静无为”,并因此否定孔子也有无为而治的思想。如王夫之曰:“若更于德之上加一无为以为化本,则已淫入于老氏无为自正之旨。”[5]83-84毛奇龄也说:“包氏(引按:谓包咸。皇侃《论语义疏》作郑玄[6]23)无为之说,此汉儒掺和黄老之言。……夫为政以德,正是有为。夫子已明下一‘为’字,况为政尤以无为为戒。”[5]82近人程树德亦循此论,进而批评朱子失于“不察”,沿袭先儒解经混淆黄老之学与孔子“为政以德”之说之“谬”,“殊失孔氏立言之旨”[5]83。然而,《卫灵公》明载“子曰‘无为而治’”云云,若说无为为老氏论治的“思想专利”,则又当如何看待孔子之言?对此,诸儒也曲为之说。如王夫之曰:“三代以上,大经大法皆所未备,故一帝王出则必有所创作以前民用……其聪明睿知苟不足以有为,则不能以治著。唯舜承尧而又得贤,则时所当为者尧已为之,其臣又能为之损益而缘饰之,舜且必欲有所改创以与前圣拟功,则反以累道而伤物。”故“舜之无为,与孔子之不作同”,乃是“因时而利用之,以集其成也”[5]1370。又如焦循说:“伏羲、神农之治,在使民有所知。”故需有为(如“伏羲定人道而民知男女之有别,神农教耒耜而民知饮食之有道”);及民智已开,诈伪之心起,则“黄帝、尧、舜之治,在不使民知。不使民知,所以无为”,故“无为者,无一定之好尚、无偏执之禁令,以一心运天下而不息,故能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也”[5]1370。以上辩说,既误会了道家所谓的无为之义(按:道家所谓的无为或“清静无为”,并非意味着绝对的无所作为),也曲解了孔子之言。
(二)道家的无为之说及其分化。道家论治好言且崇尚无为,乃人所共知。也因此之故,后世学者遂有视无为而治为道家独有的思想倾向,以至王夫之、毛奇龄、焦循等明确否定或曲解夫子的“无为”之说。“道家”之名为汉人所创,本指今所谓黄老道家,司马谈称其术“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论六家要指》),则黄老道家俨然如杂家。只因其学尊崇黄老,“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故仍当归属道家。论及先秦道家,学界一般有老子、庄子和黄老道家之分,而老子之学又是后两者的思想之源。
司马谈云:“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说虽主要是针对黄老道家而言,实也可作为对整个道家无为思想的精辟概括。尽管如此,对于何谓无为以及如何无为,老、庄之间,特别是老、庄与黄老道家之间却有着不同的看法。总体而言,老、庄论无为可谓小异而大同,两者之说与黄老道家的无为思想可谓小同而大异。首先,无论是老、庄,还是黄老道家,作为人君治道实践主要方式的无为并非谓绝对无所作为,而均有顺物自然、因应物变之义。故老子曰:“圣人常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老子·四十九章》)庄子亦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庄子·应帝王》)至于黄老道家,《论六家要指》也概其术说:“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其次,老、庄主无为而治,皆以成物为宗旨。老子有言:“道常无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老子·三十七章》)又曰:“是以圣人……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老子·六十四章》)庄子亦有“其(引按:即‘神人’)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庄子·逍遥游》)之喻。显然,老、庄论治仍有区别。在老子,无为意味着人君持道虚静,“观复”“知常”⑩,尽可能不去干预事物的存在,充分尊重其自我成就能力,其思想颇彰复朴与守静之象;在庄子,无为固亦有老子的持虚守静之义,其“依乎天理”“因其固然”之说(《庄子·养生主》)却也展现了尊重、欣赏事物个性或独特性的精神,是以至治之成便表现为治者如何使天下万物各尽其性的过程(按:限于篇幅和问题所及,本文对于老、庄的无为思想仅举其大略)。最后,黄老道家论无为,尽管也多彰因循物性、顺其自然之义,其治道的宗旨则非如老、庄以成物为鹄的,而是指向如何富国强兵乃至一统天下的目标,具有鲜明的现实性和功利性。相应地,对于名法之用,老、庄与黄老道家之间也存在根本分歧:在老、庄,其对名法之用皆持警惕或批判态度⑪;在黄老道家,所谓无为而治正是通过“名正法备”体现出来的(《管子·白心》:“名正法备,则圣人无事。”)。
(三)作为驭臣之术的法家之无为。在法家那里,无为已彻底沦为一种人主以阴制阳、以静制动的驭臣之术。《韩非子·主道》言:“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虚静无事,以暗见疵。见而不见,闻而不闻,知而不知。……函掩其迹,匿其端,下不能原;去其智,绝其能,下不能意。”在此,无为(“虚静无事”)既非儒家所说的人君“敬德之容”(朱子语),也非道家所谓顺物自然、因应物变之义,而是指人君如何掩匿其意、隐藏其迹,使自己“大不可量,深不可测”(《主道》),以杜绝臣下窥视、迎合之行。《主道》又说:
道者,万物之始,是非之纪也。是以明君守始以知万物之源,治纪以知善败之端。故虚静以待⑫,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虚则知实之情,静则为动之正⑬。……君无见(引按:即“现”。下同)其所欲,君见其所欲,臣将自⑭雕琢;君无见其意,君见其意,臣将自表异。故曰:去好去恶,臣乃见素;去旧去智,臣乃自备。……故曰:寂乎其无位而处,漻乎莫得其所。明君无为于上,群臣竦惧乎下。
则唯有“虚静无事”,人君才不会因为臣下投其所好而被蒙蔽,臣下也因为其君的高深莫测而自守其正。人君之意既不可测度,其又处于独尊的势位、掌刑罚之柄,“虚静无事”便也成为人君恐吓臣下、使其顺服的重要方式。如此“无为”,其弊其害自不待言。
法家之所以有此无为之说,原因在于:一方面,其谓人性自私而不可信(《韩非子·外储说左上》:“(人)皆挟自为心也。”),故人君欲使臣下顺服,不得不以术制之;另一方面,其谓惟有张大君权,方能高效整合一国各种资源,以在当时激烈的各国竞争中取得优势地位。当然,法家的无为之说亦有所继承:黄老道家对于阴术之用已有所论述。《管子·心术上》尝曰:“人主者立于阴,阴者静,故曰‘动则失位’。阴则能制阳矣,静则能制动矣,故曰‘静乃自得’。”《尹文子·大道上》更是指出:“术者,人君之所密用,群下不可妄窥。……人君有术而使群下得窥,非术之奥者。”黄老道家与法家在思想上的亲缘关系,于此而见。
在追溯法家无为之术理论渊源时,学者常推至老子,视其为阴术之祖。如章太炎曰:“《老子》云:‘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此二语是法家之根本。唯韩非子能解老、喻老,故成其为法家矣。”[7]218故“法家者,道家之别子耳”[7]244。钱穆亦云:“老子下启法。”[8]123认为“老子则务实际,多期求,其内心实充满了功利与权术”,“而老子之所用则尽属人谋也”[8]121。这种判定似有一定道理,且韩非借老子之说大张其“虚静”“无为”之术,亦属事实。但若因此而谓老子无为思想开后世阴术之源,则嫌于急遽⑮。况且,倘若以阴谋家的立场解老,《老子》五千言的思想与文化意义也必将大为消解。
上节简略疏理也表明:对于无为,道、法两家之说固然多有分歧,其间仍存在深刻的思想关联。这种关联乃是学术“畸变”的结果:如果说,老子(乃至庄子)之说意味着关于无为纯正立场的话(按:此仅就道、法两家之说的关系而言),法家的无为说已沦为一种纯粹的阴术之论。介于上述二说之间且“推动”这一“畸变”的,即是黄老道家的无为说。此说上承老子之道,下开法家之术,在道、法无为思想的演变中发挥着转折性作用。欲明这种作用的发生,不可不明黄老道家的正名思想。因在黄老道家看来,正名正是无为之治的主要展开方式。
统观晚周诸家的形名说(或名实说)⑯,所谓正名之义大体分为:一为知识论的,一为伦理政治义的。知识论的正名主要具有以下功用:通过核查形(实)、名关系,或者据以验证形(实)名相副与否(如《墨子·经说上》:“名实耦,合也。”),或者据以驳斥诡辩之说⑰,或者据以彰显事物的存在之理⑱等。知识论的正名固然重要,后一义(即伦理政治义)的正名更加值得关注(当然,这两种正名之间本来就存在密切的关系)。因为,唯有通过后者,人们各自的身份、地位、职分等方得厘定,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关系方得展示和规范,而一定的制度、秩序等也方得有效构建或维系。就此而言,正名与其说是整治、端正事物之“名”,不如说是规范、端正作为名之所指的诸“形(实)”。《荀子·正名》曰:
故王者之制名,名定而实辨,道行而志通,则慎率民而一焉。……故知者为之分别,制名以指实,上以明贵贱,下以辨同异。贵贱明,同异别,如是则志无不喻之患、事无困废之祸,此所为有名也。
荀子此处虽是主要论“制名”的必要性,实则也有助于理解何以正名或正名的目的,即“名定而实辨,道行而志通”,从而“率民而一焉”。荀子之说不仅仅代表了儒家的观点,实通于百家之论,正如《吕氏春秋·审分览》所言:“正名审分,是治之辔已。……故至治之务,在于正名。”
关于伦理政治义的正名,诸家皆有精辟之论。相较而言,黄老道家之说尤为详备。它立足现实,融汇诸家之说,以功利为导向,既对形名关系和正名的功用进行了深入的辨析,也揭示了正名与“法治”的一体相关性。而且,黄老道家还借正名之义张君权、尚权谋,引发了道家无为内涵的重要转变。关于黄老道家的正名思想之要,可从以下三点来看:
(一)正名的前提:“众有必名。”在命名问题上,黄老道家与老、庄之间既有思想的相通性,也存在立场之别。曰其相通性,是指他们均严持道物之辨,均认为作为万物的本原或存在根据的道是不可言说、不可命名的。在此,老、庄之说自无需赘言,而黄老道家亦有显明之论。如马王堆汉墓帛书《道原》从本原的角度论曰:“恒先之初,迵同太虚。虚同为一,恒一而止。……故无有形,大迵无名。”[9]189《管子·内业》也说:“道也者,口之所不能言也,目之所不能视也,耳之所不能听也。”虽然不可言说、不可命名,道之于人们在世生存和安顿万物又是须臾不得不予以面对和领会的⑲。不得已,人们只好勉强命名之、言说之,是即为“道”。因此,《内业》又曰:“凡道,无根无茎,无叶无荣,万物以生,万物以成,命之曰道。”《文子⑳·道原》也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惟象无形,窈窈冥冥,寂寥淡漠,不闻其声,吾强为之名,字之曰道。”以上言语,显皆衍自《老子·二十五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之说。曰其立场之别,是指在事物能否被命名、是否应被命名的问题上,老、庄与黄老道家之间有着不同的态度。在老、庄,他们对于名的有限性及其遮蔽性有着清醒的认识,认为真正的无为之治即是无名之治(如《老子·三十七章》:“道常无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只因为《老子》所谓“朴散则为器”(《老子·二十八章》)的事实,人君才应顺势而为,设名立教,以行其治,然仍应“知止”(《老子·三十二章》)㉑。在黄老道家,他们不仅认为万物应该被命名(如《尹文子·大道上》:“大道不称,众有必名。”),也能够被命名,如《管子·心术上》:“物固有形,形固有名,名当谓之圣人。”且圣人正是通过命名而通达事物之实的(如《申子·大体》:“名者,天地之纲、圣人之符,张天地之纲、用圣人之符,则万物之情无所逃之矣。”㉒)。命名既能通达事物之实,圣人之于天下便可据名而治之(如《心术上》:“名者,圣人之所以纪万物也。”按:“纪”即治理义)。这种据名而治天下之法,即为黄老道家的“正名”之术。
(二)正名之展开:“名以检形,形以定名”和“名以定事,事以检名”。上文尝言:伦理政治意义上的正名,实乃“正形(实)”(即据其名而正其形)。严格说来,此说尚不严谨。欲以名正形,先须名正。名若不正,何以正形?所以,《尹文子·大道上》指出:“名也者,正形者也。形正由名,则名不可差。故仲尼云‘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也。”观黄老道家的正名思想,其对于何以“正名”以及如何“正形”均有系统、深入的论述,而《尹文子》㉓之说颇堪完备(正因为尹文子在形名思想上的突出成就,他又常被称为形名家㉔)。兹即据其说,以彰黄老道家正名思想之大略。
首先,“形以定名”与“名以检形”。这是就形、名两者的本原关系而言的,即形主名宾、名以别形。正名的前提是“众必有名”。“众”即众形,尹文子又曰“群形”,指生活世界的实存之物。对于形、名两者的关系,尹文子认为形是名产生的基础,名是针对形而得命的。《大道上》说:“大道不称,众有必名。生于不称,则群形自得其方圆。名生于方圆,则众名得其所称也。”“生于不称”,谓“群形”皆源自“不称”之道。虽然有着共同的来源,“群形”又各得其“方圆”。“方圆”者,谓“群形”各有其属性或特点,存在各种差别。这些差别或属性,正是“群形”之名得以产生的前提。通过命名,“群形”与“众名”互相对应,是为“众名得其所称也”。对于形与名的这一关系,《大道上》概之为“形以定名”。“定名”,亦属“正名”(即确定端正之名)。“群形”之名产生以后,便具有辨察、区分乃至规范其对应之形的功用。对于名与形的这一关系,《大道上》概之为“名以检形”,是为通常意义所谓的“正名”。《大道上》论曰:
有形者必有名,有名者未必有形。形而不名,未必失其方圆白黑之实。名而(无形),不可不寻名以检其差。故亦有名以检形,形以定名。
“有名者未必有形”及“名而无形”之“形”,皆谓形象(状)。“未必有形”或“无形”者,指仁义道德等抽象之“物”。所谓“名而(无形),不可不寻名以检其差”,说明事物之名一旦产生,便具有帮助人们认识、辨察、区分诸种事物(特别是抽象之物)的重要作用。因此,对于形、名之间的相关性以及正名之功,《大道上》总结道:
名者名形者也,形者应名者也。……无名,故大道无称;有名,故名以正形。今万物具存,不以名正之则乱;万名具列,不以形应之则乖。故形名者,不可不正也。
所谓“以名正之”“以形应之”,即“名以检形”“形以定名”之义,皆为正名的具体表现。
其次,“名以定事”与“事以检名”。关于正名,《大道上》又曰:“名以定事,事以检名。”如果说,“名以检形,形以定名”可以涵摄认识论意义的正名的话,“名以定事,事以检名”主要是从伦理政治的层面论述如何正名。此所谓“名”,主要指名分、名位等;“事”主要指与此“名”相应的职责、功效等。在黄老道家那里,以“名”“事”关系为主要内容的正名具有极其重要的治世功用。其一,正名是厘定君臣关系、明晰君臣职分的必要方式。《大道上》说:
庆赏刑罚,君事也;守职效能,臣业也。君料功黜陟,故有庆赏刑罚;臣各慎所任,故有守职效能。君不可与臣业,臣不可侵君事。上下不相侵与,谓之名正。
“上下不相侵与”(“名正”),即“君事”和“臣业”各得其正。这意味着:一方面,君臣皆能各守其分,互不逾界,有利于各尽其责、各展其能(特别是对臣下来说);另一方面,良好稳定的君臣关系和上下尊卑秩序得以有效地维护或巩固。不仅如此,作为道法之转关,黄老道家皆有张大君权的思想倾向。其张大之方,也包括这种正名。如《大道上》又说:“术者,人君之所密用,群下不可妄窥;势者,制法之利器,群下不可妄为。……大要在乎先正名分,使不相侵杂。然后术可秘,势可专。”其二,“名定分明”是规范人心、稳定社会秩序的基本保障。对此,《大道上》论之甚明,曰:“名定则物不竞,分明则私不行。物不竞非无心,由名定,故无所措其心;私不行非无欲,由分明,故无所措其欲。然则心欲人人有之,而得同于无心无欲者,制之有道也。”其又引彭蒙之说曰:“雉兔在野,众人逐之,分未定也;鸡豕满市,莫有志者,分定故也。”所以,“物奢则仁智相屈,分定则贪鄙不争”㉕。其三,“名以定事”与“事以检名”的交互运用,也是人君考核、奖惩臣下是否尽其职责的重要方式。上引《大道上》之文不仅阐释了何为“上下不相侵与”的“名正”之理,也蕴含着人君如何考核、奖惩臣下是否尽职之义。故《大道上》又说:“以名稽虚实,以法定治乱……”对于如何“以名稽虚实”,惜乎今本《尹文子》未得展开,似嫌于空泛。其后,《韩非子·二柄》有论曰:“人主将欲禁奸,则审核刑名。刑名者,言与事也。为人臣者陈而言,君以其言授之事,专以其事责其功。功当其事、事当其言,则赏;功不当其事、事不当其言,则罚。”观韩非之说,当渊源有自:其所谓“审核刑(形)名”者,盖即由《大道上》“以名稽虚实”的正名之方演绎而来。但韩非将此正名之方彻底地法家化,使其成为人君掌控臣下、强化独裁统治的重要方式(“术”)㉖,则亦为道法转关的一大消极结果。
(三)正名与“法治”。论及黄老道家的无为之术,尚不可不明其“法治”思想。因正名与“法治”,实为黄老道家无为之术不可分割之两翼,正所谓“名正法备,则圣人无事”(《管子·白心》)。限于篇幅和论题重心,本文无法就黄老道家的“法治”思想详加考察,兹仅举其要。首先,黄老道家之所谓“法”,其义有二:一曰自然之法,如“道生法”之“法”(马王堆汉墓帛书《经法·道法》:“道生法。法者,引得失以绳,而明曲直者殹。”[9]127)。此“法”指天地万物的存在法则或运行规律,乃道之体现(故《鹖冠子·环流》有“道之用法”之说㉗),因而是客观普遍的。二曰人为之法,此法为“执道者”(即圣人)所立、且为众人所奉行之法(如《经法·道法》又说:“故执道者,生法而弗敢犯殹,法立而弗敢废[殹]。”[9]127)。既称作“法”,表明人为之法也具有客观普遍性,当为人人所奉行。但此法既为人所立,又不能不体现立法之人(人君或圣人)的主观意志或目的动机等。当然,理想的状态是人为之法乃据自然之法而立(如《文子·道德》:“是故不法其已成之法,而法其所以为法者,与化推移。”又如《尹文子·大道下》:“圣法者,自理出也。”)。如此,所谓主观与客观之别自然消弭。其次,圣人欲成至治,惟有任法而为。法既为道之体现,欲成至治便须奉行“法治”。马王堆汉墓帛书《经法·君正》曰:“法度者,正之至也。而以法度治者,不可乱也。而生法度者,不可乱也。精公无私而赏罚信,所以治也。”[9]132《管子·任法》也说:“圣君任法而不任智,任数而不任说,任公而不任私,任大道而不任小物,然后身佚而天下治。”“数”即法数㉘,“公”是言法度之正,《任法》此处实将“任法”与“任大道”等而视之,故又曰:“故法者天下之至道也,圣君之实用也。”《鹖冠子·环流》甚至认为:“一之法立,而万物皆来属。”
然“法治”理想的真正落实,须臾离不开正名之为。一方面,圣人立法须以正名或定名为前提,名正则法亦明。对于此理,黄老道家有着深刻理解,且从天地生物之法亦须正名的层面论之。如马王堆汉墓帛书《九主》:“后曰:‘天范㉙何也?’伊尹对曰:‘天范无□,覆生万物,生物不物,莫不以名,不可为二名。此天范也。’”[9]97“天范(法)”,即上天生化万物之法。“覆生万物”,义犹《老子·三十四章》“衣养万物”;“生物不物”,盖犹《老子·十章》(或《老子·五十一章》)论述“玄德”时所谓“生而不有”之义;“莫不以名”,谓“天范(法)”。生物是基于其名而展开的;而“不可为二名”则指出名之于其所对应之物的独特性和唯一性。万物之名的这种独特性与唯一性,既是“定名”的结果,也是“正名”的前提。又,《九主》此文表面是解释何谓“天范(法)”,立意的重心实则落在“天范(法)”生物的“莫不以名,不可为二名”上。“天范(法)”既如此,圣人欲行法治以正天下,舍定名与正名而何为?另一方面,“法治”的展开本即通过正名实现。如果说“天范(法)”生物以大道运行的方式展开,“法治”则须人力推行(当然以圣人为主导)方得成就。无论抽象的、作为原则或基本标准的法则,还是具体的法令制度,它们被奉行或得到落实皆离不开各种层次与形式的“审核形名”(正名)。如马王堆汉墓帛书《十六经·成法》:
(黄帝)请问天下有成法可以正民者?力黑曰:然。昔天地既成,正若有名,合若有形,□以守一名。上廞之天,下施之四海。吾闻天下成法,故曰不多,一言而止:循名复一,民无乱纪。[9]165
“一言而止”,义犹一言而尽之;“循名复一,民无乱纪”,谓若能做到形名合一(按:“循名复一”,义犹循名而形应之,即形名合一),天下自然秩序井然。又如《经法·名理》:“天下有事,必审其名。名□□。循名究理之所之,是必为福,非必为灾。是非有分,以法断之。虚静谨听,以法为符。”[9]147对于“法治”与正名之间相辅相成、一体不分的关系及其治世之功,《尹文子·大道上》亦有精辟之论,曰:
定此名分,则万事不乱也。故人以度审长短,以量受少多,以衡平轻重,以律均清浊,以名稽虚实,以法定治乱,以简治烦惑,以易御险难。以万事皆归于一,百度皆准于法。归一者简之至,准法者易之极。如此,顽嚚聋瞽可与察慧聪明同其治也。
文中的“度”“量”“衡”“律”与“法”,皆属于“法”(广义之法)。“以万事皆归于一,百度皆准于法(亦广义之法)”,正是正名与“法治”所成之效。若此,治世自为“至简”“极易”之事(“一者简之至,准法者易之极”)。以正名与“法治”并言之,非黄老道家之专属。如《商君书·定分》也说:“故圣人为法,必使之明白易知,名正,愚知遍能知之。”“人主为法于上,下民议之于下,是法令不定、以下为上也。此所谓名分之不定也。夫名分不定,尧、舜犹将皆折而奸之,而况众人乎?”然法家之所谓“法治”,一则其以天下为人君之私产,故主人君独裁;一则其所谓“法”,多谓苛刻法令及刑罚惩治之条,多失行法达道之意。相反,黄老道家之所谓“法治”则不乏公天下之心㉚,且亦有据法度道术以限君权之义㉛。此间差别,又不可不辨。
欲达黄老道家的无为思想,仅知其正名之理仍有不备,尚需考察其君道(或“君术”)之论。因无为之治虽主要通过正名的形式而展开,实现“名正法备”之枢要则是人君能否持守君道。表面上看,道家论至治之成皆以人君无为为前提。关于何为至治,老、庄之间以及老、庄与黄老道家之间却有着不同的理解。在老子,至治之境可以“小国寡民”为象征,展现出质朴、静谧的精神气质(参见《老子·八十一章》);在庄子,其以“藏天下于天下”(《庄子·大宗师》)以喻至治,主张顺物自然,公而无私(“藏天下于天下”,实谓对于天下无有所藏,亦即公天下)。在黄老道家,至治则表现为“名正法备”和天下一统(马王堆汉墓帛书《道原》:“抱道执度,天下可一也。”[9]189),其名法森严与包吞宇内之象宛然。对于至治的理解既有如此差异,则关于人君如何无为也必有不同的思考。老、庄之说在此不论,兹仅对黄老道家的、构成其君道核心内涵的无为思想稍述其要。
(一)无为(义犹“不为”,指下文所引《吕氏春秋·知度》之“不为”“不诏”“不代”等)。此所谓“无为”,与臣下之“有为”相对而言,亦属无为之术之一端。君“无为(不为)”者,谓人君抱道执法,不侵夺臣下之职事,惟审核形名以责臣下;臣“有为”者,谓臣下据其名分积极作为,以奉其职、尽其责。关于“无为(不为)”与“有为”内涵及其治世之用,上文论正名时已据《尹文子·大道上》之说(即“庆赏刑罚,君事也;守职效能,臣业也”云云)进行了阐释。从正名的角度凸显君臣之别以及君道“无为(不为)”的重要性,非《尹文子》一家之说,乃黄老道家之通论。如:
美恶有名,逆顺有形,情伪有实,王公执□以为天下正。[9]《经法·四度》,138
人主好为㉜示能,以好唱自奋,人臣以不争持位,以听从取容,是君代有司为㉝也,是臣得后随以进其业。君臣不定,耳虽闻不可以听,目虽见不可以视,心虽知不可以举,势使之也。……君臣易操,则上之三官者废矣。亡国之主,其耳非不可以闻也,其目非不可以见也,其心非不可以知也,君臣扰乱,上下不分别,虽闻曷闻?虽见曷见?(《吕氏春秋·任数》)
故有道之主,因而不为,责而不诏,去想去意,静虚以待,不代㉞之言,不夺之事,督名审实,官使有㉟司,以不知为道,以奈何为宝㊱。(《吕氏春秋·知度》)
当然,人君之所以能基于正名以别君臣之分,行“无为(不为)”之术,前提是其德已臻于道境,非勉强而为之。此即马王堆汉墓帛书《道原》“抱道”之所喻。《文子·道德》也说:“君执一即治,无常即乱。君道者,非所以有为也,所以无为也。……一也者,无适之道也,万物之本也。”
君“无为(不为)”而臣“有为”,也是一种主逸臣劳之状。此状与前述儒家推崇的主逸臣劳之境(“舜无为而治”之所喻)既有相通之处,也存在本质之别。其相通者:两者皆重正名、倡君臣之分;其相异者:儒家主道德教化、重人君的道德感召意义,黄老道家则主法度之立、张人君虚静以待之功。至法家,后者的这种主逸臣劳之说遂一转而为人主的驭臣之术。
(二)因应。除上条的“不为”之义,道家所言的、作为处世(或应物)之方的无为,主要指顺物自然、因应物变之义。对于无为这一内涵,黄老道家尤为强调,相关论述俯拾即是:
无为之道,因也。(《管子·心术上》)
欲知得失情,必审名察形。形恒自定,是我(引按:“我”谓人君,下同)愈静。事恒自施,是我无为:静翳不动,来自至,去自往。(马王堆汉墓帛书《十六经·顺道》。按:此是结合正名以论无为的因应之法)[9]172
执道以御民者,事来而循之,物动而因之。(《文子·道原》)
执一无为,因天地与之变化。(《文子·道德》)
古之王者,其所为少,其所因多。因者,君术也;为者,臣道也。为则扰矣,因则静矣。因冬为寒,因夏为暑,君奚事哉!故曰君道无知无为,而贤于有知有为,则得之矣。(《吕氏春秋·任数》)
只要稍加留意,便很容易发现:以上引文不仅以“因”释无为,而且也多以“因”论君道。这种关于无为与“因”的看法影响深远,以至司马谈论“道家(即黄老道家)”之无为时,也说:“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因者,君之纲。”(《论六家要指》)以“因”为“君(道)之纲”或“君术”(《吕氏春秋·任数》),可见因循(因应)内涵在黄老道家君道思想中的重要地位。诚如《鹖冠子·天则》所言:“田不因地形,不能成谷,为化不因民,不能成俗。”《吕氏春秋·贵因》更是强调:“三代所宝莫如因,因则无敌。”
以“因”释无为,表明黄老道家的无为之说既上接老子思想,也有着新的理论推进。老子虽未言及“因”字,其无为概念自含此义。如《老子·八章》“动善时”,显谓因时而动。又如《老子·四十九章》“圣人常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亦显谓圣人之治当因应百姓之“心”。然老子论无为,常通之以无执、自然、虚静等义㉟,其尚柔、崇弱、不争之说㊱又使他的思想多呈“消极退缩”之象。“因”之说则不同:它在秉承老子无为的无执、虚静等义的同时,又展现出积极应世的思想姿态。如《管子·心术上》论无为与“因”的关系说:“无为之道,因也。因也者,无益无损也。”所谓“无益无损”,即“不怵乎好,不迫乎恶,恬愉无为,去智与故”。因此,“因也者,舍己而以物为法者也”(《心术上》)。但“因”不是一味地迎合或顺承,而更谓“感应之发”和“缘理之动”(“感而后应,非所设也。缘理而动,非所取也”)。对此无为或因应之法,《心术上》名之曰“静因之道”。在马王堆汉墓帛书《经法》等篇中,“因”之说可谓充斥其间,且多显进取之意。兹举二例,如:
天有死生之时,国有死生之正政。因天之生也以养生,谓之文;因天之杀也以伐死,谓之武。(文)武并行,则天下从矣。[9]《经法·君正》,132
圣人之功,时为之庸。因时秉□,是必有成功。圣人不达刑,不襦传,因天时,与之皆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9]《十六经·兵容》,164
特别在“争”与“不争”上,不同于老子对于“不争”的片面强调,帛书并无厚此薄彼的褒贬立场,而一以其是否“顺天”(亦是“因”的表现)为断,故曰:“作争者凶,不争亦无以成功。顺天者昌,逆天者亡。”[9]《十六经·姓争》,161为明此理,帛书还举以黄帝灭蚩尤之例㊲。黄帝之说起于战国,其为诸家所尊,而道家尊之尤甚。黄帝战无不胜,观象制作、“垂衣裳而天下治”(参见《易传·系辞下》),是远古一统天下、无为而治之君的代表。战国以来,天下苦乱久矣,人心思定。黄老道家之所以高扬“黄帝”之名,自亦有以其说助时君弭争求一之意。可以说,借助“因”的概念,黄老道家不仅抉发出老子无为思想的积极义蕴,也为时君如何统合天下提供了方法论依据。
(三)虚静。此所谓虚静,乃是从功夫论和境界论角度说的。以功夫境界论虚静,始于老子。《老子·十六章》:“致虚极,守静笃。”“致虚”“守静”可视之为功夫;若“虚”致乎其极、“静”守乎其笃,即为纯粹虚、静的境界。心虚而方静,亦静而方虚。心地虚静,空乏无执、静定不扰,自能因“观复”而得“知常”之“明”(意味着真正的智慧);“明”则能包容万物,无偏私之弊,从而公正顺物,以成王道(“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所谓王道应天,恒久之道也(“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所以,基于虚、静概念,《老子·十六章》提出了一种“内圣外王”之说。此说对后世影响极大,且不仅仅局限于道家(按:论略)。就黄老道家而言,其虚静思想虽更显具体和生动,用词也更为丰富,基本的致思理路仍沿袭老子之说。如其曰:
虚其欲,神将入舍。扫除不洁,神乃留处。人皆欲智,而莫索其所以智乎?……夫正人无求之也,故能虚无。(《管子·心术上》)
能正能静,然后能定。定心在中,耳目聪明,四枝坚固,可以为精舍。(《管子·内业》)
故静漠者,神明之宅;虚无者,道之所居。(《文子·九守》)
心地虚静而无所不容,亦无所执着,自然能行因应之道。《管子·心术上》曰:“君子之处也若无知,言至虚也。其应物也若偶之,言时适也,若影之象形、响之应声也。故物至则应,过则舍矣。舍矣者,言复所于虚也。”“其应物也若偶之”,既是说“因”之应物的“时适性”,也是说“因”之应物的“反映性”。“反映”者,谓如其所是地显示事物的本来面目。“反映”事物自有多方,其中之一即是以名明之(“以其形,因为之名,此因之术也”)。名既可反映事物的本来面目,圣人治世便可据名而为之(如《管子·白心》:“是以圣人之治也,静身以待之,物至而名自治之。”)。黄老道家之所以常以正名论无为,原因即在于此。无论是命名还是正名,皆以执道者心地虚静为前提,故虚静之心实为治世的根本。对于此理,马王堆汉墓帛书多有明论。如:
上虚下静而道得其正。信能无欲,可为民命;上信无事,则万物周遍。分之以其分,而万民不争;授之以其名,而万物自定。不为治劝,不为乱懈。[9]《道原》,189
见知之道,唯虚无有;虚无有,秋毫成之,必有形名;形名立,则黑白之分已。故执道者之观于天下殹,无执殹,无处也,无为殹,无私殹。[9]《经法·道法》,127
显然,在上述君道之三术(或无为之三义)中,其间还存在一种体(本)用的关系,即虚静为体(本)而“无为(不为)”、因应为用,唯有心地虚静,君道的不为、因应之术方才有其真正的发用之本㊳。在司马谈的无为之说(“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中,其所谓“虚无”当是从心上言,“虚无”亦即虚静。所以,关于黄老道家的君道思想,可一言以蔽之,曰:无为;若细而分之,无为又主要分为三术,即不为、因应和虚静;进而言之,三术之间又存在着体(本)用的关系。至于司马谈的无为之说何以未及不为之义,盖为仅言其要耳。
虚静既为君道无为之本,老子“致虚”“守静”的功夫论便不可废,其治世本于治身的“内圣”而“外王”的先后之序亦不容淆乱。《吕氏春秋·先己》曰:“凡事之本,必先治身,啬其大宝。……昔者,先圣王成其身而天下成,治其身而天下治。故善响者不于响于声,善影者不于影于形,为天下者不于天下于身。”其斯之谓也。
注释
①《论语·子路》载,子路问:“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夫子曰:“必也正名乎!”指出:“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错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②关于“名”的功用以及晚周诸子的“正名”之说,参见陈徽:《名之何谓?正名何为?——先秦时期的正名思想及名学理论之分化》,《哲学与文化》,2021年第1 期。③“弗为也”,通行本作“为无为”。按:本文所引《老子》之文,皆已据近年来出土的诸简、帛本《老子》(即长沙马王堆汉墓帛书甲乙本、郭店楚墓竹简本、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本)进行了订正。④“虚静”原作“静退”,此据王先慎说正。参见王先慎撰:《韩非子集解》,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31 页。⑤“事”原作“约”,此据王先慎说正。参见王先慎撰:《韩非子集解》,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32 页。⑥不过,在今本《春秋繁露》中,《立元神》《保位权》《离合根》等篇又有若黄老道家乃至法家论“无为”之言。如《立元神》:“故为人君者……志如死灰,形如委衣,安精养神,寂寞无为。”《保位权》:“为人君者居无为之位,行不言之教,寂而无声,静而无形,执一无端,为国源泉。因国以为身,因臣以为心。以臣言为声,以臣事为形。……故为君虚心静处,聪听其响,明视其影,以行赏罚之象。其行赏罚也……揽名考质,以参其实。赏不空施,罚不虚出,是以群臣分职而治,各敬而事,争进其功,显广其名,而人君得载其中,此自然致力之术也。”《繁露》之所以有此文字,或许表明董子的君道思想亦不免受到黄老道家的影响。或者,上述诸篇本非董子所著,乃他人之作掺入:因其篇名与其他诸篇之名颇有不类,其旨亦有失端庄正大之象(特别是《保位权》云云)。⑦如朱子曰:“此皆以其验于外者言之。郑氏所谓‘至诚之德,著于四方’者也。存诸中者既久,则验于外者益悠远而无穷矣。”朱熹撰:《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4 页。⑧参见何晏注,邢昺疏:《论语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4 页;皇侃撰:《论语义疏》,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2-23 页;朱熹撰:《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3 页。⑨参见程树德撰:《论语集释》,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82-84 页、1371页。⑩《老子·十六章》:“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天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常也,知常明也。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⑪对于名法之用,老、庄皆持警惕乃至否定的立场,认为它们会割裂事物、烦数伤民等。如《老子·五十七章》:“法令滋彰,而盗贼多有。”又如《庄子·大宗师》:“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按:“仁义”已有此害,法令更不必说)。在庄子后学那里,道德礼法等更成为激烈的批判对象(参见《骈拇》《马蹄》等文所论)。⑫此句原作“虚静以待令”,据文义及松皋圆之说(参见《韩非子》校注组编写、周勋初修订:《韩非子校注》,凤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32 页),“令”当为衍文。⑬此句原作:“静则知动者正。”“为”据俞樾说正;“之”据张榜本改。参见王先慎撰:《韩非子集解》,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8页。⑭“将自”原作“自将”。此据卢文弨说正。参见王先慎撰:《韩非子集解》,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8 页。⑮如对于学者常据以为论老子权术的三十六章“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举之”云云,以及所谓“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之说,注家多从“道法自然”“反者道之动”或乘理守弱等角度予以解说,以免误读。参见苏辙撰:《道德真经注》,《道藏》第十二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306 页。吴澄撰:《道德真经注》,《道藏》第十二册,第798 页。范应元撰:《老子道德经古本集注》,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63-64 页。今人高亨也辩曰:“此诸句言天道也。或据此斥老子为阴谋家,非也。老子戒人勿以张为可久,勿以强为可恃,勿以举为可喜,勿以与为可贪也。故下文曰‘柔弱胜刚强’也。”高亨:《老子正诂》《老子注译》,《高亨著作集林》(第五卷),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20 页。⑯形名说与名实论大体无别。当然,若严格视之,形名与名实之间仍似有小别:形则偏于言具体之物,实更侧重于指抽象之物(参见陈徽:《名之何谓?正名何为?——先秦时期的正名思想及名学理论之分化》,《哲学与文化》,2021年第1期)。对于先秦诸子来说,其论说或言形名或言名实,皆各随其所好。⑰如为辟当时颇为流行的“白马非马”论,《韩非子》举例说:“兒说,宋人,善辩者也,持‘白马非马’也服齐稷下之辩者。乘白马而过关,则顾白马之赋。故籍之虚辞则能胜一国,考实按形不能谩于一人。”(《外储说左上·说二》)⑱如《尹文子·大道上》将“有名以检形,形以定名”与“名以定事,事以检名”统一起来,以作为彰显事物之理不可或缺的方式。其曰:“形而不名,未必失其方圆白黑之实。名而无形(引按:“无形”,据孙诒让说补。参见陈高傭:《公孙龙子·邓析子·尹文子今解》,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157 页),不可不寻名以检其差。故亦有名以检形,形以定名;名以定事,事以检名。察其所以然,则形名之于事物,无所隐其理矣。”⑲如《内业》:“道也者……所以修心而正形也,人之所失以死、所得以生也,事之所失以败、所得以成也。”⑳今本《文子》固属伪书,学者或证其“抄成于东汉”(潘铭基语。参见何志华:《竹简<文子>研究之回顾与反思》,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118 页)。然其内容多记黄老道家之说,则亦无可疑。㉑关于老子之说,参见陈徽:《“悠兮其贵言”——老子的名与名教思想》,《复旦学报》(社科版),2021年第1 期。庄子对于事物的不可命名性、名实关系的复杂性及其误导性更是有着深入的考察,限于篇幅与问题所及,兹不具论。㉒引文据顾立雅(Herrlee Glessner Creel)校文。参见顾立雅著,马腾译:《申不害——公元前四世纪中国的政治哲学家》,江苏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85 页。㉓关于《尹文子》一书,明代已有学者(如宋濂)疑其伪。近世以来,持伪书之说的学者颇众(如唐钺、罗根泽、钱基博、钱穆、马叙伦、郭沫若等),亦有如梁启超、胡家聪等反对伪书之说。近年来,随着研究的深入,越来越多的学者肯定了该书的文献价值。关于《尹文子》文本真伪问题的考辨,详见李笑岩:《先秦黄老之学渊源与发展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217-221 页。㉔所谓的形名家与道、法的关系均很密切,可据其思想特点和立论宗旨将具体的思想家归为道家或法家之列。尹文子当属黄老道家之一脉,其学宗老的色彩甚为明显,故《大道上》有言:“(以)大道治者,则名法儒墨自废。以名法儒墨治者,则不得离道。老子曰:‘道者万物之奥,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宝。’是(以)道治者,谓之善人;籍名法儒墨者,谓之不善人。善人之与不善人,名分日离,不待审察而得也。”括号内二“以”,皆据王启湘和陈高傭之说补。参见陈高傭:《公孙龙子·邓析子·尹文子今解》,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155 页。㉕此论与“彭蒙之说”在《商君书·定分》中亦有所呈现:“一兔走,百人逐之,非以兔为可分以为百,由名之未定也。夫卖兔者满市,而盗不敢取,由名分已定也。故名分未定,尧、舜、禹、汤且皆如鹜焉而逐之;名分已定,贪盗不取。”这一“名分”之论概已为当时通说。又,对于名分之正的现实意义,马王堆汉墓帛书《称》也以例释云:“故立天子(者,不)使诸侯拟焉;立正嫡者,不使庶孽拟焉;立正妻者,不使嬖妾拟焉。拟则相伤,杂则相妨。”裘锡圭主编:《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肆),第178 页。㉖如对于人君如何“审核形名”,《二柄》进而又曰:“故群臣其言大而功小者,则罚。非罚小功也,罚功不当名也。群臣其言小而功大者,亦罚。非不说于大功也,以为不当名也。害有甚于大功,故罚。”又,《韩非子·定法》曰:“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执也。……君无术则弊于上,臣无法则乱于下,此不可一无,皆帝王之具也。”㉗《环流》:“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斗柄运于上,事立于下;斗柄指一方,四塞俱成。此道之用法也。”㉘“任数”,即黎翔凤所谓“但任法数”。参见黎翔凤撰、梁运华整理:《管子校注》,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900 页。㉙此字原作“佱”,本为“法”之古文。因帛书此篇已有“法”字,编者为示区别,故释之以“范”(参见裘锡圭主编:《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肆),第97 页)。“范”与“法”义通。㉚如《吕氏春秋·贵公》:“凡主之立也,生于公。……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又,《文子·上义》:“是故公道行而私欲塞也。”㉛如《文子·上义》:“古之置有司也,所以禁民,使不得恣也;其立君也,所以制有司,使不得专行也。法度道术,所以禁君,使无得横断也。人莫得恣,即道胜而理得矣。故反朴无为。”㉜“为”原作“暴”。兹据毕沅、王念孙说正。参见许维遹撰、梁运华整理:《吕氏春秋集释》,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443-444 页。㉝“为”后原有“有司”。兹据陶鸿庆说删。参见许维遹撰、梁运华整理:《吕氏春秋集释》,第444 页。㉞“代”原作“伐”。兹据王念孙、陶鸿庆说正。参见许维遹撰、梁运华整理:《吕氏春秋集释》,第456页。㉟如《老子·五章》:“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天地“不仁”,谓天地自然流行,无所执着,空无所依(“虚无”)。㊱如《老子·四十三章》:“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老子·七十六章》:“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强大处下,柔弱处上。”《老子·二十二章》:“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㊲《十六经·五正》:“(阉冉:)‘今天下大争,时至矣,后能慎勿争乎?’……黄帝于是出其锵钺,奋其戎兵,身提鼓枹,以遇蚩尤,因而擒之。帝著之盟,盟曰:反义逆时,其刑视蚩尤。反义倍宗,其法死亡以穷。”裘锡圭主编:《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肆),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55 页。㊳如在帛书《十六经·五正》中,其记黄帝灭蚩尤之前,即经历了“上于博望之山,谈卧三年以自求”的修道功夫。裘锡圭主编:《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肆),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55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