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奇形异貌圣事角度再论《史记》的实录

2021-01-03 05:47张学成
齐鲁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高祖司马迁史记

张学成

(江苏护理职业学院,江苏 淮安 223005)

《史记》是实录的典型代表,刘向、扬雄赞许为“实录”,班固在《汉书》中转述刘向、扬雄二人语,称司马迁“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1]2738。刘勰在《文心雕龙·史传》中评价《史记》有“实录无隐之旨”的特点[2]206。“实录”和“善序事理”其实就是中国史官秉笔直书优良传统的具体体现。司马迁著史的主要目的为“通古今之变”,无论是“本纪”的“序帝王”,“世家”的“记侯国”,还是“表”的“系时事”,“书”的“详制度”,“列传”的“志人物”,全都是叙事。“序”,叙述,即叙事。“善”有技法高超之意。司马迁著录《史记》的最终目的为“成一家之言”,就是要在记叙历史的发展变化中阐明历史发展演变的内在规律,表明自己的思想和认识,这就是理。关于《史记》实录的特点,几乎成为历代学者的共识。

班彪班固父子、扬雄、刘勰、刘知几等学者对《史记》的撰著虽有微词,然而事实上《史记》一书已然无可争议地成为中国正史的楷模标范,这无疑是中国文化史的伟大创造,无论如何都不能抹杀司马迁的伟大贡献。

一、神怪记载的阐释

我们在研读《史记》时却意外地发现,在《史记》中竟然存在大量似与“实录”不相符合的矛盾性描写,笔者姑且将有关描写概括为“奇形异貌圣事”。司马迁尊崇孔子,将自己的编史叙史与孔子的编著《春秋》相类比,这本身就是对孔子的景仰和礼赞。“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对怪神等的态度若何,这不是本文要论述的范畴,我们暂且不论;如果以孔子作为标榜,那么司马迁在《史记》中也不应该有怪力乱神的记录叙写,但事实上,在《史记》中似乎神神怪怪的人事并不少见。

我们先看《五帝本纪》中的黄帝: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於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而蚩尤最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貙虎,以与炎帝战於阪泉之野。”皇帝作为中华民族共同的祖先,他生而神灵,长而敦敏,教练熊罴貔貅貙虎,征伐蚩尤炎帝,自然具有超凡的神力。

再来看几个始祖诞生的记载:

《殷本纪》中的契:“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

《周本纪》中的后稷:“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为帝喾元妃。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为不祥,弃之隘巷,马牛过者皆辟不践;徙置之林中,適会山林多人,迁之;而弃渠中冰上,飞鸟以其翼覆荐之。姜原以为神,遂收养长之。初欲弃之,因名曰弃。”

《秦本纪》中的秦之始祖大业:“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脩。女脩织,玄鸟陨卵,女脩吞之,生子大业。”

这些记载,如契、后稷、大业的出生,都与部落始祖的出生有关。《吕氏春秋·恃君览》:“昔太古尝无君矣,其民聚生群处,知母不知父,无亲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别。”[3]741-742郭沫若认为:“原始的人只知有母而不知有父,这在欧洲是前世纪的后半期才发现了的。但在中国是已经老早就有人倡道了。”“黄帝以来的五帝和三王的祖先的诞生传说都是‘感天而生,知有母而不知有父’,那正表明是一野合的杂交时代或者血族群婚的母系社会。”[4]13、20母系氏族社会时期圣王多感天而生,“感天”而生是假,难以确定父亲是真。母系氏族社会时期,没有实行一夫一妻制,唯一能确认的是生母,难以确定生父。对此,孙作云有更详细的解说:“周人知道他们的女老祖宗姜嫄无夫而生子,但到《二雅》时代,他们已经是文明人了,再不敢正视这种野蛮事实,便把这种极原始的风俗说成了灵异,说姜嫄履‘帝’迹而生子。但我们知道,在原始社会里根本就没有上帝信仰的,——上帝是阶级社会的产物,是人间有了统一的帝王以后,反映到天上,天上才有这样统一的上帝。因此,肯定地说,说姜嫄履帝迹而生子,显然是后代的讹传、或作诗的人的故意粉饰。”[5]6

我们再来看汉文帝的出生:“始姬少时,与管夫人、赵子儿相爱,约曰:‘先贵无相忘。’已而管夫人、赵子儿先幸汉王。汉王坐河南宫成皋台,此两美人相与笑薄姬初时约。汉王闻之,问其故,两人具以实告汉王。汉王心惨然,怜薄姬,是日召而幸之。薄姬曰:‘昨暮夜妾梦苍龙据吾腹。’高帝曰:‘此贵徵也,吾为女遂成之。’一幸生男,是为代王。”(《外戚世家》)

还有汉武帝的出生:“王太后,槐里人,母曰臧儿。臧儿者,故燕王臧荼孙也。臧儿嫁为槐里王仲妻,生男曰信,与两女。而仲死,臧儿更嫁长陵田氏,生男蚡、胜。臧儿长女嫁为金王孙妇,生一女矣,而臧儿卜筮之,曰两女皆当贵。因欲奇两女,乃夺金氏。金氏怒,不肯予决,乃内之太子宫。太子幸爱之,生三女一男。男方在身时,王美人梦日入其怀。以告太子,太子曰:‘此贵徵也。’未生而孝文帝崩,孝景帝即位,王夫人生男。”(《外戚世家》)

以后文帝、武帝的出生与始祖神话的记载性质明显不同,这是时代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史记》有关记载零星,并不多见,但《高祖本纪》却是例外,有关刘邦的神奇怪异的记载非常集中。

二、关于刘邦的神怪记载

《高祖本纪》:“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

刘邦虽然有父有母,但“感天而生”的思维告诉我们,刘邦与上古时期许多部落始祖的出生具有统一性,这其中的内在逻辑就是刘邦绝非常人。正因此,最后能成为汉朝的开国君主。班固《白虎通义》云:“圣人皆有表异。”[6]然后举了帝喾骈齿、舜重瞳子、禹耳三漏、皋陶马喙、汤臂三肘、文王四乳等各种圣人异表的例子。《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鲁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生而首上圩顶,故因名曰丘云。字仲尼,姓孔氏。”(《孔子世家》)孔子生下来头顶部就呈圩状。何谓“圩”?四周高中间低的地形。因孔子为圣人,所以一生下来就与众不同。《史记·项羽本纪》在“太史公曰”部分,司马迁感叹道:“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何兴之暴也!”《史记集解》注:“《尸子》曰:‘舜两眸子,是谓重瞳。’”意为眼中有两个瞳仁,现代医学和光学理论告诉我们,真正的重瞳子现象不可能存在。眼睛构造的客观规律告诉我们,人眼绝不可能生有两个瞳孔。如果果真如此,那就一定是生了严重的眼病,患了这种眼病还能成为一代枭雄,那就真是天方夜谭了![7]93不过,在中国历史上,重瞳子的记载却屡见不鲜。《晋书》卷二十二记载吕光“及长,身长八尺四寸,目重瞳子,左肘有肉印”。《梁书》卷十三记载沈约“左目重瞳子,腰有紫志,聪明过人”,沈约更为神奇,一个重瞳,另一个正常。《隋书》卷六十四记载鱼俱罗“相表异人,目有重瞳,阴为帝之所忌”。直到《明史》中还有类似记载,“明玉珍,随州人。身长八尺余,目重瞳子”(《明史》卷一百二十三)。这基本形成了共识,史书作者相信重瞳子的存在,这是固定的沿袭说法,其中真义,很多人包括正史作者都不一定了解,其已成为对神异之人的固定化叙事。司马迁所记非常审慎,自己说的非常明确,只是听别人说,并不是说他已经相信这种说法,从现代意义上对神话传说的细节进行分析,犯了以今律古的错误,显然并不合适。

这种现象规律也印证在刘邦身上。刘邦父母为布衣出身,并不神奇,也不高贵,但“圣人异表,圣人异貌”的思维告诉我们,身为开国之君的刘邦身上一定有许多不寻常之处。这里告诉了我们刘邦极为神奇的出生,神奇绝非偶然,而是多见,在一个人身上多见既久,也就成了平常。接下来,司马迁就反复摹写刘邦的“异貌”:

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

常从王媪、武负贳酒,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龙,怪之。

刘邦长相与众不同,“隆准”,高鼻梁。“龙颜”,这是比喻说法,说刘邦长着像龙一样的长面容。因此后代往往谀称皇帝面貌为“龙颜”,皇帝高兴称“龙颜大悦”,不高兴称“龙颜大怒”,触犯了皇帝称为批逆龙鳞。“美须髯”,须为下颌之须,髯为两颊之须,大致相当于今天的络腮胡子。“左股”,左边大腿上长着七十二颗黑子。一个人如果具备了上述一点即可算特殊,而那么多神奇怪异之征集中到一人身上,岂非咄咄怪事?高祖“好酒及色”,“常从王媪、武负贳酒,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龙,怪之。”刘邦“龙蛇”附体,非同常人,吓得武负、王媪“折券弃责”,折断券契,不再要账,常行此法,高祖既得酒喝,又少花钱,还神化了自己,可谓一举多得。

从上述记载可以看出,一般开国君主往往都非同寻常,此等例子在刘邦之前已多有之,而后世亦常多见。《后汉书》上说,东汉光武帝刘秀“美须眉,大口,隆准,日角”,胡须眉毛是美的,长着大嘴,也是高鼻梁,“日角”,额骨中央部分隆起,形状如日(《后汉书·光武帝纪》)。旧时相术家认为此为大贵之相。额头中间骨头隆起,暗示刘秀和真龙之间存在着血缘关系,而在隋文帝杨坚的传记中就有点离奇过分了。《隋书》说他出生时头上长角,“遍体鳞起”,手掌上有“王”字,上肢长,下肢短(《隋书·帝纪一》)。以现代人的眼光看,杨坚绝对属于畸形儿,这种描写倒不像是神话,而是异化了,十足怪物,怎能称帝?

刘邦拥有迥异于常人的多样“异貌”,还有常人所没有的种种“异行”:

高祖为亭长时,常告归之田。吕后与两子居田中耨,有一老父过请饮,吕后因餔之。老父相吕后曰:“夫人天下贵人。”令相两子,见孝惠,曰:“夫人所以贵者,乃此男也。”相鲁元,亦皆贵。老父已去,高祖适从旁舍来,吕后具言客有过,相我子母皆大贵。高祖问,曰:“未远。”乃追及,问老父。老父曰:“乡者夫人、婴儿皆似君,君相贵不可言。”高祖乃谢曰:“诚如父言,不敢忘德。”及高祖贵,遂不知老父处。

高祖以亭长为县送徒郦山,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到丰西泽中,止饮,夜乃解纵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徒中壮士愿从者十余人。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因卧。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人乃以妪为不诚,欲告之,妪因忽不见。后人至,高祖觉。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独喜,自负。诸从者日益畏之。

相面一事难以明说,但与高祖计谋有关应无大的问题。“及高祖贵,遂不知老父处。”我们可以从两方面来理解:一是汉高祖是言而无信、忘恩负义之人。如果相面老人存在,说明刘邦一贯言而无信,这与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韩信形成鲜明对比,是不折不扣的讽刺。二是该故事本就是杜撰而来,只有刘邦家人参与,别人不晓,相士本不存在,又如何能报恩呢?

当然司马迁在记载这些奇闻异事的同时,用曲笔隐语告诉了读者其中的奥秘之所在。如“左股有七十二黑子”,除刘邦和吕后外,似乎没人可查证黑子的具体数目。高祖贵为天子,有龙颜异象,在酒店内多次“龙蛇”附身;此处又有斩蛇之举,可见刘邦与一般北方人的极为怕蛇大不一样,“龙蛇”是刘邦的“心爱”之物,非常之人才可行非常之事。“好酒及色”是原因,“常从王媪、武负贳酒,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龙”是过程,最终的结果是“两家常折券弃责”,所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骗吃骗喝也。斩蛇,一者可能与酒有关,因此有“酒壮怂人胆”之说。一者可能是刘邦与亲近之人合作搬演的一出戏。老妪之子被杀仅老妪一人之语,无人可证。所言赤帝子与白帝子都应是刘邦事先授意安排的产物。

异行,即神事,如果与刘邦以后的贵为天子联系起来,那就成了圣事。我们可以将《史记》中围绕着始祖、帝王、圣人的神神怪怪的记载概括为“奇形异貌圣事”的描写。虽然我们前面作了客观审慎的分析,但对一个具有严肃态度、严谨精神的文史大家来说,写了这么多神神怪怪的东西,总是难以理解,其实这都是司马迁的实录。在《五帝本纪》中司马迁说得非常清楚:“学者多称五帝,尚矣。……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缙绅先生难言之。……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无独有偶,在《苏秦列传》中也说:“然世言苏秦多异,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时序,毋令独蒙恶声焉。”《刺客列传》:“世言荆轲,其称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马生角’也,太过。”《大宛列传》:“《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由此可见,看似荒诞不经的描写,定是其来有自;比如来自于《诗经》《山海经》《左传》《战国策》等书的记载,而且《史记》中所记已经是经过雅化选择后的结果,这同样是实录。同理,关于刘邦的一系列神神怪怪的描写,也绝非史公一人之杜撰,是另一种意义的实录,作为本朝的开国皇帝,当朝皇帝的曾祖父,不论从司马迁的角度来说,还是从史学家的职业道德来说,都必须尊重事实,讲求客观实录,所有记载都要求有来源出处。虽然在其他文献中难以找到有关材料,这种实录,应该来自于楚汉争霸以来百姓一直口耳相传至子长生活年代的各种传说,这自然也是实录,这是与前一类有所区别的另一种意义的实录。如果就实录问题对司马迁进行批评,那就是苛责了,不单不能指责,反而我们应该佩服肯定司马迁,由于他的这种独特意义的实录,给我们留下了那么多有意思、更有意义的史实史料。

三、互见法观照下的真实态度

对于上述围绕着刘邦而发生的“奇形异貌圣事”的描写,司马迁的态度是什么,著作中并未明言,只是客观实录,并不表明自己的态度。如果只是如此,那必定低估了司马迁的智商。在《史记》中司马迁有一种塑造人物、灵活安排材料的方法,那就是互见法。

一般认为,“互见法”就是司马迁在《史记》中开创的组织安排材料以反映历史、表现人物的一种写作方法;即将一个人的事迹分散在不同地方,而以其本传为主,或将同一件事分散在不同地方,而以一个地方的叙述为主。苏洵认为互见法的根本特征是“本传晦之,而他传发之”。笔者一直认为,司马迁非常高明,他的高明表现在很多方面。性质相同的事情在不同处有记载,因为涉及人物不同,事件不一,所以,记载程度就不一样,有的只有表没有里,有的有表有里。通过它们之间的联系,透过表象看本质,通过别的地方的本质也能搞清楚有的地方的表象,即一个地方的问题的答案能够用来解释另一个地方的问题[8]123。这正是互见法的灵活运用。

围绕着刘邦记载的如此多的奇形异貌圣事,我们前面已经提及,这是另一种意义的实录,是对当时社会现实的实录。那么司马迁对这些神异之事的真实态度是什么呢?我们在解开谜底之前,首先来看与之有着密切联系的两则故事。

《田单列传》先叙田单家世,再叙田单之不被人重视,后来在逃亡的危急关头,田单“令其宗人尽断其车轴末而傅铁笼”,这就见出田单的富有智谋和超前意识。而此小小改造之举保全了田氏宗族,同时也使得他在国难之时扬名于世而得以成为即墨将军,正是因为此次的牛刀小试,才有了后面奇谋的运用,在即墨之战中以火牛阵而出奇制胜,最终一举收复了七十余座城池,光复了国家,自己也被封为安平君。

因为前边的特出表现,田单被任命为齐国孤城即墨的将军。“燕昭王卒,惠王立,与乐毅有隙”,田单利用这个机会,使用反间计,使燕国免掉了乐毅。田单“纵反间于燕,宣言曰:‘齐王已死,城之不拔者二耳。乐毅畏诛而不敢归,以伐齐为名,实欲连兵南面而王齐。齐人未附,故且缓攻即墨以待其事。齐人所惧,唯恐他将之来,即墨残矣。’”意为乐毅狼子野心,竟然想占齐地自立为王。燕王竟然就相信了,于是派骑劫代替乐毅。深得军心、善于指挥的乐毅一走,再加上燕军士兵长期离家,即墨久攻不下,这样就为齐创造了有利条件。

田单乃令城中人食必祭其先祖于庭,飞鸟悉翔舞城中下食。燕人怪之。田单因宣言曰:“神来下教我。”乃令城中人曰:“当有神人为我师。”有一卒曰:“臣可以为师乎?”因反走。田单乃起,引还,东乡坐,师事之。卒曰:“臣欺君,诚无能也。”田单曰:“子勿言也!”因师之。每出约束,必称神师。

此处“神人为师”的记载颇耐人寻味,值得我们认真深入研究。关于田单之事,《战国策》亦有记载,《史记》详记逃亡、固齐、复齐,对田单复齐之后所记非常简略;而在《战国策》中则恰恰与之相反,详记复齐之后,对复齐过程则至为简单,仅曰:“燕攻齐,取七十馀城,唯莒、即墨不下。齐田单以即墨破燕,杀骑劫。”“燕攻齐,齐破。闵王奔莒,淖齿杀闵王。田单守即墨之城,破燕兵,复齐墟。”[9]451、461司马迁所据若何,暂时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必非杜撰,一定有记载依据。我们着重分析“神人教我”“神人为师”之事,此处记载得如此具体生动真切,因此所有读者都至为清楚,这就是典型的装神弄鬼。

无独有偶,《陈涉世家》中亦有类似记载。陈胜、吴广决定起事前,找占卜之人预测吉凶,占卜之人知道他们的意图,说道:“足下事皆成,有功。然足下卜之鬼乎!”这哪里是占卜,这不就是明明白白地装神弄鬼糊弄人吗?负责占卜的还是凡人,没有足够的说服力和影响力,在那个时代,鬼神具有更大的影响力。于是陈胜、吴广用朱砂在一块白绸子上写了“陈胜王”三个字,塞进别人用网捕来的鱼的肚子里。戍卒买鱼回来煮食,发现了鱼肚中的帛书,在鬼神文化发达的时代,这样的事情自然而然就引起了大众的跪拜臣服。陈胜的头上罩上了神圣的光环,这无形中让人感觉陈胜做王是上天的旨意。接下来,趁热打铁,陈胜又暗派吴广到驻地附近一草木丛生的古庙里,在夜里燃起篝火,模仿狐狸声音叫喊道:“大楚兴,陈胜王。”戍卒们在深更半夜听到这种凄厉的鸣叫声,都非常恐惧;恐惧之余,一个神化的得到上天庇佑的超人形象就深入人心了。一系列工作做下来,以后的起事就顺理成章地易如反掌起来。

徐朔方认为:“《史记》关于刘邦的种种无稽之谈都不是作者为了尽忠汉朝,为了巩固汉朝的封建统治而捏造出来的。项羽、韩信、张良以及其他人物的传记也混杂着性质相近的轶事。司马迁曾经亲自访问了刘邦、项羽的起义地区,当时在伟大历史事件过去之后不过七八十年光景。自觉不自觉地经过夸张、附会、以讹传讹的流传过程,最后形成这些封建迷信的传说。它们应是司马迁的调查所得,一些更加‘不雅驯’的说法可能已经被他淘汰。”[10]7这种理解,我们认为部分成立,从互见法的使用我们可以知道,主要的原因并不在此,绝非自然形成,而是有意为之。

刘邦母亲刘媪与神结合而生刘邦,刘邦左边大腿有七十二颗黑子,刘邦酒店醉酒后龙蛇附身,还有刘邦斩蛇起义、刘邦所居之处有龙虎之气等等神奇的描写,司马迁对这些明显荒诞不经的糊弄人的鬼把戏进行了“实录”。为什么叫“实录”呢?因为,司马迁必定也不相信这些唬人的东西,但在司马迁所生活的时代,这应该是汉统一天下的过程中以及统一以后汉朝百姓口耳相传、妇孺皆知的事情,司马迁不得不“如实”记录。而在《淮阴侯列传》中韩信被杀,表面上看是犯了谋反罪,而实际上这也是另一种意义的“实录”,“当时爰书之辞,史公叙当时事但能仍而载之”[11]315。“爰书”,即当时的司法文书,就是当时审案判案的文书。萧何、曹参、陈平、周勃、周亚夫、樊哙等人的传记都明确清楚地证明了档案文书的存在,而韩信作为大汉朝第一冤案,“爰书”自然是档案文书的一部分,政府部门的档案文书记载得清清楚楚,史书作者不得不“如实”记载,而对于这个功高盖世英雄的悲惨遭遇,司马迁是有自己的评判的。

刘邦神怪之事,田单神人教我之事,陈胜吴广鱼书狐叫之事本身都是神神怪怪的记载,性质上具有紧密的联系,完全可以归于互见法的范畴,但不同处的记载程度不同,我们通过别处的“里”,如田单故事、陈涉故事的真相本质,就能知晓刘邦神怪现象表象的现实本质之特性。刘邦神化自己的出生,关于刘邦身上种种神奇的描写,是为了神化自己,同样是为了达到田单、陈涉的目的——给自己披上一层神秘的面纱,为了麻醉蒙蔽广大的人民群众,一句话,就是为了达到“君权神授”的目的。

《左传》中说得好:“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戎”指军队、战争,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个道理大家都懂;“祀”指祭祀,通过宗教把大家的思想控制起来,就是狠抓意识形态。“天人感应”是汉代重要哲学课题,董仲舒大力提倡之。董仲舒认为:“天者,万物之祖,万物非天不生。”[12]410“天之生万物也,以养人。”[12]151自然,刘邦为母亲感天神而生——“感生”,这样做的目的是神化了自己的出生,自己不是凡人,为上天所生,从而给自己戴上了一个神圣而神秘的光环。

在科学并不发达的古代,编造这样的奇闻异事,非常容易让人相信。百姓相信的结果就是神化了自己。一般说来,开国皇帝神化自己的目的非常明确,因皇帝是上天之子,前代皇帝照样是上天之子,那么,这个权力是上天所赋予的,普通人无权轻易夺去,有资格决定改朝换代的只有至高无上的上天。因此,赤帝子斩白帝子的故事,告诉我们刘邦的代秦建汉是上应天命,这叫君权神授。这就进一步告诉人们,由秦到汉的天命的交接是合法的,已经得到了上天的应允,老百姓自然就得乖乖顺从、臣服。

再如:

秦始皇帝常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因东游以厌之。高祖即自疑,亡匿,隐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间。吕后与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问之。吕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气,故从往常得季。”高祖心喜。沛中子弟或闻之,多欲附者矣。

此处之“气”,指气数,主吉凶之气。古代方士称可通过观云气预知吉凶祸福。“天子气”即预示将有天子出现之气。秦始皇担心天子气对自己的统治有害,于是东游以镇住其气。

以上描写明显受到了古老文化传统中的“天人合一”观念,以及“感生异貌”思想的影响。无疑,从科学的角度来看,这些记载确属无稽之谈。但是我们并不能因此说司马迁的《史记》不合“正史”之要求。这用“实录”史观解释不过去,只能说,这种传奇性的记载体现了司马迁“爱奇”的追求。如果我们理性分析一下,就会发现此种做法又不仅仅是“爱奇”而已。因为在司马迁生活的时代,上述神奇古怪的故事传说应该众口传诵、妇孺皆知。司马迁非常清楚,此类事件纯粹子虚乌有,但司马迁又不得不“如实”记录。因为刘邦的表面上离奇古怪的事情从根本上来说还是刘邦自己一人的“独创”,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好奇。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又是客观的实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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