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洁,徐寿红
(1.青岛农业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9;2.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曾巩在《齐州杂诗序》中曾言:“齐故为文学之国。”[1]赵执信在《谈龙录》中亦称:“本朝诗人,山左为盛。”[2]可见山东文坛地位之高,成果之富,历来有目共睹。而明清时期隶属于莱州府的即墨,其文学创作方面的成就亦可圈可点。在即墨民间向来也有“周黄蓝杨郭”的说法,称此五家为即墨五大望族。族中子弟不但科宦方面表现突出,在政坛中有一定影响力,且文士辈出,著述繁多,相互应和酬唱,结社交游,一时局面颇为繁盛。望族文化是明清时期即墨地域文化的重要部分。即墨周氏家族分章嘉埠周氏和留村周氏两大支,章嘉埠周氏于明永乐年间迁居至即墨,留村周氏于明洪武年间迁居至即墨。周氏家族在明清两代共十六人中进士,数量远超其余四家,家族文化亦提倡以诗书传家,故著述尤多。据《清·同治版即墨县志》《即墨周氏族谱》《即墨县乡土志》等史料记载,明清时期,仅章嘉埠周氏一支著述便已有五十余种,超过二百卷。梳理周氏家族创作成果,研究其在文学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具有文献学、文学和文化等多个层面的价值和意义。
明初,章嘉埠周氏迁徙至即墨,立足后勤劳节俭,为随后的家族转型提供了经济条件。四世长子周尚美,其人聪敏好学。据收录于《即墨周氏家乘》中的《明赠文林郎周公暨配封太孺人孙氏墓志铭》记载,周尚美“雅尚文学,好读史传诸书,工为俪句”[3]260。五世长子周国、三子周民继之,潜心攻读。周民在隆庆年间被选为岁贡生,但因其后四弟周赋与四弟媳突然病故,周民毅然放弃科举,悉心抚养其孤,子侄人才辈出。六世周如纶、周如砥、周如京、周如锦诸兄弟皆有一定成就。其中周如砥最为著名,是开创家族辉煌的标志性人物。周如砥熟读儒家经典,官至国子监祭酒,是明代即墨唯一的翰林学士,其代表作《青藜馆集》被收入《四库全书总目》集部存目,史称“时天下士多出其门”[4],获得了“如砥文章名天下”[4]的美誉。随后,七世周熠、周瀚、周炳、周燝等子弟,入仕和创作也有一定成就。八世周蕃以武进士被授武德骑尉一职;周旭未入仕,颇有文名。九世周亮采与其子周嵋龄(十世)皆曾任临颍知县。十一世周来馨清雍正八年中进士,为学务实,继任临颍知县。十二世周志让、周志訚俱为进士出身,曾任知县、知州。十三世周思纁聪慧好学,善诗文。十四世周翕銈清嘉庆六年中举,曾任教谕一职,亦有诗集传世。十五世周澄文清道光五年拔贡,工于诗文,历任国史馆誊录官、东平学正等职务。十六世周正岐经由清光绪甲午恩科入仕,有多种文集传世。十七世周炬业虽因经济压力而弃儒从商,但自幼喜读诗书,有一定文学功底,培养了其子周至元(十八世)在文学创作方面的浓厚兴趣。
从明清时期章嘉埠周氏的发展来看,周民可以称得上是周氏家族由农耕之家向仕宦世家转型的奠基人物。正如邑人黄植在《孝敏周公传》中所言:“周民膺岁荐不乐仕,终其身布衣蔬食,恬然安之,惟惓惓以训储子侄为务。厥后文穆公(周如砥)以文章名天下,季皋公(周如京)昆季联芳,而公子叔文公(周如锦)贡入成均,叔音公(周如纶)以观政进士不阿权贵,风节凛然,皆公一人之所教训而成也。”[3]103可见周民在整个家族发展中所发挥的关键作用。明清两代,章嘉埠周氏进士八人,举人十六人,贡生、监生等近二百人。
留村周氏在始祖周安的带领下,明朝初年从河南迁居即墨,中叶逐步由农耕家族向耕读并重发展。明清两朝进士八人,举人十五人,其它功名超过四百人。四世周同亨为留村周氏第一位诸生,六世周臣为第一位庠生,标志着周氏家族开始转型。七世长子周都、次子周郊为岁贡生,且皆曾任训导之职,同时周郊也是留村周氏第一位步入仕途的子弟。八世长子周祜万历十五年为贡生,曾任同知、同判;次子周被万历十三年为岁贡生,曾被授布政司经历、通判等职,重视教育,在广西任职期间“能驯服瑶僮,课以文艺”[5]230。九世周泓图明万历三十四年为贡生,曾任知县;周鸿谟明万历三十八年中武进士,曾任莱州府把总、文登营守备。十世周日熙清顺治二年以明经出仕,在陕任知县期间,平复疮痍,修整横渠书院,颇得民心。十一世周缃清康熙十四年为岁贡生,自幼聪颖好学,曾任知县。十二世周祚显清康熙三十六年中进士,并授监察御史,史载其“有盛名”[5]236。周毓正清康熙六十年中进士,曾任知县。十四世周知非清康熙六十年中进士,曾任知县。十六世周铭旗清同治四年中进士,历任知州、通判、同州府事等二十余职,并加二品衔,是留村周氏中为官最久、官衔最高的一位。他在村中设多处学堂和义田,培养子弟,周济族人,并在八十余岁高龄编写即墨地方志,为家族乃至即墨地区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留村周氏的始祖周安虽未参加科举,但精通诗文,亲自教导子孙,逐渐形成勤奋好学的家族文化氛围。自明中叶至清末,留村周氏几乎代代有子弟入仕,多人入祀乡贤,至今仍有“百步三进士,一科双进士”的事迹在当地广为流传。
明清两代,周氏家族著述频出,仅同治版《即墨县志》所收录的周氏著作存目就达25人35部百余卷,全文收录的则有文章15篇、诗20首。代表性的有周民的《孝敏遗稿》,周如砥的《周太史文集》(其中部分作品又被编为《青藜馆集》)、《论语讲义》《国史漕运志》《道德经注》《周氏管见》《至性文章》,周如纶的《周工部集》《什一草集》《少见集》《游隆中记》,周如锦的《紫霞阁文集》《紫霞阁外集》《四书唾雾集》,周士皋的《明厓诗稿》《雅音汇编》,周燝的《昭忠录》《玉晖堂诗文集》《守城日记》《南雄审语》《夜奏存草》。影响最大的当属周如砥的《青藜馆集》。此集被收入《四库全书总目》集部存目,“前有王思任、公鼐二序。思任序多称其制艺,鼐序多称其德量,其微意可思矣”。[6]无论是在思想内容方面,还是在艺术技巧方面,周如砥的文章都备受时人称赞。值得注意的是,家族中的女性也大多能识文断字,具有较高的文化水平,如周来馨的女儿便有《灯下吟》一卷。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周氏子弟致力于县志、地方史料、诗文集的搜集、整理和编写。周翕鍠编订了《即墨诗乘》《节孝录》等,并曾担任同治版《即墨县志》的总编纂,又亲笔撰写了《即墨县志·艺文志》,这些都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近现代,章嘉埠周氏子弟在文学方面仍不断有成果诞生。十八世子弟周至元,一生寄情于青岛地方文化研究,在诗文、地方志、史传等方面皆有创获,著述颇丰,有《清初即墨黄培文字狱》《于七抗清史略》《郑康成生平简介》《崂山志》《游崂指南》《名胜题咏》《崂山名胜介绍》《燕京游记》《杜鹃魂》《头陀吟草》和《懒云诗存》等。他还精通医术,有《医学见闻录》《中医新传录》等医学论著多种。留村周氏也有一些作品颇具代表性,如周铭旗的《出山草》《诗文制艺》《遂闲诗集》《筹赈记略》《荔原保赈事略》《乾州志稿》《即墨县乡土志》,周鸿图的《长田匀哈捷录》,周祚显的《清遗堂稿》《周侍御集》,周知佺的《二劳山人诗稿》《汗漫游集》《家室记略》《蝶园诗集》等,在当时的即墨乃至山东文坛都有一定的影响力。周铭旗的《即墨县乡土志》较为完备,一定程度上可补《即墨县志》之不足,是明清时期即墨最后一部地方志,为后人研究即墨历史文化的变迁提供了重要的史料依据。
创作导向上,周氏家族秉持“文以载道”的创作原则,情志雅正,主旨鲜明,文章的应用性相对较强。现存文章多为上疏奏事、墓志行述、军事记录。1925年印本《周太史文集》所收录的周如砥的文章中,书199篇,制草107篇,序72篇,启64篇,祭文41篇。1935年夏历五月石印本《紫霞阁集》所收录的周如锦的文章中,书179篇,祭文45篇,序34篇。总体上,周氏族人文章中奏疏、制草、祭文、序的数量较大。
作品体裁上,周氏家族的作品有散文、诗歌等多种形式,诗歌地位更为突出。从创作人数来看,周氏家族能够进行文学创作的超过百人,有作品存世的有数十人,存世的作品中基本都包含了诗歌。从作品数量来看,周如砥的《周太史文集》收录诗作二百余首,周如锦的《紫霞阁文集》和周铭旗的《出山草》收录诗作皆超过一千首。周如纶的《什一草》、周旭的《寒蝉吟》和周燝的《玉晖堂集》诗作数量也相当可观。从创作成就来看,以周如砥、周如锦为代表的周氏子弟创作了一批优秀的诗歌作品,在当时的文坛上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成就超过其它文体。
创作风格上,周氏家族的作品不拘一格,或质朴古拙,或用典繁复,或隽永清丽,或气势恢宏,但大多言之有物,文辞恳切。周如砥的代表作《陈情疏》乃是给朝廷的上疏,希望朝廷同意自己回乡为伯母奔丧守孝。全文剖肝泣血,回忆伯母对自己的养育之恩,并疾呼:“噫!臣独何心,能不归哉!生不加养矣,死不及诀矣,葬又忍不赴乎!”[5]325辞旨哀恳,令人动容。周毓正的《宋中丞遗集序》叙写宋公临危受命,带兵讨伐贼寇,英勇多谋,所向披靡,却因朝中奸臣阻挠而功败垂成,最终只能赋闲归家。文章篇幅虽不长,但用笔生动,如“公撊然授兵,率其下踔风雨中,日数百里,昼夜不解甲,侦贼所向,随便调遣。扫平阳,恢府谷,犄之于长子,踣之于高平,其漏刃者,鼠伏破胆……”[5]411虽寥寥数笔而人物的性格、形象立现,可视为独立的人物小传。周抡文的七言排律《太清宫》从太清宫切入,描绘崂山之景,起笔横绝:“琳宫带海倚崔嵬,矫首乾坤万里开。地是仑昆到头处,水从蓬岛拍天来……”[5]495全诗一气呵成,气势宏大,境界开阔,风格豪放。
从现今留存史料对周氏子弟的评价中,也可一定程度上窥见周氏家族多样化的创作风格。史载周如砥“诗文悉兼诸家之长,出于自匠,无所剽摸”,“为文质直温厚,而苍劲之色自不可磨,肖其为人”[3]35-36;周如纶被赞为“少颖隽,擅古文辞,临池最工”[7],“五言如细雨,花重发狂歌”[8]。同治版《即墨县志》中称周如锦“读书过目不忘,为文汪洋恣肆,千言立就”[5]255。胶东贾毓祥为周燝所撰的墓志铭中称其“以岐颖之姿,服训领义,无不蚤得,用是驰骤艺林,试輙冠冕”[3]264。
明清时期山左文学的繁荣,为周氏家族的文学创作提供了文化参照。山左是山东省的别称,意为太行山之左。明清时期,除易代之时,山左地区社会基本安定,移民潮与海运贸易又促进了经济的繁荣,山左文学由此迅速发展,且尤以海洋诗社、七子诗社、丈石诗社、莱阳邑社、海岱诗社等为代表。在山左文学的影响下,即墨文坛人才辈出,著述繁多。同治版《即墨县志》收录明清时期即墨人的各种著述存目215种。《即墨诗乘》辑录的明清两朝作品超过一千首。郭琇的《华野疏稿》、蓝田的《北泉集》、王邦直的《律吕正声》、周如砥的《青藜馆集》被收入《四库全书》或存目。在这样的背景下,周氏家族积极参加文学创作,并取得了一定的成就。
重视教育和文献的家族文化,则为周氏家族的文学创作提供了底蕴支持。周氏家族以诗书传家,族人潜心学问。从族谱以及其它相关记载中,我们可窥见周氏族风的大概面貌。高密傅咏为周氏族谱作序时,曾称赞周氏“以千数年间淳朴而耕凿、衍诗书而绵科第,先民矩镬依稀不远,此其累世贻谋所以载之谱牒者,虽未尽详,亦足以昭示后昆矣”[3]37。周如砥留有的家训——“效祖宗一脉真传克勤克俭,教子孙两行正路惟耕惟读”[3]125,正是周氏家族勤俭传家、好学重教的生动写照。
周氏家族文学成就从无到有,子弟代代有成果问世,也与族人有意识地保存先祖事迹与著述、传承家族文化成果密切相关。周氏族人通过建立祠堂、撰写墓志铭的方式来纪念先人,保存了大量的文献资料。章嘉埠周氏周燝一支的玉晖堂祠堂内,便留有刻在汉白玉石板上的《青藜馆帖》。《明赠文林郎周公暨配封太孺人孙氏墓志铭》《孝敏周公传》等资料详细记载了周民与其妻孙氏抚养弟弟遗孤竟至“里妇见之不知诸子女有非孺人之所出者。即诸子女亦不自知非孺人出”的事迹[3]261,令人动容。这一类的资料使得族中子弟能自觉地以先祖为楷模,勤于著述,潜心向学。周氏族人还十分注重家族文献的编印。周燝致仕后,致力于编校其父周如砥的文集,陆续刊印了《周季平先生文集》《青藜馆集》《论语讲义》《道德经集义》《周氏管见》等著作,有利于家族文献的传承与发展。
明清时期,即墨周氏族人在文学方面以德为先,体用兼备,诗文俱擅,不落俗套。他们以真性情抒发自己对人生的独特感悟,从各个方面反映了家族的生活经历,也在一定种程度上展现了即墨地区的文化特色。后人对其“以勋绩、文学显”[9]的赞许,渊源有自。周氏家族文化也是明清时期即墨地方文化的代表。对其进行探索与挖掘,不但有利于相关家族文献的传承和发展,而且对推动青岛以至山东的区域文化研究也有着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