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顺
(北京工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124)
《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为《手稿》)是马克思青年时期的著名文本,汇集了马克思对哲学、政治经济学以及共产主义的最新研究成果。在1844 年春之前,马克思阅读和摘录了斯密(Smith, Adam)、李嘉图(Ricardo,David)、魁 奈(Quesnay, François)、穆 勒(Mill,James)、萨伊(Say, Jean-Baptiste)等重要经济学家的著作[1],还受到英法社会主义者以及自己同时代的魏特林(Weitling, Christian Wilhelm)、赫斯(Heß, Moses)和恩格斯等人的影响。与此同时,马克思对哲学的研究也在发生了深刻变化。从写作《博士论文》接触到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思想,他就没有体现出是一位德国黑格尔主义哲学的完全信徒,而在受到唯物主义思想影响之后,高度赞扬费尔巴哈但未止步于费尔巴哈以及18 世纪法国唯物主义者等旧唯物主义思想,换言之,马克思在《手稿》时期就初步看到了旧唯物主义、黑格尔哲学各自的不足以及创造性。
根据这样的思想前提,马克思在《手稿》中对生命的关注形成了独特的内涵,彰显了三种特定的维度:一是自然维度,即生命的“双重自然性”;二是实践维度,即生命的“活动”类本质;三是社会历史维度,即生命的异化以及扬弃异化后的整体性存在。生命的“双重自然性”表明,生命不仅依赖于外在的自然界,同时也将自然界纳入到人的劳动实践活动中,提出人化的自然才是符合人的本质的自然界,生命的自然属性与自然界是一体的。生命的“活动”类本质表明,生命并不是以人的感觉、理性、情感等方面视为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不能将费尔巴哈式的毫无能动性的机械的唯物主义作为生命的实践规定,而要将人的感性对象性活动看作生命本质意义上的内涵,人的生命活动是自身生命的确证和表现。生命的异化以及扬弃异化后的整体性存在表明,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生命使作为人确证生命的活动成为了异己的存在,进而使现实生活中由于工业和自然科学的发展所改造的人化自然也与人相异化,并且生命自身的感觉、激情以及其它生理机能被资本、货币等奴役,完全变成了一种片面的、“纯粹有用性质”的东西。马克思认为,只有在扬弃异化的未来社会中才可以发展生命的丰富性和全面性,成为真正的整体性存在。
在《手稿》中,马克思提出生命以自然的形式存在,但这种自然存在并不仅仅是生物学意义上的肉体存在,还认为人及其生命与外部世界之间是一种积极的对象性关系,人的自然性与外部的自然界是一致的共同体。正是在此基础上,作为自然存在物的生命具有“双重自然性”,即内在自然性和外在自然性。
首先,生命的内在自然性使人受制于自然。马克思认为人是有生命的、自然的、客观的存在。人的生命和其他一切有生命的生物一样,作为生命机体都有着一般性的吃、喝、生殖等生理机能,这种内在的自然需求要求生命必然受制于自然,“人靠自然界生活”[2],充分肯定了人对外部自然界的依赖性[3]。后来,马克思、恩格斯合著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明确提出“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4]。人在肉体上必须依靠自然界中存在的动物、植物、空气等自然产品才能生活,而不管其以何种方式表现出来。同时,马克思也强调了这些自然需求不能脱离人的其他活动领域,否则就抽象的成为了动物的机能而不再是人的生命机能。
其次,生命的外在自然性使人与自然的关系具有一体性。人不仅仅在内在自然性的生存意义上把外部自然界当作自然需求的对象,同时还需要外在自然界成为表现和确证生命的独特性的对象,这种积极的对象性关系使人与自然具有一体性,“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5],自然界“是人的无机的身体”[6]。外部对象世界不仅制约着人的发展,同时也是人的本质力量实现的地方。马克思在《手稿》中,受到费尔巴哈的启发批判了黑格尔哲学将自然界看作抽象思维的外化,表明外界不仅仅作为人的自然需要比如饥饿的对象,同时还是人的感性、感觉、激情的对象,从而凭借这种现实的、感性的对象表现自己的生命,并认为“激情、热情是人强烈追求自己的对象的本质力量”[7]。马克思更进一步的将人区分为精神生活和肉体生活,并相应的说明了人不仅在理论领域还是在实践领域都与自然界有着密切联系。他认为,自然界中存在的光、空气、动物等不仅是自然科学、艺术等的对象,成为人的自我意识存在中的一部分,同时这些还是人的实际生活的一部分。因此,马克思所理解的外在自然与生命的关系是一种相互影响、相互表现的积极的对象性关系,人与自然之间具有一致性。
此外,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对象并不是简简单单的抽象化自然,更重要的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历史关系,以及处于实践关系(即社会历史)之中的人或自然”[8]。正如在《手稿》中,马克思试图超越传统的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形成一种将二者结合的真理,说明人类世界历史和生命的存在方式。[9]这为马克思直接从自由自觉的生命活动把握生命的实践存在以及对人类历史发展进程中的生命的全面发展奠定了基础。
马克思不仅从对象性关系理解生命与自然界的一体性,又把生命看成是通过自由自觉的感性生命活动确证自身的存在。[10]尽管马克思在《手稿》中,同样使用了费尔巴哈的“类”概念,但他不同于费尔巴哈将人的类本质理解为抽象的“理性、意志、心(爱)”,同时认识到黑格尔抽象的精神性活动中的能动性,进而把人及其生命的类本质理解为“自由自觉的活动”。
首先,费尔巴哈将人的类本质理解为抽象的“理性、意志、心(爱)”。费尔巴哈认为在个体之外存在一个类,但人与动物同自己的类有着不同的关系。作为个体的人能够将自己的类作为自己的对象来认识和把握,作为个体的动物与类的关系并不是对象的关系。动物就是动物本身,作为个体的动物出于本能进行世代相传的生活即进行吃、喝、生殖等活动,这种生活和他的个体生活合为一体,这是自然的无法改变的。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动物的“内在生活跟外在生活合而为一”[11]。人却有一个不同于外在生活的内在生活,有一个“人本身”,个体的人可以和跟自己本人交谈,也可以将自己假设为别人进行比较,因为每个人都可以用“意识”把他人和类当作对象。费尔巴哈认为人通过意识所理解的人的类、人的本质就是“理性、意志、心(爱)”,并认为是这三个要素规定着人,“只有凭借它们,他才成其为人”[12]。
其次,马克思理解生命的“活动”范式。在《手稿》中,马克思赞扬费尔巴哈的伟大功绩在于“创立了真正的唯物主义和实在的科学……使社会关系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同样成为理论的基本原则”[13]、“只有自然主义能够理解世界历史的行动”[14]。但费尔巴哈唯物主义思想并没有创立真正的唯物主义,马克思归功于费尔巴哈的适用于说明社会关系和世界历史的“彻底的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正是马克思自身所建立的历史唯物主义,不管马克思自身是否已经意识到,《手稿》时期的他已经离开了费尔巴哈。[15]马克思借用费尔巴哈的“类”概念去理解人的生命、人的本质,认为人是“类存在物”。但作为人的意识的对象的类概念的具体内涵在马克思那里变为“生命活动”“生产活动”“劳动”,而不再是仅仅理解为人之内在的抽象存在的“理性、意志、心(爱)”。费尔巴哈在理解生命和对象的关系时,只是将生命看作一个感性的接受者,抽象的设定各种人的普遍性因素去解释人。与他不同,马克思将对象和生命的关系进行了重新的解释,在对政治经济学的研究中找到了生命的理解范式——活动。另外,在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上,费尔巴哈认为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在于人有意识,马克思也强调人的意识,更多是在活动的意义上认为“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把人同动物的生命活动直接区别开来”[16]。此时,由于马克思还未真正实现自己的哲学革命以及构建政治经济学体系,因此,他无法真正把握和具体考察人类社会发展规律中的现实的活动,只能是过多的从总体、整体的角度去理解“活动”在生命的对象化过程中的作用和意义,但把生命理解为“活动”是马克思创立历史唯物主义过程中的一个核心概念,在这里也有着实践思想的萌芽,他更进一步认为人的“活动”是创造性的劳动实践活动。“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构造,而人却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处处都把固定的尺度运用于对象。”[17]后来,在《资本论》第一卷中,马克思再次说明了人类劳动对于动物活动的优越性,“最蹩脚的建筑师从一开始就比最灵巧的蜜蜂高明的地方,是他在用蜂蜡建筑蜂房以前,已经在自己的头脑中把它建成了”[18]。
此时,马克思在新旧思想进行激烈交锋的时期,前人对他的影响以及自身新思想的萌发总是共生共存,这些思想其中存在着很多在后期阐述自己的新世界观时一直延续和存在的观点,我们对此应该给予整体性的分析和考察。马克思对人及其生命之“活动”范式的重视一直延续到后来《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现实的人的理解,历史的前提是一定历史阶段下从事一定活动的人。“我们开始要谈的前提不是任意提出的,不是教条,而是一些只有在臆想中才能撇开的现实前提。这是一些现实的个人,是他们的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包括他们已有的和由他们自己的活动创造出来的物质生活条件。”[19]当然,马克思在此时还未对“活动”有着逻辑严谨、内容完整的叙述,也未曾指明将“活动”作为历史发展的一个前提进行详细论述,但其已经涉及到“生命活动”所具有的社会历史性。
马克思将生命理解为“自由自觉的活动”,这并非仅仅停留在人与动物相区别的意义之上,而是基于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理论考察的结果,将生命活动、生命表现同对象、人的本质、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及未来社会的设想等思想相结合,论述了人的生命活动在现实中的异化和占有。生命在资本主义社会出现的异化能够通过实践消除,但必须具体分析私有财产和异化劳动的关系,进行积极扬弃私有财产的共产主义运动才可以实现对生命异化的扬弃,才能成为完整的、全面的人,确证生命的价值和意义。[20]在此意义上,马克思指出:“任何一个存在物只有当它用自己的双脚站立的时候,才认为自己是独立的,而且只有当它依靠自己而存在的时候,它才是用自己的双脚站立的”。[21]
首先,立足于国民经济学事实分析生命的现实异化。马克思经历了从德国古典哲学的思辨研究到逐渐迈向政治经济学研究的过程。在《莱茵报》期间遇到关于物质利益和理性国家之间的矛盾之后,便对现存的国家制度和市民社会采取批判性的视野,后来他研究历史、政治经济学、唯物主义学说、共产主义学说等等思想希望找到实现人类解放、创造新世界的现实途径。通过分析国民经济学特别是亚当·斯密和大卫·李嘉图的著作,马克思已经发现国民经济学理论与资本主义现实之间的深刻对立,他在《手稿》中以劳动实践这个历史唯物主义的前提出发批判了国民经济学学家形而上学和唯心主义的研究方法,并对资本主义社会中工人生命的丧失、异化进行哲学批判。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将自己的生命给予对象变成与自身敌对和相异的存在,自然界变成“异己的对象世界”,而产生这种与对象的异化关系的原因在于人们的生命活动成为一种“维持肉体生存的需要的一种手段”[22],并且生命活动的异化只有通过“对他人的实践的、现实的关系才能表现出来”[23],即人与人与的社会关系表现着人的生命活动的现实情况。马克思特别提出资本主义社会消除这种异化要将社会从私有制中解放需要靠工人解放的方式,而且还指出“工人的解放还包含着普遍的人的解放”[24],将消灭私有制和实现人类解放的思想相结合。马克思还进一步说明了私有财产与生命异化的关系,“这种物质的、直接感性的私有财产,是异化了的人的生命的物质的、感性的表现”[25]。
其次,在扬弃异化的未来社会中实现生命的整体性存在。马克思认为国民经济学研究的社会即市民社会仅仅被当作以物质利益原则为基础的资本社会主义社会,并且是以异化的形式彰显着人的生命力量,而要实现对生命的肯定和占有需要通过积极的扬弃私有财产的运动,而社会性则是整个扬弃运动的普遍性质。在这里,马克思以生命在社会中对社会本身、人、自然界三者造成的深刻变化为基础,说明三者出现的矛盾也必须在社会中解决,但较多从一般意义上理解社会并探索生命在社会中的表现。在《手稿》中,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社会以来的工业和自然科学的发展以异化的形式确证了生命的本质力量,只有在现实的社会中扬弃私有财产,自然界才会摆脱“纯粹的有用性质”,而成为现实的符合人的全面发展需求的自然界,生命的内在自然性和外在自然性将在改造世界的对象化活动中会达成真正的统一,生命的一切自然的感觉、情感等也会实现解放。此时,人化的自然和自然的人化的统一“由于实践才逐渐产生出来”[26]。而作为个体的生命,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一切感觉被单纯的拥有的感觉所代替,利己主义的驱动使自己的感觉成为自己的异己存在。人对世界的一切关系经过私有财产的积极扬弃,将摆脱异化状态下的片面的拥有和使用性质,人的一切感觉和特性都将实现解放,“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27]。最后,马克思指出社会与人的关系是相互生成的关系,人在社会中表现出自己的生命,并且创造出比以往更加丰富、全面的生命,同时人也以自己的生命活动的创造力不断形成新的社会因素。
青年马克思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已经存在很多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的萌芽,而社会历史维度的分析方式特别是社会历史下的劳动实践活动是其核心主题。当我们面对现实生活世界活生生的人,从人的生命发展历程去看生命的起源和产生,“生命的自身根源和自为本性就在他们生命特有的生存方式之中,这就是人的富有创造性的感性活动即生产实践活动”[28]。同时,马克思并没有形成自己的系统的逻辑性的表达,较多的是即时性的思想笔记,而且由于往往在不同语境下直接使用大量德国古典哲学、国民经济学、共产主义学说的术语,因此需要把握其中的核心的重点关注的地方。
2020 年新冠肺炎疫情的爆发,促使各界人士反复思考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与此同时,社会之中充斥着形形色色的生命价值观,从而对思政课产生巨大的冲击。回到马克思理解生命的视角,可以对现实中提出的挑战进行一定的回应,加深对生命整体性的价值和意义的反思。
生命思想的自然维度要求我们重视人与自然的统一。在生态灾难面前,人与自然的关系陷入了极度紧张状态。危机面前,西方世界极力追求自由、民主、平等,关注这些个体人权的需求,将自由放置于生命权之上,引发了人与自然关系的重新探讨。疫情迫使人类重新思考生命的存在方式,真实回归对生命的原初认识,无不发现长久以来中西方在自然本源意义上的生命内涵具有很大差异性。马克思认为,人靠自然界生活,人并不是超脱于自然界的外物,人类历史的发展也是要以人的自然生命的存在为前提。正如中国古代传统自然观讲究在“天人合一”“敬畏生命”等理念下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这与马克思生命思想的自然维度具有同质性,共同为新时代特别是当下的疫情时期进行思政教育提供了很好的理论基础。人生活在自然与人化自然的统一中,不仅仅要对自身、他人和社会存有一定的责任,并且对生态系统本身也具有一定的责任。
生命思想的实践维度凸显了劳动教育的重要性。马克思将劳动实践看作人的生命活动,是人的本质力量的表现与确证。首先,实践活动能够满足生命的需要,延长生命的尺度。劳动生产了智慧,满足人的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需要,创造了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在改造自然世界的同时改变着自身。其次,实践活动是有意识的自觉的。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在于人在自己的生命活动中能够反思自身,将自我作为对象来直观,批判并加以建构新的自己,而动物的活动只是世代沿袭的结果,动物和动物本身是直接统一的。长久以来,劳动教育一直被学校、家庭所忽视,相比于知识教育也没有得到应有的发展。要重视劳动实践的重要性,引导学生积极参与其中,自觉主动地发挥主观能动性,改造与发展自身,感受生命在现实活动中逐渐得以丰盈。
生命思想的社会历史维度提供了生命观教育的归宿。马克思主要分析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工人生命的异化,将生命异化的原因归结于资本与劳动的对立,揭示了资本逻辑对工人生命的掠夺和奴役,认为只有积极扬弃私有财产才能实现异化的消解。在现实社会中,“科学、技术已经依附于资本逻辑,对科学与技术的认同,也就意味着对资本逻辑的认同,科学、技术的逻辑将会成为人们的日常生活的主导逻辑”[29],资本逻辑和生命科技的不断发展,产生了诸如“基因编辑”等生命伦理领域的问题,现代科学技术对人的生命存在方式提出了挑战。从本质上,我们应该将这些问题归结于人与人的关系上进行理解,从现实的社会关系分析生命异化问题,不能仅仅从道德规范、价值标准等进行衡量。更为重要的是,当今时代仍是资本逻辑主导的时代,不能回避资本逐利本性必然会对人的生存与发展的危害,需要警惕其可能产生的负面影响。在进行现代化的进程中,站在马克思提供的视野的基础之上,以清醒的头脑进行正确的生命观教育,促使经济社会发展与生命整体性价值实现的双重互动,这为思想政治教育提供了生命观教育的目的与归宿。
《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作为马克思早期思想的代表性著作,其蕴涵着丰富的生命思想。马克思既没有忽视资本主义社会特别是对工业和自然科学促进人类历史发展的进步性,也没有忽视其对生命的存在和发展的损害,从而能够以一种更加科学的态度关注和探讨生命的发展和存在问题。这种生命观彰显了对生命的多重维度的理解,并且重视生命的现实价值和意义,与片面强调生命的非理性因素的现代西方生命哲学有着实质上的不同。[30]面对生命问题在现代社会中越来越凸显其重要性,人们在面临重大生命安全问题时迫切需要马克思主义生命观的回应,从而在社会中树立一个良好的生命世界观,这其中就需要学者对马克思本人以及其它哲学家的生命思想结合时代课题进行有益的理论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