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晔
唐穆宗长庆元年(821),允许外国学生参加科举考试。新罗留学生金云卿成为首位“宾贡进士”。对于“宾贡进士”的认识,历来存在争议。朝鲜史籍多认为,“宾贡进士”是外国学生参加专门为其设立的“宾贡科”而取得“进士”身份;中国传统史籍则认为,并不存在“宾贡科”,外国学生与中华士人共同参加进士科考试,登第者被称作“宾贡进士”。
前一观点以14世纪朝鲜学者崔瀣为代表,他明确提出“所谓宾贡科者,每至别试,附名榜尾,不得与诸人齿”[1];18世纪朝鲜学者安鼎福也认为有专门为外国士人开设的“宾贡科”:“长庆初,金云卿始登宾贡科。所谓宾贡科者,每至别试,附名榜尾。”[2]后一观点以宋人王应麟为代表,认为不存在“宾贡科”,金云卿等参加的就是进士科考试,因其外国人身份而被称作“宾贡进士”。王应麟在《玉海》中,将金云卿、金成绩、康抚民等“宾贡进士”一并列入进士科目下[3]。“宾贡进士”之制一直延续到明初,王应麟记载外国士子以“宾贡”身份与其共同参加进士科考试,当不至有误。清人徐松也持同样观点,于是将新罗人崔致远以“宾贡进士”身份列入进士科目下[4]。
现代学者中,严耕望采纳《东史纲目》观点,认为穆宗长庆初于科举中为外国士人设置“宾贡科”[5]。高明士围绕“宾贡科”撰写了多篇论著[6-8],并提出隋文帝开皇七年取士三科中已有“宾贡科”,炀帝时将“宾贡科”改称“进士科”,唐穆宗又为外国士人专门开设宾贡科。
然而,许多学者并不认为唐代存在“宾贡科”这一科目。韩国磐提出,新罗“不少人参加唐朝的进士科考试,时称‘宾贡进士’,如李同、崔彦撝等都是新罗在唐朝考取的宾贡进士”[9]。即不存在“宾贡科”,只是外国士子参加进士科中第后被称作“宾贡进士”。杨希义将“宾贡”视为进士科考生的一种来源[10]。党银平认为,“入唐游学应试的异域贡士,其进士及第者便称作‘宾贡进士’,以此区别于唐本国进士。唐代并未特设宾贡一科,宾贡进士仅是唐代进士的一种类别称谓,并非科目名称”[11]。史秀莲、樊毓也赞同这一观点[12,13]。
由此可见,关于“宾贡进士”的争议主要集中在隋唐是否存在作为独立科目的“宾贡科”以及被称作“宾贡进士”的外国士人究竟是否与中华士人共同参加进士科考试这两大问题。本文利用近年整理出版的《大唐西市博物馆藏墓志》及其它石刻材料,以及《古今图书集成》所收录但未被关注的“宾贡”取士记载,对唐代“宾贡进士”问题进行梳理与分析。
认为存在“宾贡科”的高明士,曾对比《房玄龄碑》“年十有八,俯从宾贡”及两《唐书》对房玄龄十八岁“举进士”的记载,推断隋开皇七年设立“宾贡科”;并进一步提出,炀帝时将“宾贡科”改称“进士科”,另有唐穆宗长庆时设立“宾贡科”以待外国士人[14-16]。对于隋初存在“宾贡科”的说法,何忠礼、侯力、张希清等学者先后予以否定[17-19]。
隋唐两代,以“宾贡”代指乡贡、州举,不乏实例。如隋代梁彦光重视发展教育,“招致山东大儒,每乡立学,非圣哲之书不得教授……及大成,当举行宾贡之礼,又于郊外祖道,并以财物资之”[20]。此处的“宾贡”显然不是一项选官科目,更非对外国进士的称谓,而是“乡贡”(《新唐书·选举志》:“而举选不繇馆、学者,谓之乡贡,皆怀牒自列于州、县。试已,长吏以乡饮酒礼,会属僚,设宾主,陈俎豆,备管弦,牲用少牢,歌《鹿鸣》之诗,因与耆艾叙长少焉。”)的另一种表达方式[21]。唐人往往将“宾贡”“乡贡”混同使用,如权德舆(或言皇甫曾作)《送裴秀才贡举》:“宾贡年犹少,篇章艺已成”[22]。中唐后多以“秀才”称呼取得乡贡但尚未登科的士子,而权德舆生活年代远早于穆宗长庆时首位“宾贡进士”金云卿登科,因此,这里的“宾贡”当与外国学子登科方式无关,而是指裴生于本州取解后入京赴考。一些官方文书也将“乡贡”称作“宾贡”,如开元十九年四月壬辰《两京及天下诸州各置太公庙一所制》:“诸州宾贡武举人,准明经、进士行乡饮酒礼。”[23]
由此可知,唐代“宾贡”常与“乡贡”混用,代指地方向中央贡送人才。士子被州郡长官荐举应“宾贡”者,绝非参加“宾贡科”考试。如《常鸿墓志》载其“以隋开皇十六年首膺宾贡。察孝廉而光上国,俯镝声而滞下寮。擢第甲科,用超非次”[24]。高明士依据“首膺宾贡”判定常鸿通过“宾贡科”入仕,但忽略了后文的“察孝廉”一语[25]。联系上下文可知,墓主人常鸿所应科目为“孝廉科”,而非“宾贡科”,此处的“宾贡”意为地方推荐,即“乡贡”。
唐初孙处约墓志有“初应宾贡”一词,亦非参加“宾贡科”之意。据其子碑文中“父处约,进士擢第,授校书郎”一语可知[26],孙处约在唐初“应宾贡”,参加科目为“进士科”,而非“宾贡科”。同样,常鸿在隋代“应宾贡”,参加科目为“孝廉科”,而非“宾贡科”。
根据上述分析可以判断,隋代科举制下并不存在“宾贡”一科。所谓“宾贡”,不过是指士子被州郡长官荐举,赴中央参选的举士制度。士子被地方长官以“孝廉”“进士”等科目荐送中央,均可称作应“宾贡”。
唐太宗扩建国子监后,高丽、百济、新罗、高昌、吐蕃诸国纷纷遣子弟入学就读[27]。在经年累月的文化交流下,以新罗人为代表的外国留学生已经具备了较高的儒学素养。于是,穆宗长庆元年(821)允许外国学生参加科举考试,新罗人金云卿即为首位“宾贡及第”者。
朝鲜史籍往往认为,长庆元年金云卿是登“宾贡科”及第。元末鸡林文学家崔瀣认为,金云卿登“宾贡科”及第,直至后唐,新罗先后又有九十人登“宾贡科”[28]。安鼎福《东史纲目》也写到“长庆初,金云卿始登宾贡科”[29]。
唐代文人的送别诗中,往往以“宾贡”指称新罗士人,但未见“宾贡科”一词[30,31]。徐夤送别渤海宾贡高元固诗,写到“折桂何年下月中,闽山来问我雕虫”[32]。唐人多以“蟾宫折桂”特指进士科登第,如《唐摭言》卷3“慈恩寺题名游赏赋咏杂纪”条,王起知贡举时录取的一榜进士,题诗道:“登龙旧美无斜径,折桂新荣尽直枝”,徐夤显然将渤海国“宾贡”高元固视作进士。晚唐宾贡及第者、新罗文学家崔致远在《桂苑笔耕集》自序中,明言自己入唐所登为“进士科”:“臣自年十二离家西泛,当乘桴之际,亡父诫之曰:‘十年不第进士,则勿谓吾儿,吾亦不谓有儿。往矣勤哉,无隳乃力’。臣佩服严训,不敢弭忘……人百之,己千之。观光六年,金名榜尾”[33]。咸通九年(868)其父对崔致远临行寄语时,距穆宗长庆元年(821)始以“宾贡”录取外国士人已有四十余年,对于唐代“宾贡”的实施情况应当已有相当了解。父亲勉励崔致远入唐登第“进士科”而非“宾贡科”,直接说明晚唐并无“宾贡科”,崔致远等外国士人以“宾贡”的方式登进士科,故称为“宾贡进士”。宋代李昉等人奉旨编修《太平广记》之时,进士科内“宾贡”之制尚存,他们将中唐新罗人金可纪(又作金可记)称为“宾贡进士”[34],当有所依据。
中晚唐“宾贡进士”们既然习进士业、应进士举、中进士第,不可避免地深受进士科风气的影响。他们也会参加拜谒主司的仪式,同本榜知贡举官结成亲密的座主门生关系,并与一同应举的中华学子以“同年”相称。《唐语林》载:“春官氏每岁选升进士三十人,以备将相之任。是日,自状元以下,同诣座主宅……至有海东之子,岭峤之人,皆与华族叙中表,从使拜首而已。”[35]如崔致远中第后,就将知贡举官裴瓒视为座主,尊崇备至。裴瓒被贬官时,崔致远专程拜谒,并献诗以感念知遇之恩:“年年荆棘侵儒苑,处处烟尘满战场。岂料今朝觐宣父,豁开凡眼睹文章”,“济川终望拯湮沉,喜捧清词浣俗襟。唯恨吟归沧海去,泣珠何计报恩深”[36]。崔致远又曾举荐裴瓒从弟裴璙[37],并在朝廷授予裴璙官职后上表谢恩,表示“既忝门生,岂论宾贡?鸳鸾之与蝼蚁,感恩皆同;多士之与远人,报德何异”[38]。两例充分体现了崔致远与主司裴瓒间的门生座主关系。崔致远还将自己同榜进士称为“同年”,在给裴瓒献诗的“启”中说道:“某窥见同年顾云校书献相公长启一首”[39]。
新罗、渤海等国宾贡士子所应既为进士科,其录取标准亦同于乡贡进士、国子进士,以文才取士。唐天佑四年(907),礼部侍郎薛廷珪知贡举,放新罗士子崔慎之(崔彦撝)及第①薛廷珪知贡举时间见《登科记考补正》第1051页。。“时渤海宰相乌昭度之子光赞,同年及第。昭度朝唐请曰:‘臣昔年登第,名在李同之上。今臣子光赞,宜升慎之之上’。唐以慎之才学优瞻,不许。”[40]《渤海国志长编》写到,这一决定出自唐昭宗[41]。天佑四年时的唐政权已岌岌可危,却仍开进士科选取宾贡进士,且皇帝亲自过问,重申以“才学”评定士子名次,体现了统治者对宾贡取士的重视。主司既然以“才学”作为录取宾贡进士的标准,有人中第的同时就有人落第。许浑《送友人罢举归东海》一诗,即为友人以宾贡应进士科落第、被迫返回新罗时所作:“沧波天堑外,何处是新罗”。并勉励他勤加磨砺:“此去知投笔,须求利剑磨”[42]。登第后的宾贡进士同中华进士一样,经吏部铨选后得到授官。如崔致远中第后,“调宣州溧水县尉”[43]。宣州溧水县为上县[44],唐代上县“尉二人,从九品上”[45]。据赖瑞和先生《唐代基层文官》,唐代进士、明经入仕往往释褐望县、紧县或上县尉[46],看来宾贡进士亦如此。宾贡进士中也有拒绝出仕者,如新罗人金可记“擢第,不仕,于终南山子午谷葺居”[47],隐居修道。
唐太宗扩建国子监后,高丽、百济、新罗、高昌、吐蕃诸国纷纷遣子弟入学就读[48]。其后高昌、百济、高丽覆灭,而大食、波斯及新兴的渤海国与唐朝交往日益密切。长庆元年进士科开宾贡取士后,新罗、渤海、波斯、大食国人均有宾贡及第的记载,现依国别简述如下。
唐五代宾贡及第者,新罗国人最多。据《东史纲目》估计,“自(金)云卿后至唐末,登科者五十八人。五代梁唐之际,亦至三十二人”,并列举其中“表表知名者”[49]。不少新罗“宾贡进士”在中国产生了一定影响,如崔致远,“十二乘舟渡海来,文章撼动中华国。十八横行战词苑,一箭射破金门策”[50],其文学作品享誉中国;崔慎之,“才学优瞻”为唐昭宣帝所知;金可纪,宾贡进士擢第后虽隐居不仕,却仍得到唐宣宗赏识,“遣中使征入内……赐宫女四人,香药金彩。又遣中使二人,专伏侍者”[51]。后晋时,崔光宾贡进士登第,“(崔)光引以宾贡进士,入晋游学”,后被契丹掳走,仕于辽廷[52]。
渤海国宾贡进士中姓名可考者,有乌昭度、乌光赞父子及高元固、欣彪、沙承赞共五人。其中乌昭度登科年代最早,“故靖恭崔侍郎主贡之年,宾荐及第者两人,以渤海乌昭度为上……崔致远幸将薄枝,获侧诸生。先啗牛心,得为鸡口……实逢至公,得雪前耻”[53],乌昭度及第早于崔致远。崔致远为咸通十五年(874)宾贡进士,则乌昭度最晚为咸通十四年(873)宾贡进士。又知乌昭度与新罗李同为同榜进士,“(乌)昭度朝唐请曰:‘臣昔年登第,名在李同之上’”[54]。李同于咸通十年来华[55],则乌昭度最早为咸通十一年(870)进士。又据《与礼部裴尚书瓒状》,乌昭度登第时“崔侍郎”知贡举,查《登科记考》,这一时段内,咸通十四年礼部侍郎崔殷梦知贡举。不难推定,乌昭度为咸通十四年宾贡进士。如此可补《登科记考》之缺载,并勘严耕望推定乌昭度于乾符六年(879)或广明元年(880)登第之误。
大食国人李彦昇,为大梁连帅范阳公举荐,大中二年参加进士科考试登第。新罗宾贡进士均由本国君主正式派遣,入唐后附学于国子监[56]。李同、崔致远莫不如此。而大食国李彦昇却没有国子监学生身份,他是由地方以“乡贡”途径推荐到中央参加进士科考试的,因此不同于其他宾贡进士,“所宾贡者不得拟”[57]。
生长于四川的李珣,因其祖上为波斯人,亦被视作“宾贡进士”。“梓州李珣,其先波斯人,事蜀主衍。妹为衍昭仪,亦能词,有‘鸳鸯瓦下忽然声’句。珣有诗名,秀才预宾贡,国亡不仕,有感慨之音。”[58]作为前蜀外戚、词坛才子,李珣在蜀地也曾显赫一时。
显而易见,唐五代宾贡进士中新罗国人居绝大多数。其原因大致有以下几点:
首先,新罗早在元圣王戊辰四年春(贞元四年,788)就已仿照唐朝科举制,设置“读书出身科”,以儒家经典取士:“读《春秋左氏传》若《礼记》若《文选》而能通其义,兼明《论语》《孝经》者为上;读《曲礼》《论语》《孝经》者为中;读《曲礼》《孝经》者为下。若博通五经、三史、诸子百家书者,超擢用之。前此只以弓箭选人,自此用人之法,一以文籍出身者为贵。”[59]“读书出身科”以对《论语》、《孝经》等儒家经典的理解作为考试内容,与唐代科举考试具有相通之处,新罗学生自然较易适应唐代科举考试。更为重要的是,在“一以文籍出身者为贵”的影响下,新罗形成了重视教育、崇尚科名的社会风气。崔致远的父亲勉励他一心向学,入唐考取进士第便是其中一例。长庆元年(821)进士科开始录取“宾贡进士”时,新罗“读书出身科”已经实行三十余年,崇尚才学的社会风气早已形成,因此,首位宾贡进士为新罗国人金云卿也就不难理解了。
其次,自贞观年间新罗即遣子弟赴唐入国子监就读。随着同唐朝的关系日益密切,新罗留学生数量也与日俱增,“多至百余人”[60]。而到了唐文宗开成二年(837),新罗在唐“割留习业学生,并及先住学生等,共二百十六人”[61]。新罗留学生除在唐宫宿卫或国子监习业外,还肩负着购买书籍带回本国的任务,这部分开销皆由“本国支给”[62]。如咸通十年李同入唐求学,“赐买书银三百两”[63]。两百多年间,留学生不断从唐朝带回书籍,使新罗文物典籍盛极一时。
最后,新罗国王的关切为新罗留学生考取宾贡进士提供了精神支持。如咸通十四年榜,渤海人乌昭度名次居新罗人李同之上,新罗王致函唐朝官员高湘表示抗议[64]。崔致远中第后,新罗王亲自致函当年知贡举官裴瓒表示感谢[65]。这些宾贡进士们回到新罗后,往往会得到重用。如崔致远归国后一度“知制诰”,为国王撰写文书;崔慎之归国后,“拜瑞书院学士”[66],去世时累官至平章事。这些都吸引着新罗士人投身于读书应举的道路中。
通过对相关材料的梳理和分析,唐穆宗长庆元年(821)始设的“宾贡”取士制度就变得清晰起来。隋唐五代并无作为专门选举科目的“宾贡科”,外国士子参加进士科中第后,被称作“宾贡进士”。因所应科目为进士科,故以“才华”作为宾贡进士的选拔标准。宾贡进士与中华进士同样深受科场风气影响,与知贡举官结成座主门生关系,对同榜进士以“同年”相称。
宾贡进士中,新罗留学生占绝大多数,究其原因有以下几点:新罗仿照唐代科举设“读书出身科”取士,社会上形成了读书尚学的风气;在新罗王廷资助下,大量汉文典籍被留学生带回国内,推动新罗文化繁荣发展;新罗王亲自过问留唐学生,密切关注他们参与进士考试的进程,对归国的宾贡进士往往委以重任。此外,唐朝与新罗的友好关系,也使新罗士子愿意入唐求学,开成二年新罗在唐留学生多达216人[67]。渤海、大食等国士人,也可以参加进士科,登第取得“宾贡进士”身份后,被唐朝依照才学、等第授予官职。
综上所述,隋唐五代并未专门为外国士人设置“宾贡科”,而是从唐穆宗长庆元年起,允许外国士人报考进士科。外国士人进士登第后被称作“宾贡进士”,他们与中华进士互相视作“同年”,共同参加曲江夜游、拜谒主司等庆典仪式,并与考官结成座主门生关系。“宾贡进士”的授官方式和起家品级与中华进士相同,迁转考核方式也同于中华官员,崔致远、崔光宾等甚至得到了君主的重用。这充分体现了唐朝开放包容的恢弘气度与兼容并蓄的大国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