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占伦
2001年冬天,天津市教育招生考试院第二次全员职务聘任,我由自考处转聘到新设的调研处。调研处的工作压力不在于眼下有多少定型的工作,而在于需要开拓出具有前瞻性、能够推动招考院事业可持续发展的项目。一切都是白手起家,从头干起,我心里惶急,没着没落儿的,主要精力都放在看资料、搞调研、建队伍方面。
那期间,院里想把档案工作搞起来,办公室将薛东风同志从自考处聘来经营此事,同时兼管图书馆,也都是从头做起。档案馆建设是件没有尽头的活儿,看你是主动做还是被动做,劳动状况天地囧别。小薛是个极投入的人,为本职工作,不讲个人得失。他到岗后,心思全扑在这上面,摊子铺的也不小。除去文本档案之外,他还竭尽所能搜集历史物件。图书馆要体现专门化,也需要做些基础性的建设,增加一些专业典籍、历史文献等。我们俩见面常念叨这方面的事,时不时地交换一些想法,同时也买了些基本书籍。
2002年6月初,我和调研处的沈洪老师,曾特意去沈阳道旧物市场(天津市著名的文玩古物流通集散地)转了一趟,从地摊儿拣了几册与我们工作性质相关的清代线装书,如《注释分体试贴法程》、《策论练习》和《杨家麟乡试卷》之类。追述起来,这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却也是招考院收入的第一批藏品呢。那时,谁也不会去奢想搞什么博物馆,只不过有时候也琢磨,招考院正计划易地新建,考试机构也要走向专业化,档案馆、图书馆是知识中心和窗口部门,应该搞得像个样子,一方面要丰富馆藏,实现自主式阅读,还应考虑书卷气的环境布置。花不多的钱,买些有专业内涵的物件陈设其间,可以展现招考院的文化品位。后来院里处长们到中国海关武清教育基地培训,看到那儿厅堂、楼道展示的历史图片,也勾起内心的联想。后来,做考试院新院区规划设计时,乔丽娟院长告诉我,有人提,现在图书都数字化了,图书馆没必要搞大,书也不必多买。我听了实在是无言以对。
可能是国外出访抑或接触考试界人士受了启发触动,乔院长渐渐萌生了建设考试博物馆的念头,并且在不同场合流露出这个意思。最初我只是听着,没当其真。后来她就径直说让调研处考虑此事,并要求通过调研拿个设想。这等于把任务交给了我们。于是调研处和院办公室就开始合计着做这件事了,实际就落在了我和薛东风老师的头上。
2003年4月,天津古籍书店要举办首届古旧书刊竞买会。当时,书店经营困难,他们也不具有拍卖资质,正琢磨出路,看到大众收藏热情渐兴,打算归理归理书库底子,再从社会征集点拍品,趟趟路子。所以不敢叫“拍卖”,而称“竞买”。我和小薛打算去参加。主要是想,我们什么都没有,也没钱,还是先买点必要的书吧,博物馆办不成,图书馆也需要;再者,我只有些古籍方面知识,别的一窍不通,买旧书把握大点儿。
4月20号我跟小薛到古文化街书店举牌竞买,事儿虽不大,内心中则别有一番滋味,感觉俩穷光蛋参加拍卖,挺滑稽的,也有些忐忑,万一举错了牌儿,花了冤枉钱怎么跟单位交代。那时候正闹“非典”,人心惶惶的。竞买在下午,我俩在和平路白记饺子馆匆匆填了肚子,提前赶到现场。
从此,我们跟古籍书店建立了联系,他们认为我们是公家大户,做的也是公益事,不能忽视,也应我们的要求帮我们做了一些资料整理方面的事,对于他们来说这完全属于分外服务。我们提出到书店旧书仓库看看有没有适合的东西,对方也行了方便。仓库在外环线,破书烂纸俯拾皆是,几乎全被灰尘掩埋,即使带着口罩也不敢喘大气。如今,打点考试院的古旧品库存,大多来自天津的拍卖会,其中少不得古籍书店的理解和支持。
2003年5月19号我奉命在第13次主任办公会上汇报了当初领导让我们做的《筹建天津考试历史博物馆的设想》。会议原则同意进行此项工作。这样,筹建考试博物馆的事儿名分上算是有了个说法。其实,我和小薛心里清楚,我们所从事的,不过是招考院一些人认为不入流的闲班儿,潜在反对的声音挺大。
乔院长也带着我们到社会筹集一点儿款项买展品,解决资金的困难,她打算到南郊求助。那次,我们陪她专往咸水沽,找到南郊区人大一位副主任。那位副主任很是热心肠,记得当她听说我1964年在北闸口搞过“四清”,便起身到里间屋取了一本反映当时历史情况的油印材料给我。后来经过努力我们从一家私企求得20万元的资金支持,虽不为多,但眼下的购物经费毕竟有了着落。
买展品,我们有原则,重点购买纸介质的东西,而且不买出价高的,贵东西再眼热也不买,一是我们总共没有多少资金,必须省着用,买东西要考虑到古往今来考试活动的各个方面。二怕我万一走眼,花了冤枉钱,给公家造成损失,心里不安。再是不多买,招考院不是收藏单位,买东西主要为展览,能代表古代考试各环节的东西,分别有一点就行了。还跟小薛约定,凡购买任何一件物品,都由俩人商量定夺,价钱较贵的,先报告领导,再行交易。我们心里有个定位,反正不是工作主业,顺水推舟,到哪儿算哪儿。并且告诫自己,做这种受累不讨好的事必须要杜绝买假上当。
几年下来,我们在京津两地也参加了若干次拍卖,基本上都是双休日的时间。几年里,估计买的东西,也得有十来万了。回想起来,因为有种种顾虑不敢出手,从眼前溜走的好物件有不少,最让人遗憾的有三件。
一是徐世昌的殿试卷在嘉德拍卖,同期引起轰动的拍品还有一轴晋代大书家索靖的书轴。徐世昌既是民国总统,又是津门先达,他的殿试考卷可以说是天津第一卷了。想当年傅增湘前辈曾着力访求有清一代川籍士子的殿试卷,几近百份,最看重的就是名宦卓秀的卷子。其实竞得该品的价钱也不过一、两万元。那时,收藏界还没关注这方面的东西。但我们不敢买,尽管摩挲着不忍释手,那也是聊作慰贴。
二是天津先贤王守恂的一批手稿,在国家图书馆拍卖。王氏乃天津名贤,光绪戊戌科进士,严修的诗友。其手稿内容丰富,极为难得,况且直接干系乡邦文化史。我们主要是冲着这批文献去竞拍的。现场竞拍者于王氏不甚了解,所以关注的人不多,我们志在必得。可没成想该拍品已被著名藏书家韦力盯上,此人素以名儒手稿和批校本文为收藏对象。举牌时小薛略作迟疑,结果让韦力以不高的价格得手。于此,我很是懊恼沮丧。小薛见我失意的样子,中间休息时找到韦力,央求他转让给我们,可他怎么说也不肯撒手了。这批世间唯一的乡邦文献就这样告别津门了。
三是在天津古籍书店拍卖,一张印有慈禧谕旨的京师学堂毕业凭照,十分珍贵,很有代表性。从北京来的俩人跟我们对垒,竞夺六、七回合,超过了一万元,我们只好屈服认输。尔后听对方放言:拍品是我们北京的东西,说破大天也不能让天津人拿走。看来他们是抱定势在必得的决心来夺宝的。
筹建考试博物馆属于社会公益行为,我想应该取得社会热心人士的响应,于是2004年3月19号在《每日新报》上发了一份《关于征集科举考试文物的通知》。果然,不久有个做企业的人,主动联系搞招考咨询的陈月琴老师,因为她那儿有对社会公示的电话,说打算捐赠一套清代山西省的三场乡试卷,品相完好,成龙配套,很是精彩,绝对是相当重要的核心展品。捐赠者热心文化公益,不求任何回报。小薛心里觉得亏欠,也只能送给人家一本考试的邮折留作纪念。迄今,我们对这位捐赠者依然怀有感激之情。
考试院职工孔庆来、丁立新也将自己珍藏多年的高考准考证捐了出来。
话说另一头,薛东风从网上发现上海嘉定有个中国科举博物馆,便利用到上海宝山探视双亲的机会,抽空儿特意到嘉定察看。表明来意,对方很热情做了详细的介绍。小薛颇受启迪,还了解到他们有个巡回展览,已经在加拿大、北京、香港等地展出过。他回津跟我商量,能否以我们主办、嘉定协办的名义,借天津文庙的地盘儿合办一个展览,借以试展我们的藏品,学习他们的经验,并且从中讨得一些展览资料。我觉得这倒是个事半功倍、一举多得的主意。为此,小薛又专门去了一趟,探讨此招儿的可行性。对方痛快应允,只是开价要一万五,我们说只给一万,结果成交,并设想于2003年秋天孔子诞辰期间开展。
当时天津孔庙刚刚大修完工,各殿庑空空如也,只是个壳子,亟需招揽相关展示活动,以唤起社会关注。他们得知我们的意图,自然兴致勃勃。经多方努力协调,考试文化展览从9月29日开始,五个展区,数百件展品,展出一个半月,至11月13日结束,近万人往观,社会各界反映良好,尤其给文化教育界带来了一股新鲜空气,并留下长久的记忆。
最值得回忆的,是我们在福建收购了数十张科举小试的管理文书。那是2005年,我们一行数人赴厦门大学出席首届科举制与科举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对我和小薛来说,还有另外一项任务。长汀李姓先祖在府衙礼房听差,近年拆祖房,从顶棚发现一卷同治年间的礼房文书,展开一看,大多数是科举方面的。李先生想找个买主,给北京韦力写信求助。韦力知道天津考试院正搜罗这方面的东西,打电话给小薛,通报了信息。这次到福建开会,正好借机实际看看东西,值不值得收藏,但并没有打算一定要买下来。一天晚饭后,我们搭乘汽车赶到长汀,已经是午夜。小薛问我是先找旅馆睡觉,还是径直到李家,我说,马上看东西。于是在他家地上打开那堆虫蛀累累的旧纸,一张张审视,发现确是难得的史料。按理说府县科举考试文书是海量的,犹如现今基层政府的废弃文件,属于垃圾之类。可正是因为其时如同垃圾,才不会有人刻意保留,存世数量才会十分稀少。所以今天如若寻觅乡试、殿试的物件反而比府县小试的实物相对容易。即时询价,对方期望很高,双方你来我往压到一万五,他便不再退让。一万多买一堆旧纸,我心里接受不了,转天就回厦门了。与会者高人云集。我分别咨询了考试中心杨学为主任和社科院的李世瑜教授,都说该买,我才下了决心。我还想问问厦大教育研究院刘海峰院长,他为会议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找不到他的空闲。而我又想到,海峰是个科举迷,也正四下收集科举物件,长汀是他的老家,告诉他,他很有可能不让我拿走。便不想再惊动他。对于长汀方面,我想,倘若我们不收购,恐怕一时不会再有人肯出价万余买点儿破纸。而李先生又巴不得快些变现,错失了这次机会,他也会失望。针对他这种心理,给其打电话,最终以一万三的价格交易成功,让他立刻打的来厦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只是我总觉得多少还是买贵了些,可时间那么紧,也没办法再耗下去。我们没有那么多钱给人家,就动员所有与会的人都翻钱包,凑了一万三了事。后来李先生说,这些东西也想过给省博物馆,可估计他们顶多给我一万元,我卖给别人,就想要多卖点儿钱。
过了一段时间,刘海峰来天津造访。我拿出那批长汀科举文书请他过目,他铺在长桌上看啊……看啊……忽然间,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喝道:“李占伦,你好大胆儿,到厦门开会不跟我打招呼,径自逃会去长汀悄悄买了我老家的科举文物,该当何罪?”我能体会到,对于挚爱科举研究的海峰,这批乡邦文书在身旁失手,就有如传世念物在家里被他乡人取走,能不深深抱憾吗!
上海朱家角唐先生,广西人,金融学出身,毕业分在省里机关工作,后来下海,后驻足于旧货文物生意。人挺文气,也随和。偶然的场合,小薛听说他手里存了几百块匾,因为眼下缺资金,除了留几块有名头的,其余的想出手卖掉。因为我们手里主要都是纸介质的东西,需要搞些其他质料的物件,也顾不得讲求来头名分,只要是科举的就可以考虑。另外买匾也不容易买到赝品。我们冒着酷暑,去了两趟,在仓库里搬运翻腾,从中选了十三块,每块约一千三百元不等。小唐认为我们干的是公事,也有社会意义,挺配合的,对钱不太计较。后来他还为我们从南京买了一块民国考试的匾额,填了空白,很是难得,价格也不贵。
2005年,教育部考试中心杨学为主任建议我们买了数十张国家第一档案馆自拍科举藏品图片,都是皇家的存档东西,世间不得轻易见到。
人们都以为殿试卷最为金贵,过去都封存在皇家档案库,世人很难看到。自晚清清廷衰败,有一部分才以不同方式流出宫墙。傅增湘前辈居川时,曾立宏愿,要收集一百份川籍进士的殿试考卷,结果收集到九十余份,就一卷难求了。傅老生前将之捐献给西南图书馆,现在这九十余份殿试卷完整保留在重庆图书馆善本室。为了搞到这批试卷的图影,我请天津图书馆古籍部李主任搭桥联系,终于很顺利地亲手摸索到这批珍贵文物,而且,同样拜托重庆考试院的摄影家拍了照片。
还有一次去成都开会,会后遛书摊儿,发现有两册肮脏到不忍触摸的书扔在角落里,拿起来一看,原来是辽宁档案馆出版的《明代辽东档案汇编》上、下册,虽然已经污损,可内容没大影响。连夜翻读,发现其中有一部分明朝嘉靖、万历时期教育和科举考试的文书。明代的科举文献现在已属凤毛麟角了,它们保存在辽宁档案馆,据称馆方视之如宝贝,从来不肯轻易出示于人。回津后,我辗转请到天津档案局的局长手书一纸,再加电话托付,结果一路畅通,拿到全部需要的案卷。为此特别约请辽宁考试中心的朋友用专业相机猛拍一通。辽宁档案馆的人看着直心疼,终于开口说,你们不能把我们的藏品全都拍走了吧!
2008年10月14、15日,第四届“科举制与科举学学术研讨会”在天津考试院召开,全国各地100余位专家学者与会,我们精选39件藏品、北京科举匾额博物馆选送10余幅科举匾额拓片以及本市收藏家余志扬的两件木制条幅在会议楼大厅向来宾展示。引起与会者的浓烈兴趣。
2009年,院领导班子研究,转年是考试院建立十周年,纪念活动定下来重点做三件事:招考纪录片、考试展览馆、院史展览馆。
2010年1月11日,考试院内网开通考试博物馆网页。这网页是小薛的主意,而且是他自己设计、制作的。
2010年夏天,按照原先的约定,要落实纪念活动那三件事。任务分派下去,景华副院长负责纪录片,由高招处执行;德经书记负责院史馆,由党委办公室执行;新任张静院长是历史学博导,自认主抓考试展览,交由院行政办公室操作。三个项目分别拨款数万元不等。筹建展览馆十万元。
此时我已经退休,办公室把我从家招呼来做无偿劳动。张院长让我先考虑个初步方案,然后在院长办公会讨论定下来,就赶紧落实。展馆确定在会议楼入口处一间六十来平方米的库房里。院行政办公室杜秀红主任跟我商定,我负责软件,内容、大纲、展品、设计、布展之类;她负责竞标、合同、施工、监理、展柜、采买之类。不多天,院长办公会讨论展览方案。我先谈了关于展示内容的设想,并且主张展览应定位于考试文化。我向来不赞成单独搞什么科举展览。科举是古代选拔政府官员的考试,在近代已经与教育考试分流,历史远去,与今天教育考试的直接接续关系已经不大。但考试却是包含科举考试绵延古今的社会活动。考试院作为教育考试专门机构,要搞就应该搞考试文化展览,因为我们需要知道考试的古今流变,从而实现知古律今,古为今用用意。文化的核心是价值观念,科学、公正的考试必须以先进的价值导向为前提。办展览本身是教育活动,不是看新鲜,寻热闹。
展览策划包含古代、近代和当代考试等内容,除大量图片之外,还有各种介质的实物、设备。这么多内容,六十余平方米的房间怎么容得下?办法只能是:(1)精选出展图片和展品以节省空间;(2)屋子中间增加一道展牌以延长展线;(3)缩小图片幅面且密集排列以扩充容量。
同时进行的工作是装修、展示工程招标。
展览馆任务期限的最后一天,按事先安排,与会人员要参观展览馆。但此时展览馆的装修工程还在收尾,展览更是空白一片。当时,纪录片、院史展都已经完成。我十分焦急,顾不得吃饭,在楼道里紧张地遴选、组合展示图片。不觉间,通宵已过,天已渐明。到了上班的时辰,又与小薛协同展示公司调整展板布局,帮着装修工人边施工、便布展,到了十点多钟的时候,终于有了眉目。可是没成想,当天下午,展室的灯光全部突然熄灭,因为那里本是仓库,只有一个天窗,所以顿时一片黑暗,可这时会议也将结束,人们要来参观。我立刻蒙了,心想这下完了,一切努力都泡汤了。情急之下,赶紧让人找来管后勤的丁立新,立新毫不迟疑,立即唤来电工师傅维修,原来事故是由于电线故障导致短路所致。展览馆终于又亮堂了,我悬着的心才放下来,顿觉分外疲惫,头昏沉沉的,浑身乏力。我最后浏览了一遍展室,骑上自行车,默默地回家了。路上想,开会的人这时正在参观展览吧。
2010年10月26日,应邀来津出席天津市教育招生考试院建院十周年纪念大会的教育部考试中心主任戴家干参观展览馆。随后几年来,天津市委、市政府和教育部考试中心领导,兄弟省、市以及台湾地区、香港特区,还有外国友人不断来访参观。2011年,天津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认定考试文化展览馆为教学基地,经常率学生来此现场教学。该院2009级本科生和2010级研究生向展览馆赠送锦旗,上书:“为祖国留住历史,感学子振兴中华”。
以后,招考院的职工告诉我说,展览馆好像成了考试院的名片,但凡来访问的人,都要带去展览馆参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