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尔然
我对海的记忆,都与爷爷有关。他在海边长大,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听他说鲅鱼饺子与海肠。他说鲁菜之所以好吃,是因为大厨们有一招鲜——随身携带海肠磨出的粉,所以就算炒盘白菜,味道也比别家好吃。
其实鲁菜的滋味并没有他说的那般神奇,起码在我看来,除了葱烧海参尚可一战,旁的实在乏善可陈。他瞧不上我的口味,哼了一声。
他少年时,渔民们只拿海肠当鱼饵。他说海鲜乏油寡水,吃也吃不饱,走路腿肚子都会打软。某次去富人家吃饭,吃了鲅鱼与海肠馅的饺子,自此便爱上。
我爷爷不爱说话,与海相关的事却说过很多很多。他说自己在海中游泳,可以同时捉到三条鱼。可人只有两只手啊?我第一次聽见很不解。先捉一条咬在嘴里,两手各抓一条。他回答得很认真,我将信将疑。
夏天他带我去游泳,一个猛子扎很远,得意地说自己水量很大。什么叫水量很大,你是海龙王吗?略长大些后,我便笑他胡乱用词。
我四岁那年第一次跟他回老家,他带我去看海边蜷成一团的蛇,说水里的蛇不咬人也没有毒。去捉螃蟹的那个深夜是我人生中最早的模糊记忆,他提着一盏灯,放下一条麻绳,说螃蟹会顺着绳子爬上来。星光洒在海面,海潮声寂寞来去,我蹲在一旁困得睁不开眼,又期待又开心。不记得最后有没有捉到螃蟹,他背着要熟睡的我,在海边慢慢走。
在我的记忆里,他一直是个不会老的老头,沉默又强壮,脾气大得吓人。某年暑假我坐在他旁边,看见他头发白软而稀疏,像猕猴桃上的那层绒毛。
他这么老了吗?我心里一惊。在此之前,他已经得了阿兹海默症。他问我:“我多大了?”“你20岁。”我说。他斜眼看我,又哼一声,很不高兴。“你75。”我又开口。
“哦。”他点点头。
其实他已经88岁了。
他于去年冬天离世。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有些恍惚,不记得记忆中的哪些事情真实发生过,哪些只是幻梦。海边的每个夏夜都如此,薄雾般的云朵笼罩着海面,海浪沉默地拍岸,破庙早不见了,连片残砖都没有。他变成一条大鱼潜入深海,似真似幻。
//摘自2021年9月2日《深圳特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