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剑
(洛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洛阳 471022)
1915年9月15日,陈独秀在上海创办《青年杂志》(1916年9月第2卷第1号改名为《新青年》)。从刊物创刊到今天,历史的车轮又前行了一个多世纪。中国人对于“百年”“世纪”这样颇具标志性的恢弘的时间概念特别敏感,喜欢在一个“长时段”中对历史进行概括、反思与展望。一个世纪过去了,当年意气风发自信满满的导师们已经作古,他们当年一手创办的《新青年》却依然闪烁着思想的光芒。考察《新青年》“经典化”的历史进程,探求传媒经典的意义生成密码,在理论上可为中国近现代传媒发展规律的探寻提供案例,在实践上也有助于指导当代传媒的发展。
一
任何一种传媒经典地位的确立,都不是天然的,大多经历种种政治、文化因素的冲突、纠缠和抵牾。《新青年》经典地位的确立,亦可作如是观。在网络语境的今天,如何合理地评价一个世纪前的期刊,牵涉到研究者的研究立场、理论预设、文化资源问题。在设身处地地体悟“历史现场”后获得一种必要的同情与理解,从而规避以时行的趣味与规范对“过去”横加指责,是我们今天在面对《新青年》时应该采取的最基本的研究态度。
传媒本就是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广泛、快捷传播信息的产物,其信息来源、传播者与接受者都具有明显的社会性特征。因此,传媒与时代的互动是考察传媒经典意义生成最为有效的视角之一。美国学者威尔·施拉姆指出:“媒介一经出现,就参与了一切意义重大的社会变革——智力革命、工业革命,以及兴趣爱好、愿望抱负和道德观念的革命。这些革命教会我们一条基本格言:由于传播是根本的社会过程,由于人类首先是处理信息的动物,因此,信息状况的重大变化,传播的重大牵连,总是伴随着任何一次重大社会变革的。”[1]这就启示我们,对任何现代传媒的探讨,都必须结合时代背景与社会语境。
从《新青年》与“五四”的关系来看,它的前身《青年杂志》诞生于“五四”运动之前,但期刊的成长、鼎盛是与“五四”运动同步的,在某种程度上,“五四”运动成就了《新青年》;另一方面,《新青年》通过对社会热点话题的精心捕捉与传播,推动了“五四”运动向纵深发展。周策纵对“五四”运动采取了某种多元化视角,认为“五四”由一系列多元、共生的因素共同促成:“经济条件和意识形态的交互关系,虽然是构成像‘五四运动’这一类重大事件的主要因素;其他的因素如:历史背景、政治状况、社会组织、社会心态、领导人和参与运动的人物,以及看来微小却也许深具关键性的偶发事件,凡此种种,都对‘五四运动’有不同程度的影响。”[2]6而在诸种因素之中,“这个杂志(指《新青年》——引者注)在‘五四’运动期间,扮演过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2]58。把《新青年》的成功放在整个中国社会现代转型的大背景上考察,无疑将深化我们对于思想舆论转播与社会变革的内在关系的认识,为中国传媒发展中国现代性演进理出另一条线索。
首先,期刊准确找到了自身的时代定位,并且确立了一种全“新”的价值规范。它不仅满足于“代表”时代,还要指明社会、人生发展的“理想”状态,即力图创造一个新鲜的、美好的未来。民国报界,新旧混杂,读者趣味也不尽相同,激进刊物尽可大谈理想与未来,老派读者却也只钟情鸳鸯蝴蝶、才子佳人。但在进步的思想界,人心思变,唯“新”是举,也是一种趋势。1916年9月,《青年杂志》改名《新青年》,陈独秀解释说:“自第二卷起,欲益加策励,勉副读者诸君属望,因更名为《新青年》。”主编的解释回避了更名的现实尴尬(因与上海基督教青年会所办刊物名称雷同),颇为高调地抛出了刊物的价值取向。一个“新”字,既表明了与过去的决绝姿态,也亮出了期刊用以号召民众的旗帜。在创刊号上,汪叔潜为“新”作出了具体的表述:“旧者不根本打破,则新者绝对不能发生;新者不排除尽净,则旧者亦终不能保存。新旧之不能相容,更甚于水火、冰炭之不能相入也。”[3]23汪叔潜在文中将西洋文化与中国传统分别作为“新”“旧”对立的做法,百年后的今天我们当然不会简单认同。刊物后来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猛烈批判,也引发了“全盘化”反传统所导致的传统断层与价值失范的指责,但回到当时的历史语境,“新”的旗帜是不能不立的。今天的学者在以“后见之明”指责先贤时,恐怕没有体会到先贤“急症等不得慢郎中”甚至是“病急乱投医”的焦灼。
其次,期刊预设并且耐心培养了理想的读者群,那就是“青年”。正如刊名所示,“新青年”身上寄寓了启蒙先驱太多的期待。《新青年》创刊号上,主编开篇的《敬告青年》就不吝对青年的赞美:“青年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动,如利刃之新发于硎。人生最可宝贵之时期也。青年之于社会,犹新鲜活泼细胞之在人身。”[3]1正因为青年作用如此重要,主编又“谨陈六义”以寄青年,即“自主的而非奴隶的”“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进取的而非隐退的”“世界的而非锁国的”“实利的而非虚文的”“科学的而非想象的”。从创刊号上的目录如《敬告青年》《共和国家与青年之自觉》《青年论》来看,主编是把“宝”押在了“青年”身上。梁启超曾期盼“少年”中国,将国家富强、复兴寄托在少年成长与进步上,但晚清帝国毕竟积重难返。对于陈独秀这一代从传统中走来的知识分子而言,晚清帝国早已腐朽倾颓无可留念,新成立的民国竟也让人产生一种国家“迟暮”之感。“新中国”的建设,一帮读圣贤书的之乎者也老书生自然靠不住,在“老中国”与“新中国”之间,亟需培养一批自信的、年轻的历史主体,即“青年”。青年的蓬勃朝气、意气风发,甚至是其健硕魁梧的身姿,无不与腐朽、垂死的帝国形成鲜明对照。将青年作为期刊预想中的理想读者与“敬告”“寄语”“泣告”的对象,并非没有考虑到“青年”这一群体本身的复杂构成与思想上的差异性。实际上,《新青年》在办刊过程中始终注意对“青年”进行引导与重塑。这种重塑,既有身体层面的,如试图引进“兽性主义教育”“野蛮其体魄”,又有精神层面的,如引进个性、自由、民主等准则“文明其精神”。可以说,期刊在青年的拥护与欢迎中影响力逐步扩大从而成为“金字招牌”,青年也在对刊物的阅读中潜移默化地接受熏陶,被改造成为理想的历史主体。
最后,从期刊的编纂方针看,《新青年》面对复杂的社会问题找到了一个犀利的“切口”,那就是“文学革命”。《新青年》办刊前后,中国社会早已问题丛生,陈独秀罗列道:“试观国中现象,若武人之乱政,若府库之空虚,若产业之凋零,若社会之腐败,若人格之堕落,若官吏之贪墨,若游民盗匪之充斥,若水旱疫疠之流行,凡此种种,无一不为国亡种灭之根源,又无一而为献身烈士一手一足之所可救治。”[3]114然则对于几千年文化帝国的强大惰性,任何“主义”的宣传都举步维艰,而任何“问题”的解决都深陷泥潭。面对一堆“乱麻”,主编一筹莫展,理不出头绪。在与胡适联袂发起新文学革命之前,陈独秀敬告青年、引进法兰西文明、痛斥国民觉悟,用力不可谓不深,但始终没有引起预期的反响。说到底,再高深的思想也不能不具备一定的话题性。直到远在美国留学的同乡胡适来信指责其既提倡“写实主义”又将谢无量的古典诗歌推为“希世之音”的矛盾时,陈独秀才以一个职业报人的敏感觉察出这里面大有文章可作。陈独秀将胡适来信刊登在《新青年》上,不仅承认自己的矛盾之处,而且表示了对于文学革命问题的热烈期盼:“海内外讲求改革中国文学诸君子,倘能发为宏议,以资公同讨论,敢不洗耳静听。”[4]在致胡适的信中,陈独秀再次重申:“文学改革,为吾国目前切要之事。……此事务求足下赐以所作写实文学,切实作一改良文学论文,寄登《青年》均所至盼。”[5]实际上,从《新青年》以前的关注点来看,并没有看出“文学改革”为“切要之事”的迹象。断言整个刊物的办刊方向甚至历史的走向因为一个留学生的来信而改变,是夸张而不符合历史真实的,但重要的是,两个有志于改造中国社会的安徽老乡相互启发,共同在中国大地上卷起了“新文学风暴”和“思想风暴”。
文学革命的历史进程,在不同版本的文学史叙述中早已成了常识性的知识。虽然早期的推进不无阻力,虽然在宣传的时候也有过“双簧戏”这样的把戏,但新文学还是迅速站稳了阵地。要是较起真来,《新青年》的作者群里倒大都是文学的“玩票”者,很少有人终身以文学为业。发起文学革命的两大元老,陈独秀后来干革命去了,胡适也议政或者研究他的“专业”哲学史去了。值得思考的是为什么在历史的特定时刻这么多不同专业、不同思想背景的人聚在一起关注文学问题?文学革命与社会其他问题的解决是什么关系?
学界早已注意到了文学革命的浓厚功利性以及文学革命在启蒙规划中的作用,但对为什么文学革命能在当时起到牵一发而动全身般的效果缺乏探讨。首先,文学革命作为当时最受国人瞩目的公共事件,最大程度地吸引了社会关注力。文学问题牵涉到王公贵族与贩夫走卒,既阳春白雪又下里巴人,而且文学问题的谈论似乎没有什么门槛。专家教授可以谈文学理论,普通读者可以谈阅读感受,真正引起全民“狂欢”。可以说,文学革命真正为《新青年》积聚起了超高人气。以“人气”做基础,以后再谈论其他问题自然事半功倍。其次,艺术社会学认为,“艺术和社会处于一种连锁反应般的相互依赖的关系中,这不仅表示它们总是互相影响着,而且意味着一方的任何变化都与另一方相互关联着,并向自己提出进步变化的要求”[6]。从这一视角来看,文学革命并没有偏离启蒙主旨,文学革命始终与社会改造取统一步伐。
《新青年》的成功乃至成为日后的经典,从表面上看是几个关键人物的引领、几个突发事件的影响,实质上则是晚清报业维新救国传统的发展,是时势、英雄、地利(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共同造就的传媒奇迹。其能成为“五四”时期的金字招牌,前提是其与时代互动,精准把握时代脉搏,产生了横向影响力。
二
从与时代互动的角度,我们解读出了《新青年》经典化的部分密码。然而要成为“金字招牌”、一代名刊,还必须具备其他条件。这可以从两个维度去衡量,在横向上,要考量报刊杂志在当时的辐射力与影响力,在纵向上,要考量报刊杂志的宗旨、文化理念与具体内容对于其后中国现代性路径选择与现代化进程的长远影响与现实意义。如果一个刊物只是满足了前者,可能只是一时的时髦,时过境迁终将烟消云散。只有同时满足了后者,才具“经典”“原典”的意味。
从横向上看,《新青年》杂志可以说创造了一个新时代。虽然社会各界包括青年读者对《新青年》的接受经历了一个相当“慢热”的过程,《新青年》在办刊宗旨上也有过自相矛盾、在办刊策略上也耍过一些不太光彩的小把戏,但将《新青年》作为“五四”时期办刊的代表应该是没有争议的。《新青年》简直就是“五四”时代的“万花筒”与“显微镜”,刊物在内容上具有极大的包容性。处于“现代性”起源处的《新青年》杂志是非常驳杂的,我们很难从单一学科的角度给《新青年》定性。从期刊的撰搞群体来看,《新青年》在一个比较稳定的同仁群体之外又有着一定的包容性与开放性,不仅有革命家充满激情的预言,学者平心静气的探讨切磋,市民、学生、普通读者的心声也可以反映到杂志中去。从杂志的内容来看,它涵盖了几乎所有的人文科学领域,举凡政治学、哲学、文学、教育、伦理、道德、宗教,无所不包。期刊的这种包容性,根源在于其办刊宗旨在启蒙与革命两极间的反复摇摆[7]。
包容性、民主意识、平等意识,是《新青年》有意营造的传媒氛围,也是彼时杂志颇受欢迎的原因之一。与包容性这一特征相关的,是《新青年》在“五四”时代的急速扩散性,有力推进了新价值观的形成与舆论空间的扩展。《新青年》的创刊加速了一个时代的过渡、转型。《新青年》是一系列新潮杂志的发源地,诸如《每周评论》《努力周报》《新潮》《国民》都是这个杂志大家庭中的成员。其中,《每周评论》《努力周报》是《新青年》“主将”们意见不合后另辟战场的产物,而《新潮》《国民》则是受《新青年》感召由年轻学生与读者创办的刊物,类似于母与子的关系。1923年,北大学生黄日葵回忆道:“五四运动之前年,除《新青年》杂志为教授所主持者不计外,学生方面,有两种大的倾向,一种倾向是代表哲学、文学一方面,另一种倾向是代表政治社会的问题方面。前者是新潮杂志社,后者是国民杂志社。新潮社一派,隐然以胡适之先生为首领;国民杂志社一派,隐然以陈独秀先生为首领。”[8]本来《新青年》在思想文化界就举足轻重,现在主将各辟阵地,主将的拥护者们再追随,于是由原先的单一期刊变成了庞大的期刊群,思想的传播范围与效力自然成几何倍的增长,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矣。
《新青年》对于“五四”思想界的影响力,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其占领了当时的思想高地与学术高地。蔡元培认为“《新青年》杂志为五四运动时代之急先锋”。1936年胡适为上海亚东图书馆冲印《新青年》题词道:“《新青年》是中国文学史和思想史上划分一个时代的刊物。最近20年中的文学运动和思想改革,差不多都是从这个刊物出发的。”[9]可以说,《新青年》是“五四”的智库,是大师的摇篮。种种思想的火花在这里闪光、碰撞,一批批作者通过杂志发声崭露头角、锋芒毕现、蔚成大师。在世纪之交有一个说法,称20世纪是鲁迅的世纪,21世纪是胡适的世纪。前者的依据是鲁迅以“中国现代文学之父”的身份、永不妥协的斗士姿态、对现代中国社会与国民性问题的严肃反思,早已成为20世纪中国文学与文化史上一种巨大的存在。其实也可以加一点,即20世纪不仅是鲁迅的时代,也是陈独秀的时代,正是陈独秀所开创的中国共产党,从整体上改变了中国现代史的走向。说21世纪是胡适的世纪,是因为今日世界之发展愈来愈向我们展示了胡适早在“五四”时期就已提出的民主、科学、法治、人权等观念的价值。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学界将胡适的诸多真知灼见与其政治立场捆绑在一起做了批判。
由于时代形势和思想气候的差异,思想家与思想学说在不同年代会有不同的命运。从历史上看,儒道墨法释诸家在不同朝代或蔚成显学,或时而不彰。在中国近现代社会不断激进化的语境下,陈独秀革命党的姿态以及后来暴力革命的路径选择都深受知识界的欢迎,鲁迅睿智又稍显偏激的话语也不失“片面的深刻”,而胡适来自于英美经验主义理路的实验派改良主义路线就显得落寞得多。在21世纪后革命时代的今天,去中心化、差异性已经成为时代共识,胡适那种谨慎的试错机制、平和包容的心态甚至谦逊温和的风范也赢来了众多拥趸者。然而,不论是陈独秀、鲁迅还是胡适,《新青年》都是其共同的记忆,是其事业的起点或重大转折点。老报人陈独秀的办刊生涯中,《新青年》无疑是其最成功的期刊。当年的留美博士胡适意气风发,因在《新青年》上提倡文学革命而“暴得大名”,以至于等不及博士学位就仓促回国。对于鲁迅来说,《新青年》是其文学事业腾飞的真正起点,《狂人日记》的发表将其从“抄古碑”的落寞与人生低谷中暂时拉了出来。胡适在晚年讲演时说:“我们那时一个《新青年》的同事,他姓周,叫做豫才,他的笔名叫鲁迅,他在我们那时候,他在《新青年》时代是个健将,是个大将。我们这班人不大十分创造文学,只有鲁迅喜欢创造的东西,他写了许多《随感录》《杂感录》,不过最重要的是他写了许多短篇小说。”[10]以一杂志之力积聚或者“生产”出这么多的社会贤达,也是“经典”的一大表现。
陈、胡、鲁之外,在《新青年》成名发家进入导师行列的可以罗列一长串名单,李大钊、高一涵、吴虞、周作人、刘半农、钱玄同等。即使是学生一辈里边也是人才辈出,傅斯年、罗家伦、顾颉刚、毛泽东等。与雄厚的作者群相联系的是期刊被屡屡提及的同仁性质,1918年4月《新青年》第4卷第3号的《本志编辑部启事》宣称:“本志自第四卷第一号起,投稿章程业已取消,所有撰译,悉由编辑部同人共同担任,不另购稿。”[11]《新青年》从此成为自负盈亏的同人杂志。“不另购稿”的启事,一方面展示了期刊北上之后对于作者群的自信,另一方面也表现出一种团结一致、精诚合作的氛围。后来的历史发展表明,《新青年》的同仁群体实际上存在着文化理念与现代性路径选择上的巨大差异性甚至是难以通约的原则矛盾,但在当时却在共同目标下形成了所谓的“态度的同一性”。从知识分子的身份转换以及面对社会问题的方式、发声的姿态来看,“五四”知识分子(尤以《新青年》作者群为代表)确实具备了鲜明的代际特征,可以看作是现代意义上的公共知识分子的形成。他们自觉脱离了原先高度精英化,同时也相当狭窄的士大夫圈子,将关注点从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转向社会公共空间,主动将“小我”放在国家、民族发展的大背景上进行定位。这些现代意义上的公共知识分子,是《新青年》为后世留下的最为宝贵的人才储备。
要想简明扼要地归纳出《新青年》留给今天的思想遗产,显得相当困难。陈独秀在1919年1月《本志罪案之答辩书》中铿锵有力的一段话常常被人引用,甚至已经成为了《新青年》的旗帜:“本志同人本来无罪,只因为拥护那德莫克拉西和赛因斯两位先生,才犯了这几条滔天的大罪。……我们现在认定只有这两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国政治上道德上学术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若因为拥护这两位先生,一切政府的压迫,社会的攻击笑骂,就是断头流血,都不推辞。”[12]“德先生”(民主)与“赛先生”(科学)因此蜚声中华大地。实际上,将民主、科学作为期刊的关键词尚可,但这绝非《新青年》的全部。由于民初不断激进的政治氛围与办刊宗旨的变化,《新青年》的面貌相当驳杂。它探讨过各种各样的“问题”,如劳工问题、教育问题、女子解放问题、伦理变革问题等,也宣扬过各种各样的“主义”,如达尔文主义、易卜生主义、实验主义、马克思主义等。这些“问题”与“主义”,作为最鲜活的社会案例与最厚重的思想遗产,影响了中国一个世纪的发展。
现在可以在纵向上对《新青年》做一个相对客观的历史评价了。实际上,“鲁迅的世纪”“胡适的世纪”的提法,本身就显示了《新青年》杂志超越具体时空的深远影响力。以文献研究学的视角来看,几乎所有的过期期刊都具备收藏价值与文献价值,就连《新青年》当时批评过的鸳鸯蝴蝶派杂志也特具一定的认识价值,但并非所有的期刊都具有现实意义,也并非所有的传媒都能成为经典。之所以称《新青年》为“文化原典”,不仅因为其在与时代的互动中准确地找到了自身的定位并最大程度地发挥了横向影响,还因为其在纵向上为后世提供了传媒范式、人才储备、思想资源,从而具备了当下性与现实意义。
三
对《新青年》作为传媒经典意义生成的考察,还需要注意另一维度,那就是创办者、编者对杂志品牌意识的有意经营。在现代中国,随着版税、稿酬以及出版体制的完善,传媒的品牌意识也越来越强。传媒在社会上的影响力,除了其与时代的互动、刊物内容的选择、栏目的设置、舆论的引导之外,其自身的品牌效应也起到了很大作用。
《新青年》对自身传媒品牌的打造,经历了一个相当复杂的过程。实际上,《新青年》创刊之路充满曲折。在创办《新青年》之前,陈独秀已经先后创办或参编过《安徽俗话报》《甲寅》等杂志,彼时陈氏欲借办刊开启民智但屡屡受挫,人至中年却壮志未酬。在筹办《新青年》时,陈独秀最乐观的想法不过是“只要十年、八年的功夫,一定会发生很大的影响”[13]。然而,《新青年》在创刊之初确实困境丛生,每期印数仅1 000本,杂志所声称的执笔诸君皆“一时名彦”不无“注水”之嫌,杂志在社会上的影响也极为有限。日后成为《新青年》重要作者的鲁迅如此回忆杂志创刊初期的窘境:“(《新青年》)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14]这或许正是《新青年》创刊期的历史真实。在这样的生存困境下,品牌打造似乎无从谈起。
据学者考证,《新青年》的真正流行并逐渐成为传媒界的“金字招牌”,是在1918年第4卷之后,尤以陈独秀出掌北大文科学长从而实现了期刊与北京大学的深度合作之后[15]。正如陈平原所指出的:“舆论家之倚重学问家的思想资源,与大学教授之由传媒而获得刺激与灵感,二者互惠互利,相得益彰。”[16]恐怕连陈独秀本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学问家与舆论家的联合,会发生如此奇妙的化学反应。《新青年》在民国报刊界崛起速度之快、影响范围之广,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新青年》成功的原因,除了研究者已经指出的革命家与思想家的联合、学术与舆论的联合之外,与期刊的编者、作者对品牌的有意经营也有着密切关系。
我们发现,在《新青年》逐渐成为“金字招牌”后,《新青年》上的文章尤为突出其独创性与权威性。1923年10月,胡适在给高一涵等人的信中说:“二十五年来,只有三个杂志可代表三个时代,可以说是创造了三个新时代:一是《时务报》;一是《新民丛报》;一是《新青年》。”[17]经历过与“老革命党”们在新文化运动中的并肩战斗,原先谦逊温和的胡适说话也坚定不少。尤其是在回顾新文化运动历史时,胡适有一种强烈的“建构”意味。对于当时在社会上已经引起巨大反响的白话文运动,胡适将其视为《新青年》的专利,不仅撰写《白话文学史》(上卷)、《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等著作、文章进行合理性论证,在字里行间也以“我们这班人”自称。而同仁亦相互打气,如表面上倡导“兼容并包”而实际上却对新文化扶持不少的蔡元培就为《新青年》的白话主张“站台”:“国文的问题,最重要的就是白话与文言的竞争。我想将来白话派一定占优胜的。”[18]这实际上已经跳出“兼容并包”态度鲜明地站在新文学这一边了。而白话文迅速传播取得的立竿见影的社会效应,又反过来加强了《新青年》“金字招牌”的成色。
“金字招牌”的打造,不仅让编辑部同仁积累了丰厚的文化资本、社会资本,而且也带来了切实可见的经济效益。期刊很快从最初的每期1 000本增加到最多时候的每期15 600本,编者、作者的酬劳也颇为丰厚。正因为如此,当原先“态度统一性”的同仁面临歧路与可能的分裂时,“问题与主义”的双方阵营都对期刊极力争取。这种争取除却思想与政治立场的分歧之外,经济利益的考量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19]。
《新青年》之所以在“五四”时期便成为了“金字招牌”,在百年后的今天仍然是公认的新文化元典,除了期刊编者的品牌经营之外,还与百年来的“五四”运动接受史、学术史有关。众所周知,《新青年》分为前后两个时期,1923年前的主导思路是通过“思想学术艺文”的革命以实现改造社会;1923年后的《新青年》季刊或不定期刊由早期的同仁刊物演变为中共的机关刊物,“主义”的倾向已经由月刊时期的朦胧逐渐明朗。《新青年》的这种阶段性变化,与现代中国社会的现代性演进路径是一致的。
不同时期、不同政治立场与言说语境的研究者似乎总能从《新青年》中发现自己的兴奋点。在解放后凸显政治意识形态的语境中,将“五四”视为新民主主义的开端,强调“五四”运动中无产阶级思想的指导,那么《新青年》中李大钊等人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引进与宣传、关于苏维埃革命的介绍与劳动神圣的欢呼,乃至最终成为中共的机关刊物,都是期刊经典性的体现;在新时期以来政治意识形态相对淡化的语境中,“五四”运动被官方定义为“青年节”,那么《新青年》早期关于学术思想艺文的革新、理想青年的形塑、中国式文艺复兴的规划等,同样可以被发掘出来支撑其“经典性”。也就是说,《新青年》在内容与价值取向上的阶段性演变使其具备了较大的阐释空间,而不论外在的社会语境、思想症候如何变迁,杂志对社会变革的关注、对青年的希冀、务实的底层视角、与人民的血肉关联,都足以彰显其新文化元典的底色。
以上我们从三个维度对《新青年》作为传媒经典的意义生成史进行了梳理与探究。如果把《新青年》当成是观察中国社会演进的一个窗口的话,那么《新青年》经典意义的生成史,无疑暗含着探究中国的精神密码,折射出百年来中国政治、思想与文化观念的流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