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佳
(安徽大学 外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澳大利亚作家凯特·格伦维尔(Kate Grenville)发表于2005年的小说《神秘的河流》运用宏大的历史叙事讲述了英国底层人物索尼尔为了生存不得不犯罪偷窃,因此被流放到澳大利亚,重新开始人生和建立家园的故事,小说直面早期殖民历史中白人殖民者对土著的血腥屠杀和暴力行为,公开承认白人殖民者所犯下的罪行。作者借助白人殖民者索尼尔个体的命运发展,重构了一段发生在“澳洲历史上流血的秘河”[1]上的沉默已久的殖民历史,希望通过本书向土著居民说一声“对不起”[2]。该小说于2006年获得英联邦作家奖和迈尔斯·弗兰克林奖提名。白人殖民者索尼尔从伦敦被流放至悉尼经历了大幅度的空间位移,在重获人身自由后占领“无主地”,与土著居民争夺生存空间,导致最后白人与土著划定界限,在空间上形成二元对立。然而土生土长于澳洲的白人殖民者后代与土著的和谐相处,打破了二元对立状态,开创了第三空间。小说中空间场所的频频转换,人物意识与小说空间的互动,使得小说充满张力与空间艺术化效果。
20世纪下半叶,人文社会科学中出现了空间转向,成为叙事学界关注的焦点。1945年约瑟夫·弗兰克(Joseph Frank)在《现代文学的空间形式》一文中提出了“小说中空间形式”(spatial form)的概念,标志着空间叙事理论的产生。1974年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在其著作《空间的生产》中对空间的社会属性以及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给予理论和政治重视。1984年加布里尔·佐伦在《走向叙事空间理论》中将叙事空间看作一个整体,在垂直维度上将文本空间结构划分为三个不同的层次,文章对叙事文本中的空间结构论述复杂却又完整,细致而又严谨。1996年爱德华·W·苏贾(Edward W.Soja)的《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象地方的旅程》将空间性的概念扩展到了权力关系以及阶级、性别和种族的压迫形式[3],拓宽了我们对空间概念的认识,其中“女性主义”和“后殖民主义”对“第三空间”的理论发展和批判实践做出了重要的贡献,为我们了解空间提供了多重选择。本文从加布里尔·佐伦的地志空间,列斐伏尔的社会空间和爱德华·W·苏贾的第三空间概念出发,解析小说《神秘的河流》中的空间叙事。
加布里尔·佐伦在《走向叙事空间理论》一文中划分了文本空间结构的三个层次:地志学层次,即作为静态实体的空间;时空体层次,即事件或行动的空间结构;文本层次,即符号文本的空间结构[4]。简单而言,地志空间即我们通常所说的物质的或物理的空间。
空间是强有力的社会隐喻,空间的移动往往暗示着人物身份的转变。索尼尔出生于伦敦,他的名字被姐姐辱骂成像污垢一样庸俗,他的人生亦如名字一样卑微渺小,童年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生活。在寒冷的冬夜,只有等哥哥睡着后,他才能将毯子拉过来盖在自己身上。因为肚子被饿得咕咕叫,而被母亲和姐姐骂成贪婪又愚蠢的家伙。他羡慕住在斯万大街并且有着丰衣足食的生活的萨尔一家,没有兄弟姐妹的萨尔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拥有各种想要的玩具。在父母的关爱下成长的萨尔,天性善良单纯,热情开朗,如阳光般温暖着寒夜里的索尼尔。为了谋生,索尼尔跟着萨尔的父亲开始了长达七年的学徒生涯,最终娶到萨尔,住进了梦想中的斯万大街,成为萨尔家中的一员。就在索尼尔以为可以靠着自己的劳动与智慧致富发家时,萨尔母亲米德尔顿夫人的一场重病让索尼尔一家花光所有的积蓄,再也无法负担起昂贵的房租,从而被迫搬出斯万大街,再次回到过去饥寒交迫的生活。索尼尔一家从温暖宽敞的斯万大街重回到简陋逼仄的小巷中,居住地点的空间变化暗示着索尼尔从一个做生意的自由人再次沦为出卖体力的雇工,成为资本主义社会中最底层的劳工阶级。在伦敦,索尼尔忍受着冰凉的海水、关节肿胀的疼痛,为上层社会的绅士小姐服务。他预见到年老时的自己在巴洛养老院蜷缩着身体蹒跚而行,却无力改变命运。作为典型的社会边缘人物,在大英帝国的资本主义社会中,索尼尔始终无法靠自己的劳动和智慧实现梦想,只能被贫穷的生活所压迫。“一个船夫所得的工钱是难以养活妻子和孩子的。大多数船夫都偷东西,尽管有人做得天衣无缝。”[5]为了养活家人,他和工友一起偷运船上的木材。“索尼尔感到身体里一阵空虚,他经常会有这种感觉,无论自己做过多少次违法的事情都是如此:恐惧和贫困交织在一起,让他头昏眼花。”[5]尽管他无法认同偷盗的行为,却因为窘迫的生活不得不持续堕落下去,最后因为盗窃罪以大英帝国的“弃儿”身份被流放至澳大利亚。
索尼尔的人物身份也随着大幅度的地志空间移动和空间转换而发生改变。这不仅仅是从寒冷的泰晤士河边到炎热的悉尼,从人口密集的文明中心伦敦到荒无人烟的地理位置的移动,这是从旧世界到新世界,从一个既定的、熟悉的、由资本主义经济塑造的阶级固化的空间,向一个不确定的、边缘陌生的、尚未被发展和构建的流动的空间的转换,这种空间转换的过程正是索尼尔身份重构的过程。“因为在霍克斯布里河,没有谁比谁强。在那片隐秘的山谷里,他们大家都是刑满释放的犯人。在那里,只有在那里,人不需要拖着条死狗一样,拖着自己那段不光彩的过去。”[5]尽管索尼尔与其他大多数殖民者一样,都是被流放的囚犯,但是却以“文明人”的身份在“光着身子,不知廉耻,到处乱跑的野蛮人”[6]土著黑人面前找到种族优越感,他甚至让土著黑人疤子比尔赤裸着身体跳舞,从而为自己招揽生意。与此同时,索尼尔靠着自己的辛勤努力,在澳大利亚重新开始生活,“一点点运气,再加上辛勤的劳动:有了这些,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得了他们”[5]。他再次白手起家并实现了从一个重罪犯到自由人的转变。他申请罪犯仆人给自己的运输事业帮忙,作为主人对仆人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力,再也不是泰晤士河上向贵族们卑躬屈膝的贱民了。他占据了霍克斯布里河岸边的“无主地”作为自己的领地,驱逐和屠杀土著黑人,运输事业也发展得蒸蒸日上,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将房子命名为“科巴姆大楼”以象征着绅士的居所,找回他曾经在伦敦丢失的尊严。他由一个在旧世界被压迫和边缘化的社会底层的劳工贫民,重构为一个在新世界享有权力和名誉的上层绅士和白人殖民者。
小说中格伦维尔用对比的手法表现出地志空间的差异,将英国与澳大利亚两种地志空间并置,凸显出两地的文化和社会形态差异,为索尼尔的身份重构提供了可能性。从伦敦到悉尼的地志空间移动不仅仅是简单的物理位移,它同时也象征着索尼尔以帝国使者的身份开始了帝国的海外扩张。
法国思想家亨利·列斐伏尔在1974年出版的《空间的生产》中提出了“社会空间”的概念。列斐伏尔指出“社会空间是一种社会性的产品”[6],强调了空间的社会属性,在他看来“社会空间”的母体是社会关系,认为空间不仅仅是社会关系发展演变的静止的容器或者平台,更是一个动态实践过程[6],并总结出“社会性-历史性-空间性”三元辩证法和三位一体的分析架构即“空间实践”“空间表征”与“表征空间”。
列斐伏尔区分了“自然空间”与“社会空间”,认为空间性的实践过程是“自然空间向社会空间转化的过程”[7]。索尼尔一家离开悉尼来到霍克斯布里河岸边的“无主地”生活,将这片无主地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为“索尼尔岬”,以此来宣告占有权。为了让自己的殖民梦想不被破灭,他否认这片土地早已是土著黑人居住的地方,把黑人种植好的雏菊连根拔起,并将自己带来的种子摁进泥土中,试图证明他是最先到达此地的人。同时按照自己的规划改造原有的自然物,砍伐树木,建造房屋,开垦荒地,辛勤耕种粮食,甚至在小说的最后建起了水力发电厂,他将“索尼尔岬”不断扩大和延伸,把这片原始的自然空间改造为发展现代农业文明的社会空间。在标题为“划定界限”的小说第五章,白人殖民者开始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活动即划界,通过划界消除土地所有权的流动性和不稳定性,彻底将黑人居住的峡角地区纳入殖民范围。他们使用先进的枪支和弹药血腥屠杀黑人,暴力霸占土地,通过征服、掠夺、占有、控制和改造土地,构建殖民空间和帝国的殖民统治,逼迫世世代代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土著撤退到保留地里,遭受被边缘化、被他者化、被殖民的痛苦。
空间表征是构想的空间,是由规划师、建筑师和政府官员构想出来的[7]。被流放至异国他乡的索尼尔和萨尔多次构想和规划他们重回伦敦后的生活空间,例如购买像斯万大街一样的住宅、沙发椅,置办上好的驳船停在码头边,在昂克饭店里悠闲地进餐等关于空间的构想成为激励索尼尔不断奋斗的动力,他渴望攒到足够积蓄衣锦还乡,在伦敦过上幸福的生活。在意识到回国无望后,发家致富后的索尼尔还原了自己印象中的伦敦,将其从图纸上搬到现实中。无论是从伦敦订购的石狮子,客厅里的红色天鹅绒扶手椅,绿色的丝绸拖鞋等屋内种种装饰,还是根据自己对柏孟塞的圣玛丽妓女收容所的记忆而设计的半圆形石阶都是对母国的文化和观念的归属和认同。索尼尔一家来自旧世界的文明中心伦敦,作为已经“文明化”的个体,他的空间感知、空间意识以及他在新世界的空间构建,必定是以他在旧世界中形成的“文化代码和惯例形成的对于世界的感知”为基本出发点的[8]。正如萨尔教育儿子迪克那样,“他们是野蛮人,我们可是文明人啊,我们从不光着身子到处乱跑”[5]。这些来自文明世界的白人无法认同和接受原始的生活方式,将其视为野蛮和未开化的动物性的他者,为了防御土著侵袭而构造的带铰链的吊桥和清空周边灌木丛的举动,充分说明以索尼尔为代表的白人殖民者仍然生活在被土著威胁的焦虑和恐慌中,而土著黑人杰克依然坚守这片土地,这片土地是他最终的归属。小说最后提到的“俯瞰索尼尔的房子,眼前的景色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英格兰”正是帝国殖民霸权的象征,暗示着白人殖民空间与土著空间的二元对立的社会空间已经形成,这种社会空间最终成为帝国殖民体系发展建立的平台。
表征空间是艺术家、作家和哲学家视野中的想象和虚构空间、各种象征性的空间[7],通过意象和象征表现出来。在小说的最后,索尼尔建构出一个想象的空间,重新编造了自己的过去,将真实的人生经历全部抹去。在这个想象空间中,他为英国君主效力向法国运送间谍,在月夜和有钱船主的女儿私奔,一系列虚幻故事树立了一个帝国精英的高大形象,而这一形象充分体现了帝国优越感,更加有利于殖民霸权的统治和对殖民体系的维护。妻子萨拉一直未能实现重回伦敦的愿望,便将英国的白杨树、玫瑰、水仙等种在自己的花园中,加以细心照料来缓解自己的思乡之情,她对索尼尔说“如果我死了就把我埋在这里,那样我就可以感觉到叶子落在我身上”[6]。她将这片花园想象成自己的家园伦敦,通过白杨、玫瑰和水仙等生长于伦敦的温带性植物意象表现出来,死后埋葬在这里满足了萨尔想象中的叶落归根,以弥补她此生未回伦敦的缺憾。被迫流落他乡的生活经历使萨尔无法获得归属感,始终以“异乡人”的身份寄居在澳大利亚。
美国后现代地理学家爱德华·W·苏贾在1996年出版的《第三空间》受到了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阿莱夫》的影响和启发,提出了“第三空间”理论。同样,后殖民理论家霍米·巴巴也是“第三空间”的创立者,在其著作《文化的定位》中他从后殖民文化批评的角度出发,在跨文化交流中基于“杂糅性”策略提出了“第三空间”的概念,“既非这个也非那个(自我或他者),而是之外的某物”[9]。霍米·巴巴同时提出的“间隙”、“疆界”等空间概念,是一种空间形式的思想在文化实践中的“空间转向”,超越种族差异、阶级差异和文化传统差异,他特别强调这个“间隙”是非传统空间,而且这个“疆界”不是区隔彼此的鸿沟,而是彼此竞相进入、纠缠不休、空间竞争的所在,原本清晰的自我在这里发生了改变,模糊了起来[10],宗主国文化和本土文化在这里相遇交织,产生文化间隙。
殖民者和土著之间由于语言的障碍以及肤色、种族的差异,形成了无法调和的矛盾。然而随着索尼尔对土著居民的了解日益加深,以及目睹了其他白人殖民者对土著的残忍折磨,索尼尔心中根深蒂固的歧视也开始慢慢动摇,索尼尔一家对土著居民的态度经历了从敌视、排斥到同情、理解的过程。但是为了消除内心的恐惧和保护家人的安全,他不得不采取行动,驱逐土著黑人。他参与和见证了以斯迈舍为代表的西方中心主义者对黑人土著的虐待和屠杀,当他亲眼看到白人殖民者对黑人女性的折磨和暴行,他们如对待牲畜般用链条将黑人女性锁住后进行毒打和强奸,将其视为自己的泄欲工具,索尼尔心中的良知和平等意识被真正触动和唤醒。赶走土著黑人之后,白人殖民者划分了河岸边的土地,这时候索尼尔的内心却依然感到不安,无法享受到成就感和胜利的喜悦。为了赎罪,索尼尔给予大脑神智不清的黑人杰克生活上的帮助,却一次又一次被拒绝。小说最后,索尼尔整日拿着望远镜观看对面的山崖,“索尼尔让他的身体紧紧地绷着,眯着眼透过望远镜观察,直到眼睛变得干涩难忍他才肯罢休”[5],“他只知道凝视着望远镜中的事物是唯一能给他内心带来平静的方法”[5]。殖民主体以一贯的霸权方式对土著加以掠夺和杀戮之后,却渴望看到土著的身影,怀念最初二者相安无事的状态,并对自己殖民的罪行感到内疚和不安,陷入焦虑之中。这足以说明殖民文化不再处于绝对的中心地位,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界定土著文化,而是进入了影响和被影响的状态,产生了“间隙”空间,殖民者与土著的关系从强势文化对弱势文化的绝对权威和统治逐渐演化为在“间隙”中动态变化与交织。
土生土长于澳洲的小儿子迪克的行为也同样打破了殖民者和土著的二元对立,开拓了第三空间。“霍米·巴巴把两个有着不同文化传统和文化潜势的社群的相遇看作是发生在第三空间的协商或转化……这种协商不仅可能产生两种文化传统的播撒……而且可能带来一种共同身份”。迪克出生于澳洲,没有接受过西方文明的教化洗礼,因此避免了狭隘的种族歧视,他违背父母的叮嘱,与土著孩子一起观看如何钻木取火,学习如何扔长矛,这样的嬉戏玩耍让他感受到了原始生活方式的乐趣和土著文明的神奇魅力。迪克身上毫无“白人至上”的种族偏见,他宁愿受父亲的挨打,也不愿意否认土著生活的快乐与自由。这暗示着白人殖民者的后代被土著文化所吸引,两种文化在迪克身上交汇产生了新的意义,超越了土著与白人空间上的二元对立,开拓了一个开放包容的第三空间。在听闻到索尼尔等人的暴行后,他愤然离开了父亲建构的殖民空间,从此拒绝与父亲有任何来往,表示对帝国殖民霸权的拒绝,并跟一向与土著和睦相处的布莱克伍德先生相伴,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开拓了一种既非白人殖民者又非土著的第三空间。
在小说的序言中,作者写道《神秘的河流》是献给土著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这段以白人视角还原的殖民历史,将土著和白人之间的种族矛盾娓娓道来,直奔澳大利亚小说中最为敏感和争议的话题,表达出对土著群体、土著文化传统的尊重、同情和理解以及对殖民历史的反思。在一次讲座中,凯特·格伦维尔说道“我的祖先被置入一种环境,他不得不进行选择”[2],她将索尼尔塑造为白人社会的边缘化他者,以示弱的方式讲述殖民者走投无路的无奈境地与犯下殖民暴行之罪后所经受的痛苦的煎熬和忏悔,以此促进土著和白人之间的互相理解和互相同情,并且以白人后代对待土著的友好表达出种族和解的希望。正如作者所说“我希望这部小说能够跳脱二元对立的极端模式,抓住作为一个统一的民族我们真正需要解决的问题。和历史学家们不同,我要另辟蹊径,创建一条互相理解、互相同情的道路”[11],《神秘的河流》为推动澳大利亚种族和解,共同建构澳大利亚的民族属性作出了新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