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与流逝（组诗）

黄挺松

扔石头

向天空扔一块石头

你不能

追问它究竟落在何处

它会落在

它自身的力量和意愿里

而决不会落在你的想象里

落在你想象里的石头

你无法扔出去

塔克拉玛干，塔克拉玛干

塔克拉玛干，走进你漫天的每条路上

我要遇见那个从天上打渔归来的男人

和他隐居在火海里的驼色女人

我还要遇见那一棵虬在黄风中的胡杨

和远处那头舍不得看我，吃草的盘羊

以及更远处那一堆自焚着的凌乱沙丘

塔克拉玛干，我三千里一眼的心中

再不会有任何别的事物，除了

一棵胡杨，一堆沙丘，一头罗布泊盘羊

我空手的渔哥哥，和他爱得发烫的妻子

枯枝若此

繁枝如彼 枯枝若此

由上涨而下落 它转念之间

吸注雨露的一生 喜乐 简要

繁枝并不喧闹 是爱它的人

风中听见了自己

枯枝若此 它未怕离开树和叶

它未怕你不曾听到流水裹去的轻声细响

雨 伞

你实在躲不开的雨程

才关联你的命运

而雨伞，擅长于自闭——

它从不忌惮被你

遗忘在一场雨停顿下来

时间那旷久的内部

身为造物 一把雨伞

一旦你被迫打开它

遣兴它即时的功用性

连续的即时性里你才能获得

对它的百般依赖以及

要克服你自身的无奈

而不能抵达者雨伞

默认了它更多的余地

因此它并不介意悬疑在你

和一场骤雨的对峙里

原 形

缩身在柴草垛里的破旧扁担

依稀着磨过一肩一肩的包浆和

为柴米油盐拽得弯沉的两端

父亲手凿的门轴，旋动着晨昏

那垫石上环环相扣 印记下

整座堂屋宿命一般的半弧转痕

千山萬水的鞋底归去 沾染的

步伐和泥土 我踢踏得遍无是处

和父亲挪动看饭数十年的檀木桌

面釉无言 沉重无言 陷地的

桌足 忽如四方印章亮出了原形

槐花引

明月低垂水底

我沿河岸幻遇你

彼此多么完整

凉风吹落空旷

青草拂香夜息

我见你千里晃身

尾你明日采蜜

一簌簌四月槐花

绽着陈年洁静

流 逝

我流逝着 那是夜风

正在轻且静地掠荒野而去

那是松针为验证自身的存在

而在其中微微地战栗

星云也在温顺地流逝着

在这似乎亘古而辽阔的寂寥里

我必须尽快遗忘今天——

因为我不能自主飘离的宿命

一一退出的峻峭松枝上

我的尖锐 它虚晃的光影

不时交织着 人所默认的现实

春晨听叶

恰似旁落的流年，树叶

哗啦啦着树叶，一浪扑过一浪

无意调停人来人往的行色

光阴从不曾歇业。但它们

加密着这个春晨的枝柯交错间

游弋了一双怎样惺忪的复眼

离开伏身的饮食起居，人们

熟识得依然如同旁若无人

连绵的街宇早已易风随俗

穿过浮荡叶声，整肃地在衰老

这一场独幕剧，不必谁主演

哗啦啦的叶声，是神赐的剧本

盲月亮

一个人的识见和他看到过多少

能有多大关系呢

当巷口乞讨的那个老者

告诉我：今夜的月亮真好呀

这么好的月亮 你可要活好呀

他是个盲人 完完全全的盲人

远处路灯辐射过来的光线

依旧昏昏黄黄 和每一夜的无异

月光盛大的夜晚 走来走去

你们的脚步肯定 轻轻快快

没什么月亮的时候 你们那脚步

总是重一些 慢一些 是不是

要迟疑一些 要彷徨一些

面容清淡 他在解释着那个

我并没有问出来的困惑 而此刻

一团絮云 正悄悄穿过月亮的脸

辽 阔

我看见的这株狗尾草，从我昏黄的

童年，亮着微妙的翅翼

我怀想着它翅尖 一瞬一瞬

我怀想着它翅隙 一颗颗纤尘

于是 我似乎洞悉了

它的飞翔 它飞翔中参天的意趣

站在今夕 站在这里

我怀想跟上它的节拍 不疾不徐

它闪闪的翅翼打动了我

它闪翅 在低薄的气流里行进

追逐生 追逐死 但不歌唱

——它只到仲秋中歌唱

那是它追逐种子随意飞舞的时分

它飞呀飞呀

它的翅翼 如果现在还能站立住

片刻我这么多年的身体

残阳同样会曳穿 它加入我的辽阔

如梦令

途中驻车的当口

一只碧伟蜓

忽而贴飞于前风挡

回旋的它

令我陷入一种

陡峭的哀怜——

何以穿越了

如此广漠的宇宙

与我遇见

仅此一瞬

而另一种 继以

那不胜的悲抑——

前后夹击中

我无法不随时驱离

给油 加速

一刹那 我们之间

别开了怎样

辽阔如隔世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