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咏花词创作是张炎言词之咏物不易的理论认识的实践。其咏花词艺术特色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摹物赋形,体物细腻”的特点,即以人赋花、用典用物写所咏之花,使花形神兼备;二是“比兴寄托,情感丰富”的特点,即融寄其家国情怀和隐逸思想。张炎在咏花词中多注重写花之象与借花喻情,这是张炎受其自身山水情怀触动的结果,而家国之念、品物尚雅之趣与花之季节性所引发的词人之时间意识与情感波动,是张炎在咏物词创作中多关照花这一物像的根本原因。
关键词:张炎 咏花词 家国之念 山水情怀 生命意识 时间意识
一.引言
今人多将张炎咏物词进行整体研究,如杨海明《张炎词研究》中主要从“言志”的角度对张炎咏物词进行整体研究;路成文《宋代咏物词史论》主要总结了张炎“体物工细”的艺术手法。镇聪《张炎咏物词研究》将张炎咏物词以寄托情感否分为两类进行论述。以上研究虽论及张炎咏物词,然都没有针对其咏物词中最多的咏花词进行研究。虽梁思诗《论张炎对其“雅词观的实践”》中论及咏花词,但是从张炎的花卉选择以及“梅”的高洁两个角度来论证张炎创作词的崇雅倾向。综上,现有研究缺乏对张炎咏花词的艺术特色及其原因的探讨,所以本文拟从分类、特点、以及多咏花词的原因这三个方面对张炎咏花词进行论述。
物與诗的关系在《诗经》中主要体现为“赋比兴”手法的运用,即刘勰所言:“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之意。(《文心雕龙·物色》)廖群认为:“赋比兴:情景、心物关系的初步展开。”[1]物摇动性情,刺激文学创作,对物的书写寄寓着作者的心理与情感,当然也就表现作者的审美趣尚。咏物传统对词的创作影响颇深,曹济平说得最明:“咏物词至南宋而空前发达,不仅“应社”唱和,分题咏物,制作繁多,而且题材扩展,托物言志,各具造境。”而张炎不仅创作还对进咏物词创作行了理论总结,其《词源》中“咏物”一则道:“诗难于咏物,词为尤难。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模写差远,则晦而不明;要须收纵联密,用事合题,一段意思,全在结句,斯为绝妙。”可见张炎对咏物词的创作在描写、用事、结句方面有一定的体认。
二.张炎咏花词概况
吴则虞校辑《山中白云词》[2]中收录了张炎38首咏物词,而咏物词中有22首咏花词,约占咏物词总数的58%。清吴衡照《莲子居词话》中评价张炎咏物词言:“刻画精巧,运用生动,空前绝后。”[3]此评价可见张炎词之状物描摹的突出。其咏花词的描摹对象有莲、梅、菊、荷、梨、玉绣球、兰花、艾花、鸳鸯菊、牡丹、芍药、黄葵、山茶、水仙十四种,种类繁多,可见张炎对花之喜爱。从其词看,无论是实物还是画作之花,皆成为词人加以吟咏书写的对象。
1.张炎咏花词类别
文人敏锐的感知使得外物的变迁加速了文人创作的冲动。张炎咏花词按词人情志与花之间的关系可分为两类:
一类为我在花外、纯写花之作:刘勰言:“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文心雕龙·物色》)自然物色的变化容易激发人的美感享受,所以这类词主要为“物不着我之色彩”,是对花纯客观进行描摹的词作。如《蝶恋花·山茶》全词以用事的手法,对山茶花的花色与清香进行描写,完全侧重在对山茶花的形貌的表现,是张炎纯粹体物之词作。又如《疏影·梅影》全词以用典、比喻等修辞手法,从多个角度细微的刻画了梅在水中的倒影的形态,整首词中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情志内涵。再如《蝶恋花·赋艾花》对艾花之状与用的刻画。上述词作均是作者就花儿写花,以纯粹描摹物像为主的咏花之作。
一类为花我交融、有寓意之作:朱光潜认为:“自然本来混整无别,许多分别都是从人的观点看出来的。”[4]描摹花像即寄寓着作者的心理与情感,当然也就表现着作者的审美趣尚。如《水龙吟·白莲》,该词首先用拟人的手法,描摹了白莲之如女子般纤柔挺立在水中飘然若舞的形态,后又借助于蒙眬的月色渲染了芙蓉样貌之若隐若无,艳丽之美如此,词人在结句时甚至言其色若是西施见到也要心生嫉妒,结句成为揭示全词主旨之句。陈廷焯《云韶集》卷九言该词:“意度闲雅,非人所及。‘应是句若讽若惜,如怨如慕,直入方回之室矣。结更深甚”。作者将细腻的情感倾注于词作之中,将内心的怨、慕寄托在所咏之物白莲上,借由“西施之妒”寄寓自己的情感,结句隐然而发。张炎多将自己不同的情感寄寓于咏花词,如寄寓家国之思之作《新雁过妆楼·赋菊》中,通过描写菊花之于秋色而萧瑟,叹自己“问径松不语,只有花知。”的淡泊生涯。《卜算子黄葵》亦是此情。又如《清平乐·为伯寿题四花牡丹》表现词人对以往之眷恋与虽年年似旧却物是人非之感。综上可以看出张炎咏花词“物皆着我之色彩”的特点。沈祥龙《论词随笔》中言:“咏物之作,在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国之忧,隐然蕴于其内,斯寄托遥深,非沾沾焉咏一物矣。”[5]因此,可以说张炎词中丰富的寄托很大程度上是由其身世之感、之忧决定的。
三.张炎咏花词的艺术特色
1.模物赋形,体物细腻
(1)以人之形态写花
张炎对花的模写形神兼备,充分体现了其“体物工细”的创作水平。例如其《水龙吟·白莲》对莲花的神态的一番描写,该词着重从白莲传神的角度对其进行摹写,从“飘飘似舞”的描写来看,全词未曾对莲花作实写,而是一种“清空”的神理描写。夏承焘先生说:“大抵张炎所谓清空的词是要摄取事物的神理而遗其外貌。”[6]张炎此词论莲花的状貌,是将翩跹的丽人形象加“浣纱人妒”的侧面烘托,使得莲花的形象似有非有,全然不见质实只见清空。又如《国香·赋兰》:“空谷幽人。曳冰簪雾带,古色生春。”将兰花描摹成女子衣裳之飘带,即将兰花之貌写尽,又不尽写实。再如《浣溪沙·兰花》:“半面装凝镜里春。”将兰花之清丽写如美人之对镜,从而形容兰花似美女姿态轻盈,如此兰花之轻盈便可得而知。综上,张炎咏花词的重传神书写技巧,达到《词源》中所言之“所咏了然在目,且不留滞于物”[7]咏物词理想。
(2)用典、用物写花
张炎对花之细腻的描写还体现在用典来描摹花态。如《疏影·梅花》借用晋代一个典故:“温峤至牛渚,水深不可测,云其下多怪物,峤遂燃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灭,奇形异状。”[8]典故是写珊瑚,将红梅倒影水中比作海底珊瑚活现在眼前的样子,用典故使得水中梅影更形象。用物写花亦见细腻。如《玉蝴蝶·赋玉绣球花》中“低翻雪羽”指羽毛雪白之飞鸟,借以形容白绣球花之颜色,而“争簇冰蝉”谓蝉翼透明如薄冰,形容绣球花之纤薄的花瓣。《蝶恋花·山茶》整首词用金汞、火鼎具体的物像来写山茶花之色,对比之下山茶花之色更鲜明。
2.比兴寄托,情感丰富
(1)寄寓家国情怀
刘熙载:“昔人词咏古咏物, 隐然只是咏怀,盖其中有我在矣。”[9]国破家亡使得原本衣食无忧,风花雪月的贵公子张炎,流落街头甚至买卜为生,“丧其行资”“牢落偃蹇”[10]又“一度北游燕京,失意而归”[11]命运使得词人多愁词别叹,张炎多将此情寄托于景:“往往苍凉激楚,即景抒情,备写其身世盛衰之感。”[12]而花即景,将家国之愁思寄寓在花之上,如《新雁过妆楼·赋菊》中“聊伴老圃斜晖”与“寒香应遍故里”,通过两个时空的对比,凸显出今非昔比物是人非的凄凉之景,思乡之愁叹只有花知。又如《卜算子·黄葵》:“雅淡浅深黄,顾影欹秋雨。”这首词中,张炎借花起兴,“物以情兴”,张炎对故国无限的愁思由此引发。有学者认为南宋词“多黍离麦秀之悲”[13],而张炎的咏花词,无疑丰富了这一悲伤的书写方式。抒发漂泊之情亦是“黍离麦秀之悲”:《壶中天·白香岩和东坡韵赋梅》写梅花之:“冷艳凌苍雪。淡然相对,万花无此清杰。”“几时归去,郎吟湖上香月。”借梅花这一林间挺拔出众而孤独的花,将词人孤独之感与漂泊无家之情写尽。吴梅在《词学通论》中说:“咏物之作,最要在寄托。所谓寄托者,盖借物言志,以抒其忠爱绸缪之旨。”[14]张炎对家国的“忠爱绸缪”还体现在《清平乐》中其借兰花的形象歌颂一位坚贞不屈的爱国志士郑思肖。
(2)寄寓隐逸思想
张炎咏花词不仅写家国情怀,也抒发自我理想,如《清平乐·为伯寿题四花牡丹》中借牡丹之物是人非,写李白被放归隐而宫内之事留连在梦中,表达了对过去的眷恋之情。而《浣溪沙》这首诗:“昨夜蓝田采玉游。向阳瑶草带花收。如今风雨不须愁。”表现任游自然的生活是其隐逸思想的体现,而隐逸的选择是对逃离过去与对现实无奈的一种方式,是张炎融合了躲避现实与享受生活的一种选择。
四.张炎咏物词中多咏花词的原因
1.尚雅之意趣
张炎在《词源》中对“清空”与“质实”的论述代表了张炎自觉的雅词观念,而张炎选择用花营造意境是其尚雅审美意趣的体现。中国古代文学重视“境”的创造,张炎运用花营造了两种不同的雅境,其一是“有我之境”,表现为将花作为抒情符号以抒发自己的情感,与情感的直接抒发先比,以清丽自然的景物花作为符号来表意,使词传情又富于美感,这是张炎尚雅之意趣的表现。其二是“无我之境”,虽将花作为客观实物特加描摹,然张炎所选之花,多是有美好品质象征意义的,如梅、菊、兰、等,代表了高洁与淡雅,且在文学创作传统中这些花基本都被赋予了正面形象,飘逸淡然。可见张炎咏花词在内容上的选择是有强烈的尚雅之审美需要的。
2.忘“我”于山水
宗白华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山水虚灵化了,也情致化了。陶渊明、谢灵运这般人的山水诗那样的好,是由于他们对于自然有那一股新鲜发现时身入化境、浓酣忘我的趣味。”[15]张炎承陶渊明之隐逸情怀,前人多有所论。张炎词中隐逸生活多体现在对自然关照,大概张炎于山水之间超脱现实中流离失所的苦痛。秦恩复《词源跋》中言:“乐笑翁以故国王孙遭时不偶,隐居落拓,遂自放于山水间,于是寓意歌词,流连光景,噫鸣婉抑,备写其身世盛衰之感。”[16]张炎因身世坎坷痛失家国,寄情于山水,以排遣现实的无奈,将生活的热爱与关注转而投向自然中之花草。然而自然美景更易引发身世之衰,作词悲情即显。正如杨海明所言:“在它那消极低沉的伤感意绪中,我们却又从其‘反面看到了作者对生命、对生活、对人生的无限执著和眷念。”[17]此即张炎言:“寒香应遍故里”(《新雁过妆楼·赋菊》)句之意,一方面对花香的怀念引发对故乡山水的思念,另一方面这种山水自然触发的情感又是张炎表达之家国情怀的一种方式,是张炎生命意识的直接书写。因而张炎之“忘我”只是其理想,实则反应了他对于以往的怀恋。
3.强化之抒情
陆机《文赋》曰:“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陆机认为随着季节的变化,万物适时而变,人也因为受到物色变化的影响,思绪与情感出现波动。由于花是具有鲜明的季节性特点的植物,而季节性在作家眼中又多与生命的流逝相联系,所以张炎对花的关注实是表达了词人敏感的生命意识与时间意识。由上述分析可知,张炎十八首咏花词中,多寄托了其浓烈的家国与隐逸情感,其一是因词人本身经历坎坷,情感丰富,有强烈的生命体验感,敏感的情愫很容易受外物的煽动而流露,而花的季节性特征给予张炎以强烈的时光流逝之感,所以引发张炎选择花这一物象作为其寄寓复杂矛盾情感的对象。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张炎咏花之词重形与神的描写是其“清空”词学观的体现,是张炎咏物词“体物工细”的表现,而由于花的季节性与张炎个人生命及时间意识相和,且花这一物象能够表现张炎个人之审美与志趣,故而张炎咏物词中多咏花词。
参考文献
[1]陈炎主编,廖群著《大美中国系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143.
[2]吴则虞校辑《山中白云词》[M].北京:中华书局,1983.
[3](清)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二)[M].清嘉庆刻本.
[4]朱光潜《朱光潜谈美》[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8:663.
[5]沈祥龙《论词随笔》[M].北京:中华书局,1986:23.
[6](南宋)张炎著,夏承焘校注《词源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17.
[7]同上,21.
[8]同[2],101.
[9](清)刘熙载《艺概·词曲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118.
[10]張宗橚,杨宝霖《词林纪事词林记事补正合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第866.
[11]同[6],5.
[12](清)纪昀《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2799.
[13]崔海正主编,邓红梅,侯方元著:《南宋词研究史稿》[M].济南:齐鲁书社,2008:385.
[14]吴梅:《词学通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7.
[15]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183.
[16]唐圭璋《词话丛编》(第1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270.
[17]杨海明《唐宋词史》[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128.
(作者介绍:高莉莉,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