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宇
1
我本来计划,春节期间独自去一趟武汉,大年初六或者初七,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去见两位朋友,喝几场酒,如果时间方便,顺便看看东湖,在当地书店做一次活动。我提前很久查好车票,从沈阳北到武昌,有一趟直达的车次,需要十九个小时。我已经很久没坐过这么长时间的火车了,也许有七八年,上次还是去大兴安岭,跟小麦一起。我们那时刚结婚不久,一切都是崭新的,至少看起来如此。车票很紧张,只买到一张软卧,另一张是硬座。上车之后,我一边读书,一边喝着啤酒,心情不错。邻座也是一对新人,老家在讷河,刚在沈阳度完蜜月,返程路上,他们聊着新建好的地铁,每条线路经过何处,以及各大商场的准确方位,东西南北,女孩什么都不知道,匮乏常识,好像不怎么接触社会,但很信任男孩,不管他说什么,有没有道理,都听得很仔细,探出一脑袋的金黄小辫儿,瞪着眼睛,像一位成绩不太好却很努力上课的学生,正在拼命记住。我有几次想去纠正,比方说,建设大路的起点是南两洞桥,再往东去,就换了名字,以及太原街并不是山西太原人援建的,但见到这幅情景,也不忍打扰。
火车开得很慢,偶尔还要停一停,出了辽宁之后,有一段行驶在山间,铁轨两侧都是石块砌成的矮坡,形态各异,摇摇欲坠,像在经过某处遗迹。夕阳斜入车厢,不断变幻,所有人的面庞忽明忽暗,被晃得厉害,无可遮挡。男孩说,好想躺在那些石头上面啊。女孩点了点头,说,我也想,凉快儿,是吧,我也想。
夜里十点多,我已经睡过一觉,姿势不对,脖子一动就疼。不知什么时候,小麦换上了以前从宾馆带出来的拖鞋,穿着一条长花裙,从卧铺车厢里走过来,站在身边,一开始还没发觉,直到她摸摸我的下巴,跟我说,也去睡一会儿吧。我说,刚醒。小麦说,躺两个人,挤一挤,问题不大,对面是爷爷奶奶带着孙女,孩子刚才一直在闹,知道你烦,没敢喊你,现在都睡着了。我说,好。小麦拉紧我的手,走得小心翼翼,穿过睡得横七竖八的旅客,被他们的行李绊了几次。我视力不太好,尤其在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感受到外面一点点黄色的灯光。走了几步,想起以前读到的一句诗:“我们之所以能看见,是因为有某些看不见的东西在照亮我们。”也许正是如此。
广播里说,前方到站是齐齐哈尔站,停车四十五分钟。火车行驶渐慢,刹车声刺耳,像一位走在下坡路上的老者,气喘吁吁、颇为吃力地止住步伐。我和小麦来到车厢连接处,乘务员站在一侧,将门拉开,既没人下车,也没人上来,只有一些温暖的风吹过。我攥了一下小麦的手,拉着她走到外面,靠在廊柱上,点了根烟,小麦贴在我胸口,嘟着嘴,闭起眼睛,还在犯困,我闻见一阵洗发水的味道,足够清新。一根烟抽完后,我又点上一根,捏着瘪掉的烟盒,心里想,如果火车现在开走,那就有意思了,眼睁睁望着,高喊几声,快跑两步,但也追不到了。我们总是赶不上自己的行李。我刚想把这句话告诉小麦,却发现她在轻轻抽泣。
2
去年五月,我本有机会去一次武汉,宣传自己的新书,南昌、武汉、长沙,这样一路跑下来,比较合理,但当时的行程安排仓促,武汉的书店在时间上错不开,就直接去了长沙。也是在火车上,我给好友苏杰发去信息,说,实在抱歉,这次没去上,下回补酒。过了几个小时,苏杰大概刚起床,回复我说,老哥,不来也好,正在“严打”,摸摸唱都没了,小妹失业,哀鸿遍地。我倒不觉特别遗憾,实际上兴趣也不太大,尽管他之前一直跟我强调,大武汉的场子,尺度到位,消费廉价,童叟无欺,但在我心里,始终有一点执念,即非常厌恶陌生人来喝我花钱买的酒,女性也不行,唱歌好听的也不行。我唱得更好。这个观点我跟苏杰强调过很多遍,最近一次,应该是在北京,五环之外的一家粤菜馆,苏杰带了三瓶走私的伏特加,他喝了俩,我喝一个,席间,又赶来两位朋友。我们换了场地,继续去喝啤酒。
那次喝到一半时,小麦给我打了两遍电话,我都没接到。后来拨了回去,她问我在哪里,跟谁在一起,我如实告知。她说,怎么喝这么多,舌头都捋不直了。我说,不多吧,没醉。说这话时,我正盯着饭馆旁边的小超市,想着等会儿要带几盒烟回去。小麦说,少喝点儿。我说,知道。小麦说,跟你说件事儿。我说,听着呢。她的声音低了一度,说道,我好像又怀孕了啊。我说,是吧。她停了几秒,说,什么叫“是吧”?我说,是不是。她说,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清?我说,听清了。她说,那你还问?我说,是吧。小麦挂了电話。
回到饭桌上,苏杰看出来有点不对劲儿,问我,老哥,还行吗?我说,有啥不行,谁不行了?苏杰说,喝不了我替你,别勉强。我说,啥时候差过你酒?苏杰说,那没有。我说,这不完了,接着整。苏杰说,我合计着,来日方长,你还得去武汉呢。我说,没有了,给我倒满,没有来日。
等我再睁开眼时,正躺在苏杰租的房子里,时间好像并没过去很久。他们还在喝,杯子不够,便对瓶吹,屋内放着音乐,众口难调,一直在切换,乱糟糟,没有一曲能听完的。见我醒来,苏杰举瓶示意,问我,缓过来点儿没?我说,不喝了,还是不舒服,头疼。他跟大家说,那今天也就这样,先散了,收杯,来日方长。我听到这几个字,头更疼了,下楼打车回宾馆,行至一半,路过一个加油站,连忙喊司机停下来,下了车抱着树又狂吐一阵,这才好受一点。第二天醒来后,看见苏杰发来一张照片。早上出门时,门上被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深夜有客来访还请注意。同楼道的邻居,半夜一点需要正常休息,也请嘱咐您的朋友在离开时能顾及时至深夜。美好夜晚独享即可,邻居需要休息。一次两次,或可理解,同住一楼,各有琐事,不可避免,来日方长,望您今后多加注意,音乐声亦请适可而止。谢谢。”
落款是“邻居”二字。我跟苏杰说,字写得不错,有点风骨,帮我存好,做个纪念。吃过午饭,我又翻了翻昨晚的通话记录,给小麦拨去电话,响了十几声,也没人接。
3
我跟小麦是大学同学,最初并不太熟,联系很少,总共没讲过几句话。一方面是我的个人原因,学业怠惰,不思进取,很少去上课,跟同学都没什么接触。还有一点是,小麦当时有男友,经管系,长得不错,还是校足球队的,踢后卫,半长头发,登场时总戴着个发箍,挺装的,我看过他几次比赛,技术一般,但速度够用,紧盯紧防,意识也好,预判能力强,跟马尔蒂尼有几分神似。在校期间,我在夜晚的甬路上经常能遇见小麦和男友,手拉着手,依偎在一起,大概是刚上完自习,准备一起回寝室,我当时则是往校外走,约朋友去喝酒。每次见到时,离着十几米远,小麦便朝我热情挥手,生怕看不见似的,我点头回以问候,没什么言语交流。我当时常年戴着耳机,不是特殊情况,从不摘下。
快毕业时,小麦在沈阳找到一份工作,不是本专业,在一家广告公司做设计,她对美术一直很有兴趣。这期间,我们的接触逐渐频繁起来。给我的印象是,小麦非常焦虑,总在网上问我,在沈阳租房一个月多少钱,什么位置比较合适,公共交通状况如何,行业情况是否有所了解,城市发展有没有前景。一个问题提好几遍。我也不知怎么答。刚开始时,我还尽量去查,或者帮着问一问,后來实在有点不耐烦,就随便发一首歌过去,她听过后,还会发表几句感言,歌词如何如何,演唱水平怎么怎么样。老实讲,有点业余。我特别想对她说,发你这些歌曲,不是要跟你讨论,而是为了让我们彼此都清静一会儿。也许为了回礼,有一次,她发了一部电影过来,文件很大,网速又不快,传了半宿,我困得厉害,小麦却坚持让我看完这部电影再睡,说她自己很喜欢,经常翻出来看。传完之后,我打开看了一会儿,是一部动画片,上尉为了采金矿来到美洲新大陆,爱上了一位土著公主,觉得扯淡,主角长得也很丑,快进着播了大半,准备上床睡觉。小麦问我,你觉得怎么样?我说,非常好,很喜欢。她说,呸,接着忽悠,你根本没看完。
4
跟其他朋友介绍时,我经常将苏杰的职业说成记者,但事实上,他既没有证件,也没有稳定的供职机构,举止随意,穿得也很颓,流浪狗一样,但性情敦厚,一眼看得出来。很难再跟人讲清,苏杰是一名非虚构写作者,这样的描述对于外行来说,实在不好理解。非虚构是啥?除了虚构的,都是非虚构。纯属废话。但国内与国外的非虚构写作,无论文体、内容还是操作方式,又有着很大差别。我在北京见到苏杰时,他正在写一篇关于共享单车的稿子,并为此入职了某公司,披着统一的橘色马甲,上下班打卡,熟练掌握了电动三轮车的骑行技术。
我们约见那天,正好是中秋节,下午四点多,北京堵得就很厉害了。我打开手机,看一眼地图,到处棕红,如一位重症患者,奄奄一息,血流不止。过了半个小时,出租车只向前挪动了几百米,我给苏杰发去信息,说已经出发,但路况不佳,估计会迟到,你那边也不必急,慢慢来。苏杰回了我一条信息,语气亢奋,说道,老哥,我这车从来不堵,我不客气了,边喝边等你。
我到饭店时,苏杰已经干掉半瓶,自斟自饮,桌上摆了四个菜,都少了一半,胃口不错。我很饿,也有点来气,这些年里,凡是跟朋友聚餐,点菜权力一律交给我,也不是我在这方面表现突出,主要是别人若点得不好,总要接受我的一番羞辱,压力很大,一来二去,大家也就不费这个心了,随我的便。我与苏杰刚刚碰面,自己又迟到,不好发作,于是先跟他干了一杯,夹起一块鸡肉放进嘴里,皱着眉头说,这他妈菜都凉了啊,怎么吃,来,上菜单,我再点俩。苏杰看着我,满脸困惑,说道,老哥,这是凉菜啊。
半瓶下肚,我问苏杰目前的工作情况,他向窗外指了指那辆停着的三轮车,跟我说道,每天根据定位,去把那些坏掉的单车收集起来,也就是残疾车,有的是没了车座,有的缺车筐,还有车圈变形的,骑着像是在爬坡,或者跛子走路,公司规定了数量,每天至少几十台吧,统一安放,但要是收得多了,也有奖励,按绩效算钱。每个人负责的区域差不多是规定好的,但有交叉,这就没办法了,有时候还得抢,老哥,你知道,我是为了写稿子才干的这个,不太愿意跟别人争,没必要的吧,但有时候看他们也火大,偷偷摸摸,连跑带颠,就为了个破车,还能打起来,犯不犯得上吧,我是想不通。我说,也不难懂,你看见的是残疾车,在别人的眼里,那是钱啊,被资本害的,甚至资本家也是受害者,现在就是,资本给你一条活路,大家就要感恩戴德,完全不考虑背后的成因,而这只是最简单的情况。苏杰说,老哥,你说一个复杂的。我说,比方说,前些年在东北,经常会出现因子女赡养问题而发生激烈矛盾的情况,并非是推卸责任,不去照顾,而是都在争抢。一方面来说,许多老人的医疗都可以报销,支出很少,另一方面,他们的退休金也不低,至少比子女们出去上班来得更为轻松划算,进而,老年人变成了一种资源,占取之后,不仅经济上得以缓解,也会领先一个道德身位。如果放在麻将牌里,称之为“两头儿上听”,三家堵死,唯你独尊,摸啥都放心。
苏杰仰着脖子,说道,老哥,来一杯,你半开。我喝到一半时,觉得有所亏欠,索性也一口喝光,然后说,不过,这也是简单情况,落到每个人头顶上,仿佛都能说上几句,但什么也理不清,也不知到底要怎么做。古书上有一个故事,讲一只虫子,称之为蜉,在海上撞见了鬼,鬼乘着一只竹筏,也叫桴,木字边。有蜉游桴,而桴浮于海。大概意思吧,记不太清。虫子游了过去,就问他,您是哪位,竹筏为啥能浮于水面?要去哪里呢?我误入此处,话有点多,您别介意。回答说,我是鬼,竹筏自己浮起来的,没什么方向和去处,你不过是旦夕之躯,为何要问这些?虫子就说,我因大雾而迷路,活不了多久,这样消沉下去,也没什么用,怎么能将余生都用来哀叹呢?没有东西是不死的啊。鬼听到后,挺直腰板,肃然起敬,聊了个通宵。到了早晨,天上有星陨落,虫子也死掉了。鬼就长叹一声,说道,游蜉游蜉,吾桴虽浮,未尝游也,生不遇时,然与时同运。我们现在也是如此,生不遇时,然与时同运。乘着竹筏,站在水面上,跟个人似的,看着逍遥,无拘无束,其实根本不知要往何处去。天光一放,全是惆怅。
5
去不成武汉,便一直在家里昏睡,连续十天,白昼不分,也觉得自己像一位患者。于是打开电脑,抖抖精神,敲了一段文字:醒來意味着丧失对时间的感知,生物钟不属于生物,而属于钟。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无尽的拟声,秩序之心脏,一开一合,真实世界的电子元音。也是一句口号,一场开端,一个发语词,催促着命与革命,历史在其中无力循环,再去接受修饰、质疑与鞭打,使其看起来更为完善、聪明、无懈可击。一座座流亡着的词语,在平原上重新连缀,前呼后应,如同泥河,被发明出来的引力所驱逼,奔流不止,涌入短暂的日常。而日常何为?捕捉与绘制。以将自身纳入一个不断衰变的空间,依靠情意去发动,发动,发动,仿佛立于枯河之中,教徒一般,想象着受洗与受难。偶尔也会向往着一些重复,一些,重复,背反的搭配,并且狂妄地坚信,这正是万物存在的依据,“每一个存在者都是在狂妄中发现了那使自身回归的存在”,尼采式的吁求,要试图去实践,去存在,去使自身回归,从推开一扇窗开始,而外面没有雨,也没有光,只是一种伪装的晴朗,也像伪装的善良。抬头望天,云层为鱼鳞状,均匀密布,三五只乌鸦掠过,约二十层楼高度,速度极慢,路线无规则,如爆炸过后的一片片黑色灰尘,随处可落。
写到这里,我休息片刻,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又开始浏览新闻。已经没有新闻,数字不是,它只在上升或者停止,而新闻是一场活体解剖,滚烫潦草的叙事,写一个人的经历,如何有所不同,但其实又没什么两样,或者,展现一场事件在时间线上的病理切片。我想起李琼曾经这样定义,也不是定义,更像教育与告诫,以她的记者身份,失落地说道,没什么稀奇,一切都是可能的,盗窃、针刺或者毒药,什么是真相,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真相之中的真实,难道要从十九世纪自然科学的三大发现说起吗?然后呢,又能如何?我不信的,她咬准字音,反复说着,我不相信。这种近乎于虚无的宣判,不仅无效,且相当于将对话的路径完全锁闭,也没错,不必进行下去了,探讨到最后,无非是摆出一种姿势。而姿势并不需要任何探讨,欣赏即可。
我犹豫半天,最终还是给李琼发去一条信息,问她最近过得如何,一切是否还好。并不如她,总是斩钉截铁,至少在我们的关系上,我很难去做出什么定义。有时觉得,我们好像超越了全部的先天感知形式,时空、性,甚至是爱,以另一种方式连接着彼此。有时却也会因为这种连接,或者说共振,在现实里无法得到映射,而无比难过。与小麦分居后,这一段时间里,我跟李琼接触很多,并且相对深入。她在日报社上班,人手不太足,记者编辑一肩挑,第一次见面,是她奉命来对我进行采访,我提前看了准备的那些问题,无一例外,都是老生常談。所以初见之前,内心相当抵触。不止如此,她当时还说想来我家里,说顺便看一看创作环境,这样写起来更充沛一些。我虽不情愿,但碍于中间人的面子,也将地址发了过去。次日上午,我还没起床,便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披了件睡衣,将门打开,发现李琼站在外面,身穿一件极不合身的白羽绒服,像裹着一床棉被,肩上斜挎一只黑色小包,冻得直哆嗦,怯生生地向我点头。我说,怎么忽然跑过来?她说,给你发信息了,一直没回,正好单位乌烟瘴气,好几个部门联合吵架,我就登记外出采访,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就到你这里来了。我问她,吃饭没?她说,中午还没。我心想这人怎么这么实在,只好说,我叫个外卖,要么一起?她说,附近有吉野家吗?我今天想吃双拼饭,早上就想了。
吃饭时,我放了个印度电影,本来想热闹一下,但演了半天,唱歌跳舞的画面一个都没出现,比较尴尬。之后,我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又在厨房烧水沏茶,擦净桌面,准备接受采访,想着赶紧把她打发走,下午还有其他安排。这时,李琼眯着眼睛,跟我说道,不好意思啊,我有点困了,能在沙发上稍微躺一会儿吗?在单位里,每天的这个时间我都得睡一下,不然跟生病似的,一点儿精神也没有。我咽了口唾沫,抑制住自己的震惊情绪,跟她说,不用稍微,您请自便。
6
我们是六月底答辩,小麦从四月份就开始准备搬家。她的头像是一只小黄鸭,每天弹出数次,更显聒噪。小麦问我,最近有没有回沈计划,是否方便将一些衣物暫存我处。我想来想去,也不好拒绝,便答应了下来。结果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每次往返于学校和家里时,我都会带回一些小麦的私人物品:有时候是CD和时尚杂志,扛在肩上,很有分量;有时候是台灯、衣架或者被褥,连举带提,如一位狼狈的逃荒者。
小麦和男友为此请我吃过两顿饭,以示感谢。席间,小麦男友十分客气,总是笑脸,一直给我倒酒,自己却不喝。我问他是否也已找好工作,他说,先不上班了,想继续复习,再考一年研究生。我说,那你也来沈阳?他说,暂时不去,在这边报好班了,好好上课,安心学一年,反正离得也近,说去沈阳也就去了,是吧?然后他转头望向小麦,似乎在等一个肯定的答复。小麦没看他,夹了一块水煮鱼,边吃边说,草鱼味道还挺好的,就是刺多。
离校那天,小麦跟我买了同一趟车。我提前将行李邮走,只背了一个双肩包,比较轻松。小麦虽托我带去不少物品,但还有几大包,编织袋装的,也不知里面的到底是什么。我们打了一个车,司机见东西太多,不愿意载,好说歹说,又加了点钱,这才及时赶到车站。下车后,小麦男友一点一点将包裹挪进候车室,像一只蚂蚁,或者工蜂,扛着比它更重的物体,公转自转,反反复复,跳着弧圈舞。之后二人惜别,我不好打扰,站在外面抽烟,又买了瓶饮料,一口气喝掉。待到进站时,小麦跟我一起,肩并着肩,向着他的男友挥手,她的情绪很好,脸上洋溢着光芒,没有哀伤,丝毫不像离别,跟以前在路上遇见我时并无二致。事实上,虽然之前每次仅是打个招呼,却总觉得她要扑上来,热情似火。我提着小麦的行李,迈入车厢的那一瞬,忽然感到一阵战栗,双腿发抖,有点站不稳。一个崭新的世界,仿佛渐渐显现,我已经来到门口,有人伸出手来,正在接引,我却浑身无力,不知应该前进还是后退。
7
李琼:不太算好。近来感冒,有四五天,头疼,还来姨妈,根本起不来床。睡得断断续续,总在做梦。什么新闻也不敢看,朋友圈也关闭了,受不了那些刺激。你怎么样?
我:也病一场。没有精神。
李琼:我昨天梦见你了。
我:我也梦见你了。是个噩梦,不太好。说说你的。
李琼:好吧。我在发烧,有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梦里我好像在为你极力争辩。
我:争辩?
李琼:我那时已经很老了,我们也没有在一起。事实上,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消失了,没有踪影。我独自在家,坐在地毯上,守着火炉,读你写的书,有一只白猫陪着我,团在腿边。我快要睡着了,屋内舒服,小腹很暖和。临近午夜,有人敲门,我有点怕,但还是慢慢挪过去,将门打开,没有人在,只有地上的一封信。信上说,在某处曾经见过你,特来告知。这么多年来,我对类似的消息已经不抱幻想了,一次又一次,全是失望。
我:我不会消失的。
李琼:但所有人都知道,失望之余,我还是会选择去信,或者说,正是这种偏执的信念,使我维持至今。我反复读了两遍信,记下地址,穿好衣服,连夜出发。这时,我忽然想到多年前的一桩凶案,发生在一位朋友身上,当时我们都很痛苦,不知所措,消沉许久,直到现在,也没有结果。这一路上,我都在想着这件事情。信上的地址就是当年的案发地。
我:请继续。
李琼:走了很久,也可能不久,在梦里,我分不清时间,一切都是灰蒙蒙的。我来到一片空旷的平原上,这里以前有几所房屋,有朋友住过,但现在好像被风吹走了,不留任何痕迹。我刚迈入平原,便有个瞎了一只眼的看守者迎了过来,穿得很旧,像一个落难在岸的海盗。他质问我,来做什么,要去哪里。我将缘由一一告知。他想了半天,跟我说,那个地方以前很近,现在却很远。若不介意,他可以驾着马车带我前往。
我:听着危险。
李琼:在梦里,我很着急,什么都顾不上。我坐在后车厢里,一路颠簸,头晕目眩,差点吐出来,掀开帘子透口气,却只看见满地的碎骨与沙砾。远处是一轮苍白的太阳,一条即将截断的溪流,太阳缓缓落在水上,最终熄灭,变成一阵烟,上升,拢聚,进而是一团雾。可能是因为我睡前在读狄更斯。
我:狄更斯?
李琼:对,他写过一段雾,印象深刻。等一下,我找给你。
我:好。
李琼:“四面的山洼雾气氤氲,凄凉地往山顶涌动,仿佛是个邪恶的精灵,在寻找歇脚之地,却没有找到。那雾是黏糊糊的,冰寒彻骨,在空气中翻滚,一浪一浪,清晰可见,然后宛如污浊的海涛,彼此渗透,融合成一片。雾气很浓,车灯只照得见翻卷的雾和几码内的路,此外什么也没有。”
我:确实精彩。如临其境。
李琼:我继续讲。穿過雾后,我们来到村庄里,一切十分熟悉,我们的那位朋友就是在这里死掉的。许多年前,我们一起来此吊唁,现在也没什么变化。我下了车,拄着手杖,佝偻着背,一点一点往前走,告诉自己不要跌倒,在见到你之前,不要就这么跌下去。我不想。
我:我也不想。
李琼:我坚持着走了很远,体力透支,口又很渴,路边有一间酒吧,类似西部片里的那种,我钻了进去。屋内人声鼎沸,我要了一杯水,坐在角落里,趴在桌上,准备歇息片刻。这时,听见有人谈起了你,我睁眼一看,原来是我们那位逝去的朋友,不知怎么,他还很年轻,剃了光头,又高又瘦,精神充沛,大声地在谈论着你,言辞不屑,十分轻蔑,说着说着,他向我看了过来,眼神像是挑衅。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站在桌子上,试图与他争辩,但我太老了,太老了,有气无力,能发出的声音也很微小,除我自己之外,所有人都听不到。也没有人望向我,一个都没。
我:然后?
李琼:我哭醒了。醒来之后,也还是一直在哭,控制不住,闭着眼睛流泪。想要再回到这个梦里,我还没有找到你呢。虽然我已经很累了。
我:三十八度。
李琼:又在喝酒?
我:不是,刚测了一下体温。
李琼:你也注意身体。目前这种情况,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没关系的。我去读一会儿狄更斯。然后休息。
8
苏杰跟我说,刚跟母亲大吵一架,原因是,母親非要出门工作,他不允许,两人发生争执,吵了半个多小时,最后没办法,他自己出了门,将母亲反锁在屋内。目前在街上晃,一片荒凉,也不知能去何处,心情很糟。苏杰的母亲是一位心理医生,近期主要工作是接一些求助电话,并适时给予安慰。我觉得既能理解,又有点诧异,在不久之前,还是我们被锁在屋内,不允许出门活动,什么时候位置换过来了?我们所在保护的,到底又是什么呢?
我问他,近期有什么打算?苏杰说,老哥,完全不知道,意料之中,我的德国老板已经失踪了。我说,你保护好自己,非常时期,切记切记,酒还没喝完。他说,放心吧,老哥,不是十八岁了。这句之后,我们陷入一段时间的沉默,我想到,也许我们的母亲正在经历她的十八岁。又一次。懵懂,纯粹,茫然,危机将近,仍要向着未知趋近。而我们的十八岁,好像只是在给别人添麻烦,于自身而言,也是一位冷漠的旁观者,并不值得一提。
我戴上口罩,适应了一下新的呼吸节奏,出门买了瓶“老龙口”,九两装,特意拍张照片,发给苏杰,说道,先喝为敬,干杯为你。之前在沈阳时,苏杰很想尝一尝本地的白酒,也是不巧,旁边几家店都没卖的。过了十分钟,苏杰回复说,老哥,以后方便的话,带瓶酒来,我想好了,几年之内,不会离开这里,不远走了。我说,好。苏杰说,但也说不准,呆烦了,也许去找你玩几天,看看北方的夏天,还没见识过。我说,也行,等你。然后他又发来了一首歌,没再说别的。我一边喝酒,一边循环播放,一遍又一遍,旋律简单,但也铿锵,也悲壮。先是低语,一段饮泣的诉说,闪着金光的暗语,历史棱角的倒影,风笛吹响的那一刻,房间化为海,乌云拖拽着暮色,清水覆落,如同突袭,而鸟儿飞在浪上,无畏尖叫,振翅而去,像一个个真正的叛徒,一道道跃动的烛火,匆忙徘徊,宣示着风暴即将到来。歌里唱道:“万里晴空下,到处是家乡。”
9
小麦搬来沈阳后,租住在三好街附近的民宅,四十平米,每个月五百块钱,价格合理,屋内设施简陋,没装修过,只有折叠桌、梳妆台、两把椅子和一张被蛀过的木床,上下水也有点问题。优点是离公司近,步行仅需十来分钟。刚租好房子的第二天,她便去公司报到,开始实习生活,但不太专注,经常在上班时跟我发信息。小麦给我留了一把钥匙,以便我将物品从家里搬过去,那段时间里,我起得很早,一般上午会先写点小说,吃过午饭,拎着一袋小麦的东西,坐十几站的公交,上楼开门,放在屋内,抽两根烟再走。小麦说,闻见我的烟味,她会安心一点,晚上自己睡觉也不害怕。
虽是实习,但广告公司也很忙碌,加班是常态,天天干到半夜。我将全部物品搬过去后,小麦跟我说,实在是忙不过来,焦头烂额,周末也没得休息,方便的话,能不能帮她简单收拾一下,另外,她还订了个简易衣柜,自己看了半天图纸,也不知道怎么装。
我去装衣柜那天,用钥匙开了门后,发现小麦也在家里,没去上班,好像刚洗过澡,衣着宽松,头发披散,手腕上箍着几个头绳。我跟她忙活了大半天,拼接数次,总算将衣柜安好。之后,我开始帮她收拾东西,很多衣服都有点旧了,但她也舍不得扔掉,还是一一叠好,根据季节,放置在不同的格子里。到了傍晚,小麦问我,你会做饭吗?我说,简单的都还行。小麦说,我不会做,很怕开火,但今天想在家里吃了,我妈寄过来一箱子锅碗厨具,让我学一学,不用就太浪费了。我说,好。
我们下楼买菜,先是去了粮油店,买了一点米、油和调味品,然后又在旁边摊位买了青菜、一些土豆、两个鸡腿,并嘱咐店主帮忙剁好。往家里走时,很自然地,小麦搀在我的胳膊上,边走边抿着嘴乐,她的步子时紧时慢,总会蹿到前面去,又悄悄退回来,但一句话也没讲。
进屋之后,我下厨做饭,小麦背着双手,好奇地站在一边,问她需不需要做点什么,我说也不用,等着吃就行了。遺憾的是,我那天的发挥相当一般,两个小菜,做得一塌糊涂。我觉得很挫败,不是自己的厨房,始终用不顺手,小麦倒不太在乎,吃得很满意。一碗米饭吃光,又给自己盛了半碗。
饭后,小麦向我展示她的藏书,几本漫画、外国名著,还有一些青春文学。小麦说,其实我读过你写的东西。我说,我很少拿出来给朋友,总觉得有些冒犯。小麦说,我在网上看见的,一个论坛里,没什么人逛,你总共发了三篇。我說,觉得怎么样?小麦说,不能完全懂,但也不是完全不懂。我说,是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写。小麦说,每篇底下最长的那条回复,其实都是我发的,你看见了吧,你肯定看见了。
我跟小麦散步很久,直至深夜,实在走累了,就坐在路边的台阶上,隔着一张巨大的铁丝网,望向公园里的大湖,没有鸥鸟与水浪,只有趋于无限的静寂。偶尔小麦会讲几句话,关于她记忆里的一些风景,但也很少,大多数时刻,我们就这么沉默地坐着。小麦从不问我未来有什么计划,好像也不打算问,这点让我觉得舒服。凉风吹来,天空隐在深蓝的微光里,有人骑车经过,远处传来空旷的笛音,她的下巴抵在膝盖上,扯了一下裙角,跟我说道,这么好的啊,北方夏天的晚上。我说,是啊,北方的夏天。小麦说,你会写一点吗?我说,再等一等,我们先不要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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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夏天幽沉、宁静并且远。天空像一道无尽的弧形墙壁,深蓝或者暗红,散着空阔的光,伸出手臂,遥不可及。人走在其中,微小,却愈发清晰,影子紧紧跟随,拉长,逼迫,又停止,收至自身,魔术之夜。
地上有麦芽香气,时间长了,闻着也像锈。而楼群里总有呐喊,长长的一声,啊,从黑洞一般的窗口传出来,缺乏底气,既不凶狠也不悲戚,只为了告诉别人,他还没有睡去,并且将继续清醒下去。也有非常老的歌声,忽然闪过,模糊的一段,收音机说,很高兴每晚与您在电波里相遇,仔细聆听,可以截获更多段的声音,往往是粤语,但每个人听到的又不同,酒后的青少年,独自往家里走,听见的也许是,“只想将吉他紧抱,诉出辛酸,就在这刻,想起往事。”唱得好,可惜北方没有“吉他”,没有浪漫的义肢,北方有的是生砖、巨铁与荒芜,人们活得倒是像弦,在夹缝里长出来,勒紧,被大风反复演奏,又再折断。
抬眼望去,所有树的最高处也仍是枯枝,切割部分天空与星,另一个季节始终在延续不断。向前走,也像向高处行,一步又一步,痕迹被夜晚,以及不知何时到来的雨所吞噬。想起美国有个叫契佛的作家,首次得知小说即将发表时,为了庆祝,在初夏的一天,独自登了一座山。很好,人不知该怎么办时,就应该去攀登,在夜晚,走向天空与树枝,更高处也没有答案,但在行程里,可以缓慢地感知,景物的更迭,光的流淌,气流的游转、环绕、变化,它们像一只小动物,悄悄搭上你的肩膀。
楼下有一片野地,最老的人在这里种花和草,最外面是花,开出来白色的一朵,或者黄色的几朵,支出来一点点,比泥土略高,它将杂草团团围住,不分彼此,像是妈妈和她的孩子,微风吹去,抱在一起,分不出是谁在保护谁。我站在这里,能盯着看很久。
喝醉的人很深情,肝胆相照,彼此相送。每个路口都坐着人,双手扇风,不说话,想一些事情,以炎热来掩盖孤独。你问我什么是北方之夜,我只能回答这些。北方之夜总在等待,等最后一个人回家,它倾听关门的声音,再将帷幕降下,一切很快就会过去的,在不经意间,像一篇没有结尾的小说,像我们读过的许多篇没有结尾的小说。
(选自《长城》2020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