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这个人正是美国南部密西西比州的“农民作家”威廉·福克纳,我一提“邮票”谁都明白了。但别以为我说“恋爱不止”是在吸睛赚流量,各位自己读一读《圣殿中的情网》(三联书店1991年10月版),就清楚我是不是标题党了。
福克纳的家乡像我们的四川一样,是富庶的“天府之国”。而肥沃的黑土地一马平川,很少洪灾,不必太费事就会连年丰收,这又像我的家乡东北早年间的情形。福克纳的曾祖父、祖父都很有本事,留给后代的除了农场、企业、商铺什么的,还有铁路的经营权。一生孜孜于“邮票大的家乡”系列小說的福克纳就成长在这样的环境里,少年时跳过级,也逃过学,上过优秀学生光荣榜,也经历过几次成绩下降。长大后除了不停地写作,就是不停地恋爱、不停地酗酒。这原在情理之中,谁见过一个为爱折腾起没完的痴情男滴酒不沾的?据不完全统计(有文字记载),福克纳一生热恋过五个女人,初恋爱斯蒂尔·奥尔德汉之外,依次为海伦·白尔德、梅塔·杜赫蒂、约安·威廉斯、济恩·斯泰因。她们是福克纳小说中女性人物的来源之一,他总得“为一个女人写作,为一个他所认识的相信他的女人写作”。
个头问题是福克纳的隐痛,但我们只知道他身高在一米六到一米七之间,却无具体数字。美国人很在意一个成功人士的身高,对总统候选人即有不成文的规定:不宜矮于一米八。据载某年大选,政界大佬纷纷登台炫技,有位一米七四上下(其实不矮了)的竞选者刚刚口吐莲花,对手的粉丝们便在台下吆喝:“要不要给你把椅子站上去呀?”那行头一新的老哥儿即刻没电了,在哄笑中悻悻而去。
依我看,福克纳的写作、酗酒再加上骑马和飞行,都同他没完没了的爱欲有关。他的写作动力当然源自南方、历史、宗教、苦难、种植园世家的没落、种族问题等多重兴奋点,但离了“为一个女人写作”这个更重要的动力,《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八月之光》《押沙龙,押沙龙!》等还能不能出现?能不能这样出现?都不好说。
他和爱斯蒂尔算得上两小无猜,对方家族名重乡里,比他的家境更殷实。他们常在一起玩耍、聊天、去舞场跳舞,但为身高自卑的福克纳渐从“最佳舞伴”变成旁观者。彼时,如鱼得水的爱斯蒂尔却容光焕发,顾盼生辉,爱慕者接踵而至,大家时常跳到东方发白。福克纳和她仿佛有个秘密约定:她不必拒绝其他求婚者,甚至可以海誓山盟,但她永远只属于他一个人。福克纳二十一岁时,爱斯蒂尔迫于家庭压力和一位少校订了婚。那时“一战”已近尾声,福克纳决意做一名更酷的飞行员以挑战情敌,却因矮小体弱被征兵站说了No。
他动了个心眼,开始学习英国口音,并伪造了一个英国学生的身份,利用伦敦的某个通信处,以若干假证件证明自己是出生在英国的诚实正派的青年基督教绅士。这回他得逞了,如愿混入驻守加拿大多伦多的英国皇家空军,经历了五个月的柔软体操和行军训练,还学习了导航和飞行原理。而直到“一战”结束,他都没捞到机会飞渡大西洋,真正赴欧参战。二十三岁他正式复员,收到一个卷轴证书,成了名誉上的英国皇家空军少尉。他还真强壮了一些,体重也有所增加,并且好像光荣负伤,虽然那是一次训练中意外撞击所致。
据目击者称,1920年末福克纳荣归故里,从火车上下来时,身穿英国军官的全套军装,雄赳赳地扎着军官皮带,上身佩戴着空军军徽,头戴外国军帽,拄着一根军官的短手杖,一瘸一拐地走着,俨然一位战斗英雄。而事实上,战后的军校学员通常是民间的便装。作为赫赫有名的曾祖老上校兼南方大庄园主的后代,福克纳家的人一向以贵族自居,强硬、傲慢、架子大,虽非势利小人,却也招致广泛的反感。何况到了他父亲这一代,望族显耀已是强弩之末(福克纳的父亲是“富不过三代”的又一样板,一生失败而寡情,潦倒却死要面子。福克纳的母亲更优秀一些,坚强果敢,热爱文学艺术,身材矮小却聪颖美丽。她一米五二的身高只影响了长子福克纳,其他三子都高过福克纳)。不喜稼穑又不合群的福克纳被乡党们讥为“拄拐棍的美男子”“没有爵位的伯爵”。作为密西西比大学的军转生,他也被普遍认为有点“装”。他酗酒、写诗,狂放不羁,“腔调令人毛骨悚然”地讲古怪故事,还为一家剧团写过一出名叫《牵线木偶戏》的独幕剧。
爱斯蒂尔的婚姻并不美满,她和福克纳一直有来往,后来终于离婚,准备再嫁已经三十二岁的初恋福克纳。而这期间,福克纳又和一生中的第二个“意中人”相遇了,她就是海伦·白尔德,年轻貌美又聪明伶俐。他们在海滩听着阵阵涛声散步,背诗歌,或下海游泳,泛舟海上,小说才是“正业”的福克纳不时口占一绝给海伦。后来他在《两面人》杂志上撰文称自己对诗歌感兴趣,“是为了用不同招术追女孩”。他的拿手好戏当然还是为海伦编故事,那会儿他正在写《士兵们的报酬》《蚊群》《坟墓中的旗帜》等小说,蓄着唬人的络腮胡子。海伦似乎动了心,但她母亲却不喜欢这个不修边幅、一身臭汗的海滩“流浪汉”,不久就带女儿去了欧洲。
福克纳边为新爱旧情烦恼,边为频频的退稿沮丧。他狂喝威士忌,因为酒“是某种从狂野的不朽精神里提炼出来的浓缩物”(《熊》),却也激发出更大的干劲,每天上午开始写作,日工作量五六个小时。他已经在写《喧哗与骚动》了,虽然还不清楚这对他意味着什么,但感觉越写越来劲儿。“我把自己的满腹才华都写进了《喧哗与骚动》。”“老兄,读这本书吧!”“它真是让人绞尽脑汁了。”他对友人们这样说。那是1928年,写作间隙他偶尔也接些零活,挣钱糊口,通常是为大厦屋顶、房屋和商业招牌刷油漆,甚至还给铜号上过漆。
爱斯蒂尔就要离成婚了,福克纳却写信给海伦,希望她回心转意。海伦回信说自己“配不上”他,选中了新奥尔良一位前程似锦的年轻律师。福克纳把《蚊群》一书寄给海伦,她耐着性子读完后告诉福克纳的一个朋友:“写得不咋的。”觉得他竟然想吃作家这碗饭太不靠谱了,且不论他小小的个子,“像个毛茸茸的小兽儿”。
1929年暮春,爱斯蒂尔总算把离婚搞定,福克纳却觉得他们已无法回到当年。《喧哗与骚动》出版了,立即引起关注,那些暂时无法理解这部小说的评论家们也意识到,这绝非一部寻常小说。然而它出笼得不是时候,两周后美国经济就崩盘了,世界性“大萧条”开始。直到1946年,这本书总共才印了三千册。
为了挣快钱(也不无赌气成分),福克纳只用几个月又写了本歹徒、强暴类的低俗小说,取名《圣殿》。出版商的眼睛还真绿了,很快便计划付印、上市。福克纳这时才觉得“玩”得有点大了,执意暂缓出版,待他调整、修改一番再说。
1929年6月19日,福克纳和爱斯蒂尔驾车去了家乡(奥克斯福)的县政府,领了结婚证。一对“新人”郁郁少言,新郎官心里还装着海伦,新娘子的前夫只付给两个孩子抚养费,她本人却没得到什么,而她早习惯了衣装上的大笔开销,以便在社交场合光彩夺目。她没爱过前夫,但那段日子衣食無忧,现在她又回到她爱的“乡土作家”怀抱,吃饭穿衣却成了问题。
他们旅行结婚到海边,新郎官倒挺负责任地常陪新娘子在海滨遛弯,晚上穿得板板儿地陪她出席酒会。可白天他还是换上邋邋遢遢的肥大衣裤,脸不洗,鞋不穿,独自在外东游西逛,除了想正在写的那些玩意,对什么都没兴趣。他继续酗酒,夫人也染上了这毛病,甚至比他还能喝。一晚,爱斯蒂尔独饮,连喝几小时后,换了件丝长袍,去了海滩,游进海里。福克纳远远跑来,大声呼喊,爱斯蒂尔不予理睬,继续远游。一位当地人听到呼唤后也赶来,跑过浅水区,在爱斯蒂尔就要向深水区猛冲之际,抓住了她。
回到家里后,爱斯蒂尔恢复了正常,福克纳也回归工作状态。他切盼寄出的小说能卖个好价钱,而他最优秀的短篇小说《献给爱米莉的一朵玫瑰花》却被《作家》杂志拒绝了。他们钱花光了,福克纳又不愿意去借,便去密西西比大学发电厂打工,一个班十二小时,只需在锅炉房铲几小时的煤,剩余时间可在一辆独轮小车上继续写作。
1930年10月,《我弥留之际》出版,再次引起注意,销量却仍不乐观。幸好几个月前,《爱米莉的玫瑰花》在《论坛》杂志上发表了,《星期六晚邮报》也接受了他的《节俭》,《美国信使》接受了《光荣》,《作家》接受了《大旱》。福克纳得到大笔稿酬,他们搬进一所坐北朝南、有雅致回廊的新住宅。但它看似豪华,仍需大量人力财力重新修缮,福克纳用了几年时间做到了,好多活儿他都亲自上手。
生活蒸蒸日上,福克纳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他希望是个女孩,他如愿了。但婴儿早产了两个月,看上去很小,倒挺漂亮的。几天后他带妻女回到家,女儿仍很羸弱,医生却认为无需早产婴儿保育箱。医生护士每天来家里照顾这对母女,情况一直平稳。不料一个周末,早产儿忽然病危,福克纳忙开车跑出老远,买来一台早产婴儿保育箱,可他赶到家时,女儿已经离世。几天后,双方家人驱车去了公墓,福克纳捧着小小的骨灰盒,亲手埋葬了宝贝闺女。回到家,他先让护士给爱斯蒂尔服镇静剂,之后讲起葬礼的情况,一面号啕大哭。
他一度戒酒,尽力写作,仍无法排遣丧女之痛,便把闲置的保育箱赠送给那家医院的竞争对手,告诫他们一家好医院还是应当预备这玩意。据说他还当了回“医闹”,跑去诊疗室向那个医生肩头开了一枪(所幸没打中)。
又一件闹心事掺和到哀伤当中,福克纳细加修改的已经“严肃”多了的《圣殿》出版后,还是引来一片骂声。批评家们抨击他专爱写暴力和堕落,“令人愤怒、恶心和恐惧”。可是几周内,《圣殿》的销量就超过《喧哗与骚动》和《我弥留之际》的销量总和,到那个月底,销量已超过福克纳所有出版物册数的总和。
1931年底,三十四岁的福克纳开始收到“作家会议”的请柬了。《八月之光》正在写作,外界对《圣殿》还没骂够,短篇小说继续有退稿,他和爱斯蒂尔残存的爱情靠着两个人都急于再要个孩子维系着。福克纳不喜欢——实话说也有点害怕文学聚会,一位友人极力撺掇并提出资助他一道旅行,他才答应了。在弗吉尼亚大学发起的“南方作家会议”上,矮小的乡巴佬福克纳以“酒鬼”行径令四座惊艳。舍伍德·安德森回忆说:“他到后来总是喝得醉醺醺的,每次他一出现立刻又喝醉了,然后离去。他不停地要酒喝,大家不给他酒,他就喝自己带的。”作家们高谈阔论,惺惺相惜,只他独自喝闷酒。他为自己是个“没受过教育的诗人”而“心里乱糟糟的”,只有醉酒时才自在。
他还在为夭折的女儿失眠,害怕黑夜。他也控制过饮酒,但接下来又会更加无度地暴饮。那会儿他还不太清楚自己的真正分量,而只要一悄悄逃离某个文学会议或茶会时,便会引起注意。即使那些仍在嘲讽《圣殿》的人们,也开始对《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出言谨慎了。他不像个名人,倒像个腼腆的弱男孩,让人“止不住想去保护他”。“我不喜欢文人,”他对记者说,“我决不和其他作家交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就是不喜欢社交。”
他的腰包越来越鼓,家里的财政却混乱不堪。夫人早就以爱好奢华著称了,他也爱好起奢华,喜欢耍富豪派头,大手大脚,并乐于借钱给亲朋好友。直到入不敷出时才老着面皮,向一家家对他前倨后恭的出版社预支即将出版小说的部分稿酬。
为了撑起豪宅之地的面子,福克纳永远急需钱,大笔钱,还好好莱坞也对他感兴趣了,他开始和米高梅公司的制片人打交道,试图把那些被杂志拒绝的故事通过电影再换回钱来。他为很快便娴熟地掌握银幕术语而情绪高涨,但六周任期满后,他交给公司的那些“好点子”都只证明他仍是个门外汉。他反正也烦透了电影,于是想卷铺盖从西海岸回南方老家,继续老老实实写小说。大导演霍华德·霍克斯(后获奥斯卡“终身成就奖”)为一个取名《转向》的电影项目挽留了他,他尊敬福克纳,福克纳也尊敬他。这个急就章福克纳干得还不赖,不巧那年初秋,他父亲去世了,福克纳回去奔丧前和霍克斯商量:他可以在家乡继续完成剧本,需要他时他立即返回加州——但(农民式的狡黠目光闪烁着),那几个星期的“岗位津贴”就别扣了吧?这个要求近乎无理,霍克斯居然点了头,并报请上司批准。
1933年夏,福克纳夫妇又得一千金,降生时分量仍不算大,但却健康。想当父亲想疯了的福克纳欢喜得手足无措,为女儿取名“吉尔”,两口子紧张的关系暂时缓解。
1935年晚秋,福克纳二十八岁的弟弟狄恩在一次航空表演中死于飞行事故。飞机是福克纳出钱买的,弟弟学飞行也是他撺掇的,他们在家乡还搞过一次很牛的“飞行的福克纳兄弟”航空表演。在停尸间的漫漫长夜里,福克纳帮着入殓师勉为其难地为血肉模糊的弟弟整容,以使次日母亲最后一次见她的小儿子时,能稍微好过些。
《押沙龙,押沙龙!》修订、打字基本完成时,福克纳重返好莱坞,为霍华德·霍克斯工作。待遇不错,交稿期限也不固定,电影厂的工作不像从前那样讨厌了,他时常和嘉宝等大影星聚会,还在没意识到倾轧的情况下受到霍克斯的竭力保护。就是这时候,他一生中的第三位意中人出现了,她叫梅塔·杜赫蒂,大导演霍克斯的秘书兼接待员,以后还做过电影脚本管理员和主管者。他们好上了,梅塔是小个子福克纳最为倾慕的高个子美女,他为她写诗,还给她画色情速写,但总的说来,他的情感充溢着“纯洁的魔力”:
我的梦是永恒的,
她永远是美的,
梅塔,我的甜心甜意,我的情人。
不过还有首写给新情人的诗就太香艳了:
娇娥何柔媚,
您在床上凝视,
如痴如醉,
我在您身边。
这时辰,
四下黑森森,
给您一个飞吻!
福克纳和爱斯蒂尔的关系再度紧张,倒不全因为他的感情另有所属,双方的“三观”日渐顶牛,福克纳每次往家寄支票时都担心它们“被挥霍掉”。爱斯蒂尔对豪华服饰的嗜好暂且不论,他极其不满岳父扣下她的前夫每月给两个孩子的抚养费,她也不满他给自己母亲钱、他曾资助并还在资助狄恩的遗孀及侄女。福克纳对她的社交和舞会毫无兴趣,而她也无法忍受孤寂,福克纳就算回到家乡也很少陪她出去逛,常常几个小时躲在书房,“将门柄在里面拧紧”……
冲突愈演愈烈,偶尔的家暴却并非单方所为,两人都委屈而丢人地向友人展示过对方造成的抓伤。爱斯蒂尔从不读他的作品,有一次在车上还把他的《八月之光》手稿抛出车窗外。福克纳不仅是美国版的酒鬼刘伶,更活脱一个美国版的贾宝玉,他也同样认为只有少女才圣洁可爱,等她们长大、性成熟了,便开始“堕落”(“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红楼梦》宝玉语)。爱斯蒂尔频频豪饮或服药,以抑制自杀的念头,两人几次争吵都涉及到离婚。福克纳还不想离,他怕失去小女儿吉尔,那可是他的掌上明珠。
在福克纳回南方老家期间,梅塔又和一位钢琴家坠入情网。等福克纳回到西海岸,梅塔却还和他藕断丝连,希望他能找到一个万全之策。福克纳去她房间幽会时却这样答复:“我希望你永远属于我,但我说不好,不知道我们是否会永远这样。”
名声受损并已年过而立的梅塔终于要嫁人了,福克纳先是求她再给双方“稍长一点的时间”,而随着婚期临近,她即将旅行结婚之际,福克纳又祝愿她幸福,之后转身离去。但在《押沙龙,押沙龙!》三百本精装版的扉页上,福克纳却授意附言:“献给梅塔·加彭特尔,哪怕她到了天涯海角。”
他继续在好莱坞打工,带着对小说文体的思念与歉疚,越发厌恶“周六发薪水”式的脚本写作。电影界人士也觉得他的一些脚本“常常杂乱而缺乏条理”,他“既超过又不如一个有素养的电影脚本作者”。梅塔出嫁带给他的刺痛尚未平复,他戒了段酒后又开始烂醉如泥,耍酒疯,动不动就表演“大量饮威士忌而不醉”,还曾创下一天喝二十三瓶马丁尼(度数比威士忌低的鸡尾酒)的纪录。
梅塔写信希望再见到他,而他去了纽约后,她却并不想做他的婚外情人。福克纳躺在住处的地板上人事不省,穿着短裤,周围到处是酒瓶。几年后,梅塔的婚姻也出现了危机,她试图挽救,最终还是破裂了。一切又在重演,梅塔希望嫁给福克纳,而福克纳吃了婚姻太多的苦头,无意再走一遭了。
作为作家的福克纳已如日中天,却仍需“为一个女人写作”,只不过现在,这个女人不是梅塔了,换成他一生中的第四个意中人,少女约安。她只比福克纳的掌上明珠吉尔大几岁。1949年8月,福克纳即将写《修女安魂曲》前不久,苗条、美丽而聪慧的文学女青年约安·威廉斯求见福克纳。第一次见面过于匆忙,之后她又给文学偶像写了封信,福克纳读后,“好像又勾起年轻时对某些事的回忆”,因此他感到“又年轻了,勇敢、纯洁而情意绵绵”。他同意向她解答关于“一个中年作家”的任何问题,两人开始书信往来。起初福克纳还保持着距离,对美才女约安的文学辅导却尽心竭力,认真读她的习作,向她推荐《圣经》、莎士比亚作品等参考书目。不久他们又见了一面,她请他读《娇娥》杂志定发的小说《迟下的雨》,这回福克纳挺不住了,他已被这“唯一的人”(又一个“唯一的人”)勾去魂魄。
爱斯蒂尔对他们的怒火和福克纳对约安的爱火一同燃烧,而就在烈焰行将冲天之时,1950年10月10日清晨,福克纳家的电话铃响了,那来自纽约,一位瑞典记者告知福克纳,因为“有影响的和独创的艺术贡献”,他已获得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这样的断言或谣言几年前就有了,现在终于成真。五十三岁的密西西比州“农民作家”福克纳却宁愿还待在家里,拒绝了家人、亲朋和国务院使者们要他赴会的请求。爱斯蒂尔想出个高招,让老家伙的宝贝闺女去扳动他。正在念高中的吉尔于是缠着老爹说不仅要去,还要带上她,她还没去过欧洲呢,就把这当作她高中毕业的礼物吧。福克纳只好改主意了,还为此租了一套一点不休闲的大礼服,可临行前他又喝得昏天黑地,差点误了行程。(是不是故意的?)在斯德哥尔摩的颁奖大厅,由于害羞和匆忙,他那些关于文学的伟大宣言——“如果没有爱情与光荣,怜悯与自尊,同情与牺牲,所有故事都只能是昙花一现”……好多与会者都没听清,“我们不知道他讲的是什么。”福克纳则告诉记者:“这个典礼长得像密西西比的葬礼。”他本是1949年的诺奖得主(因没得满票,15票赞成,3票反对,才推迟宣布),1950年的得主是哲学家罗素。那一年他们一块儿赴会受奖,乡下人福克纳却因紧张,对罗素先生的友好也没反应过来。次日打点行装时那枚金质奖章又找不见了,折腾几番,工作人员才在一个棕榈树的木桶里找到了它。前一晚儿他又喝高了,为庆祝事情终于了结。
回国途中,他特意去了趟纽约,见美才女约安。对方既盼着这位年长三旬的文学大咖归来,又害怕他过热的激情。对她来说,他既是文学导师,又像父亲,还是个求婚者。几年后,约安从情人身份中逃脱,在电影脚本写作和酗酒中愁闷的福克纳又写信给她,称他想作她的父亲,作一个“竭力把你的愿望、夢想和幸福置于首位”的父亲。约安终于穿上别人做的嫁衣后,福克纳又在巴黎和罗马之间重复见到一个豆蔻年华、伶牙俐齿、令他销魂的女孩,他的第五个“意中人”济恩·斯泰因。福克纳八十四岁老母患了脑出血,妻子也患过脑出血,他在她们之间跑来跑去。爱斯蒂尔稍好些便继续饮酒,而福克纳也不时在当年他和爱斯蒂尔、海伦、梅塔、约安曾经漫步过的街头和海滩,再度与济恩·斯泰因诗意盎然地漫步。
他继续为“邮票大的家乡”奋笔,继续酒瓶不离手地豪饮,继续无所顾忌地骑马并一次次摔伤。杯中物令他自觉“更高大,更聪明”,骑马则令他自觉“更强健”。他成了弗吉尼亚大学的驻校作家,穿着漂亮的花呢大衣,攥着烟斗,跷着二郎腿,一副教授派头。从前他常自愧“没学问”,只念了十一年书,现在他当众讲话越来越应付自如了,听众中再有美少女若干则演讲效果更佳。
济恩·斯泰因也和他分手了,爱女吉尔则令他心乱地就要出嫁。他频频出席国际作家会议,由于缺少“系统性”和“政治上的不成熟”,他对美国种族政策的批评给自己及家人带来了麻烦。南方蓄奴制的遗老遗少们骂他是“黑人的情人”,他时常收到匿名谩骂信和骚扰电话。早在20世纪40年代,他就曾刺激过南方种族主义者的神经,《喧哗与骚动》中的迪尔西原型即是福克纳家的黑人女佣卡罗琳·巴尔大妈,她晚年时福克纳像对待长辈一样照顾她,直到她百岁病逝。四十三岁的福克纳在她的墓前发表演说:“从我出生时起卡罗琳就认得我,为她送终对我来说是一种特殊的光荣。……从她那里,我学会了说真话、不浪费、体贴弱者、尊敬长者。我见到了一种对一个不属于她的家庭的忠诚,对并非她己出的子女的深情与挚爱。……她曾诞生、生活与侍奉,后来又去世了,如今她受到哀悼;如果世界上真有天堂,她一定已经去到那里了。”(《我弥留之际·在卡罗琳大妈葬仪上的演说词》,漓江出版社1990年11月版)“迪尔西是我自己最喜爱的人物之一,”他说,“因为她勇敢、大胆、豪爽、温存、诚实。她比我自己勇敢得多,也豪爽得多。”她的墓碑上被福克纳刻出“为她的白种孩子们所热爱”(《喧哗与骚动·前言》,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10月版)的字样。
福克纳对种族歧视深恶痛绝,并将那和国家政策同“不公正、暴行、不名誉与耻辱”联系起来。1955年他访问日本时,人们问他为何把人写得那样卑劣?福克纳说理由很简单,那正是因为他太爱国了,所以想纠正它的错误。“我必须把邪恶的方面告诉人民,使他们非常愤怒,非常羞愧,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去改变那些邪恶的东西。”(《我弥留之际·译本前言:一个自己的天地》)
1962年3月,他坐着让人画像;5月,他去纽约看济恩;6月,去孟菲斯看约安。6月17日,他再度骑马并重重地摔下。他几次讲到死亡的预感却说他不想死,但那是他最后一轮受伤与酗酒的恶性循环了。7月4日,他准备住院。7月5日,他入住比哈利亚城外小山上一家疗养所。7月6日一早,就在他引以为荣的曾祖父老上校的诞辰日,20世纪伟大的乡下人福克纳撇下一大堆作品和情人,死于心肌梗死,享年六十五岁。
这位嘴里总是甜甜酒精味的小说巨擘——作家中的作家,若非一生狂喝滥饮,能不能活到我上中学甚至下乡当“知青”的时候?
1962年7月,我妈妈正准备为我办理退托及入学手续,我就要成为沈阳育才学校一年级的小学生了。
【责任编辑】 铁菁妤
作者简介:
刘嘉陵,沈阳人,文学硕士(中国古典文学专业明清小说研究方向)。插过队,当过乡村教师,谱过曲,开过机床,做过扶贫工作队员。著作有《硕士生世界》《记忆鲜红》《自由飞行器》《妙語天籁》《把我的世界给你》等。《记忆鲜红》被列入清华大学“《中国近现代史纲要》课程学生阅读书目”,《把我的世界给你》在辽宁文学馆2018年“四季好书”评选活动中被评为“秋天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