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爸,你哥病了,我弄不了,你赶紧来。”后边是一个大哭的表情。
巫大路看完《乡村爱情小夜曲》,正要洗漱,手机嘀了一声。是微信的发声。科学这东西你不服还真就不行,不知是谁,凭空弄出这么个聊天软件,大路一下子就迷上了,这都快半年了,依然兴致不减。
是巫小葫发来的微信。大路拿起手机,只一瞥,心里便倏然一抖。这不扯呢嘛,怎么会出这种事?再说这才几天啊,从正月十六到现在,满打满算,才二十多天嘛。
大路穿戴整齐,下楼,上车,拐出小区大门,直奔瓦城北郊。他和他的霸道,很快驶离灯火斑驳的市区,融入郊外的黑暗。
大路喜欢这个名字,霸道。无论是坐骑还是做人,他都喜欢霸道。潮人的意思你懂吧?这年头不霸道还能叫潮人么?
大路成为有车族的第一辆车便是霸道,如今已坐到第三辆,都是牟卫东送他的礼物。提起这位兄长,大路心里热得一塌糊涂。兄弟啊,不是亲兄弟但胜似亲兄弟,岂止亲兄弟,简直就是……简直就是茫茫夜色里的一座灯塔。
大路也喜欢这两个字,灯塔。对,牟卫东就是他的灯塔,离开这座灯塔,他什么都不是。
牟卫东原先不叫牟卫东,叫牟全福。满大街闹闯将那年,才十四岁的小屁孩,竟自作主张改名叫卫东。他爹起初还不高兴,甩脸子给他看。小屁孩振臂高呼,刚呼出个“打倒”,他爹立马妥协。他爹说:“别喊别喊,祖宗啊,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活祖宗!”
牟卫东改名那年,大路才七岁。说来也怪,一个才七岁的鼻涕鬼,就懂得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这种有关前途和命运的大问题。他认准牟卫东是他的朋友。那时候牟卫东是红旗大街北段的孩子王,自称“总司令”。这位“总司令”,常跟别处的“总司令”闹边界纠纷,三天两头打群仗。那时到处乱哄哄,也没人搭理他们这群小玩闹。大路就是在一场又一场“战斗”中,逐渐被牟卫东的英勇所征服。大路崇拜牟卫东,程度一点都不亚于崇拜洪常青和严伟才。不同的是,洪常青和严伟才活在革命现代京剧里边,你得坐在屏幕前才能看见,牟卫东不一样,大路想见就见。
大路九岁那年冬天,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正是这件事,让大路对牟卫东佩服得五体投地。那天阳光很好,几个小玩闹结伴去了瓦城北郊的东风湖。是牟卫东号召他们去的,大路像尾巴似的跟在隊伍后边。在牟卫东的队伍里,大路是尾巴尖上的一根毛,有他不多,没他不少。长年累月的“战斗”生涯,让牟卫东变得很机警,但那一天显然是大意了,他怎么就一不小心把队伍带进了“敌占区”呢?他们在湖上正玩得高兴,突然发现已被包围,包围他们的是瓦城北郊一带的宿敌大板牙。大板牙把他的全部兵力都带出来了,三十多个,全都拿着武器,有铁锹,有粪叉,有棍棒,还有弹弓。反观牟卫东这边,区区七八个散兵游勇,除了几辆自制的冰车、冰鞋和几双驱动冰车的铁锥之外,再无可手的器械。局势很明显,从人数上说,四对一;从武器上说,是飞机大炮对小米加步枪。明眼人都看得出,大板牙占了绝对优势。一个月前大板牙在红旗大街北段吃了牟卫东的亏,不光被打得乌眼青,还跪在地上叫了好几声爷爷。显然,这是大板牙报仇雪恨的好机会。从节气上说,那天刚刚进入四九,而大板牙脸上却是一片七九河开的春天景象。大板牙手持粪叉,将五支锋利的尖齿对准牟卫东的前胸,瞪着眼睛不说话。有时不说话其实也是说话,牟卫东听懂了大板牙的意思,那意思是,孙子哎,你说该怎么办吧?谁能想到在危难之际牟卫东竟对自己下了狠手呢。他陡然扬起右臂,将手中那柄二尺长的铁锥,狠狠扎进自己的大腿。他牙关紧咬,嘴唇发抖,手臂也有些发抖,他的血慢慢从棉裤上渗出来,脚下的冰面也慢慢开始见红,那红徐徐漫开,竟漫出一只愤怒的拳头。没等拳头完全成形,牟卫东就站不住了,他像电影里的烈士那样,缓缓地,缓缓地倒了下去。大板牙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把嘴巴张开,呼呼大喘,跟拉风箱类似。他喘了一泡尿的工夫,才好不容易从噩梦中醒来,扔了粪叉,转身就跑,边跑边喊:“死人啦——”
大路二十三岁那年跟人斗殴,下手太重,进去了。那次斗殴跟牟卫东有直接关系。那时候牟卫东是瓦城国营轴承厂的工人,年已而立,既成家又立业,在车间里当了个小组长,大路也在牟卫东的小组里混饭。那时候牟卫东已不屑于在街头跟小混混们斗殴,血气方刚的大路却依然沉浸在少年往事里,为了给自己的偶像出气,他一刀捅了总跟牟卫东找碴儿的车间副主任。说起来只是个轻伤害,可他赶上全社会的“从重从快”,才几天工夫就下了判决书,不多不少,正好十年。牟卫东去看守所看望大路,两人隔着铁窗下跪,拜了把兄弟,上指天下指地,赌咒发誓,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
屈指算来,大路与牟卫东的兄弟情,竟延续了三十多个年头。那时候牟卫东在别人嘴里还是个小牟,现在已是名副其实的老牟。
大路一边驱车在黑暗中疾驰,一边在心里头感喟,妈个巴子,一辈子的好时光,说没就没了。
2
牟卫东对大路的呵护,从大路刚进去就开始了。哥就是哥,里里外外都是哥的样子。拿里边那一头来说,每隔半月二十天,就有人去探望大路一回,给他带些给养,吃的喝的抽的,样样想得周全。后来大路才知道,是“牟总司令”下令,让当年的那群愣头青轮流向大路献出一点爱。歌星韦唯不是唱了嘛:“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说来也巧,正是这首歌流行的那年,大路获得减刑,减掉整整一年。大路也是后来才知道,在减刑这个问题上,主要还是得益于牟卫东使出的花哨手段。大路出狱第一天就学到一句文词,“工夫在诗外”,从此这话变作他的口头禅。他经常对二葫说:“工夫在诗外的道理,你懂不懂?”
外边这一头,主要是指牟卫东对二葫的关照。那时候大路和二葫的关系,这么说吧,可谓不是恋人但胜似恋人。从二葫这边看,不是恋人,但从大路那边看,则胜似恋人。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闹死了简直。可恨的是,大路放着一个好端端的李淑芳不叫,偏要叫她二葫。比改名更可恨的是,还把二葫那个好端端的男友给闹分手了。而男友他爹,便是后来让大路给捅了一刀的那位车间副主任。
很多年后二葫想起来还生气,你说天底下哪有像大路那样求爱的?大路把人家李淑芳拦在路边,说是跟她说几句话。像大路那样的地痞,谁愿意招惹呢?说起来还是人家李淑芳有修养,她收敛了一脸的不快,对大路亲切地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大路笑了,笑得比蜜还甜。
大路说:“牟卫东,你知道吧?”
李淑芳把头扭到一边,看街上的行人。
大路说:“不管你知道不知道,我都得跟你说说他。”
李淑芳回头白了大路一眼,嘴角一提,似笑非笑。
李淑芳的似笑非笑给大路以极大的鼓舞,他开始向自己的心上人介绍牟卫东的恋爱史了。牟卫东的恋爱史很长,从十五岁下乡当知青,到十年后返城。牟卫东的女朋友姓赵,叫赵什么华,跟牟卫东是初中同学,两个人一起下乡,还分在一个青年点……哎呀,说来话长,咱简短截说哈,简短截说就是,吴卫东喜欢赵什么华,主要原因是她胸大。用牟卫东的话说就是“活像两个大葫芦”,于是给她起名叫大葫。
李淑芳的眼神越来越直,目光越来越冷,大路却越说越激昂,有如河堤决口般畅快淋漓,滔滔而下。
大路说:“我也想像牟卫东那样找个胸大的老婆。瓦城腚大个地儿,我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发现除了大葫,谁的胸也没有你大,从现在开始我叫你二葫好不好?你不知道我一看见你的……”
李淑芳的目光更冷了,不光目光冷,身子也冷,冷得一哆嗦一哆嗦。她实在听不下去,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着跑过马路,差点撞上一辆公交车。
大路冲着李淑芳的背影大叫:“二葫二葫,你别跑啊!”
从那一刻起,李淑芳就不是李淑芳了,是二葫。大路呢,也是从那一刻起,成为二葫的死胡同。
听到大路出事的消息,二葫起初还有些窃喜,以为噩梦醒来是早晨,阳光、沙滩、蓝天、白云以及红花绿叶,都将在她眼前一一映现。可没想到,才窃喜了两三天,牟卫东就来关心她了。牟卫东坐在二葫面前,真就像大哥那样跟她掏心窝子说话,说大路进去了不假,但是呢,二葫你别担心,有大哥照顾他嘛。牟卫东还说:“大路最不放心的,是二葫你呀,我跟他说了,有大哥呢,所以呢,二葫你不管有什么困难,都跟大哥说哈,我能做到的保证做到,但有一样二葫你也必须做到,你得等着大路,等他出来。”
二葫被牟卫东的话给噎住了,噎得喘不上气。她噎了很久,才挣扎着说了一句:“我要是跟别人结婚呢?”
牟卫东开心地笑了起来,他把嘴巴都笑歪了,他说:“二葫你想跟别人结婚是吧?好好好,很好……”
话音未落,牟卫东猝然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嚓一下,扎到自己的大腿上了,脸上还挂着笑呢:“别忘了通知哥一声哈,哥去赶个礼。”
二葫身子一挺,昏了过去。
大路出狱后第一次跟牟卫东洗温泉,发现他哥右腿上的伤疤比以前多出不少,急问怎么回事。牟卫东吐了一口烟圈,说:“嗨,干事业嘛,你以为那么容易?”
自从那年在东风湖牟卫东往自己大腿上扎了一铁锥之后,这位“总司令”就习惯于用刀说话,但他从来不像大路那样孟浪,他不扎别人,只扎自己。无论怎样的人际纠葛,都抵不住他的手起刀落。
大路一辈子也忘不掉他出狱的当晚,牟卫东为他举办的那场欢迎宴会,更忘不掉两个月后在他和二葫的婚礼上,牟卫东用一辆丰田霸道做贺礼,让所有来宾惊掉了眼球。
牟卫东辞职下海创办光正轴承公司的事,大路在狱中就知道。他只是没想到,这才几年时间,牟卫东竟把光正公司办成本地私企中的领头羊,而自己刚刚跨出监狱大门,就立马摇身一变,成为公司的副总。这话怎么说的,坐班房还坐出前程来了。
大路的职责,不是待在公司里指挥生产,更不是跟客户洽谈业务。他哪懂这些啊。不过除了这些,大路终究还有懂的一面,比如懂吃懂喝懂胡闹,加上他生命中有过的一次勇敢,那就伴随牟总东奔西走吧。以牟总的身份,身边没个壮汉陪着还真不行。大路上班没几天就感觉到了,说他是个副总可以,说他是个保镖也可以,你说能有啥区别?
3
陪伴牟总的日子,大路由最初的惊诧莫名到习以为常,只用了一年时间。一年后,大路虽然还是个副总,或者说,虽然还是个保镖,但在派头上一点不比牟总差,别说你一打眼看不出来,就是像金鱼那样瞪起大眼珠子,你也看不出来。但有一样大路心知肚明,人家牟卫东那叫亿万富翁,自己虽说挣着年薪,说起来也不是小数,但用人家广东老板的话说,“真系灑洒水啦”。
狱里狱外两重天,这世界怎么变化得这么快呢?牟卫东常说,现在的形势是这样的,天上黑压压一片全是鸟,你不用瞄准,拿机枪往头上一扫就会落下一地钞票。牟卫东说得太好了,大路实在想不到,制造业怎么会热到这种程度。
让大路更想不到的是,制造业热着热着又突然冷了下来,或者严格地说,怎么这边还在热着,而那边就变冷了呢?
二葫下岗了。大路打听半天才弄清楚,是全面改革把二葫给“改”下来了。二葫哭了。二葫这辈子跟哭有缘。大路街头求爱,用词粗俗,她哭;牟卫东逼她嫁给大路,她哭;她谈的第二个对象,见面第二天就提出分手,她哭;她谈的第三个对象,一听说她的名号连面都不见,她哭;她爹她妈流着眼泪劝她认命,她哭;听说大路出狱,她哭;在跟大路结婚的头一天晚上,她整整哭了一夜……这回,她再次把自己哭得一塌糊涂。
二葫下岗的第三天晚上,大路跟她谈心了。大路嘴拙,很不善于谈心。他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家里,把躺在床上的二葫搬起来,对她说:“那什么,明天到光正上班,牟总说了,工资是你原来的两、两倍。”二葫好一通眨巴眼睛,总算明白了大路的意思,她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把大路吓得一激灵。
二葫到光正上班当天就在心里头把大路埋怨上了,你猪脑子啊,学个话都学不清楚,人家牟总不是要二葫来当工人,而是给大葫当助手,当个办公室副主任,是领导干部呢。二葫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当上领导干部,听牟卫东那么一叫,心脏差点从嘴里蹦出来,心说大路你等着哈,看老娘晚上怎么收拾你。
当天晚上牟卫东为庆祝二葫走上领导岗位,搞了一次班子会餐,餐后又把大家唤到卡拉OK去乐呵乐呵。那年头瓦城遍地是卡拉OK歌舞厅,对牟卫东和大路来说,都轻车熟路。酒之余,歌之余,与三陪小姐的种种荒唐,以往都是有过的。在大路看来,大家都在市场上混,一个肯卖,一个肯买,且价格公道,那就行了。不过这天晚上就是给大路一枚虎胆,他也不敢荒唐。由于酒局和娱乐名义上都是为了二葫,大路当晚的表现也就格外殷勤,对谁都像弥勒佛一样笑容可掬,既度一切苦厄,也笑世间可笑之人。
那天晚上牟卫东为二葫献了一首歌,歌名叫《从头再来》。那首歌刚在社会上流行不久,原唱是著名歌唱家刘欢。牟卫东喜欢这首歌,酒后找乐每次必唱。不光唱,牟卫东还要抖着肩膀,拿腔拿调地拨弄技巧,唱到高潮处,还情不自禁从喉头上爆出一声“嗷”。说牟卫东喜欢这首歌,还不如说他对其中一句歌词感兴趣,就是那句“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这句歌词像原子弹一样在牟卫东的心灵深处爆炸了,当年他毅然决然辞职下海,可不就是“从头再来”嘛,现在回头看,是成呢还是败呢?当然是成,还不是一星半点的成,是成得不得了,总之豪迈得很。
二葫自从当上了办公室副主任,对大路的态度有了明显好转,有了笑面不说,房事也主动了不少,有时还学着三级片的花样,把大路伺候得哼哼唧唧。
大路刚刚当新郎的时候不是这样,他觉得自己像个强奸犯。严格说不是像,就是他妈的强奸犯。在这一点上,大路自己都有点瞧不起自己了,你要点脸好不?二葫眼中那剑锋般的寒光,他这辈子也忘不了,故而当二葫有了身孕,大路也就远离了自家的席梦思床。好在那时候城市的大街小巷不乏五颜六色的彩旗,大路跟随牟卫东,三天两头在彩旗下左怀右抱,二葫的那一面玫瑰红,也就随她去了。
二葫在工作上很卖力,进步也非常快,副主任当了不足三个月,就被提拔为主任。原因是她的顶头上司大葫出了意外,错把油门当刹车,直接撞到一辆大卡车的屁股上,把自己由一只动物瞬间变作一株植物,而且,医生说了,大葫这辈子也别想恢复她的动物属性。
大葫的意外离岗,让二葫顿时变成一个大忙人。一方面要为公司忙,另一方面还要为家庭忙。主要是女儿小葫还小,需要每天到幼儿园接送。偏偏大路是个甩手掌柜,对这种琐碎从不过问,更不敢指望他为此伸手弯腰。
一提起女儿的名字二葫就恼火,你说大路那人轴不轴哇,给女儿起名,起什么不好,偏偏叫个小葫,指望她将来也胸大腚大是不是?二葫还在月子里的时候,就向大路提出过口头抗议,话说得很难听,不料大路毫不介意,哈哈一笑了事。二葫不止一次在心里说,等着吧,早晚有一天我要去派出所,给女儿改个亮晶晶的好名字。
4
可直到小葫长大成人,小葫还是小葫,巫小葫。二葫忙嘛,说起来忙还是次要的,主要是这么多年下来,小葫小葫叫得顺口了,感觉也挺好。
小葫长到二十岁,模样身段越来越像年轻时候的二葫,脑子却跟她爸大路有得一比,一拿起课本就犯困。不指望她考个什么一本二本,能把个职业学院念满就不错。二葫怎么也想不到她连这点指望也会落空,还差一年毕业,小葫突然辍学,怎么劝都不听,说话像打拳,一拳能把二葫打到南墙上去。
小葫是二葫的一块心病,二葫嘴上不说,心里头对小葫的未来已经揣上了老大一片忧虑,简直是乌云笼罩。
最让二葫恼火的是,大路会在过年期间没事找事,在她的一大片乌云中,猝不及防地劈出一道闪电,擂出一通天鼓。
大路坐在二葫面前,向二葫回顾了他出狱以来的种种际遇,回顾了他跟牟卫东之间牢不可破的兄弟情谊,回顾了自家生活水准的提高与光正公司的直接关系,最后脸色凝重地问了二葫一句:“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二葫不知大路肚子里藏着怎样的勾当,愣了片刻才接住话茬:“说得倒是没错,可这话,还用说么?”
“必须说,”大路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喷出一条剑状的烟雾,“牟卫东有病,咱得帮他一把。”
牟卫东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二葫是知道的,这病那病,这症那症,有些二葫能叫出名字,有些叫不出,总之是常见病与疑难杂症交合在一起了,北京上海的大医院都摇头叹气。听了大路的话,二葫觉得很奇怪:“大医院都治不好,咱能有什么办法呢?”
“有。”大路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你赶紧说呀。”
“那我就说了哈,说了你别生气。”
没等大路说完,二葫的肺就气炸了。二葫从不奢望大路能狗嘴里吐象牙,但说几句人话总可以吧?可你偏偏要满嘴喷粪,弄得满屋子都是臭气。哪来的狗屁大师,什么男女双修根治顽症,不就是找个借口睡女人吗?想睡也不是不可以,这年头出来卖的多了,随便你怎么睡,竟然臭不要脸的非得找处女。就算找处女,你可以到别处去找呀,在自己家打什么鬼主意?你巫大路跟牟卫东没一个好东西,就是一对臭流氓。
二葫哇哇地哭了起来,比她结婚前夜哭得还要响亮。姓巫的姓牟的,你们这辈子怎么就单挑我一个人欺负呢?
大路一点都不急,他在等,等二葫哭完。天底下哪有没完没了的哭泣呢?没有,绝对没有。女人嘛,不就那点本事,一哭二闹三上吊。你等她,等她哭完闹完,除非吊死,不然到了还得听从男人的摆布。这是历史的经验。
大路一连等了七天,不光等二葫哭完,还要等她的冷脸渐渐恢复到常温状态。
二葫这回是真的生气了。自从二葫走上光正公司的领导岗位,还从未对大路生这么大的气。她一连七天没跟大路说话,不光不说话,还不拿正眼看他,连睡觉时都用后背頂他。二葫的一个老姐妹不知信了点什么,有句口头禅,叫“你忏悔吧”。二葫在心里头把这话甩给了大路:你忏悔吧。
大路怎么会忏悔呢,不会的。这么多年,大路要做的事,哪有半途而废的?要不怎么说他轴呢。老话是怎么说的?不见棺材不落泪,说的就是他。
第八天晚饭后,大路又跟二葫谈心了。二葫板着脸不说话,心里打定主意,要是大路再提什么男女双修就抽他,把半生的委屈都抽到这狗日的身上去。不料大路说的却是另一回事,是光正公司的现状。虽然二葫已经离职,但光正的现状,她多少还是知道一点的。效益在下滑,逐年下滑,谁都说不好是怎么回事。牟卫东不是说天上黑压压的全是鸟么?不是说不用瞄准一梭子就是一地钞票么?这些事二葫不懂,她也不想懂,但眼窝子底下的事,她哪能不懂?由于身体原因,牟卫东不再过问公司业务,掌权的是他的儿子牟向荣,副手是牟向荣的姐姐牟欣欣。这姐弟俩都受过高等教育,正值年富力强的人生桥段,哪里还看得上二葫和大路这号人呢?说起来这俩孩子算是有修养了,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对大路一口一个叔,对二葫一口一个婶,嘴上相当客气了,骨子里却是把这两口子都当作累赘的。这话还用说么,眼风摆在那里了,要是连这点咸淡都品不出来,不就枉披了这半辈子的人皮?离职的事,是二葫自己提出来的,先跟牟欣欣请辞,再跟牟向荣请辞,理由很充分,按国家规定,自己五十周岁就该退休了,虽说是下岗职工,但退休金还是有的,经济压力不大,光正公司的兼职,就不想再做了,回家好好歇歇,旅旅游,享受享受。经过一番预料中的挽留和坚持之后,二葫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光正公司对二葫的欢送仪式是隆重的,连牟卫东也亲自参加了。牟卫东胖得厉害,要是脑后扎上个小辫子,简直跟刘欢一模一样。作为告别礼物,牟卫东出手很大方,将一辆新款的宝马车送给了二葫。在大路和二葫这边,当然心情很美,可在牟向荣和牟欣欣那边,脸色就不对了。一场酒席下来,搞得大路和二葫两口子既欢喜又尴尬又疲惫。
大路这次跟二葫谈心,共分两个桥段,一是历史的经验,二是目前的形势。在第一桥段,不用大路啰唆,二葫一点就透。外人不知道,二葫还能不知道么?哪里是她愿意离开光正啊,是半阴半阳的脸色让她看不下去了嘛,是怪声怪气的口吻让她听不下去了嘛。
分析完二葫曾经的窘境,大路又说到他自己。他这个副总现在做得怎么样呢?这么说吧,以前呢,他是个保镖;现在呢,他连保镖都不是了。同样是身体原因,牟卫东现在连酒肉场、风月场也很少露面,多数时间是待在东风湖畔的莲花别墅,说是在静养。从大葫去世到现在,牟卫东已经静养了四五年,还是不见明显好转,要不怎么会花重金请大师来指点迷津呢?
说到大师,二葫立马警觉起来,以为大路又要说到男女双修。怎奈大路一点点往下说的意思都没有。他叹了口气,然后静默。他静默了很久,才说了一句:“现在叫我副总是好听的,骨子里就是勤杂工,给莲花别墅搞搞后勤。”
二葫没接大路的话,心说勤杂工就勤杂工,年薪不少我们的就可以。居家过日子,别的可以不讲,但钱不能不讲。看在钱的面子上,大路你就死心塌地当个勤杂工吧。
大路再次静默,也是静默了很久,才幽幽吐出一句:“要是牟卫东死了,我这个打杂的,还能在光正公司待下去么?”
二葫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这还用说么,她本人就是标准答案。
要想在光正公司待下去,唯一的途径,是让牟卫东延年益寿对不对?二葫拿眼神问了大路一句。大路点点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二葫说:“牟卫东倒是说了,钱不是问题,可我到哪儿给他找处女啊。”
二葫没接大路的话茬,兀自在心里打鼓。大路恰到好处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说:“心里闷,我出去走走哈,出去走走。”
为了彻底说服二葫,大路只好把话说得直白些:“现在看来,咱们全家的幸福,就靠她了。”
大路说的她,指的是小葫。可这事往大里说,可能会影响小葫一生,你说二葫怎么能不揪心呢。
如此这般讲到第三天,二葫期期艾艾终于吐出一口话来:“牟卫东说钱不是问题,到底是多少钱?”
自己的闺女自己知道,二葫心里想的是,不找个机会给小葫攒点真金白银,这辈子让她怎么活呀。
大路吞吐了一下,慢腾腾地说:“不会低于八百万吧。”
二葫直愣愣瞅着大路:“你说清楚,到底多少?”
大路点了点头:“嗯,八百万。”
5
事到如今,二葫才觉得自己大意了。所谓双修什么的,假想的当事人是小葫,又不是你二葫,你整天焦灼,整天烦闷,还吃不下睡不着的,算怎么回事呢?
可这事怎么跟小葫开口啊。一想到自己必须厚着脸皮跟小葫摊牌,二葫在心里头不知骂了自己多少回祖宗,当老鸨当到自己女儿头上,你还是个人嘛。可退一步去想,毕竟是跟孩子商量,而不是强迫,要是小葫愿意呢,就算那八百万跟咱家有缘;要是小葫不愿意呢,这事就一阵风刮了,就当我放了个臭屁还不行么?
二葫好不容易打开自己的心结,这才意识到,小葫这孩子,这阵子好像有点疯,三天两头地换服装、换发型。女孩子嘛,换服装、换发型都能理解,可头发的颜色,怎么也三天两头地换哪。
说起小葫的头发,还真有点让人眩晕,变色龙一样的嘛。上午天气晴朗,太阳像金子一样闪光,小葫的头发也是金色的。中午天色有点阴,天气预报说,下午到明天,瓦城有小到中雪,小葫闻讯赶紧把头发染成绿色,因为她有一件绿色新款羽绒服。这要是穿出来在雪地上那么一走,绿头绿身子,知道的是一个青春美少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丛移动的灌木哩。其實这都不算什么,二葫她是不知道,小葫在职业学院读书那阵子,每逢下雨天,她都把头发染成红色。小葫顶着一头红头发,再扛着一把红底小花伞在雨中那么一走,回头率高得翻了天。满头白发的老院长,就因为对小葫的惊鸿一瞥,才一脚踏空摔了个脑震荡——一想起这事小葫就开心。说什么因种种不良事端经研究留校察看,姐会在乎么?姐退学行不行?这么个破学校,姐早就玩够了,拜拜吧您哪,人家歌里不是唱了,“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狂风一样舞蹈,挣脱怀抱……”
二葫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要跟小葫谈谈,可这孩子一推饭碗就出去了,也不知去了哪里。发微信,不回。打电话,不接。再打,还是不接。一个女孩家,整晚在外边混,这可如何是好?二葫忍不住给大路打电话,大路倒是接了,不耐烦的样子,说:“我陪哥打扑克呢,有话快说。”
晚上九点半,小葫发来微信:“妈,什么事?”
二葫赶紧问:“你在哪儿?”
小葫回:“菲菲。”
二葫心里一颤,说:“赶紧回家,妈有急事。”
谁不知道菲菲呢,瓦城有名的迪吧,二葫听说过的,里边乌泱乌泱,净是些不学好的男女,还有什么艳舞表演,下作得要命。这种场合,小葫去干吗?
小葫是菲菲迪吧的新客,总共来过不到十回,却引起许多老客的注目。原因有三:一是她时尚的衣着打扮;二是她像霓虹灯一样不断变换颜色的头发;三是她出格的言谈举止。
这孩子负气退学以后,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拽着拉杆箱,把祖国的好山好水,由近至远,再从远到近,仔仔细细瞅了一遍,耗时之长,行程之远,差点惊掉二葫的下巴。说起来也是二葫少见多怪。这些新新人类,哪个不是这样?玩呗。玩玩山水算什么?二葫她是没看见,二葫要是看见小葫在迪吧里怎样跟男人调情,那会把她吓死,吓不死也会吓疯。
小葫今天为自己选了一枚光头“帅锅”。人家正在卡座上品啤酒,小葫扭着屁股,嗒嗒嗒就过去了。
“嘉士伯。”小葫对光头说,“光头哥你一个人到迪吧,不想认识美女么?”
光头抬眼看小葫,一脸蒙。
“嘉士伯,我只喝嘉士伯。”小葫在光头对面坐下了。
十分钟后,小葫跟光头有说有笑,处得就像老朋友一样。他们的话题围着明星打转。也是啊,哪有新新人类不追星的?小葫谈的是吴秀波、徐峥、古天乐和苏有朋,都是叔叔辈的;光头谈的是周迅、舒淇、赵薇和李冰冰,都是大姐姐辈的。还好,光头不讨厌小葫的男神,小葫也不讨厌光头的女神。审美观如此契合,真是难得了。两人正聊得热闹,小葫无意中瞥了手机一眼,这才发现二葫给她发了一堆微信。
“对不起光头哥,家里有事,我先走一步哈。”小葫撇撇嘴,又说:“再给我拿两罐嘉士伯,我回家接着喝。”
小葫离开菲菲的时候,嘴里是哼着歌的,“伤不起真的伤不起,我想你想你想你想到昏天黑地,电话打给你……”
光头坐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小葫的背影,心里头像雾像雨又像风。
二葫在脑子里演习了一万遍该如何跟小葫开口,可事到临头还是左右为难,由于左右为难,话也就说得曲里拐弯,弄得小葫好长一段时间都迷迷瞪瞪。
二葫和小葫面对面坐在小葫的卧室里,磨叽半天,才好歹把第一个问题抛了出来:“妈想知道你有没有、有没有跟男孩子上过床?”
小葫坐在床边看手机,菲菲里的那位光头哥给她来微信了,问她到家了没有,小葫正要回复,听到二葫的话,手指头立马僵住了,慢慢抬头,愣愣地瞅着二葫。
二葫心里滚过一团乌云般的羞愧。这话不该说的,说什么也不该说的,怎么就越老越不正经了呢?
可面对小葫询问的眼神,二葫不能不给自己打个圆场。她咽了口唾沫,说:“妈直说哈,妈也是为了你好,妈就想知道,你还是不是处女。”
话说到这个份上,二葫说不清道不明的,反倒希望小葫不是处女。在二葫看来,“不是”才是一句完美的结束语。什么狗屁的男女双修,什么狗屁的八百万,从此想都不要想。
听二葫这样说,小葫嘴角轻轻一抽,表情一下子放松下来,她用二葫从未听过的语调,慢声细语地说:“是,怎么说?不是,又怎么说?”
这回轮到二葫发愣了。二葫心里合计,这还是我那个走路踢石子的傻丫头么?这扯不扯,小葫这孩子是什么时候成精的?是什么时候变得像她爹一样不要脸的?
既然如此,二葫也就用不着拐弯抹角了。她把事情的起因和大路的设想啰啰唆唆讲了一通,最后总结说:“这事,你自己拿主意,愿意呢,就说愿意,不愿意呢,就当妈没说。”顿了一瞬,又说:“其实我们也是为了你好……”
小葫眼皮翻了几翻,打断二葫的话:“什么叫男女双修?”
“我也说不太清楚,”二葫蹙着眉说,“好像就是一男一女吧,整天在一起……”
“噢,”小葫再次打断二葫的话,“就是陪他睡觉呗?”
二葫一下子被噎住了。这回是她睁大眼睛,愣愣地瞅着小葫,心说,这孩子是不是曾经沧海了呢?
没等二葫回答,小葫又冒出一句:“睡觉可以,可是,我有什么好处?”
二葫的心一下子就凉了,这孩子哪里还是孩子,肯定早就沧海过了。想到这里,陡然生出一腔子怒气,说:“别忘了,人家要的是处女。”
小葫还是慢条斯理的:“这个不是问题。妈你就直说,我有什么好处?”
二葫耷拉下眼皮,喘着粗气说:“你想要什么好处?”
小葫哼了一声:“陪一个月是不是?一天一万,三十万吧。”
二葫嘴上说好的,心里却在大发感慨,姜是老的辣,小葫你才哪儿到哪儿,还一副老江湖的嘴脸,你嫩得很啊你。
二葫起身走出小葫的卧室,正待关门,却听见小葫在身后说:“少了三十万可不行,安装一回得不少钱哪。”
二葫没听懂小葫的话,揣了一肚子狐疑回到主卧,被窝里跟大路复述一通小葫的态度,末了,忍不住问大路,小葫说的安装,啥意思呢?大路心里咯噔一声,他知道安装的意思,可怎么跟二葫说呢。小葫这孩子复杂了,复杂得很,现在的女孩子怎么会这么复杂呢。尽管知道小葫已经复杂了,可不知为何,大路心里反倒有了一阵轻松,简直惠风和畅了简直。
大路转过身子,背对着二葫,没好气地说,安装个屁,睡觉吧睡觉。
6
好日子定在正月十六。按民间习俗,过了十五才算过完了年,在过年的余韵里,请牟卫东到家里来聚聚,让二葫做几个下酒菜,让小葫陪她大伯喝几杯,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再者说,自从小葫到职业学院读书以来,有两年多没见她牟大伯了。都说女大十八变,小葫可不真就十八变了?再也不是那个嘴里操操的假小子了,成大姑娘了都。
为这顿晚餐,大路费了不少心思。在牟卫东身边这么多年,他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大路哪能不知?拿海鲜来说,螃蟹价位很高,味道也不错,但不行,牟卫东瞅都不瞅,他嫌吃相难看,又抓又啃的,像什么样子嘛。不过虾爬可以,盐水煮,要活的。鸭绿江口出产的大黄蚬子,黄海的短脚章鱼,渤海的海螺,都得是活的。黄鱼也得是活的,清蒸,个头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一斤左右的最佳。海参必须是獐子岛的深海养殖参。野生的当然好,可如今你上哪儿去找野生的?
大路心里清楚,本次聚餐,真正的大菜不是海鲜,而是那个男女双修。在这个问题上,牟卫东表现得很无奈。自己的身体咋就那么不争气呢?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啊,就不该高的都高,不该低的都低,不光是高低失调,还尿糖豆呢,一泡尿一个糖豆,简直了。爹亲娘亲没有胰岛素亲。牟卫东也不是不相信科学,他信,他的光正公司里就有很多科学嘛。在治病的问题上他当然也相信科学。他是先信西医,后信中医,再信中西医结合。这吊瓶那吊瓶,这药片那药片,这方子那方子,他试了又试,可咋就没个效果呢?一位老中医一边给牟卫东号脉一边感慨:“你这是长年累月吃出来的病啊,你得一点一点把它给饿回去。”这不扯呢嘛,牟卫东事后对大路大发牢骚,你说哪有这样说话的?病要是能饿回去,还要医院做什么?还要医生做什么?都去吃糠咽菜不就行了?
科学没治好牟卫东的病,那就别怪他向玄学靠拢。风水八卦,诵经念咒,各路神仙各类大师,他约见过不少,奇谈怪论听到不耐烦的程度,才好歹讨到一个男女双修的方子。大师说了,在男女双修的前提下,再每天服用一剂他的湯药,可确保在一个月内着手成春。
为男女双修一事,大路替牟卫东动过不少心思,都没用。大路是浑蛋不假,可他再怎么混,也不能由着性子乱来。年过半百的人了,不能不考虑人生的后路,刀刃上跳舞的事,大路是不会再干的。可没想到牟卫东表现得有点急,每次探讨都说钱不是问题。既然钱不是问题,当务之急,那当然就是人的问题。
大路知道光正公司这两年不景气,利润下滑的趋势越来越明显。可是老话说得好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牟卫东不是骆驼,是头毛驴,可瘦死的毛驴也比鸡大。
大路也是走投无路才在小葫身上动了心思。这心思,也不完全是为了牟卫东,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自己。牟卫东不是常说嘛,这年头为钱妥协,不丢人。
等小葫有了明确态度,大路心里也就有了底气。有底气归有底气,但他不敢跟牟卫东直言。这里边涉及亲情和友情,涉及长辈和晚辈,涉及道德和伦理,这种种因素都制约着人的行为,掰扯得太清楚,事情反而难办。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比较好。古人是怎么说的?难得糊涂。老祖宗的话,咱还是要听一听的。
牟卫东很少到大路家里来,不来有不来的理由。理由很简单,就是在大路的婚姻上,牟卫东让二葫受了委屈。站在大路一边说,牟卫东讲义气,是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可站在二葫一边呢,牟卫东就不是东西了,说他地痞也行,说他流氓也对。你说在这个前提下,牟卫东没事总来大路家晃悠什么?
小葫今天刻意打扮了一番。女孩子就是怪,越是刻意,你越是觉察不出她的刻意。她今天把自己弄成一副清纯少女的模样,是唱《冬季到台北来看雨》的那个纯情少女的模样。你说怎么那么巧啊,牟卫东老大不小的人,当年整天哼哼“冬季到台北来看雨”,不光哼哼,有一年冬季还真就去了一趟台北,在一场小雨中着了凉,连打七天喷嚏。
按惯例,无论国宴还是家宴,总得有个开场白。这个“白”当然是由大路来“开”。饭前他窝在沙发里头琢磨了好一阵子,也没琢磨出个子丑寅卯。他在心里头骂自己,不念书就是不行,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
大路磕磕巴巴说了几句欢迎的话、感谢的话,意思是那么个意思,但表达得特别尴尬,好在瓦城有一句酒嗑,叫“啥也不说了,都在酒里”。这句酒嗑拯救了走投无路的大路,他端起酒杯,瞅着牟卫东,一字一顿地说:“哥,你知道我不会说话,啥也不说了,都在酒里哈,走一个!”说罢一仰脖,一杯酒下去了。
大路今天特意用小杯子喝酒。容量不到一两的那种小酒杯,早年在瓦城流行过一阵,后来不知怎么都改用大杯,二两半左右的大杯。这些年大路跟牟卫东在生意场上混,用的也都是大杯。万丈豪情,只有用大杯才能挥洒出来,但是且慢,小杯也有小杯的妙用,可以频频干杯,这是其一。其二呢,大路最看重的就是这个其二。其二,不大工夫就会把人给喝糊涂,之后还会喝得更糊涂。大路就是想把牟卫东喝糊涂,他要是不糊涂,后边的事咋办哩?
三杯酒下肚,大路不再磕巴,话越说越流畅。老调重弹,说起监狱里的种种囧事。那些囧事大路不知在酒桌上重复过多少遍,但他在二葫面前从未说过,在小葫面前更不会说。今天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就无话找话说起这些了呢?不过既然已经开了头,那就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大路说他恶作剧,用一罐午餐肉做诱饵,引逗流氓犯菜鸟和盗窃犯老蒋比赛吃蚕豆。大路是监狱里的土豪嘛,一罐午餐肉算什么,但对别的犯人来说,那简直比天鹅肉还要珍贵。菜鸟和老蒋比上了,拿命去比,比赛过程差点把围观的犯人给笑死。大路一边在嘴上嘚吧,一边站起来比画,把菜鸟和老蒋的吃豆动作从头到尾学了一遍,刚开始像公鸡打鸣,一抻脖子咽一口,一抻脖子再咽一口,不久两人都嚼出满嘴大血疱,最后两人都浑身冒汗,把蚕豆撒在床上,像猪那样拱着吃,咔哧咔哧。结果呢,一个将豆渣从嗓子里呕了出来,另一个将豆渣喷了出来,一个胃出血,另一个还是胃出血。大路的一通演讲把小葫逗得东倒西歪,牟卫东也乐呵呵地配合,酒桌上的气氛相当和谐。
大路说完,站在地上冲牟卫东揖了一下,随后擎起酒杯,说:“哥呀,不是你精心照顾,那些年我熬不下来,我连干三杯哈。”
牟卫东今天有点矜持,这矜持一半是由于二葫,毕竟当年……嗨,不说了,这矜持的另一半却是由于小葫。这才几年没见啊,小葫咋就清纯成了一个孟庭苇了呢?简直的。在矜持的外表下,牟卫东还有点尴尬。牟卫东是什么人哪,大路肚子里的弯弯绕,他能一点看不出来?
大路三杯酒下肚,牟卫东也三杯酒下肚。这几年牟卫东酒量不行了,但大路这三杯酒他不能不喝。三杯酒下肚,牟卫东说话了。说什么呢?也还是感谢的话,感谢大路,当然也感谢二葫,这些年为光正公司,为他牟卫东,做出了卓越的贡献。牟卫东的口才很好,做企业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什么话没说过,口才想不好都不行,就像见美女而不动心,上帝都不会答应。
牟卫东说着说着竟有些激动,陡然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说那什么,我敬你们一家三口,我连干三杯。大路的一家三口也赶紧站起来,也连干三杯。酒桌上终于掀起高潮,个个心花怒放。
说是连干三杯,可刚喝完第二杯牟卫东就站不住了,要倒,站在身边的小葫赶紧把他搀住。小葫原本也要给她牟伯伯敬酒的,不过看这情形,小葫的酒是敬不成了。大路见状,大声吩咐小葫:“赶紧扶你牟伯伯到房间里休息,赶紧的!”
二葫也吩咐小葫:“一会儿给你牟伯伯冲点蜂蜜水。”
小葫翻了大路两口子一眼,嘟着嘴,把牟卫东搀进自己的卧室。大路赶紧过去把小葫的房门关上,又回到餐桌,给二葫递了一个眼色,二葫会意,两人一起回到主卧。
7
大路一夜没睡踏实,天没亮就醒了。他用胳膊肘捅二葫。捅一下,二葫哼一声,再捅一下,又哼一声,哼到第四下,二葫总算醒过来,一边揉眼,一边嘟囔:“干吗你?”
大路把右手食指压在自己嘴唇上,示意二葫小点声,同时将大眼珠子往小葫房间那边骨碌了一下。二葫懂了,小声问:“咋办?”
“起床,”大路掀开被子一角,起身,往身上套毛衣,边套便说:“赶紧的,咱俩出去溜达溜达。”
隆冬天氣,天还没亮,有什么好溜达的?况且这么多年,这两口子从来就没有一大早出去溜达过。一是没那闲工夫,二是没那嗜好。但今天情况不同,大路的意思,二葫她懂,得给牟卫东留一条退路不是?这要是四个人齐刷刷打了照面,怎么说话呀?让大路怎么说?二葫怎么说?牟卫东又怎么说?尴尬嘛。为了避开这尴尬,大路和二葫只能从自己家里潜逃出去。
大路和二葫蹑手穿衣,蹑脚走路,尽量把自己的行为控制在静音模式上。半小时后,两人结伴下楼。没想到天气这么冷,大路缩了缩脖子,对二葫说:“别扯了,咱还是开车溜达吧。”
大路家有两个车库,一个是霸道的泊位,一个是宝马的泊位。这在富贵花园小区也算是牛人了。二葫的宝马尽管是新款,但不是新车,是二手货,光正公司抹账抹回来的。这一点,人家牟卫东也没避讳。不过二手已经很不错了。你二葫既不是人家的亲娘,也不是人家的亲妹子,人家能这么对你,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说起来,这也是大路的面子。
牟卫东的路虎刚好停在大路的车库外边,霸道开不出来,大路硬着头皮上了二葫的宝马。宝马的逼仄空间让他有点喘不上气。其实这感觉早就有了,从昨晚上床熄灯的那一刻开始,他一直都有喘不上气的感觉。
大路将宝马开往瓦城北郊,似乎冥冥中有一股神力在牵引他。路上车辆稀少,大路把车速控制在时速50公里左右,不急不缓去了东风湖的莲花别墅,将宝马停在别墅门外。
二葫问他:“来这里干吗?”
大路张嘴咬了咬空气,什么也没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
停留一杯茶的工夫,宝马缓缓启动,拐弯,沿来路返回,还是不急不缓。
大路和二葫磨磨叽叽在街边店吃完早餐,再磨磨叽叽返回富贵花园小区,已是上午九点多。来到自家车库门口,发现路虎离开了。离开了好。
回家,见小葫的房门还关着。新新人类的特点,睡得晚,起得晚,以往不到午时三刻,谁都不敢打扰小葫,要是打扰了她,她那一脸的不高兴和一嘴的叽叽歪歪,不是二葫和大路受得了的。今天是不是还在睡呢?二葫拿捏不准,轻轻推一下门,没想到一推门就开了。以往是推不开的。不知跟谁学的毛病,小葫睡觉前总要插上门,把卧室弄得像特區一样。
门开了,小葫不在。被子一半在床,一半在地,起皱的床单上有褐色的污渍。大路和二葫,不约而同地长长吁一口气。
当天下午大路接到牟卫东电话,说你和二葫,晚上都来莲花别墅,我回请一下。稍顿,牟卫东又说,小葫也在这里,别担心哈。
大路早就猜到小葫在莲花别墅。秃头上的虱子嘛,她不在那儿还能去哪儿。二葫却不放心,中午发微信去问,小葫回复说:“莲花别墅,跟牟伯伯喝嘉士伯,嘻嘻。”
晚餐的气氛很好。酒是飞天茅台,大路的最爱。下酒菜也是大路的最爱,当然也有二葫和小葫的最爱。牟卫东显然也用心了,向大路和二葫表达了别样的感激。这心照不宣的谢意,大路和二葫当然都体会得到。
牟卫东像换了个人一样,乍一看,年轻十岁不止。是不是双修修出了一点正果,大路无从知道,但他打心眼里羡慕这种状态,心说,要是真有奇效,日后咱也找人修修。
根据大师的指示,在双修期间,也就是在治疗期间,牟卫东必须禁酒。大师的话牟卫东不敢不听,但也没有全听。他戒了白酒,也戒了红酒,跟小葫一样喝嘉士伯,但也没多喝,每次端杯都只抿一小口,意思意思而已。大路却表现得很积极,频频举杯敬他的牟哥,并在敬酒的间隙里,凝神倾听牟哥自诉青年时代的种种妄诞。话题这东西,有时会像病毒一样,存有不易察觉的传染性。昨晚大路的监狱囧事,让酒桌上的小葫高度兴奋,今晚牟卫东的演讲也有同样的效果,小葫两腮通红,不光用语气助词表达心情,还时不时插话,说他牟伯伯年轻时酷毙帅呆哇塞得要命,简直是一个苦大仇深的时尚男。二葫听得蹙眉,心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二葫滴酒不沾,她不光是莲花别墅的客人,更是酒鬼大路的司机,她有使命在身,无论如何也得在酒后把大路弄回自己家里去。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瓦城更没有。牟卫东端起收杯酒,用工作报告的语气,发布了本次宴会的闭幕词。牟卫东说,小葫喜欢滑冰,让她在莲花别墅多住几天,让她好好滑。大路赶紧接话,是对小葫说的,那就多住些日子,好好照顾你牟伯伯,说罢率先干了杯中酒。
牟卫东亲自把大路和二葫送下楼来。牟卫东给二葫开了车门,让她先上车,回手扯了一下大路的衣袖,递给他一个信封,小声说,卡上有十万块零钱,你先花着,密码是你的生日。
大路收了信封,紧走两步,上了二葫的车。宝马鸣笛,缓缓驶出莲花别墅的大门。
8
牟卫东和小葫的事算是告一段落。大路知道,在今后的一个月里,没有特殊事端,牟卫东不会找他,小葫也不会找他。等于说,他有了一个月的长假。
大路踏踏实实在家睡了两天好觉。两天后,心里边乱了。老这么睡也不是个事啊,总得干点什么才好。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来,好几天没洗浴没汗蒸了,赶紧吧。
吃罢午饭,大路去了铭记温泉洗浴中心,以往他都是跟牟卫东一起去,但今天不行,牟卫东搞双修,不好打扰的。大路从进门到脱衣,遭遇了好多问候,男女服务员都叫他巫哥,熟人老客嘛。大路从容踱步,踱进到洗浴大厅,淋,泡,蒸,搓,敲,搞了一个整套。然后更衣,去休息大厅,喝喝茶,又周身按了一遍,看表,刚到四点。以往跟牟卫东在一起,进行到这个程序,进行到这个时段,一般情况下,牟卫东都会在大路身边的沙发床上欠欠身子,盯住天花板,对大路说:“怎么样,去芳芳搞一下?”大路哪能说不呢。别说牟卫东喜欢芳芳,大路其实也喜欢。
芳芳的全称是“芳芳美容美发中心”,不在瓦城,是在普城北郊,距瓦城也就半小时车程。
牟卫东和大路第一次去芳芳,是为了搞脑袋。第二次不一样,除了搞脑袋,牟卫东还搞了搞小琴,大路搞了搞小美。从此牟卫东常去,搞不搞脑袋是其次,小琴是一定要搞的。牟卫东对小琴的评价是:“琴声嘹亮,好。”
大路起初觉得小美挺好,后来他又搞了搞小娟,觉得小娟也挺好,但牟卫东对小琴的专宠还是让他觉得好奇。长达两年多时间嘛,大路认为这里边肯定有蹊跷。这回大路决定做一个独行侠,把小琴的琴声搞搞清楚。
一进芳芳的门庭,大路迎面撞见小美。见大路进来,小美脸上唰一下,绽出一朵牡丹花。室内温度好,小美没穿外套,紧身的橘黄色毛衣,把身子裹得凸凹有致。小美的脸蛋不算漂亮,但也说得过去。就在牡丹绽放的同时,大路听见花开的声音:“哥,你想死我了。”
大路拨开小美的小臂,说:“小琴在么?”
“不在!”小美一努嘴,一跺脚,赌气走开。
这时有人搭话:“小琴上街购物,也该回来了。”大路听声音,知道是小娟。几个女孩正在给客人洗头,小娟也在其中。这孩子出道不久,田野气息尚存,至少还有三五分的山清水秀,不像小美,浑身都是烟熏火燎的尘世光景。
大路从小美那里知道,处女膜那东西竟然可以人工制造。小美嘴巴尖舌头长,说话直来直去。大路第一次搞她就被她给吓到了。才聊了几句,小美就问大路有没有三证,说是三证齐全才是老江湖才最有魅力。大路问她哪三证,小美弹出三个尖尖的红指甲,一是大学毕业证,二是劳改释放证,三是离婚证。大路说他很惭愧只有释放证,小美说这个证最厉害啦,难怪哥在气质上要高人一頭。小美无厘头地一通表扬,让大路蓬勃得厉害,一跃而上,斗志昂扬。事毕两个人倚着床头聊天,小美说她要趁着年轻,利用眼前的方便条件,练出一身过硬的床上功夫,将来嫁一好男人。大路一脸的不屑:“你这号的,能嫁好男人?”小美撇着嘴说:“我这号的怎么啦,花点钱,安装一个人工处女膜,不照样还是黄花闺女?”这话让大路吃惊不小,这就难怪他听到小葫嘴里蹦出安装二字便立马怀疑她不是处女。
跟小美的一番对话,让大路觉得像他这样的所谓老江湖,怕是早就应该退出江湖。还是人家小美说得对:“哥呀,像你这么天真的,早晚会让那些小姑娘把你卖了。”大路心说,光是卖了么,弄不好我还得帮人家数钱呢。
小美还有一句话,在大路心里发酵了很久。小美说:“哥呀,现在骗子太多,你事事都得动脑筋哦。”
要是小琴不在,大路觉得搞搞小娟也是可以的。其实大路只搞过她两次,第一次是因为小美有客,第二次是大路直接点名。小娟来芳芳不到一年,床上放不开,不过一板一眼的,还算敬业。有时两人也聊天。大路仰着身子吸烟,小娟边动作边说话,说她特别感谢城里人,让她有钱赚,让她见世面,不然她得一辈子待在山沟里,像她妈那样嫁一个钻牛腚的男人。小娟说她这辈子都不打算回山沟里去了,她说她就赖在城里了。大路插话,赖在城里,一辈子干这个?小娟垂下眼皮,小声说,就怕干不了一辈子。稍顿,小娟红着脸说:“哥,你知道的,有时很舒服的。”大路刚好掐灭烟头,听了这话,突然崛起得不行不行,呼一下翻腾而起,把小娟压住,好一通山呼海啸。小娟被这突如其来的海啸瞬间淹没,呜呜哇哇,满嘴的乱码,也听不懂是个啥意思。事后,小娟趴在大路的胸脯上,三分做戏,七分动情,腔调里全是温柔,闪着泪花说:“哥,有时就是这样的。”
没等大路把思绪从小娟身上收回来,门口就有了动静。大路抬眼去看,见一道红色光影闪进门来。来人头戴红色南瓜暖帽,身着长及膝盖的时尚羽绒服,红色高跟皮靴,大路以为来了个三流影视明星,定神细瞅,却是小琴。
小琴跟谁都不打招呼,径直往后宫方向去。所谓后宫,是小琴她们接待客人的包房,要是在企业,得叫车间。大路就是这样叫的。牟卫东纠正他,说不是车间,是后宫。牟卫东还说,皇上有专用的后宫,草民专用不起,只能公用,就像去公厕一样。
大路喊了一声小琴。小琴站住,侧过半个身子,歪着脑袋瞅他,做若有所思状。大路说,你不认识我了?小琴还是若有所思。大路赶紧给自己找台阶,说那什么,哥在等你呢。小琴懂他的意思,嘴角一吊,说来吧,那么多废话。
一进后宫大路就有了动作。第一是脱,脱了外套脱内衣,脱得只剩一条短裤;第二是搓,先搓大腿,后搓脚心,嘴里还发出嘶嘶的声音,像落进冰水一般;第三是打拳,像拳击运动员那样,在地毯上蹦了几蹦,还嗖嗖嗖,在空气里打了一套不知什么拳。这些都是他从毛片里学来的,并不知寓意何在。
小琴先是倚着门框冷冷地看他,随后忍不住,捂着嘴哧哧地笑,笑得弯下腰,笑得瘫倒在地。直到她把自己剥干净,嘴里还一直哧哧,整个人都笑得变了形。
大路躺在床上,面对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声的小琴,严肃地说:“你怎么伺候牟哥,就怎么伺候我。”
小琴又是一愣:“谁是牟哥?”
大路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规矩。小琴她们这一行,当然也有。除了肉是真的,别的都是假的,假名假姓假地址嘛,婊子如此,嫖客也如此。
大路赶紧改口:“就是长得像刘欢的那个。”
“噢,是刘哥啊,”小琴笑了,“刘哥喜欢套餐。”
“好,”大路点点头,知道小琴说的是黑话,也不追问,只说:“那就套餐。”
稍顿,大路又说:“钱不是问题。”
刚开始大路觉得小琴也没什么,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这里动动,那里动动,小美也是这样的嘛,小娟也是这样的嘛,不过到后来,区别便渐渐显现出来了。大路不知不觉中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架钢琴,被小琴反反复复地弹,叮叮当当地弹,怎么克制都不行。当然不仅仅大路这边有一架钢琴,小琴那边还有一架,男女合奏,高声部,低声部,都配合得恰好,不光配合得恰好,还一曲又一曲地奏个不停,就像专场音乐会一样,让大路觉得特别妈个巴子。
归途,大路一次又一次感叹,琴声嘹亮,原来是这样啊。
9
去莲花别墅的途中,大路先给小葫打一电话,询问牟卫东的病情。从小葫描摹的情状,大路猜测很可能是中风。事发时牟卫东还陪着小葫喝酒聊天,聊的什么,小葫没说。
小葫告诉大路,牟卫东在聊天时突然讲不出话,嘴歪眼斜,人也随即晕倒。
跟小葫通话之后,大路即刻拨了120。治病救人的事,还是让医生来办吧。在这一点上,大路还是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
紧接着大路给牟向荣也打了电话,让他赶紧调动医院方面的人脉,安排相关事宜。大路知道,毋须他再插嘴,牟向荣会一件一件把剩下的事情都摆布清楚。
小葫一见大路就哭了起来。大路沉着脸说一句,你闭嘴。小葫很听话,立马止住哭声。
大路随小葫一起进了餐厅,弯腰瞅瞅倒在地上的牟卫东。其实他也瞅不出什么,只想知道牟卫东还有没有呼吸。要是牟卫东真就一命呜呼,大路也就没有活路了。聪明反被聪明误,说的就是他了。
牟卫东倒在地上,嘴角流着涎水,像是在深情地仰望着什么。大路看不出究竟,将右手食指伸到他的鼻子前面,心说,还好还好,天不灭曹。
大路起身走进客厅,对坐在客厅一角浑身打战的保姆说了几句宽心话。这位保姆虽说年纪不小,但做得一手好菜,牟卫东看中的就是她的手艺。大路平日里对保姆还算客气,一口一个刘姐。今天就更客气了。大路对刘姐说,牟总不会有问题,别担心。刘姐抖着双肩,抬起泪眼瞅着大路,说了句牟总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大路在心里头撇嘴,这扯不扯,这都哪儿跟哪儿呀。大路不理刘姐的话茬,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她:“里边有两千块钱,刘姐你拿着。”刘姐惊得说不出话。大路接着说:“我想请刘姐帮个忙,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刘姐的眼睛比刚才大了一圈。大路继续说:“对任何人都别说小葫在这里。”刘姐还是不说话。大路又说:“牟总生病,是你打电话通知我的。”刘姐好像突然懂了,沖大路使劲点头。大路把信封掖到刘姐手里,对站在一边的小葫说:“赶紧收拾东西,赶紧。”
120的动作很快,说话间已经隐约听到救护车的声音,大路催促小葫快点下楼,他要把她藏到霸道里去,不让外人看见。大路这边刚把小葫安顿好,救护车也开到了门前。一通手忙脚乱之后,救护车载着牟卫东往瓦城方向疾驰而去。
大路现在要做的事是,先把小葫送回家。男女双修是他和牟卫东之间的隐私,除了当事人,没人知道。那位刘姐也只是对牟卫东跟小葫之间的种种举动有点好奇,至于内情,她也说不清的。大路的当务之急是让小葫消失,倘若不慎将事情泄露出去,他、二葫和小葫,他们全家就会沦为整个瓦城的笑柄。大路的信条是:当浑蛋,可以;当笑柄,不行。
大路在车上问小葫,牟卫东晕倒之前在干吗,小葫说他喝茶我喝酒。大路说除了喝茶喝酒你们还干吗。小葫说我们说话。大路问说什么话,小葫不吭声。沉默好一阵子,小葫才冒出一句,我们吵架了。大路问为什么吵架,小葫又不吭声,大路一连问了三遍,小葫就是不吭声。
吵架,好啊,才二十多天就学会吵架了,大路确信,牟卫东的中风,肯定跟吵架有关。小葫小葫,你能不能让爹省点心哪。
牟卫东在急救室里待了一天,大路的心在嗓子眼里也悬了一天,即便是睡觉的时候心也悬着。好在睡觉时不用跟谁谁说废话。自从牟卫东住院,大路的废话就没断过,跟牟向荣说,跟牟欣欣说,跟张大夫说,跟李大夫说,跟护士小周小吴小郑说,跟刘姐说,跟二葫说。大路说的是废话,听到的无一例外也都是废话。直到三天后,大路才终于听到几句有用的话。有用的话是小葫说的。小葫把她跟牟卫东之间吵架的经过向大路复述了一遍,大路没等听完就脸色煞白差点昏倒,吓得小葫一个劲叫妈。二葫从卧室扑到客厅,听了大路的复述,脸色也立马变得煞白。
小葫这孩子真是昏了头了,喝了几罐嘉士伯就找不到北了,竟口无遮拦,把小心眼儿里的鸡零狗碎都扯了出来。说来也不完全都是小葫的责任,牟卫东多少也得担待一点,平白无故说那些臭氧层子干吗呀你!大路乱了方寸,一脑袋的七颠八倒。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牟伯伯一边喝茶,一边大谈小葫的未来。牟伯伯的意思是,小葫别给他当侄女了,还是当干女儿吧,现在流行这个。小葫对当侄女还是干女儿都是无所谓的,也就没接话茬,砰地一下,又开了一罐嘉士伯。牟伯伯沉浸在小葫的未来里了,说再过几年,他要风风光光把小葫嫁出去,给她置办一份像样的嫁妆。说到这里,牟伯伯脸上荡起父亲般的微笑,手上却做了情人般的动作。他捏捏小葫的脸蛋,一腔柔情地问她:“告诉干爹,你想要什么样的嫁妆?”他是想逗逗小葫,然后给她一个惊喜。他在心里头已经向小葫做了承诺,要送她一辆保时捷跑车,还得是最新最酷的款式。谁知道小葫竟这般沉不住气了呢,牟伯伯大谈婚嫁的时候,她心里已经老大不愿意了。嫁人很好玩么?她没觉得嫁人有什么好玩,既然没什么好玩,还嫁个屁。这还是次要的,主要是还得等到嫁人的时候牟卫东才有所表示,不是说好了陪睡一个月就给钱,老东西怎么还反悔了呢?
小葫不愿意了,张口就是一句:“说好的六十万呢?”
牟卫东怔住:“你说什么?什么六十万?”
小葫呼一下站起来,用手中的半罐嘉士伯,指着牟卫东的鼻子:“陪你睡觉的六十万!”
牟卫东还在发愣,天地良心,他对此一点概念都没有。
小葫彻底不干了,将手中的嘉士伯往饭桌上使劲一摔:“操你妈的,你想反悔是不是?”
牟卫东就是这时候,眼皮一翻脸皮一僵,像电影慢镜头那样,慢慢从椅子上滑下去,别别扭扭倒在地上。
小葫所说的六十万也不是凭空捏造,是她爹亲口告诉她的。她爹是这样对她说的:“你妈说你想要三十万是不是?爹保证不少于六十万。”说完还一脸诡异地笑了笑。
二葫从大路的嘴里弄清了六十万的来历,气得浑身发抖,她抬起一只发抖的手,用发抖的食指告诉小葫:“小头鬼,小葫你就是个小头鬼,牟卫东答应给咱八百万哪。”
二葫不知道,那个八百万,是大路情急之下拿来忽悠她的,牟卫东并没有承诺,那不过是大路的内心期待。大路的期待其实是弹性的,八百万当然好,要是牟卫东不肯,六百万行不行呢?当然也行。退一步说,五百万行不行呢?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大路心中的保守数字,也就是底线,是不能少于四百万。当然也不是非得给现金,大路更希望牟卫东能把红旗大街的一幢门市房转让给他。那幢门市房雄踞于闹市之中,真要把它弄到手,大路后半生啥也不用做,天天吃满汉全席也是吃得起的。
第二天一早大路赶到医院,得知牟卫东已经脱离危险,且已转到单人病房。牟卫东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对大路的到来没有丝毫反应。牟卫东身边一个什么仪器上的一排管子让大路心悸,还在滴滴答答的一个吊瓶又让他心安。这一切至少说明,牟卫东还在,还没有离开大路和人间。
此时牟卫东的病房里只有刘姐一人,大路向刘姐询问牟卫东的病情,刘姐嗯嗯啊啊说不清楚。刚好张大夫进门查房,大路好着脸色向他请教。张大夫说,多亏送得及时,然后反问大路,你是他什么人?大路说,是他弟。噢,张大夫也好着脸色对大路说,你哥的命是保住了,只是再也不能下床。大路觉得蹊跷,问我哥为啥不能下床?张大夫斜了大路一眼,一字一顿,亲切地说,植物人哪有下床的?
大路闻言脑袋里嗡的一声,随后两眼发直,身子陡然一挺,又一歪,歪到张大夫那边。张大夫反应很快,一把将大路抱住,冲刘姐大叫,赶紧通知家属,患者需要抢救!
刘姐吓坏了,拖着哭腔:“他这是怎么啦大夫?”
“还能怎么?”张大夫很不耐烦,“我看是中风。”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侯德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天鼓:从甲午战争到戊戌变法》《寂寞的书》《那时候我们长尾巴》等专著、文集15部。有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等各种选刊转载。获首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