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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德坤目前已发表的小说大部分是对现代都市景观、生活方式及由此引发的现代人的心理细致而又精确的想象与描写,这当然会使人联想起本雅明所分析的波德莱尔及其笔下的第二帝国的巴黎,以至于使人阅读时常不免有卢德莱尔之叹。这么说当然不是在贬低卢德坤写作的意义,文学总有理论难以概括的盈余之处,而我们今天仍然处于波德莱尔、本雅明所面临的那个时代的延长线上,商品化、现代化程度和它们对普通人日常生活的渗透程度又远远过之,对我们身处时代的观察,自然会有溢出前人观察与总结的新异之处。卢德坤着意观察的超市、电视、网购、快递、朋友圈等当下社会新的生活、社交方式,都是本雅明时代所不曾出现而又与我们今天一般人的生活息息相关的。
卢德坤的小说主人公常常是宅男。《逛超市学》中的宅男“他”要定期离开自己独居的空间逛超市去。他不仅“逛”,还如同调研一样地逛,在“逛”中形成了一门“逛超市学”。超市之于城市,意义重大,它是商品的集散地,也是现代人如教徒一般日常“朝圣”之所。对于超市的“逛”是“他”定期融入商品之潮寻求快感、增加“多巴胺额度”的乐事,也是一种带有距离的观察,“他”试图穷尽这个城市的变化,得其全貌。逛超市并不源于直接的生存需求——比如补充生活用品——而是内心一种有频率的躁动即“不安于室”的驱使。在超市里,“他”像科学家面对实验对象一样对待商品,细致,精微,随时算计、思索,超市中几乎每一件商品都会引起“他”充足的兴趣和考量,在“他”的内心引起全新的感觉和刺激,失落、欢欣、犹疑、满足,各种感觉彼此交织,“他”也乐在其中。
逛超市之外,又有对城市的“逛”,而且是随机地逛,“盲坐”公交车的“盲逛”,从这一点来看,倒颇似都市闲逛者,不过“他”的注意力不在人群,只在超市和城市景观本身,并从中发现城市的悖论:千篇一律与时刻变动。几乎全世界的城市都是同一副面目,而即便是同一所城市,此刻与下一刻,从此角度与彼角度观察,也完全不同。现代人既难以对自己安居之地产生完全的熟悉与信任之感,又无法找到真正陌生的异质体验。
作为都市闲逛者,卢德坤笔下的宅男与波德莱尔式的游荡者颇有不同。波德莱尔笔下的人物往往是高贵的精英人士,他们对都市和人群的观察采取的往往是俯视视角,而宅男则是社会中最普通的一群,甚至是边缘人,被人群遗弃者。超市也是与寻常百姓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更具平民色彩,卢德坤笔下的宅男固然也观察、研究,但采用的是平行视角,而且关注更多的还是自己脑中随时升起的感觉。这当然也是因为当下社会的现代化程度和对普通人生活的渗透已远远超过本雅明的时代。
《逛超市学》中最像波德莱尔式闲逛者部分的或许应该是对公交车上一位萍水相逢的女性的观察——“他目不转睛盯着她看”。他们的目光几度接触,但是对方似乎都没有意识到“他”的“看”,现代都市生活尤其是与陌生人同处一辆公共交通工具的频繁体验已经使人对和他人的接触(包括视线接触)视若无睹,有所应对也几乎是习惯性的本能机械反应。于“他”而言,虽然在女子下车的一瞬间有跟着下车的冲动,但这种冲动更多是源于空虚与无聊,而非强烈的爱欲吸引。本雅明在分析波德莱尔的《给一位交臂而过的妇女》时说:“使大都市人着迷的东西并不是那来自第一瞥的爱,而是那最后一瞥中产生的爱。这是一种再也不会重逢的别离,这种别离就发生在这首诗中出现着迷的一瞬间。”“并不是那种每一根神经都触到了爱欲的精神快乐,而更是那种性冲动,就像在独居者那里会出现的性冲动那样。”(《论波德莱尔的几个主题》第五章)而卢德坤笔下的宅男闲逛者则连肉欲的冲动都不会产生:“他感到愉悦?抑或失望?事实上,两者皆非。他甚或觉得目光的相遇时间太短暂,但并不觉得愉悦或失望。”这种交臂而过于“他”而言,只是偶尔的轻微刺激而已。这也是我们时代的宅男与19世纪都市闲逛者的不同:他们不仅失去爱的能力,似乎连性的欲望都丧失了。
在《逛超市学》中,“他”对同城超市的穷尽,是怀着“逛完城中所有超市”这样的雄心壮志的。所谓的“集郵”“打卡”,成为“达人”,是很多现代都市人热衷之事,今日网络的普及更是不断生产出各种网红打卡点,现代都市事物的瞬息万变与无限自我繁殖使“达人”事业成为永远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从收集大业中得到刺激的宏愿与现代都市自身的性质恰是相悖相生。本雅明曾论述过现代人的收藏癖,在他看来,收藏是城市人“力图弥补私生活在大城市中没有地盘之不足的努力”“将该生命使用物品时留下的踪迹保存下来”(《波德莱尔笔下的第二帝国的巴黎·休闲逛街者》)。不过与本雅明时代相比,现在“达人”的收集范畴更广,或许这也说明今天的城市人私生活、个人性更少,而保存、弥补的方式也更多,这本就是一体两面的事。
卢德坤另一篇小说《失眠症》中的“我”是一名深度收藏癖患者。“我”因细事离职,饱受失眠之苦,在终于有所改进之后偶然迷恋上了收藏、网购旧影碟和旧杂志等故物。这一人物及其收藏行径恐怕更符合本雅明意义上的收藏者,“我”对收藏的执念,既有保留个体性、弥补空虚的徒劳,也是对商品刺激依赖不断加深的饮鸩止渴。在网购藏品的过程中,“我”免不了要与快递打交道,这一点值得注意。快递的盛行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大特征——这是波德莱尔和本雅明的时代不曾出现的——也是使“我”能够宅在室内离群索居的最重要的现代机制。在此意义上,快递员只具有商品的工具属性,也正因为这一点,快递员的工作自有其运行逻辑,他的送达时间并不能依据“我”的意愿,从而严重影响到“我”的睡眠和生活节奏。正常良好的睡眠与对收藏品的执念似乎构成了对立的两极。而即便如此,“我”只要银行存款还未用完,便不可遏止地持续囤积(收藏)各种零碎,这也是现代人的典型症状。为此,“我”制订了详细而庞大的“阻断计划”以调整睡眠。所谓“阻断计划”,阻断的正是对商品和现代生活方式的中毒式依赖。
最能体现现代人对“购买”活动重度依赖的是一个带有隐喻性的细节。“我”在网上参加一套法国《电影手册》的拍卖,卖家将截止时间定为凌晨五点,“我”虽然长于熬夜,子夜之后还是设置了“代理竞价”功能,不断暗示自己不必执着。诡异的是,在四点四十八分的时候“我”忽然从熟睡中醒来,最终成功拍到藏品,一切焦虑仿佛瞬间化解,心满意足之下难得地睡了个好觉。对此,叙述者“我”有自觉意识:“第二次醒来时,我才开始琢磨凌晨四点四十八分时,我是怎么醒的?当时,睡着而无梦的我似乎听到一种切实的召唤,犹如神谕,促我醒来。”“这是个小小的漏洞,对我的睡眠似乎未造成什么大的影响……但我常常想起那道无由来的‘神谕,觉得恐怖。”所谓的神谕,可以视为这个时代为商品和购买行为对人控制的隐喻,似乎商品已经取代了上帝的地位,在“我”的大脑中植入了神谕般的指令,随时发出神圣的召唤,而“我”显然无法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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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逛超市学》中的“他”虽有穷尽全城超市的雄心,但是有些区域“他”是小心翼翼地避开的,那就是熟人的“领地”。现代人对都市人际关系的适应,使他们谨慎地将自己与外部世界相区隔,宅男更是自我放逐于个人狭小居室之中。
卢德坤的小说中的宅男,或是因失去工作而宅(如《失眠症》),或因工作性质而宅(《逛超市学》中虽未提及“他”的工作,但从“他”理直气壮地宅着而家人也毫无怨言看来,应当有一份自由职业),或仅仅因为不想工作而宁愿吃软饭而宅(如《毒牙》),总之,他们对于人际关系尤其是亲密关系都有着一种近乎源自本能的恐惧。相对于和人相处,他们更愿意置身于商品之潮并从中得到快感;而相较于熟人,他们也更愿意和生人打交道,因为城市里的生人——比如快递员——往往只展现其功能性的一面,更像是商品。
宅男这一群体本身也是现代都市的产物,正是都市将大量陌生人集中在一起,以快节奏生活使都市人对他人充满警惕甚至恐惧之感,并由此失去建立亲密关系的欲望与能力。也正是现代都市机制使都市人一面对他人的工作更加依赖,一面又将人从与他人的直接交往中抽离(就宅男而言,是“解放”)出来,使其不需要与他人建立亲密联系而照样可以满足日常需求,很好(对于宅男来说,其实是更好)地生活。宅男出现的原因同时也是宅男出现的可能,二者相互渗透,使人对现代社会机制的依赖加深,如本雅明所说,“安逸使人们封闭了起来;而在另一方面,它又使享用这种安逸的人进一步依赖于某种机制”。他还用瓦雷里的话说:“住在大都市中心的居民又退化到野蛮状态中去了,也就是说,又退化到了各自为营之中。那种由实际需求不断激活的,生活离不开他人的感觉逐渐被社会机制的有效运行磨平了。这种机制的每一步完善都使特定的行为方式和特定的情感活动……走向消失。”(《论波德莱尔的几个主题》第八章)
《毒牙》中的“软饭男”赵心东宁愿被同居女友“饲养”也不愿离开个人居住空间,而他与女友李丽的两次决裂,都与离开居室去与人建立更亲密的联系有关。一次是李丽让他去工作,赵心东以离家出走的方式蒙混过关,得以继续“在室”做宅男。第二次是在同居四年后,李丽终于提出结婚,这是比“出室”工作更亲密的关系,两人再次决裂。赵心东“离室”出走时发现,他四年来的活动区域最远处只在离家四站路的地方。以居室为圆心,四站路的距离为半径,就是赵心东的最大活动区域,也是他自我区隔的最大范围。赵心东因为不愿意和女友建立更亲密的(婚姻)关系,而不得不离开在对方卵翼之下才有可能出现的自我区隔空间,越界走向未知。这似乎也可以视为现代城市人处境的隐喻:他们深度依赖的,正是他们不愿亲密的。
而在《逛超市学》中,“他”由定期定点逛超市到后来的“盲逛”,其实已有越界冒险之意,不过真正的冒险还是到熟人的领地去,因为这意味着可能与熟人遭遇,突然置身早已不能适应的传统人际交往模式之中。“他”甚至将这种恐惧概括为一个带有悖反性的“超市相遇焦虑问题”:不论遇到或未遇到熟人,都是可怕的;遇到固然可怕,未遇则要随时做好遭遇的心理准备,更为可怕;为解除这种不定时炸弹般的焦虑,只有主动去遭遇熟人以解除危险。当他怀着这种视死如归般的心情拜访弟弟一家时,却“受到比预期中热烈得多的欢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低估别人的热情程度”。
低估别人的热情,是“他”推己及人的症状,弟弟一家的热情,也似乎在显示着人与人之间亲密关系的可能。卢德坤的另一篇小说《活力人》写的正是另一个极端,关系过分亲密而对世界和他人充满炽烈热情的人。小说的情节很简单:加平去医院看望数年未见的表哥兴华,与表哥表嫂在病房聊了一下午天,兴华夫妇非常热情,晚上又热切地挽留他一起吃了晚饭,说了很多话,加平回去后很晚才睡着,接下来几天都处于空虚之中,一个星期才完全恢复。兴华夫妇显然和加平不是同一类人。加平更像是现代都市人,冷口冷面,并不长于跟人亲密相处。兴华夫妇则浑身充满活力,无论是夫妻之间,还是和已三年没见的加平,都能相对无距离感地相处。
加平的探望,显然有应付的意思,他一面与兴华夫妇聊天,一面暗暗盘算得体的离开时机,所以他对于谈话,不免一半参与,一半游离,兴华夫妇则是完全沉浸其中。加平和兴华夫妇都被老家人称为“有个性”,含义指向其实不同。加平的“个性”是被动的,侧重的是冷口冷面,并不与亲友建立亲密关系;兴华夫妇的“个性”是主动的,恰恰积极寻求合意的亲密关系。
《活力人》采用的是加平的叙述视角,他对兴华夫妇这种“活力人”充满活力的社交方式是何种态度,似乎也很暧昧,给人的感觉是有一些羡慕,也不免受到一定的感染,比如屡次发现最佳起身时间而并未真正起身;也有一些不适应,比如表嫂将红包退还给他时,直接塞入他破了的口袋,“加平觉得表嫂的手指頭伸到衣服‘内壁,像施行了什么探入性检查”。但终究是有一点吃不消,感到疲乏,最终落下过度交心综合症——一个星期才恢复便是证明。“活力人”的热情似乎可以弥补现代人的虚弱,但是过度的热情和缺少距离的越界,恐怕还是让加平这样的人觉得太过灼热,耗费元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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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描摹现代城市人生存状况的小说里,卢德坤的写作精确细密,几乎是瞬时记录下人物面对外部世界和自己内心时的反应,各种感觉纷至沓来,一念方生,一念又起,甚至到了使当事人被过多感觉与念头卡住的地步。繁琐的细密源于对人心的过度反思,有时候也不免使人物似乎成了承载各种念头的容器。
今年的新作《伴游》,对于卢德坤来说,或许也可以看作一种冒险,寻求新可能的越界的尝试——他的作品终于不再是一个人的独语,而开始有了两个人的碰撞与互动。此前的《活力人》《电视晶体》中出现的主要人物固然也不止一个,但几乎从题目即可看出,小说的主旨还是在概括两种人的类型:活力人和电视人,人物的特征不免从一开始就已确定《伴游》的不同之处在于,两个人物(老沈和一莉)的本质并不固定,他们在叙事的展开中不断生长,具有更多未知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在小说结尾仍然未能确定。
《伴游》的情节说起来也并不复杂:退休老人老沈是一个小知识分子,他因寂寞和刷此前护工一莉的朋友圈而对其产生兴趣,在一莉有意无意的暗示下进入冒险,与她开始了一段寻求性可能的可能性的旅程。小说的叙述以老沈的视角展开。退休的老沈不爱出门,也可算是宅男之一种,但他似乎又身兼侦探和猎手的角色,时刻从各种蛛丝马迹来判断“可能性”——其实是一莉的“可得性”,从而决定下一步的行动。不过,由于他“侦探”的目的其实只是要通过各种“征兆”来证实自己心中预期的答案,所以他实际上又是一名武断的侦探和拙劣的猎手,同时也是一位不可靠叙述者。而在一莉那一边,她似乎并不急于确定什么,相对从容得多,被老沈视为“猎物”的她反而更为主动——当然这也是因为她在与老沈的关系中其实处于强势地位,不时地有意无意抛出一些带有暗示性的“征兆”,引起老沈百爪挠心的猜测与研究。
由于两人定位的错位,老沈和一莉旅途中的对话也就常常是隔空各打一套拳法,鸡同鸭讲,几乎没有真正在同一个语境中对话。在旅途的去程,老沈的情绪逐渐高昂,因为他自觉不断发现更多征兆,而这些征兆都指向一莉的“可得”。在南京一夜试探的失败之后,老沈已暂时性地得到答案,似乎证明他的侦探研判有误,他的情绪迅速坠入谷底,急于返回。去程和返程老沈各为一莉的车加了一次油,去程加油是急于通往预期中的可能,返程加油是急于结束不符预期的旅程。在南京闲逛时,一莉一门心思想游玩,老沈心心念念的是晚上住哪儿。老沈的急和一莉的不急恰成对比。
由于老沈叙述的不可靠,一莉的形象是不清晰的,如乔纳森所说,“在迷雾中”。在乔纳森看来,一莉容貌并不出众,社会和文化阶层也不高,亦无美德,她能够吸引老沈这个退休知识分子的是她的“自由感”:“她实现了在社会阶层、文化程度、生活节奏、人际关系间的自由穿梭”,而老沈追求一莉,正是想占有她身上的这种“作为自由的自由”。(《侯麦式的小说(高于侯麦)——评卢德坤的<伴游>》)确乎如此,一莉一开始作为老沈的护工出现时,并无吸引力,老沈对她产生兴趣,正是始于刷她的朋友圈,看到她在各地旅游的“南北风景照及个人照”,所以虽然此时的一莉与一两年前相比,“模样可谓无甚变化……但老沈总觉得她有些不一样了”。老沈后来对一莉朋友圈的做过更深入的反复调研,也发现“照片里的、风景中的一莉,看上去跟自己认识的那个一莉,有些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样貌、身材,看不出变化来,所以,总归是眼角眉梢一类罢。”这“不一样”便是一莉相对自由洒脱的生活带来的魅力。
老沈面对一莉的挫败,也还可以有更多更现实的因素。固然,老沈的社会阶层比一莉略高,但是也并不曾高太多——比如他时刻谈钱,便可看出他的经济条件并不曾高到足以对一莉构成足够吸引的地步。而既然老沈试图和一莉建立的仅仅是性的关系(老沈显然一开始就没打算和一莉建立婚恋关系),则他社会、文化阶层上的优势也完全无效,甚至转为劣势。最为重要的还是年龄,略微年长的男性于女性而言或许会产生特别的魅力,可是老沈年龄超过一莉太多,这一点决定了他在和一莉的相处中必然处于劣势,而像老沈这样终身中规中矩谨小慎微的小知识分子性格,恰恰难以适应社会的新变,也无法对异性产生魅力。老沈和一莉的年龄差与阶层差都没有刚刚好,前者太大,后者太小。
一莉因朋友圈而对于老沈产生吸引力,这一点也颇堪玩味。微信朋友圈作为目下最普及的社交软件,本身就很容易产生暧昧。朋友圈常常既在向“朋友”展现一些什么,也在隐藏着什么,远看像是在招引,走近了发现也是在回避,朋友圈本身往往就有一种“在雾中”的效果。朋友圈昭示了主人部分的隐秘与真相,也对真实做了剪裁与修改。朋友圈中之“我”和日常之“我”并不完全相同,常常如同经过了一层美颜相机的过滤。一莉可以脱离日常生活和自身所属阶层自由穿梭的“自由感”,其中未尝没有朋友圈“美颜”产生的幻觉因素。而越是老沈这种短于适应新技术的老年知识分子,对于美颜效果越缺乏抵抗力,老沈也正是感觉到朋友圈一莉和日常一莉的不一致,推断一莉的朋友圈生活超出她自身的经济能力,才会心存疑虑,从中看到了一莉的“可得性”。这种实际操作层面的现实性,于老沈而言至关重要,他的一切“侦探”行为,对一切“征兆”的分析研判,都是在评估这种“可得性”的大小。
老沈两次急于用粗暴直白的方式试图确认一莉的“可得性”,正是源于一莉朋友圈形象和日常形象之间的这种错位。朋友圈中的一莉固然对老沈产生了吸引,但也使他在感到一莉“可得性”的同时看轻了她,这让老沈觉得她并不值得自己花费太多的精力,甚至为自己的大脑被这样的“一莉”占据而恼火,急于將她驱逐出去。而得到确定的结果,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似乎都有助于祛除自己内心的躁动。这很像《逛超市学》中的“他”面临的“超市相遇焦虑问题”:“他”既害怕遇到弟弟一家,但是又因一直没有遇到而更焦灼于以后可能的相遇,所以索性主动拜访,以釜底抽薪的方式彻底(其实也是很粗暴地)解决未知的隐患。老沈对一莉两次粗暴的追问,正是要解决类似的问题:与其一直处于第二只靴子落下的焦灼中,不如索性自己去将靴子丢下。处于迷雾中的一莉于老沈而言,如同薛定谔的那只猫——在被观察到之前一直处于两种可能的量子叠加状态,它同时是死的也是活的,一如一莉既是可得的又是不可得的。而当那只猫被观察时,它不再处于量子叠加状态,而是坍塌为叠加的任一种状态:无论死的还是活的,老沈的粗暴确认相当于量子坍塌,确定一莉所处的状态,解除脑中因疑惑带来的危机警报。
至于一莉那边,自然只能处于“迷雾中”,虽然小说里未尝没有一些可以指向某种确定性的暗示,比如她在商场购买衣服,每次绕圈到门口时便对站在门外等候的老沈“盯”一眼,在老沈无反应后忽然有些生气,嫌衣服贵而不好看,而后来去接老沈时穿的似乎正是这件衣服。又比如她主动和老沈提起她在家中财务上的相对独立(车子和家中那个“老鬼”一人出一半钱,甚至她出的还要多一些)。再比如出游本是她主动邀请,尤其是临时改主意去需要在外过夜的南京,而且还不需要提前通知“老鬼”……这些似乎都可以做出某些解读,但不幸这些都是从老沈的视角得来,小说叙述者着意与老沈保持距离,而老沈是拙劣的,这一切因此也都是不可靠的。当然,也幸亏老沈是拙劣的,如果他太精明,《伴游》将会成为一篇普通的偷情小说。更何况老沈同志的志向也不仅仅是要增加一次交配的机会,别忘了,至少在他自己看来,他同时还算是一名业余侦探呢,哪怕是蹩脚的侦探。
《伴游》之于卢德坤,可算是一次突破,它延续了他此前小说对现代人新的生活方式及相应的感觉方式的敏感和即时关注,又从很普通的日常事件中发掘出人心深处不断荡漾的波动,以洗练、准确而富于弹性和暗示性的语言,耐心、从容的笔调,描画出事物与人应有的状态,人情练达,更富于世俗烟火气息。现代人的生活和感觉固然不免受制于新的机制与技术,但人与机制的关系毕竟不会完全是单向的刺激与反应,将人物置于充满更多可能性的人际关系中,使其自由生长,看一看他们在互动中会发生什么,还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王晴飞,男,生于1980年,江苏泗洪人。南京大学理学学士、文学博士,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现为《扬子江文学评论》编辑,著有文学论文集《望桐集》。曾获《当代作家评论》年度优秀论文奖等。